漂亮朋友
2024-12-31姜博瀚
关于蓟门桥一条新闻报道
前天,马志强死了。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大前天晚上。他人死在了小月河里,是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的。过路人报完警五分钟后,110出警迅速赶到。警察处理完事都到下午了,法医鉴定他是醉酒落水。
钱小花接到电话是在第三天的晚上。那时,她正带着演员在大剧院上演三幕歌剧。钱小花把马志强的死亡事件告诉了尤莜,尤莜的脸像舞台上的幕布,快速拉开好几道,这才露出噩梦般的神情,大汗淋漓,感觉尿了裤子湿透了下身。
她哇哇地吐起来。
NASA酒吧杀人事件在《快报》上头题刊出后惊动了京城。
一个裸体女人光溜溜地躺在西土城2号宿舍门口,环卫工人清晨铲雪,被白嫩嫩的肉体吓一跳。报警之后,警察包围了北三环整个蓟门桥。王警察首先调查儿影厂宿舍楼。旁边,电影学院各个系在读学生也都正常。
西土城2号宿舍楼斜对面是NASA酒吧。刚开始怀疑死者是夜总会舞女。警察带走了黑龙协助调查这一死亡事件。第二天《快报》大版面新闻报道,澄清了死者身份。赤身裸体者,为女制片人王紫薇,患有中度抑郁。调查排除了奸杀和情杀。但是,一张女人赤身裸体仰面躺在路边上的照片,阴部打上了马赛克,还是让看报纸的读者惊吓不小。
来绿铁门的第二个星期五,尤莜就来NASA唱第一支歌。
NASA像一个废弃过后空旷的仓库房,进门口从铁索钢桥踏过去。而中央的DJ舞台比其他地方的酒吧都要大几倍,消费相对便宜。唱起歌来也很空旷,像自己的演唱会。尤其是一九九八年的四月八日北京的NASA DISCO举行了一场纪念Kurt Cobain(科特·柯本)的音乐会,在那场音乐会上许巍演唱了那首《永隔一江水》火爆京城——国人非常尊敬的西部歌王王洛宾的作品。加上来NASA的人都是附近高校的大学生和文艺青年,穿着也都时髦,浑身上下都带着艺术气息。刚开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登台演唱,到了二○○○年后在文艺青年的建议下,时不时会有一些音乐学子纷纷献艺。那是一个青春、校园、民谣为主流的年代。选歌的时候,尤莜费了很大的劲,始终害怕不能满足艺术生观众的欣赏口味而砸了老板的牌子。
老板跟尤莜说往清纯上靠就行,让你唱摇滚你也唱不起来。让你唱美声,你也没有那么高的嗓子。唱点民谣,郁东、老狼的歌都行。学生们腰里别着随身听满脑子都是校园歌曲。尤莜有了主心骨后,就穿着那件绿色的小短衫开始了NASA的演唱生涯。
NASA中央有一个大舞池。正对面是高高的大舞台,两边是呈扇形的吧台。想跳舞的就来中央舞池里蹦蹦跳跳,想喝酒的就坐在扇形的吧台上唱着歌喝着酒。再有疯狂点的想跳上舞台可以跟歌手一起扭扭屁股,互击手掌。
那时候,尤莜经常能见到那位走红服装界的化妆师来到NASA狂舞一番。刚开始尤莜还以为他是位先生,当她唱完第一首歌走下舞台过去跟他敬酒的时候,那位先生却用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姑娘,不要见着人都称呼先生。
他不是先生也不是女士,他叫绿牡丹。坐在他身边,像是他助理的帅哥说。
尤莜吓住了,窘在那里杵着。
不信?不信问你们老板黑龙,那是我好哥们儿。
黑龙是NASA的经理,做艺术总监。黑龙长得肥头大耳、虎背熊腰。他一头板寸,胳膊刺青,说起话来却也柔声细语,一副嗲嗲的腔调。
对,这是我们NASA的绿牡丹,著名的大化妆师。
尤莜点了点头表示见识过了。
绿牡丹跷着兰花指喝了一口洋酒。姑娘,你这个装束可不咋地,NASA可是艺术重地。前靠电影学院,后靠电影频道。隔壁又是老字号——北京电影制片厂。等老娘有时间给你捯饬捯饬发型,搭配衣服穿着,让你行头大变。你这样土不土洋不洋连点自己的风格都没有。快去唱吧,别听我在这里瞎嘚瑟。尤莜弯腰表示敬意走开了。
NASA离尤莜所住的绿铁门不远,它就在蓟门桥东北角,跟绿铁门平行着中间隔着电影学院。走过去十五分钟就到了。而且这里演出价格给得也高,一百五十块,比一百二十块多三十块,尤莜觉得三十块钱可以做很多事。女人都喜欢饿着肚子胖在脸上。她也这么觉得。但是要说起这两个酒吧哪个好哪个坏,尤莜觉得都好。莱茵河虽然远了点,来回要叫出租车减掉二十块钱,可去那里消费的外国人偏多。不知道洋人能不能听懂她的歌,能在洋人面前唱也是她的愿望。唱好了的时候,洋人偶尔还能给点小费,虽然大多数的洋人比较抠搜。在小费上她从来不过分奢求。一个月下来四百块钱加上NASA的六百块钱,稳打稳拿一千块钱。生活没问题。
尤莜才二十岁,还很年轻,她有的是时间和未来。她能来北京唱歌所期望的是音乐界的机遇和更大的舞台。中考时她选择一条歌唱演艺之路,很多人都羡慕不已。大家都会张嘴唱歌,谁敢想去当歌星。尤莜记忆犹新的是她童年的时候坐在大街上看《疯狂歌女》,那时候毛阿敏一曲《思念》火爆大江南北,她就萌生了唱歌的种子。尤莜读书的音乐学校是民办的,在山东学两年,第三年到北京昌平再实习一年,她觉得能来北京学习可望而不可即。唱歌是尤莜的真心爱好。刚开始总是有人给她举不好的例子,让她打退堂鼓。很多同学毕业都回了老家,仅剩两三个同学留下来,她一直发狠心在北京把自己唱出来。
消防安全隐患。NASA停业。大仓库被儿影厂收回给了电影频道做剪辑房。
尤莜不得不另谋场地。在好朋友钱小花的好心帮助下,她从邮电大学南门红楼地下室搬到了北影厂的绿铁门。
再往后,尤莜则又结识了让她方生方死的马志强。
绿铁门
绿铁门。地下室。
三环一带的居民都知道绿铁门是北影厂群众演员的老根据地。不管是漂在北京工作几年的,还是刚来北京踅摸工作的小夫妻,他们总能找到黄亭子小巷深处的绿铁门落下脚来。不是救助站,却是很温暖的家。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阵子的黄亭子路还是坑坑洼洼,也没有装上路灯。路边长满野草,五六棵大梧桐树、槐树、柳树还是农村平房时期留下来的,电线纵横也没阻挡住树的生长。路北段是一堆土山,经常有人在一堆土丘上烧纸,献小花圈。一条林荫道想想都叫人恐惧。居委会唐阿姨还说,大白天的都有人抢劫,可要小心走路。一个女孩子的包包被抢走了,她一直追进了小区里,把高跟鞋都跑丢了,愣是没有追到人。她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小镜、唇膏、手纸,只有钱包被拿走了。闲杂人员太多,成群结队的,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无业游民像鬼魂一样。黄亭子的北京大妈还说,小姑娘你要多加小心。这些蹿房越脊的龟孙子,大半夜地进宅子偷东西。在那个扩建的一楼房顶上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只留一片狗叫声。
绿铁门收租的老板娘坐在雨棚子下面说,她们从来没在北京的大街上或者电线杆上打过小广告。绿铁门价格便宜,不愁租不出去。很多群众演员为了能住在绿铁门,他们都要苦苦哀求着老板娘排上队寻求点巴掌大的床铺睡上一觉。绿铁门的老板娘说她们没打过小广告那是千真万确。可是她们也做过大广告。
一到夏天暑假,全国到这儿求租的高中艺考生也不少。少男少女提着大包小包,脚蹬着鲜亮的皮鞋,穿着上也算板正利索,脸上荡漾着兴奋的表情,一颗颗怀揣着成为明星的梦想的心在绿铁门里瞬间发酵膨胀开来。他们眼睛里尽管看到的是发霉的墙壁、渗出的黄色水滴、暗无天日的房间,甚至闻到到处飘摇着的尿臊味。
求租者要是女孩的话,看着长发飘飘,涂着红甲轻抚着头发。老板娘心中有数,甩起胳膊用手往床板上一指,说,这可是小叮当当年刚来北京睡过的床,他的味道至今保留着。很多女明星也都是从这里“睡”出去的,院内就是明星培训班。要是一个男孩,个子也不算低,在一米八五左右。他看上去眉清目秀、脸膛俊朗、牙齿雪白,羞涩地抿着嘴唇还在犹豫中举棋不定。老板娘就会往墙上拍拍,似乎说这墙壁多么结实,砸都砸不透。
我可告诉你,楼上全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葛优的父亲葛存壮啊、陈佩斯的爹陈强啊,还有林道静,就是那个演《青春之歌》的谢芳阿姨,现在说话齁儿喽齁儿喽的嗓子不利索,那是因为当年演戏条件不好谢阿姨得了哮喘,现在还不是到处上节目,金鸡奖、百花奖走红毯硬朗着呢。还有《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曹翠芬,戏里被人剪掉了耳朵的那个二姨太太。你出门绕过垃圾场就能遇到他们下楼买菜、遛狗、倒垃圾。说到这时候,老板娘突然把头往外一抻,吆喝起来,姜子,把你的音箱放小声,成天就是“姐姐,哦,姐姐”,鬼哭狼嚎的歌。老板娘把豆角往桌子上一扔,能不能听听抒情的,我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尤莜听得不耐烦,想躲开老板娘的缠人话。老板娘呢,像好不容易抓住她聊天又继续话痨一般。小伙子要是有眼力见,给老艺术家提提水桶、搬搬箱子啥的,一高兴都能给你介绍部戏了。这样的明星楼独一无二,实在难求。现在不住,到晚上你就后悔了。你甭管出多少钱,都没你半间屋子,到时候你甭来那一套,演戏再好求阿姨都没有用。那时候猴子没了,我连猴毛都没一根。
尤莜是第三类人。她住过两三年地下室,北京房源她算是摸得一清二楚。她从邮电大学南门搬出来,她也没想着能住楼上晒晒北京的太阳。在好朋友钱小花的引荐下她一路很高兴来到绿铁门,继续住地下室。
她们是在一个婚礼上认识,那次尤莜被婚庆公司叫去唱歌,钱小花还是伴娘,齐刷刷的刘海儿,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向上翘着。尤为突出的是她眉眼之间的那颗黑痣,看上去更美。钱小花觉得尤莜唱歌好听,尤莜觉得钱小花性格爽朗,说话比她声大,很有主心骨,给人一种真诚善良的好感。
钱小花夸尤莜说,你就是一朵花,带着雨露的喇叭花。问题是,你别一直盯着歌唱界。唱歌要想大红大紫还不是靠影视剧的主题曲?这么说吧,我被一个纪录片导演马导选中,出演女一号。别去歌舞表演了,跟我演纪录片吧。那导演,大艺术家,大马尾辫,大个儿,贝克汉姆马丁靴,艺术范儿。在片场,那导演就是天王老子……
尤莜把四百块钱,另加二百块钱押金,总共六百块钱交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一把接过钱攥起来。尤莜还叫着阿姨想让老板娘数一数多了少了。
老板娘说不用数,姑娘看上去也不是刚来混北京的女孩子,这点钱算什么。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看着也不是这样,想从我手里逃过去,没门。你说说,还去考电影学院,就那点本事,连我一个柴火娘儿们的乌鸡眼都逃不过,那些考官可是火眼金睛啊,各个都像戴着五六百度近视镜一样看人,不把你看到骨髓里才怪呢。
尤莜原本有点累,从邮电大学南门地下室里折腾出来,脚底板磨出了泡拖着皮箱走了两千多米,又拖进绿铁门地下室。可是她被眼前的老板娘逗乐了。
尤莜来北京两三年,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热情好心的房东,身边的朋友说起北京的房东几乎都是异口同声地骂成一片,说她们是地主婆。这么将心比心,在尤莜心里还是感到温暖的。尤莜把房间重新打扫了一遍,墙壁也重新用湿抹布擦了又擦。擦不掉的壁纸贴在墙上,连带着壁纸也狠狠地擦了一遍。她感觉腰酸背痛。高兴的是,今天晚上不用给朋友打电话借宿了。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她不愿意开口求人。要是别人向她开口了她却要真心实意地为朋友去做。她在自己门板大小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困意来临几乎要睡过去,可是,她不想让自己睡着了。不脱衣服睡着了容易伤风感冒,况且窗户外还有风吹着。要是现在脱衣服了,等到十点钟起来又麻烦。她就这样躺着,把衣服紧了紧,蜷缩着身子,睁着眼睛看着空空的墙壁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什么画呢,一个黑人露着一身的肌肉看上去像拳击手。可是她又不知道是不是健美冠军。倒是画的周围还遗留着没有擦掉的字。她心里读着像一首诗,又似乎看不清楚上面别扭的字体。她又弯起身子向前想看清楚字体。看清楚了又不理解说的是什么。
要么忙着生 要么忙着死
身无分文的我又忙着选择
也许我还有理想 或许我还有希望
我知道我不会绝望 梦好像在前方
生活
请你给我准备个好姑娘
我们能脱光了睡觉
这是我目前最真实的理想
走戏
钱小花把尤莜带到绿铁门安排妥了,又跑去了北影厂门口等活儿。她不想错过任何演戏的机会,每次都是等着太阳落下,最后的余晖泼洒西土城时,她再回到绿铁门。
那天中午,尤莜还在绿铁门的小床上愁眉苦脸地躺着一动不动,就被钱小花一把拖起来,催促她赶紧洗个头提提精神。尤莜还靠在一把椅子上打盹儿,钱小花就把海飞丝洗发水揉进了她的头发。钱小花说她在剧组刚跟着化妆师学了一招干洗的手艺,就在尤莜头上揉搓起来,白白的一层泡沫,清爽的香气令人陶醉。
得嘞,去找纪录片导演马志强。
她们喊着叫着,从北影厂前门绕过进入明清街深处的一个摄影棚。这些年北影厂基本上没有拍摄任务,主要创作人员都分流到中影集团去了,个别导演成立了自己的影视公司。没有资金的小导演打着电影工作室的旗号依然依靠在老北影厂里,全是各种名头的工作室。一进去北影厂,感觉就是不一样。仿青楼、明清街、1号摄影棚、录音棚,这都是中国电影史上产生大片的圣地。
钱小花带着尤莜来的时候,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男人坐在凳子上骂骂咧咧地教训着一帮小孩。男男女女都是一色小年轻的穿着,他们蹲在地上用激动羡慕的眼神仰视着导演。怎么看都不像是心目中的演员,尤莜心想。
钱小花说,你看就是那位,戴着黑墨镜、抽着雪茄的那位。像不像时尚杂志上的老佛爷?
你们懂吗?纪录片。你们知道电影是什么?巴赞老爷子多年前就提出了这个命题。一群傻蛋还瞧不上纪录片。电影就是从原始记录开始。你们还想演戏?先去看看《火车进站》 《水浇园丁》。那是电影的鼻祖。别不懂得电影是什么,就猪鼻子上插根葱出来装大象。我是导演,你们就是我眼里的一堆屎。现在我让你们在我的镜头面前演一堆屎。能演吗?一堆屎。别整天跟我嚷嚷着周星驰、成龙。成龙演死尸,你能演过成龙吗?你能躺在那里不喘气吗?成龙就可以不喘气。更别跟我提周星驰,人家是龙套大王,人家至少学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的自我修养》,懂得演员表演中的双重生活。你们学过什么?
你,对就是你,说说为什么要演戏。
小乔坐在导演的前方,忽地站起来。他满脸青春痘。
摄影机就在导演的后脑勺位置。你不用看摄影机,摄影机跟你没有丝毫关系,看我的眼睛,我就是摄影师。
小乔说看不清导演的眼睛,是黑乎乎的镜片。
我是告诉你得会找镜头,看着我就是在看镜头。说吧。
小乔语出惊人,电影是我的梦,我就是要拯救中国电影。
导演一抬手,说,你还是死去吧。你死了都不会引起轰动,还拯救中国电影?!
最后小乔想以自己的方式打动导演。
小乔说自己从东北来北京拍戏两年了,父母也卖掉了东北的房子过来陪着他,不放心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自己来首都。
我听出来了,导演说,你父母是白痴,所以你也是一个白痴。你还是跟你父母去清河卖虾子吧,先把你们家的房子赚回来。你就是一个白痴,让你去买盒烟,五分钟的工夫把我自行车钥匙弄丢了,今天要是车子被偷了呢?你还能演戏,你自己不想想你是白痴吗?
导演,我,我,我,我是体验派演员。
闭嘴,听我说。放在场景中。下午,我要试镜,调度你们。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同的台词考验不同的角色。男演员由摄影师面试,女演员由我面试。
二楼化妆间。形形色色的人挤满了过道。纪录片马导演给尤莜试镜的片段是电影《阮玲玉》,刚开始尤莜怎么都放不开,她是唱歌的,不太懂表演。
导演说尤莜不够悲伤、不够失望、不够绝望。你想啊,《阮玲玉》是一部经典的以“电影记录电影,以演员感受演员”的佳作。阮玲玉可是大上海的名角。她演学生、女工、农村少女、妓女、尼姑、乞丐,涵盖面极广。她认真的态度及自我要求甚高的表演哲学达到艺术的顶峰。导演把一束玫瑰花放到了尤莜怀里,有了这束玫瑰,尤莜突然知道手该放到哪里。她开始婀娜多姿,含情脉脉起来。
钱小花在一旁听着,动情地哇哇大哭。这就是我追求的表演事业。导演你太偏心了,我都认识你三年了。终于盼来了角色,你还不给我一个过瘾的角色演演。我恨你。她笑嘻嘻地咂巴着嘴唇。
上帝是公平的。钱小花,你就是一个喜剧明星。你是一个有噱头的人,哭的眼泪都是甜的。你可以直接演《钱小花的明星梦》。
钱小花被导演赞美了飘飘然起来,她简直有点发狂。她都觉得尤莜的柳叶眉、丹凤眼真是阮玲玉一样的俊俏,而她自己再怎么捧着玫瑰花也是《骆驼祥子》里的虎妞。
纪录片导演说要带着尤莜去隔壁的电影学院蹭蹭课,上上“中国电影史”。不知道中国电影史,你怎么去做中国电影?我要拯救中国电影。那是傻蛋才说出来的蠢话。不是疯子、傻子,是什么。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周末晚上是电影学院的选修课。阶梯教室坐着的学生有比教授还老的人。陈教授用咿咿呀呀的上海话讲着中国电影的发展史,用一句话来说中国电影史就是上海电影史。一堂课下来,六十多岁的陈教授眉飞色舞,腿脚一刻也不闲地走动着。两只手还在空中比画着,像手里捧着电影双片。这样的场景只有在乡村电影放映的时候你才能看到,胶片机不停地嘎吱嘎吱转动。一会儿有声音,没画面;一会儿有画面,没声音。一晚上看着陈教授在跳伦巴舞,尤其是陈教授讲到了上海名流,周璇、阮玲玉、胡蝶、陈燕燕等大美女。选修课是几个专业的班级混合课堂,有表演系的有文学系的也有摄影系的学生,所以陈教授很懂得各个专业的职业特性。他一会儿告诫表演系的女孩子找老公要找张导那样的,别管他脚臭不臭,能把你捧红就是好导演。摄影系的学生就坐不住了,文学系的写剧本是一剧之本,你们要学习贾樟柯,你看看《小武》,那是我监制的学生作业,获得了几十个国际大奖。最后陈教授还用他的上海口音清唱了一曲《四季歌》调剂课堂气氛。学生们被渲染得热情澎湃,情绪高涨。
纪录片导演还问尤莜听明白了没有,他两只眼睛亮得吓人。
尤莜说,一晚上像是在听名人的八卦新闻。基本上全是大上海影视圈的绯闻逸事。听起来倒是很有新鲜感。眼界大开。
他们从电影学院后门绕出来,穿过黄亭子小区,路上一群下课的大学生谈论着看过的电影。气氛浓烈。导演带着尤莜去了大都渔府,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两瓶啤酒。
我可告诉你,这个大都渔府不是一般的地方。原本不叫大都渔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声场酒吧。中国摇滚乐之父崔健每晚都在这里演出。黑豹也来唱过《光芒之神》。尤莜觉得导演不仅对影视圈很懂,对音乐也很敏感。导演就跟尤莜敞开心扉聊起了自己刚来北京那阵子也是玩音乐的,组建了寻乐乐队。后来还被香港导演拍成了电影,就是因为这部电影,他的乐队红了。当然,一件事红的时候也是它灭亡的时候。马导演就是这部电影的副导演。整个拍摄团队都是香港人。他很不容易寻觅到一个差事,当了一把女导演身边的副导演。电影拍完了,他就跟剧组里的一个香港女孩结婚了。三年后又离婚。原因是人家看不起他一个穷做音乐的男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当然了,这些话他是不会告诉尤莜的。
音乐一直是他的梦想。他从大西北来到北京打拼二十年。是音乐支撑着他坚持下来。他逐渐发现电影更能完全地释放情感,燃烧心中的艺术。他就开始制作纪录片。大大小小拍了十几部。他导演的纪录片还去过国际电影节。他觉得只有纪录片是可以独立完成制作,不需要更多的资金和制作团队。他喜欢一个人玩艺术,不掺杂任何复杂的思想,但是玩纪录片就像是抽大麻,极度上瘾,最后也可能把自己都玩死了。他在那里高谈阔论一番,让尤莜觉得找到了音乐路上的知音,对面前的老师级别的马导演敬佩不已。她很感恩这样的一个夜晚,什么都不想,上上课听听老师的教诲,无比轻松自如。
不一会儿工夫尤莜又哭了。来北京多年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大事小事她从来没有哭过。此时此刻她哭得很伤心。下午试镜的时候她都找不到角色的心境,她体会到了导演的真情。尤莜哭哭啼啼的,委屈半天,眼睛都红肿了。
导演说,你别在这里哭,让人家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不给你送玫瑰花似的。来,笑一个,我心中的玫瑰花蕾。
尤莜扑哧一声笑了,端起酒杯敬了导演一杯酒。
从大都渔府离开,尤莜跟着导演去了他的房子。一间二十平方米左右的老楼房。以前属于儿影厂的宿舍,导演跟她说这都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破楼房,四处漏风不说,邻居叫床都听得一清二楚。隔壁是冯小宁,他拍的《红河谷》;再隔壁就是梁晓声,你应该知道老爷子的《今夜有暴风雪》;楼上是拍地下电影的何建军,他就是《邮差》的导演;顶楼上还住着《过年》的大编剧姜一,赵丽蓉不只是小品演员那么简单,她拿了东京国际电影节的影后,中国首个国际影后奖。这些你都要慢慢地了解,不要一问三不知。黄亭子一片是乾隆皇帝脚踩过的地方,还有下马墩。一路之隔,刚来北京的想住绿铁门,毕业出来了就想住黄亭子。真是搞艺术的风水宝地。当然也出产艺术骗子,像那种混在周围的大胡子谎称副导演的也大有人在。
尤莜轻轻地跟在他后面,像是立马能遇到这些著名的导演、编剧和小说家一样畏惧和兴奋。她看着墙角挂着一把吉他,那样子看上去很久不弹了,灰尘落在琴弦上。靠近窗户是一张单人床,床头边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台投影仪。门旁挂着一块白色的幕布。看起来像是私人电影院。
尤莜问他都喜欢看什么电影。导演说家里床底下全是文艺片。
尤莜的印象里文艺片都不是什么好片,应该跟毛片一个级别。
导演弯腰从床底下随便拖出来一箱子,全是各种各样的DVD。
哇,这么多呢。
这才多少。我至少有一万张吧。得几十个箱子盛着。
尤莜挺感兴趣地翻看着DVD的封面。有《感官世界》 《处女泉》 《鳗鱼》,有《正午》 《关山飞渡》,有《红菱艳》 《卡门》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有《流浪艺人》 《愤怒的葡萄》 《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和费里尼的《八部半》。尤莜再继续往下翻都是塔可夫斯基的精品套装《乡愁》 《镜子》《潜行者》。她说除了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这些影片都没听说过。
导演说露天电影都是《地道战》 《地雷战》《小兵张嘎》,而现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高质量的DVD片源随便就可以找到。他们放了勒鲁什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导演光着膀子斜靠在床头抽烟,烟灰在窗台上飘摇。尤莜坐在床前头盯着幕布,她有些脸红和微醉。一瓶啤酒下去似乎困意也上来了。导演让尤莜看完电影还是回去睡吧。尤莜想走又不想走。她回去也是自己睡一张床。没有靠山的日子她是过了好几年。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涌上心头。导演说她如果想回去,他可以立马穿上衣服送她过蓟门桥。小月河前几日又发生了抢劫事件。他担心一个女孩子半夜走黑路。
尤莜怕自己太宾着了,但又不清楚担心什么,于是就愣起了神。
导演也不再说什么。电影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上床做爱的温馨场面。他们两个就这样沉默地看着,直到彼此都闻到了对方的气息。
窗外边下了雨,雷鸣配合着电闪,风也很大,从窗户缝里吹过来,像冬天般呼啸着,尤莜似乎颤抖了一下,马志强张开臂膀,于是他们就搂在了一处。
第二天早晨醒来,尤莜看着窗外的元大都城墙遗址,土坡上的野酸枣树郁郁葱葱。她下床把衣服捡起来赶紧穿上,像个作案的罪人一样赶紧逃离了现场。
美好伙伴
下了一夜大雨,马路上湿漉漉的。回到绿铁门的时候,地下室里一片狼藉。尤莜有点懊悔不已。他们刮了半宿的水。鞋子、衣服、脸盆堆在一处。尤莜说这是怎么了,老板娘知道她一夜没回来。每间屋子几乎都开着门,扫一眼连床脚都是湿的。钱小花吵着闹着跟老板娘要人,非要老板娘打开尤莜的房门。说人丢了十二个小时就可以报警,别在屋子里淹死。
尤莜很难为情。她担心房间里是不是被水泡了。一推门看床上睡着钱小花。尤莜不想叫醒钱小花,想坐在一旁得了。没想到钱小花像从梦中醒来的醉鬼一样。
姐,我怎么会睡在你的床上?天哪。你可是回来了。我以为你被人奸杀了呢。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报警了。大雨天的,凉秋九月,夜不能寐。
尤莜笑笑说,没事,这不是回来了吗?你看我的衣服都好好的。
姐,昨晚上你是加班了,还是干吗去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背着我上了导演的床?谈恋爱可以,别玩了你还被蒙在鼓里。我可告诉你啊,千万不要相信那些大坏蛋的话,男人十个里有九个不是好东西。上床的时候甜言蜜语答应给你一个角色,结果没角色,跟着队伍里一群人走能看清楚你背影就不错了。摸了也白摸了,睡了也白睡了。反正谁也别想着睡我。除非到了我变成小叮当那天。哼。我现在就是多积累生活阅历,有了独立的思想就可以了。要记住啊,无聊的生活往往就是灵感的诞生地。哪怕是一点点顶小的快乐和满足也不要上钩。什么恋爱啊、婚姻啊,男人就是一头公牛,想把我们女人当母狗骑。
尤莜觉得钱小花太过于敏感,不是睡不睡的事。这明显着是吃醋嘛,天天说教。
钱小花一听,吃醋。我吃你醋,唉,你本事大被包养了才好呢。
行了行了,我就这么一提,你就嚷嚷。你昨晚上又吵吵什么了?尤莜逼问她,又问她是不是惹事了。
钱小花一听就生气,某剧组副导演叫她去救场,拍了两个大夜没睡觉。光那个女一号就拍了五六十条,真够浪费我时间的。我不停地给她搭戏,你说我这样的水平陪她五六十条,她不丢人吗?导演实在是憋不住了,把她给骂得啊。还他妈科班毕业,连个群众演员钱小花都不如。最后上楼梯那场戏女一号都不会走路了,扭啊扭啊扭,笑得我啊,我真想替她从楼梯上掉下来摔死算了。
其实是楼梯的场面调度很难拍,到了钱小花嘴里就变成了女一号不会走路。
钱小花从床上跳下来扭动着臀部给尤莜显耀,来,咱们俩比一比谁的屁股大。
尤莜说,你真流氓。她笑嘻嘻地不好意思。
钱小花走起猫步给尤莜看美不美。那些老色鬼,都想抓我的臀,我就是要馋死他们。不想付出的导演不是好导演。她彻底把尤莜逗乐了。音乐家,我们需要的是运气而不是实力。你这朵花气味再香甜,也得有人愿意欣赏你。
你别讽刺我了。
我讽刺你什么?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两个女孩子在地下室里打打闹闹,最后在床上笑成了一团。
她觉得自己折腾这一天真要感冒了。
傍晚时候,一群人都回到了绿铁门。洗脸的、洗衣服的、洗菜的,他们把洗漱间围了个水泄不通。尤莜去洗漱间端了一盆凉水,回到自己的屋子把脸轻轻地拍了拍。洗过脸看起来精神很多。在房间里拿着小镜子照了照,眉毛、嘴唇都有些干燥。她最近受马志强的引导慢慢地拉片观摩,大量看起电影来,看得眼睛都肿了。
北京就是这样,一到了这个季节把人体的水分精华都能蒸发掉。尤莜给嘴唇涂了一层淡色的唇膏,不接吻的一刹那是感觉不到油性存在的。但是这样轻轻地一涂,人就感觉爽多了。又把眉毛描了描。看上去眉毛舒舒帖帖的也不那么发愣。穿上一只长长的黑丝袜,又穿上另一只长长的黑丝袜。这是流行色,再蹬上靴子,搭配起来,站着看自己就不是普通的女孩。一件绿色的小短衫是尤莜唱了很多重要场合的幸运服。她把小皮包从皮箱衣服底下翻出来往肩上一背。胳膊窝里又夹着一件外套。镜子里的尤莜乖巧,信心满满看着都让自己喜欢。退一步讲,唱歌实在不行,就跟着马志强混影视圈,至少还有个平台让她得以生存。
老板娘说,等钱小花晚上回来了,你们俩一起过来吃排骨饭。
尤莜已经很久没有吃排骨饭了。不吃也就不吃了,不是要减肥吗?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在绿铁门安顿下来了。白天,尤莜无聊,也不想出去见光。她把窗户打开想透透气,看不远的外面被一堵墙挡住了,愣神半天。她住在地下室的一层九号房间,往里走还有很长很长的曲里拐弯的长廊上分布着五六十个房间。再往下还有地下一、地下二。下面两层的房间价格都在二三百块钱,因为她是地上一层,还带着半透明的玻璃窗,所以贵了两倍。大白天,地上一层倒是安静,家家户户都出去上班的上班,拍戏的拍戏,上学的上学。也有个别看小孩的小媳妇,像尤莜这种白天闲着晚上忙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有也是在呼呼地睡大觉。隔壁就有很大的呼噜声传来,甚至还有放屁的声音。尤莜睡不着觉,也不敢敲隔板。隔板薄薄的一层像窗户纸一样,笔直地立在那里就像一条布帘子。
尤莜坐在床上这么想着想着时间就流逝了。时间流逝了,流逝了。
要不是走廊上钱小花高声大唱着“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惹怒了隔壁十号房间的编剧,他披头散发地带着眼屎穿着大裤衩子探出半个身子来破口大骂,尤莜还是不会打起精神的。
隔壁编剧把门轰的一声关上了。
导演说,钱小花,你好好走心,一个苦情西施,要大滴大滴的眼泪。
我太感动了。导演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打量着我,他的手握着我的手怎么都不松开,我也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他非常有耐心,他一直激发我,刺激我。我第一次知道,马志强的纪录片是当故事片来拍,我还以为就是要片场的花絮那种,结果不是。原来纪录片也可以有导演的虚构成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要小看纪录片,这是导演的真功夫。老马对着我的脸都想吐口水了,简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把我干得毫无信心。我说尤莜,还是你来做他的女一号吧,他对你有足够的耐心。姑奶奶我不行。我们俩的火暴脾气指不定把片场掀翻了天。
尤莜说,她更不行。她脑袋没有钱小花那么活泛,有些时候脑袋空空,不知如何表演。
他可以拿着你的手,你可以拿着他的手,你们俩手把手啊。钱小花说着就咯咯笑起来。尤莜既感到了钱小花的真诚,又觉得她似乎有点取笑自己。她真不想再跟马志强走那么近。这一天,她都在想怎么疏远他。
你看,尤莜,我手心里还直冒汗。
这是特写镜头啊。钱小花因为救场了一个哥们儿的戏,而给她一个特写镜头就让她兴奋一天。你的面部表情就是一个麻子也看得一清二楚。我拍了一个特写镜头,电影是大银幕,好坏就看你一张脸。谁要是看不起我,不服气的话就让他去看我的特写镜头,看我性感的嘴唇,我就是中国的朱莉娅·罗伯茨。吓尿他小狗?菖的。
钱小花又哈哈大笑起来,本姑娘今天不仅有了特写镜头还赚了六十块钱。走尤莜,我请客,北飘香涮羊肉。
明清一条街一家面馆
北飘香门口停满了剧组的车辆,自然也没有吃饭的空位,还要等一个钟头。尤莜跟钱小花说省点钱吧,她干脆拉着钱小花去了北影厂明清街上的山西削面馆。一碗刀削面四块钱,汤可以不停地加。
天色擦黑了。
钱小花又要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她坐在桌子旁哧溜哧溜地喝着汤。尤莜早吃完了面,陪着她看她碗里的鸭血块就眼晕。
从门外进来三个男孩,前面那个走路甩打着胳膊,最后面那个劈拉着腿,中间那个染着黄黄的头发,他大叫一声,你好,钱小花。哎哟喂,大明星在这里吃面呢。钱小花高兴地大叫大喊,怎么地啊,大明星就不能吃面吗?我是勤俭节约型的艺术家。对对对,大艺术家让我吃口你的面呗。这个男孩跑上来就端起钱小花的山西大瓷碗咕咚咕咚喝了三口。你这哪里是吃面,你这是跟我间接接吻。钱小花自己都把自己说得咯咯乐起来。来来来,小乔坐我们这里,我请你们吃面。小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干巴瘦,像只瘦猴崽子。钱小花跟尤莜说,他叫小乔,是跑群演的好哥们儿。人家小乔可是科班出身,在山东艺校学过表演。小乔把眼睛一瞪,说,我的家底你怎么比我都清楚?不只是清楚,我什么都知道。钱小花说着又咯咯笑起来,吆喝着服务员再给每人上一碗山西刀削面。尤莜一看又坐下来三个男孩,一张小桌子根本坐不开,干脆站起来跟钱小花说自己先回地下室。钱小花说都是自己哥们儿,就坐一会儿吧,等下一起回去。尤莜出于害羞和礼貌站起来了又坐下去。三个男孩吃着钱小花请的刀削面,感觉嘴里还是缺点东西,小乔又跟服务员要了一根大葱。一会儿工夫三个人辣得大汗淋漓直喊过瘾。钱小花还说别对着她吹气,一嘴的大葱味。真是讨厌。黄头发说,又不跟你接吻,你怕啥。跟我接吻,你别臭美了。小乔说,大葱是壮阳的。钱小花又哈哈大笑起来。壮阳。你别做美梦了。
他们吃完刀削面从北影明清街上走出来。夜幕迅速降临。
三个男孩,走路劈拉着腿的那个刘鹏飞说要去圆明园画家村看望一个哥们儿,大摄影师啊,可以顺便给你们拍一套见组照。他问钱小花要不要一起去。钱小花倒是很想去,正好手里的上百张照片都散发出去了,能见人的照片也所剩不多,她扭头问尤莜。
你们去吧,我和人家不是很熟悉,凭什么给我拍照片?我就先回去拉拉片子,看部电影。
你自己回去多没劲啊,就跟我们一起去吧。圆明园画家村,我上次就想去看看。那可是全国艺术家汇集的风水宝地。
尤莜说她怕陌生,还是不去了,等下次再去。
钱小花也觉得大晚上了,在海淀的西北角,他们要是去了再喝酒,就没有回来的公交车了。走夜路还是不安全的。
刘鹏飞说,老钱真没劲。走都能走回来,还愁没车?实在不行可以和我挤一张床。这想法正好被钱小花猜着了。
钱小花说,刘鹏飞你个大臭脚别臭美了。我可不跟脚臭的男人睡。气得她不想去了,尤莜站在一旁尴尬着笑。
尤莜回到绿铁门。走在林荫路上,她就开始提心吊胆是不是马志强或者什么别的人跟踪在她身后。马志强神出鬼没从北影小区里走出来,像是约好了在北门见面一样,碰了个正着。
绿铁门永远是彻夜未眠。地下室里一群人都站在走廊上。光着膀子的、蹲在地上的,还有怀里抱着咿呀学语的孩子的。他们利用空地围成一个不大的圈唱歌跳舞。尤莜靠在外围的墙角边看着眼前的一幕如电影般恍惚。
她一路都在梦幻般地跟过往告别。
在北京。在北京。温柔地歌唱。
救场
春风一刮,一片片的黄土飘舞着附着在上空。沙尘暴从西北刮来,行了千里路在北京打了一个转就变成一层层土面簌簌落下。柳树吐着黄芽,鹡鸰在树梢上鸣叫。尽管偶尔会有沙尘的天气,但是八月八日的北京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一定蓝天白云。人山人海。张灯结彩。
尤莜继续去莱茵河酒吧演出。尽管钱小花一直跟她说,她认识很多副导演,肯定能介绍点戏份给她,因为她唱歌好,人也漂亮,不说一上来就演主角,至少特约的角色没问题。钱小花经常在电话里也这么笑着跟副导演说,等着我把我姐们儿介绍给你。一定保你满意。放下电话,钱小花还开玩笑说她感觉自己成了老鸨子。
钱小花怕引起误会,不得不又跟尤莜解释一番,你以为真是老鸨子?我是经纪人。我先把你推出去,等你火了,我也火了。我这个经纪人可是不要回报的。
钱小花每天早早地来到北影厂门口站街,等待副导演来挑人。用钱小花的话说,这就像是影视圈的后宫。你来我往,形形色色的人群涌动,形成了几十年的人才市场。有些人并不爱演戏这个行Q/RmDdi7bhVrnR5/D6m6QA==业,只是把这里作为落脚北京的第一步,等他们稍微稳定下来,找到了工作就会离开。只要你肯来站街,不管是寒风苦雨总是能接到活儿,认识更多的朋友。但是,她钱小花是挑人挑活儿的。她不是什么人都跟着走。要是这样接活儿,钱小花说她早就累死了。她也不是什么活儿都做。来北影厂找人的人五花八门,来北影厂找活儿的人也五花八门。你得睁大了眼睛去看。还有人来找保姆,钱小花一听气得半死。还有人来找去网吧投一天票的。小乔喜欢干这样的事,可以免费玩一天游戏。更可气的是有个群头跟钱小花说是去秦皇岛拍戏,大巴车拉走了三十人,到了秦皇岛才知道原来是给一家房产中介做托。
晚上钱小花气得喝了很多酒才回来。她醉醺醺地敲门,尤莜下床给她打开。她几乎是摔倒在了尤莜的怀里。
你怎么又出去喝酒了?你看看你醉成这样,一点女孩样没有。
姐,我没醉。他们想让我醉。我就是不醉。我知道他们想干吗。一群坏人的思想。怎么这么多骗子呢?当你真诚的时候,他们就真的把你当傻?菖对待。今天又被浪费了一天的时间,去卖房子。
尤莜扶着她往床上靠。钱小花像一摊泥摊在被窝上。尤莜端起杯子让她大喝一口。她咕咚咕咚喝起来。她喝水的样子感觉快被渴死了。水洒了一脖子。尤莜又拽下毛巾给她擦了擦。
钱小花根本安静不下来,她张牙舞爪地乱比画。
尤莜一再跟她说,你喝多了,你歇一会儿,歇一会儿。
姐,咱们不一样。尤其你,你不是尤二姐,你一定是尤大姐那样的贵人。他们是什么货色?!姑奶奶一点都瞧不上。要赚钱我就在通州卖房子,何苦出来受这份气。
钱小花说着嘴里咕噜又吐出了一些秽物。尤莜为她擦来擦去。隔壁编剧在捶墙骂女朋友。
尤莜安抚着钱小花让她连衣服也别脱了,就这样凑合睡一夜。外面的风吹着树叶飘零的声音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奥运会期间,北京到处都在拆都在建。从南到北绿化的绿化,掩埋的掩埋,拆掉的拆掉。在偌大的北京,在城市一隅,半间地下室,窗外的风丝丝地透进来。尤莜看着钱小花的醉态,突然感觉了人间的温暖。这种温暖来自钱小花给她的安全感。她虽然醉着,她却说了很多的真心话。有时候实话难听,却深深地撞击着她的内心。钱小花的爽朗、正直、非常坦率地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侠义,让她接近而立之年却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单纯。她是一个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的女孩子。尤莜呢,真是缺少这样的性格,她一晚上被钱小花感动着。钱小花说,尤莜的美丽身材、漂亮模样,不愁在影视圈里混下去。哪怕是找一份兼职也是好的。这样的机会挺多的,就像钱小花这样,虽然不是科班出身,隔三岔五就有副导演找她去演上几个大大小小的角色。用钱小花的话说,她就是来“救场”。每到这时候,钱小花头部高昂,俨然自己是一个女王。钱小花举了很多例子,是因为你……总而言之,你尤莜和其他女孩完全不同,又歌又舞!
狭小昏暗的半间房,尤莜为钱小花端上一杯热水。敞开心扉的夜晚,显得并不那么漫长。这样的场景,在北京,在地下室,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散发着淡雅的芳香。
上午她们姐妹收拾了一顿,钱小花还逗耍尤莜说她不用捯饬都好看。
尤莜最快乐的时刻,就是跟着钱小花回通州。
一路上,她感觉放飞了自己,不再是被钢筋水泥紧紧地包裹着。她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钱小花忽而成熟,忽而童稚,又不失她的可爱之处。
钱小花呢,也是眉飞色舞地跟尤莜说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她兴奋得欢呼雀跃。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北关的立交桥,行人稀少,马路宽阔,空气清新,她说她都去过。她的手机响了半天,她才接起来。马志强打来电话,问她磨蹭半天不接电话干什么去了。她说,回通州散散心。马大导演也有着急的时候。他们在电话里一惊一乍起来,钱小花赶紧在通州北关前一站下了车。她接着电话顺着大运河边往南走了一段路,尤莜就跟在后面,旁边非常安静的河水,绿藻泛绿。
一路走一路看,姐妹俩敞开了心扉。
我,这样一个人,都可以和马志强导演交往,你为什么不能?
是的,这是你特有的强项。尤莜说,我缺少的就是和陌生人的交流。
陌生人?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你什么意思?尤莜本来是很快乐的,被钱小花冷不丁一问,脸红起来。
也许钱小花和尤莜两人太心照不宣了。她们的友谊就是这么奇怪,可以互相夸赞对方,又可以互相怀疑对方。重要的是她们都不矫揉造作。她们可以当着面互相说出对方的本质,顶多使一番小性子。
化妆师绿牡丹
尤莜已经出了绿铁门上了黄亭子路,又急急忙忙地返回来。
她说忘记锁门。老板娘还说,不锁门也没事。
住我这里的都是艺术家,素质高着呢,不会丢东西的。但最好还是锁上门。也说不准丢个身份证、钱包什么的,最麻烦。你看看全国也就北京,走到大街上都能遇到查身份证。这说明我们首都安全,中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
老板娘这么一说身份证,她警惕起来,打开小包翻找身份证。过道里排骨汤流淌着的香气淹没了地下室发霉的恶臭味。
尤莜在荷花市场北端的莱茵河酒吧唱歌。
从晚上十一点到一点,唱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块钱。一个星期只能唱一个晚上,其他晚上是其他歌手轮流献艺。不来莱茵河酒吧的时候,她就去黑龙兄弟在北京东部的三间房乡三间房村“伊甸园”歌舞表演。
自从NASA关闭以来尤莜一直穿梭于伊甸园和莱茵河。尤其是在伊甸园,她又见到了在NASA的黑龙朋友那个叫绿牡丹的著名化妆师。绿牡丹举手投足变得越来越妖娆,人也胖了几分。他一眼就认出了尤莜指着她叫好妹妹。
好妹妹最近怎么样?见到黑龙了吗?
尤莜说一直没有收到回NASA唱歌的音信。
绿牡丹说黑龙出大事了,人命关天的事发生在他的家门口,是要吃上官司的。不过,黑龙这人倒是很仗义,是好哥们儿,希望他能东山再起。
尤莜说自己身单力薄也帮不上黑龙哥什么忙。只好祝福他。
绿牡丹说,你成天这样跳来跳去也唱不出什么名堂。还不如哥哥我给你介绍个音乐界的经纪人见见。他左手夹着一根细烟,弹下烟灰,下个礼拜六,正好我们一群哥们儿有个聚会。饭局差不多快要结束的时候,你给我打电话。人多了不好说。我可告诉你,我那哥们儿可是天河娱乐的老总,包装了那么多的中国流行音乐歌手。
绿牡丹掰着白嫩嫩的手指头数着,《久别的人》 《你是我今生该等的人》 《离开你并非我愿意》都是他们推出来的单曲,红遍大江南北。这些歌你都唱过吗?
尤莜惊讶摇头表示都知道,但没唱过。
旁边四五个年轻的美少年围着绿牡丹你一杯我一杯地碰来碰去。绿牡丹俨然是他们的偶像导师。
卷入爱情
尤莜精心装扮了一下自己,就怕天河的老总看不上她的土气。因为绿牡丹一直这么说她,不能太土气了。
钱小花在房间里两手捧着镜子站在远处给尤莜照着,左看看右看看。钱小花说太美了,整个人都装在镜子里闪闪发亮,看上去简直是大美女。尤莜又转过身去侧着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钱小花又帮着给尤莜描眉,说起化妆她是自学成才,怎么说也在剧组见多了,第一次用在尤莜脸上也是没有白学。又用小镊子给她精挑细选地拔了几根看着不顺眼的眉毛。钱小花猛地一拔那股劲头疼得尤莜直咬牙。
尤莜是在三里屯一家川菜馆见到绿牡丹的。绿牡丹穿着浓烈的咖啡色宽袍子,银光银光的水银泼满了头发。
他说,这就是天河娱乐的音乐总监刘河先生。绿牡丹把一口烟雾向前方一吐。
刘河眉开眼笑,眯成了一条缝。两颗大门牙掀掀着,形象看上去不雅观。一头浓密的黑头发披在肩膀上。要不是绿牡丹说他是刘河先生,尤莜还以为他是三宝。
刘河掏出中南海放嘴里,烟正好可以弥补一下两颗牙齿往外凸露的缺陷。
尤莜把准备好的歌给刘河清唱了一首,正要唱第二首的时候,刘河说不要那么多。唱两句我就知道有没有发展前途了。这更让尤莜心里咯噔一下子不安起来,心脏怦怦乱跳了一阵子。
刘河说,唱流行音乐,情感够了。其他都不重要。一个人最可怕的是缺少情感。情感谁也给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去培养。
绿牡丹说,他就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见一个爱一个。这个爱,是爱你的才艺。让刘河老师也来培养培养。
你是大师,你唱歌就像观众看耍猴的。那是对你的侮辱。
小姑娘,你可知道,全国影视圈里的名人有一半是出自绿牡丹的手笔。再怎么砢碜的人,到他手里都是高级的美女。他有把猪变成虎的本事。
你这是夸人还是骂人?猪跟虎搭界吗?拍马屁要拍到点子上。绿牡丹拿起烟盒要砸刘河,举起来又放下。说实话,我他妈的就是五音不全,否则的话我也给全国人民吼几嗓子。他自己说着倒是咯咯乐起来。
你这是烟酒嗓子吼起来更有劲。化妆之父摇身一变成了摇滚之父。
刘河你找死吧,你别恶心我了。我闪了,你赶紧培养培养小姑娘的情感。See you later!(再见!)绿牡丹一摆手就闪人了。
刘河说,我们也闪,去我的工作室试试音。尤莜就跟着刘河上了出租车。吃完饭,一直试音到了半夜。刘河挽留尤莜,让她住下来,尤莜说什么都不肯,非要打车再回绿铁门。
刘河说,你可以走,走了就没有回头路。我这里从来不缺乏优秀的歌手。如果可以,你进入我的“新人计划”一点没有问题。
尤莜一只脚踏在了门外一只脚在门里。
刘河拿起桌子上的一把钥匙,这个可以给你,你随时可以来工作室练音。
尤莜被眼前的真诚深深地感动着,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觉得这一切都太快,让她措手不及。
她还是委婉地谢绝了刘河的心意,她说她可以给老师学费,如果能做他的学生的话。
尤莜对刘河深深地鞠躬,然后转身想走,刘河上前拉起她的手,把她抱在了怀里。
刘河的爱过于直接,但也恰恰使得他的孤独感顿时暴露无遗。
马志强骑着他的“二八大杠”,一路狂奔跟踪着尤莜。他也许只是想给她安全。看着她上了楼,他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废掉那个男人。他反复地思考着,徘徊着。如果一出手,再搞错了,就怕下场不好收拾。他掉头骑上自行车,纠结着离去。
天亮的时候,马志强打来电话假装找尤莜,她告诉他说她在永定河桥上。
马志强说,你神经病啊,大半夜去永定河。
尤莜的眼泪淌满了脸颊,她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只是想求他们给她一次学习音乐的机会。她觉得最近的生活突然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有些窒息。永定河风平浪静,初秋雾景淹没了这座喧闹的城市。车水马龙就在她身后。三五成群的夜归人在马路上大声喧哗,唱着歌吹着哨子。所有这些景象飘荡在眼前,她告诉自己她是多么爱美好的生活,爱这座城市。她给纪录片导演回了一条短信。她说没事,她和朋友吃完饭在外面看北京夜景。然后她像一块夜色里的石头那样木讷,眼含热泪。她必须这样走下去,一路继续走。二十一路公交车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招手只顾着往前走。走向二环又走向三环。时间流逝了。流逝了。
眼前就是绿铁门。
马志强导演的第一部地下故事片和女制片人薇薇谈崩了,他一直骂薇薇是个骗子。
薇薇说,她理解不了这种虚构和非虚构混合在一起的电影故事。要么做纯故事片,商业性强,投资也好做;要么就是纪录片,纯纪实拍摄,没什么风险还可以参加国际国内的纪录片电影节,获奖了就是大赚。
马志强说,你甭管什么虚构和非虚构的,你觉得打动你,就一起合作。你觉得不动人可以修改,一部剧本在电影成形之前,是很难判断它的价值。
薇薇说,你的电影故事是个好故事,就是缺少商业元素。现在的电影市场谁会买账呢?你不能要求投资人出资给你玩艺术、玩实验。再也不是煤老板投资的年代了。大不了钱亏了,人家还享受了美女的姿色。
马志强携带着被薇薇耍了一把的气性,逼迫尤莜说出她和刘河之间的事。他要去找刘河打一架。尤莜害怕马志强把事情闹大。她就对他说,无非谈了一晚上音乐。而且还说,刘老师人不错,一定会是她音乐道路上的伯乐和良师益友。
马志强走到哪里,他身上都会揣着两盘带子。生活在灰白色天空下的一群人试镜的录像带倒是拍了十几盘。这也是一笔财富,至少为青春存影留念。是的,为青春留念。
在大剧院排戏
钱小花大早晨和一群人等在北影厂大门口的时候遇到了前来找歌舞演员的副导演。钱小花第一个跑上去问在哪里拍摄。副导演说不拍摄,他们是舞台剧,需要舞台演员,十一月份在大剧院演出,前两个月是排练时间,需要十二个特约演员。要求身高在一米七以上,肢体表演偏多。说白了就是舞台上的哑剧演员,不需要你张嘴说话,也不需要你张嘴演唱。
钱小花说,这个我最擅长,我一直是中国电影的第一大特约。可真是的,数一数她上了有三五十部电影,有表演经验。就是不说话,连一句台词都没有。
副导演看看她的身高模样不比专业演员差多少,也算不错。
副导演说她可以的话就定下她,问她能不能再找其他十一个女孩。条件都像她这样。钱小花说没问题啊,全部包在她身上。钱小花笑容灿烂地留了副导演的电话号码,保证下午就可以把人带过去。
大剧院。大剧院。
钱小花拿起手机给尤莜打电话这么一遍一遍地说,亲爱的,大剧院啊,还是歌剧院,这是世界级别的演唱。《漂泊的河南人》。喂,你听明白了没有?《漂泊的河南人》?你一定要去,副导演让我带人。快,你算其中一个。我都说了,我会带着“玫瑰花蕾”。你怎么也得给我撑撑场面。
大门口一群人围上来了。
大包子啊,老钱,你牛?菖啊。你还去大剧院呢。也带上我们呗,好几天没饭吃了。
钱小花说,你们去,那得把脸刷上三层绿漆。人家要的是女孩,你们变性都来不及。
众人哈哈大笑。小乔从天桥上走下来,背着一个黑背包,怀里抱着一本书。钱小花看见了小乔,跑过去拉着小乔,让小乔帮着找十一个女孩。
小乔的眼神暗淡无光,说,没看见吗,我已经退出影视圈了。我现在皈依了上帝。只有上帝在我心中。
哎哟喂,你啥时候变得这么伟大了?前几天不是还嚷嚷着只有艺术在你心中吗?
不。人的变化是一瞬间的。一切时间都在流逝。
刚刚散开的一群人又围上来看着钱小花和小乔。旁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头上绾着发髻,像道士下山来。这是他的特殊造型。他是古装影视的特约演员,在北影厂门口已经二十年了。他演了中国电影导演老中青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著名导演的戏。混了个脸熟。
道士说,小乔前几天上了一档电视节目,作为观众嘉宾,录播现场副导演安排他站起来发言,并上台和明星互动表演节目。主持了十几年中国春晚的女主持人夸赞小乔真不错,问他哪所艺术院校毕业的。小乔说没进过大学,自学成才。回来后小乔就按捺不住成名的心思,他说他急需要更多的钱来打造自己。
小乔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演员的自我修养》。小乔一边走路,一边嘟嘟囔囔,众人皆笑我痴傻,其实唯有我清醒。
钱小花啊,小乔的精神境界比你都要高了。
钱小花拽拉着小乔,你别神经病了。你清醒清醒吧,把你的假发摘下来。大剧院的歌剧,国家发钱。排练一天一百呢。演出一天三百。你懂吗?是你演影视剧的两三倍。
小乔对钱小花的话无动于衷,伸手说,花姐,你先给我一百块钱,我就跟你走。
你奶奶的腿。钱小花大骂小乔,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一群漂亮的女孩从花园路坐上二十一路公交车到了西单。
大中午的,大剧院门口还没有什么人。只有警车和警察在附近守护着。钱小花带着她们绕着剧院往南转,找了半天,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从哪里进去。她给副导演打电话也没打通。
几个女孩嘀嘀咕咕着说,是不是又被骗了?
女孩子们围着一团,让钱小花赶紧打电话问问,她们把下午去怀柔基地拍摄的戏都推掉了。钱小花觉得信号不好,她又打着电话顺着阶梯走上来。
从北门进来到地下二层。钱小花又招呼着女孩们一路小跑跑到北门。北门不是没有人,要进去才能看见,一群人都等候在大厅里。一群舞蹈学院的小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液晶屏上播放着高雅的音乐。大幅的宣传海报从上往下悬垂着。这边是乐团的指挥大师在演奏,那边是《托斯卡》的女高音在唱着悲凉的咏叹调。音乐一直优雅地响着,女孩子们就开始兴奋起来。
副导演跟保卫处的工作人员解释了一下,先登记了五个人。下次来要带着身份证办理出入证。过了安检,钱小花兴冲冲地跟着副导演一路小跑向歌剧院冲刺。她们跑着穿过一道门,又穿过一道门,三道门才拐进电梯来到地下二层。一股白色栀子花的甜香飘来,是一群合唱团的女演员已经在过道里候场。她们拿着扇子,一块块漂亮的手绢擦拭着她们美丽的睫毛。
歌剧,纯粹是欧美的艺术。国外导演非常有时间观念,动不动要骂人,在大剧院没有牌子大小。不管你是不是戴玉强,也不管你是不是廖昌永,来了就得吃工作餐,没有开小灶一说。
一个国外的老头儿肩披着羊毛巾,鬈曲的灰白色头发,两只贼亮的绿眼睛像一只老鹦鹉。他是导演强卡洛·德·莫纳科。他用西班牙语告诉翻译,让女孩子们站成一排。他数了数共十二个人。他说演出只需要十一个人,多余的那一个是替补。他笑着说,你们做得很好,很懂职业规矩。副导演说这是钱小花,是备份。莫纳科竖起大拇指夸赞了钱小花。钱小花冲着莫纳科羞答答地笑着。
翻译说,你们都很漂亮,也都很高。相信你们的演出一定很精彩。
OK。
导演见面很快,然后告诉翻译赶紧带女孩们到服化师那里量身定做演出服装。服化师是大剧院的元老,自从大剧院成立以来就是她负责服装化妆。刚刚闭幕的《托斯卡》就是她做的艺术指导。导演连连称赞,满嘴想不到想不到,在北京上演了一场国际水准的歌剧。所有的制作部门都让他很兴奋,所以他又接下了《漂泊的荷兰人》。
那些女孩子一直望着钱小花笑。钱小花都羞愧死了,一直口口声声说《漂泊的河南人》。什么河南人,人家是《漂泊的荷兰人》。没有文化真可怕,连耳朵都不好使了。钱小花说完自己便捂着嘴不好意思起来。化妆女助理拿着一份《信报》走进来,方老师您看,今天的报纸报道“化妆之父”变性成功,您成了真正的化妆之母了。
尤莜看到了报纸上的照片,那是她曾经的带路人绿牡丹。
西班牙导演明白了报纸上的内容摇摇头笑了,这在他们国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镜子里映现出女主角珊塔和男主角荷兰人在一号、二号化妆台位置上试头套。演员一身瓦格纳家乡人的打扮。荷兰人坐在那里,一手拿着一根香蕉,一手捏着一根红辣椒欢愉地吃着。女孩们都低声嘀咕着他媚眼飞舞的吃相。红辣椒辣到心坎上了。
钱小花说看着都辣,不过心里都要流口水了。荷兰人摇头晃脑地哈哈笑起来,咀嚼着又吃了一根。他似乎明白了钱小花在嗤笑他的怪相。他说,我在演唱之前要吃大量的红辣椒,保持喉咙湿润。北京太干燥了。
钱小花说,我家在通州种了一亩地的红辣椒。如果你不怕辣我就给你一筐子吃。荷兰人惊讶得比画着动作,真的有那么多?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
漂泊的荷兰人
尤莜在大剧院排练了一周的时候,刘河打来电话说已经十来天熬夜为她谱写歌词,希望她晚上能来唱一遍。尤莜说现在大剧院里排练歌剧,没时间过去。她把伊甸园、人面桃花和圆梦夜店的演出都推掉了。刘河还是希望她尽量能过来试唱一遍,他从来没有为第二人亲自操刀,实在不行等她晚上排练完了他打车过去接她。尤莜支支吾吾拿不定主意,就把电话从脸旁拿开问钱小花。钱小花说他谁呀,不去。姐,你现在是歌剧演员。那些人都是下三烂。都是些淫荡的酸曲,能把你包装出什么档次?都是骗人的鬼把戏。
尤莜最后说还是不去了,谢谢刘老师的一番好意。
刘河发怒了,你别不识抬举!你这是耍我玩呢!
尤莜不知道如何安顿刘河的火暴脾气,眼里都要掉泪了。
钱小花一把把电话抢过来冲着电话骂,你大爷的,你是谁呀,我姐现在是歌剧演员,她现在是“玫瑰花蕾”,你听明白了?我再告诉你一遍,歌剧演员。你包装臭婊子去吧,傻?菖,呸呸呸。就把电话给挂了。
钱小花安慰尤莜,什么他妈的为别人写歌词,装什么大尾巴狼。我一听就是喝醉了酒说瞎话。大剧院给你机会了。你还委屈什么。这是全世界最大的舞台。尤莜埋怨钱小花不该这么冲撞,就是不喜欢也不能这样跟老师讲话。以后还让她怎么在音乐圈里混下去。钱小花也火冒三丈说,你还怪我了,没有我你能认识导演吗?她拿着一把道具扇子一甩,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歌剧院里人潮涌动。合唱团一百多人都穿着演出服登台了,美轮美奂的灯光亮了起来。
钱小花惊叫着,姐,你看呀,演出的时候我们就站在合唱团后面。简直是太美了。世界太疯狂了。
西班牙导演莫纳科站在舞台下面,在他的背后,旅德指挥家吕佳拿着小棒槌挥舞着。铿锵有力的音乐响起,合唱团男高音女高音吱吱哇哇地唱着。钱小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拍手欢跳着,脸涨得通红。指挥家有节奏地挥舞着,舞台上也有节奏地演唱着。整个大剧院显得特别激荡空灵。
钱小花说,简直是魔鬼降临了。姐,你感觉到了吗?你看舞台上刮起大风了,还有一艘蓝色的帆船开进来了。船头几乎驶出了舞台边缘。我这不是做梦吧。我这是被风刮到了大海上了。
整个舞台瞬时变成了蓝色调。合唱团从舞台上消失了,女高音从舞台上升起来了。她穿着华丽的演出服,臃肿的身材,手中拿着一张画像像一个咆哮的女王。
钱小花看得目瞪口呆。姐,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啊?我不要特写了,我能这样在舞台上被铁架子升起来就心满意足。
女高音在空中看着眼前的大海悲伤演唱,还有飞翔着的海鸥。突然电闪雷鸣,一道闪电把钱小花的眼睛晃黑了。暴雨淋湿了海鸥的翅膀。
钱小花哇哇大哭起来。
荷兰人,荷兰人。上场。
舞台上对讲机里催促着。荷兰人东瞅瞅西瞧瞧,一步一步地缓缓走来。他和珊塔相遇了然后对视着。这时候的女王也惊呆了,他和画像如此的相似。她立刻就被他的相貌迷住了。她无比忠贞的爱情无形中已经贯入他的身体里。她自觉有赎救他的使命。这时候突然冲上来三个人把女王珊塔拦住了,不让她靠近他。荷兰人被抛弃了。他开着他的船离去。珊塔像发疯一样怒吼着。大船晃动起来,她纵身从高处跳了下去。荷兰人幽幻的船影沉没了。女王向船沉没的方位跳去。海水涌起了高浪,又垮塌落下。舞台两边的工作人员拽拉着十五米丝绸的海浪颠簸着,海浪起舞着又形成了漩涡。在落日的光辉中,珊塔和荷兰人拥抱着的影子在海上徐徐升起。
观众席上口哨震耳欲聋为彩排欢呼。
钱小花在观众席上拥抱着尤莜热泪涌动。她们也入戏太深,久久不愿分开。
舞台上灯光又亮起来。
歌剧导演走上舞台。他对珊塔竖起大拇指,你太勇敢了,你竟然跳下去了。珊塔女王哈哈大笑着。导演,我跳得还行吗?漂亮不漂亮?导演说Very good!(非常好!)又拍起掌。中国指挥家满头大汗淋漓,跟男女演员说着节拍点。就这样,非常完美。
他擦擦额头的汗珠。幕落下了。
钱小花自从来到大剧院,像是找到了艺术的魂魄。一个小小的角色,让她艺术感爆棚。在她心中一种新的艺术感染着她的思想,她觉得她的价值体现不仅仅是影视范围内的你争我抢、尔虞我诈。尤莜也很开心,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小小的歌唱者竟然能站在大剧院的舞台上。她们每天往返于大剧院,将其当成了圣地。
马志强也把尤莜的照片资料递给了朋友,一个副导演说有一部新戏快要开机,很适合尤莜的角色,总导演看了也很满意。这样的角色不需要试戏,也不需要见面。到时候开机前,会通知尤莜。马志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尤莜,尤莜也很惊讶,这么快就有人肯用她来演。她禁不住捏了一把汗。
被拆的北影厂
秋风刮过冬天将至。大地的景象重新修剪了一番,显出整整齐齐的树木、草坪和笔直的黄亭子路。水泥路面变成柏油路,路边的青草和警示牌。蓟门烟树石碑记载着过去的历史和文化。
北影厂面临着拆迁。黄河车推土机开进了明清街。风光半个多世纪的老电影厂将变卖建成部队的将军楼。摄影棚、衰微破败的建筑物被夷为平地。那些打打杀杀、舞枪弄棍、飞来飞去的刀光剑影也从镜头里一夜之间倒塌。艺校搬走,成千上万的追梦人被赶到天通苑。只有北影厂门口的群众演员像遵守着纪律一样每天清晨早早来蹲点等待剧组副导演挑人。
马志强导演的工作室也被通知关门。他不得不顺应市场的需求拍摄网络剧。马志强给钱小花打电话要见个面,说她也算是北影厂的老演员了,认识的人也多,多给他推荐点演员。网络剧的要求不高,装死是你们群演的强项。你看看当下市场都是什么《大战僵尸》 《超萌太监》 《我是甲乙丙丁》 《拆散婚姻》 《你就是一颗烟幕弹》 《毒瘤君》《我是白骨精》 《小三、小四和小五》之类的玩笑制作。它不仅满足了大众眼球还解决了群众演员的就业问题。
马志强还说,只要选中的演员将来都可以进入他的电影工作室,免费专业培训。授课老师都是北京三大艺术院校的名师,那都是教授。
钱小花看在老交情的份儿上没有托词,她想又不是让她去拉皮条。导演和演员都是互相成全。她说等她忙完了大剧院的演出再说。
她一心一意地就等着《漂泊的荷兰人》上演。
晚上从大剧院回到北影厂的时候,钱小花和尤莜她们看到了大片的机械车辆停靠在北影大门口。大牌子也被人砸了稀巴烂。围观的人说今天老艺术家纷纷走上街头抗议。
九十多岁的北影老导演躺在大卡车的车轮下仰面朝天。金鸡影后黄素影还是清朝末期的三寸金莲,她和几位老太太就站在车头前举着牌子——还我北影,保卫家园。北影暂时平息了。被踩踏的一块纸牌子印着无数的脚印——拆迁者死。
钱小花拖着尤莜说进去看看。拱形的宁荣街用大铁门堵着,一根松木棍顶住,抬头望只看见两只愤怒的石狮子。已经不是林黛玉刚到贾家的那番气派景象。影壁墙上也画着三个大大的“拆”,用圆圈圈着,并打上一个红叉。
她们来到了明清街。路上已经拉起了警戒线,黑灯瞎火的只有两条狗跑出来冲着她们狂吠。道路两边一片狼藉。她们吆喝着奔跑着。在微弱灯光忽闪的录音棚她们停下来。老电影时代的“五朵金花”大合影也从录音棚的墙顶上掉在了垃圾堆里掩盖了大半的人脸。
钱小花说她到年底就是整五年了。她见证了各色各样的人纷纷来了又纷纷离去。她们每天兴奋地看着一部部戏诞生,她每天信心满满地去见组,把她的照片递上去,期待一个角色。就算没有她的戏的时候,她也会坐在旁边看上半天。她说,比她坐在教室里死记硬背要丰富多彩得多。她也梦想着《红楼梦》重拍,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角色,她说只要能上一次《红楼梦》饰演个丫鬟也心满意足。可是,这些年的北京发展迅速,影视剧也翻天覆地地生产着。一个个明星如雨后春笋轮流火爆,她的内心起伏着涌动着,却看不见浪花朵朵。她像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石头又臭又硬。眼看着要出头了。她对自己充满了嘲讽。
尤莜说,是不是充满了回忆?
对,我想哭却哭不出来。钱小花甩动着她的蘑菇头,两眼湿润了。
北京安全治理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整顿。消防不过关的一律严查。
从海淀开始一直到朝阳,由西向东一切地下室都要断水、断电、关门。尤莜一想又要到处找房子,她就打不起精神头。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做什么。她突然又像刚来北京一样摸不着头绪。她妈妈说,都在北京好几年了还没一份踏实的工作。这样干耗着,还不如回老家。这么大的女孩,也该有个对象了。你看看小燕,跟你一样大,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你年年回来都是一个人,你让我挂着心。别人问起来,妈的脸往哪里搁。赶紧结婚成个家,我们没心事了。工作的话,你自己喜欢就行,我们就不管你了。尤莜觉得妈妈的话透着伤心失望,不能说对也不能说不对,她始终是个乖乖女的形象,从来不会反驳。说起谈婚论嫁,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跟谁谈一场恋爱都要花三四年时间,然后再去结婚,怎么说得到三十岁。她问妈妈家里都好吗,说自己过得不错,让家里别担心。
马志强导演消失了一段时间,他说从上海刚回来,给尤莜带了很多礼品。他的嘘寒问暖让尤莜感动无比。一个女孩子再坚强,到头来也需要一个男人的呵护关照。傍晚吃过饭后,尤莜陪着导演从蓟门烟树一路溜达到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他们俩选择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
尤莜歪倒在马志强的肩膀上,甚至能从他的身上闻到一股香烟的气味。她侧脸看着公园里的象群雕塑,那些古老的楸树树叶婆娑,北京城池图在石墙上雕刻清晰。元大都七百年历史,如今尚存的土城绵延十二公里,草木葱郁。只是树身枝干光滑锃亮,成了压腿的、引体向上的、拳打树皮的北京老人茶余饭后锻炼身体的乐园。看着他们都在那里挂着臂像在树上荡秋千一样,不觉得那么沉闷了。此时,尤莜的胸脯开始颤抖着,小心地呼吸着。她又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去上海干吗了、上海好不好。他说上海就是上海。上海出租车司机没有一个闲人,上海人不会在马路边下象棋一群围观群众;上海租房子不会赊欠,几个月再给,没钱立马滚蛋;上海就是上海,有本事的都去上海,就算一只鸽子也要不停地觅食。你看北京,来北京的外地人都是为了赚钱再回去。回老家买房子回老家盖房子。我就不是,我就是要留在北京。尤莜晃动着导演的胳膊说,我就是不回去。再不行的话,死在北京也没关系。马志强说,你很幼稚。谁不想跟北京死磕。我们奔跑着,我们都有梦想。可是懒人太多,在北京三天办一件事。一句话,上海就是不养闲人。尤莜渴望的眼神像是要立马嫁给他一样,她就笑着挽住他的胳膊。他的墨镜乌黑,看不见他的眼睛。尤莜很想看看他的反应,是不是要结婚的那种。
后来,他们就站起来朝东往健德门方向走去。街上的女孩都很漂亮,尤莜注意到了,她还问马志强这条街上的人怎么个顶个的好看。马志强说,这一条街全是练歌房,小型包间的那种,他朋友请客来过兴涛洗浴。前面就是糊涂宾馆,她说她想起来了,钱小花带着她来过。只是每次来糊涂宾馆送演员资料的时候都是从北边的大门进去,却不知道南边还有一条这么热闹路又深的巷子。
歌剧院舞台上的幻想
在大剧院两个月的排练还剩五天的时候,钱小花说,她想爬上五米高的道具天使体验一番纵身一跃的飞翔感。她让尤莜在身后拖住拦腰的保护带。尤莜说,她害怕,这样太危险了。钱小花说,没事,只要拉紧绳索就可以。然后慢慢放下。钱小花偷偷地背着导演组,走上了升降架,尤莜的心就发颤。她拿着绳子说,她还是不敢。钱小花像跳水运动员,站在高高的跳台上。她哪里会翻腾,她直溜溜地像块木头摔下去了。两条长腿灰白灰白的,她摔断了一条腿。
西班牙导演莫纳科看到这一幕吓呆了。他说了很多怜悯安慰她的话。她告诉莫纳科,她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演员。莫纳科说,这个舞台不是随便谁都能跳的,要有伟大的艺术追求和爱情支撑。
那一刻,尤莜吓坏了,她内心忐忑不安。她觉得是她失手造成了钱小花骨折。钱小花却很开心。她有了不顾一切的感觉。她想告诉莫纳科,她很勇敢地为艺术而跳。她可不想活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没有梦想和爱情的世界里。为了艺术,她宁愿去死。
钱小花受伤了。院长过来握着她的手说,你的勇气是可嘉的,但是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影响剧目的排练,立刻退出排练。剧组给钱小花多发了一份工资,让她好好回去养伤。
钱小花不甘心这样回去,她说作为观众她一定要坐在大剧院里。十一个女孩穿着特制的演出服激情澎湃地等待着演出开始。钱小花依然拄着双拐带队来大剧院。此刻,尤莜成了钱小花最贴身的人。她每天照顾着钱小花的生活。钱小花的勇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非常乐观,把她拍过的特写镜头要来一份DVD送给莫纳科。莫纳科说他会认真看她的表演,并鞠躬感谢了钱小花。钱小花也给莫纳科鞠躬。
《漂泊的荷兰人》上演的日子里影视圈的女明星男明星、女编剧男编剧、女导演男导演都纷纷来观看。钱小花说,管你什么大腕还不得来给我们捧场。说是捧场其实是来学习我们纯真的歌剧艺术。
马志强导演回家时喝得酩酊大醉。他又出去跟几个哥们儿打了一晚上纸牌,他醉得太厉害,以至于身子往床上一靠就打起呼噜来。
尤莜真想跟他大吵一顿。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这样的男人带回老家去过春节。我的家人能接受吗?她问了自己一百遍。她想要的生活是具有想象力的,不是这样每天死气沉沉的日子。尤莜在床边站住,她想踢马志强的脚解解恨。
马志强没动弹。
我为了你可以放弃音乐,可是你呢,成天一事无成。
没动弹。
你能不能别去喝酒了?有什么好喝的。一帮孩子围着你转,你就有威望吗?都是一些什么演员,不爱做事的懒鬼。天天赖在北影厂门口,不是睡马路,就是睡地下通道。除了吃喝混日子,还能干什么?
还是没动弹。
尤莜觉得急需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马志强也对她好。没想到短短的三个月同居生活,却让她深受伤害。他把影视圈的怀才不遇和无法实现梦想的怒火泼到尤莜身上。气急之下他可以特别粗鲁地骂她是个婊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尤莜呢,把整个自己都给了他,是信任他,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男人,除了说大话、讲道理、睡懒觉,花的都是尤莜赚来的钱。
尤莜发现他还有一个坏习惯,每次他们俩一起去超市的时候,他总是会顺手牵羊。不是拿一管牙膏就是偷一块香皂。你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会说进超市还用花钱吗,这都是国家的共有财产。甚至去DVD碟店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买。他说借来看看,再还回来。DVD碟店的安徽女人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从来也不跟他计较。只能说,我们也不容易,还得吃饭。安徽女人再说多了,恐怕他会举报。
有一次工商税务来了一帮子人到黄亭子小区,安徽女人抱着吃奶的孩子红着脸赔着笑。工商税务跟她说,差不多就行了,看你孩子这么小还吃着奶,我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别给我们工作出难题。等三五个穿着制服的大汉从小区里离开了,安徽女人依旧提心吊胆。话语里透露着肯定是马志强举报的她。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更过分的一件事是马志强竟然在发脾气的时候,把钱小花存放在尤莜这里的小仓鼠,一气之下冲进了马桶。这是最令尤莜伤心欲绝的一次,一个男人的背叛不可气,可气的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竟然没有同情和怜悯之心。这件事对尤莜伤害很大,她亲眼看着马志强夺过小仓鼠,扔进了马桶里。简直是噩梦。她每次都不敢想这个情景,这深深地刺激着她去报复他。
尤莜听说了很多关于他这样的烂事。还有人说她,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这么漂亮,跟着马志强混什么,听说他在老家还有一个老婆呢。关于这件事,尤莜问过马志强好几次。是不是老家真的有一个老婆,他总是搪塞过去。逼急了他,眼睛红得吓人,都要跳起来杀人。尤莜只怨自己太轻易相信别人,感觉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她会经常莫名地哭泣,她为什么不能彻底地变坏呢?她还要假装纯洁,要是真坏就好了。她就会自责。她坐在凳子上眼瞅着电磁炉吱吱地冒着热气。她特别想做一顿好吃的,因此她去了美廉美超市买了两斤排骨炖上。快到中午,等她从超市回来,他还在床上睡着。他的生物钟几乎就是这样,夜里通宵折腾到天亮了才上床一觉到下午。她不想这样继续凑合着过日子,反正都没领结婚证。她十分没有安全感,身边的朋友也都在劝她,找个靠谱的男人,千万别找影视圈的什么导演、演员之类的。你看看他们从上到下离婚率多高,今天不是男的出轨了,明天就是女的劈腿了。报纸手机热搜都是头条新闻。那些恩爱啊白头偕老啊都是狗臭屁。
尤莜也提过分手,说了好几次,他就是不分。尤莜再说多了他就开始变得极端。他说一旦尤莜离开他,他就割腕了断。尤莜越想越恐怖。
那天反常,下午他喝醉了回来,她说还是分手吧。
他顺手扯过一根数据线套在她脖子上。她就大喊大叫。她的声音里交织着急切的讨好和祈求活命的欲望。如果不是收费的大姐敲门说,都欠了三个月的水费,再不交就停水了,现在交也可以,省得你们还要跑到白庙去。他喝得眼珠子转动,交他妈的水费,我喝小月河的水也不交。想停就停吧。收水费大姐一看他手摁着女孩子的头的惨状,这是要出人命。她故意不走,但是又不敢进去。
尤莜从他手里逃脱出来。她跑下楼梯,奔跑在北三环。她精疲力竭,两脚生疼,于是就坐到双秀公园的石凳子上脱下鞋子。她无声地啜泣着,透过泪水远望着城建大厦一扇扇窗户,秀丽安静的公园,身边的水流声……倒是经常听到别人评价这座城市,当然批评里包含着很多爱。只有那种猪脑子的人才会理解成是骂。她足足想了一天。她想去药店买药去。她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被遗忘的糊涂宾馆
白天的北京再多么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城和街道,一到了晚上就安静许多。甚至有些时候除了穿黄马甲的环卫工人,只有一两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倾吐衷肠。尤莜一个人顺着三环往东行走。橘黄色的灯光下,一个孤单的背影。
尤莜再回到家里,她想改变常态。她心里早就想好了。她买了好多吃的,做了一顿好饭,平时不怎么舍得吃的她都买了。马志强看到尤莜带回来一瓶好酒。他也惊讶不少,我的好媳妇,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尤莜不想多说什么,吃饭的时候就和马志强频频举杯。酒足饭饱,马志强本想放一部好看的影片,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手里的遥控器已经滑落到地上。尤莜过去推他,让他躺好了,好好睡觉。一会儿,他就打起呼噜来。
尤莜把准备好的电线从包里找出来,她把电线的两端拴在马志强的两条腿上,她到处找插座。她拿起插头的手哆哆嗦嗦地不听使唤。此刻,她的额头汗珠滚落。她也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她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开始手忙脚乱一番。她不想拿刀杀人,她没勇气见到血色。她希望马志强死得不那么惨烈。她把插头插上的一瞬间,她想到马志强的两条腿一定会起火冒烟,她觉得整座房子都会着火,让他葬身在火海里。烧死他。她想为恐惧腾出时间来,从而控制它。她越想就越哇哇大哭起来。
大剧院排演演出轰轰烈烈落下帷幕,大家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大剧院的副导演跟尤莜说,你愿意不愿意加入我们的合唱团?西班牙导演莫纳科跟团长推荐了你。团长关注你的表现很久了。他觉得你的形象气质、专业素质都不错。团长可以随时等候你跟他签约。
钱小花说,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名流。歌剧演员。
那,我呢?钱小花从观众嘉宾席上站起来走到副导演身边。
你吗?你这一次的事闹得太大了。我们领导差点把我从演出部开除掉。
钱小花疯狂地把她手中的拐都扔了,唉,你别忘了,可是我一手把队伍给你带过来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副导演跟钱小花说非常感谢,也非常抱歉,他自己做不了主。如果以后还有其他的合作,他可以帮助钱小花推荐。钱小花一听气霎时消了半肚子。
姐早晚有那么一天也会成为大剧院的歌剧演员。那时候我的病也好了。我的脑子也正常了。小叮当不就是在电影学院考场上遇到了他的恩师吗?两个人长得像。等我的片酬下来,我就去找老师们单独上课,考上大学。我看我老妈还敢说我一辈子都成不了小叮当。
从大剧院出来,其他女演员都坐着地铁走了。钱小花和尤莜一路走到西单,尤莜说请钱小花吃顿饭庆祝一下。钱小花一听非常乐意。她还跟尤莜建议要不要叫上纪录片导演马志强、刘鹏飞、小乔他们。尤莜说随便叫,反正大家都忙了一阵子,好久没见面了。她们一路走一路打电话约人。
在二十二路公交车总站下车,她们去了牡丹园小区的一家烧烤店。马志强已经在那里点好了烤串和啤酒,只有他来了。小乔说过几天再约。他还在闭关修炼中。
钱小花上次从圆明园画家村回来,就很少单独联系刘鹏飞。她知道刘鹏飞是喜欢她的,同时只是想和她上上床而已,她自始至终认为刘鹏飞这么好的条件根本不会真心爱她。她生气的是他趴在她身上的那一刻,他竟然还说要把尤莜搞到手。所以,她让刘鹏飞可以得到她的人,但是绝对得不到她的心。以前寂寞无聊的时候她会跟刘鹏飞做一次爱,她不觉得这是可耻的。毕竟刘鹏飞经常给她介绍角色。她不要失去一切机会。直到尤莜的出现,在性方面才让她适可而止。她学会了演戏,表面上演得非常好。三个人坐在一起吃烧烤,她也没感到不自在。她学会了忘记,她根本不想着这些事。他们又是碰杯又是说笑。
烧烤店人多,他们选择了门口的桌子。夏天到秋天,街道上到处都是大排档。城管来了顶多说两句,赶快收进去,别在外面了。但是等城管走了之后,店家依然又摆出来。难免到了半夜还是吵吵闹闹地让居民们睡不着觉。他们只好打电话举报。这样的事挺多,管都管不过来。隔壁摊位三四个小伙子喝疯了一样,不消停,二楼居民楼的一个老爷们儿打开窗户骂起来。后来老爷们儿光着膀子下楼来,他们刚开始骂骂咧咧,小伙子把酒桌上的一瓶酒摔在地上,瓶裂酒淌。
尤莜说,咱们赶快吃完回去。我来结账吧。
马志强说,跟咱们没关系。今晚我来请客,庆祝你们俩。
马导,您第一次这么大方。我们就满足您,以前总是占我们的便宜。钱小花笑着跟尤莜说。
不行,说好了,我来请客。怎么能让大导演请。
居民楼上的老爷们儿唠叨了半天,也没怎么样。最后小伙子又很客气地说,差不多就行。喝完酒,哥们儿就撤了。您就多担待一下。
不一会儿,他们也不知道为啥朝着马志强走过来。抓住马导的辫子就要打。
钱小花说,哎哟喂,这是干吗呀?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走开,是跟您没关系。我们看着他不爽。我?菖,丫就是一个大骗子。打着旗号到处建组拍戏,我哥们儿被他忽悠了一两年也没拍成。一晚上两个妞陪着又说又笑的。怎么,不把哥儿几个放在眼里吗?
尤莜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误会了。
滚,谁误会了?我哥们儿在糊涂宾馆就见过他的组,大辫子,丫还能错了?
钱小花也跟着说,对呀,误会了。马导的戏一般都要三五年,再说了他也不会去什么糊涂宾馆呀。哥们儿,你肯定认错人了,大辫子导演不止他一人。
马志强个子高大,上去把小个子踢了一个趔趄。他一看不舒服,就搂起一个酒瓶朝马志强砸去。马志强毫发未伤,酒瓶碎了一地。玻璃碴子溅到尤莜的眼睛上,差点瞎了眼。钱小花报警,警察把他们一群人带去了派出所。尤莜的眼珠没大问题。眼睛发红,开了眼药水,由对方赔偿医药费。对方也因为酗酒滋事,罚款并被拘留半月。
钱小花事后还担惊受怕。要是尤莜真瞎了一只眼睛怎么办。这顿饭吃得憋了一肚子火气。尤莜也有点感激马志强,用大辫子挡住了酒瓶子。否则自己的伤还要严重。虽然钱小花跟马志强曾经有过一段暧昧关系,但是从今往后钱小花一个劲地撮合尤莜跟他好。马志强也不会跟尤莜说他跟钱小花好过。他认为没有爱就不算好,他跟钱小花的关系,处理得更像是铁哥们儿。
最近以来发生的事情足够尤莜闹心的,一点也提不起她的精神头。她真想和钱小花联手废掉马志强这个祸害9c6GiEbe0m9AgagAJjQixw==。说到做到,她那天去药店买了一盒头孢,据说吃头孢喝酒就能把人置于死地。她就想着这个小算盘。钱小花发现了她的行为,还在一边偷偷乐。尤莜跟钱小花说,周五晚上请马志强喝酒去。钱小花打趣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哎哟喂,有什么高兴的事这样急着请客?尤莜说,是答谢。
尤莜偷偷地把三片头孢研磨成了粉状装在她的小包里,随时准备出手给他个猝不及防。像电影里的谋杀案一样,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怪也要怪他马志强自己,谁让他这么可恶的。
北京的秋天,一大片金黄的银杏叶子映着蓝天白云。和钱小花关系最好的几个群众演员开始约饭局,他们说有可能要去六环外找地方居住,他们先去马泉营,看了住在奶子房的几个老乡。又一路沿着六号线地铁找一天房子。跑到运河湾和潞城一看,京东城市副中心马路宽阔,空气新鲜。也有人图便宜去了大七环的燕郊租房子,所以在走之前大家想聚一聚。钱小花接到小乔的电话说,你大爷的有那么伤感吗?她还骂骂咧咧地打趣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面,实在不行都搬到她通州的新房子这边来,她详细说找到耿庄桥下来,芙蓉东路的龙旺西里。钱小花自然没有去成,她还在大剧院要忙到深夜。
第二天早晨,元大都城垣遗址的小月河里漂着一具尸体。河水混浊很难被人发现。要不是公园里晨练的大爷们总喜欢在五六点钟聚在河边大唱《红梅赞》,谁也不会跑到河边去。他们的歌喉简直能赶上乐团的级别,吹拉弹唱,还有指挥。一年四季下来都成了元大都的一道风景线。还是他们及时地发现了河水里的尸体。刚开始有人说那是一条大鲇鱼。还有人说,什么眼神啊?那是一个泡烂了的西瓜在水中晃来晃去。等他们靠近仔细一看是一颗黑色的头颅,身子在水下沉着。警察赶来封锁了小月河,警戒线把西土城地铁口附近拉个遍。淹死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蓟门桥一带。死者马志强,男,四十一岁,祖籍河北人,从大西北来北京。无正式工作,也无固定居所。
后来还是小乔把警察带到了北影厂仿青楼的一间影视工作室,据工作室的工作人员说,马志强也不是工作室的正式人员,他到处找公司给他电影投资。后来他认识了公司里的薇薇。他经常过来找她谈项目,他会把他拍过的地下电影海报私自贴满公司的墙。把公司的各个部门重新排列了桌椅,公司员工无奈地看着他,然后躲到门外抽烟。也有很多演员、群演、特约会莫名地找上公司来试镜。他在公司给自己找了一间最显眼的房间作为工作室。那个女管理制片人王紫薇,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她哭都没用,她还得跟他道歉,不停地找有钱的煤老板,约饭局。王紫薇还没死之前,经常抱怨说,她欠他似的。每一顿饭都是她自掏腰包。当然,他从来都是去摆谱的,指手画脚。
温柔地歌唱
钱小花带着主创们在欢声笑语里碰杯庆祝《漂泊的荷兰人》。大厅里人声鼎沸,她掏出手机摁掉又拿出,实在是不得不接。
她兴奋地说,在庆功会呢。一遍一遍地打电话,烦不烦人?
小乔说,老钱,你风光了也不记得叫上哥们儿喝一杯。忘恩负义。
你妈蛋,谁忘恩负义了,姐负你什么了?!真讨厌。
小乔说,马志强死了。钱小花心里咯噔一下。
你等等,你等等。你他妈什么意思?我在欢天喜地地喝酒,你告诉我马志强死了。你这人有毛病啊!
小乔说,是真的。谁骗你是孙子。
我和高总去派出所刚刚录完口供。就是昨天晚上你们一起出去喝酒的时候发生的事。
你们两个女人回去之后,他就跑到我这里又喝了一顿。大家都非常高兴,他还吹牛?菖说未来的五年内他要赚一千万把尤莜娶回家。哥们儿几个劝他别喝那么多,等清醒清醒再说大话。他就一个劲儿地喝,他说赚了一千万就回河北老家,把钱分给村里的老乡,一户一万。村里就有这么干的,村主任能给五千,他马志强就能给一万。我还说,你这是朝着村干部的路线走。然后,马志强就说他自己能走,走一路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头。我还问他,要不要送他回去?他一把把我揪住,指着我鼻子大骂,再啰唆就掐死我。我们亲眼看着他穿过知春路,一路小跑,在学知桥底下撒了一泡尿。结果呢,早晨发现人就死在了小月河里。你说说,老钱,志强哥是不是被水鬼缠上身了?这么帅的人,水鬼都放过他?我算知道了,人头顶上三尺有神灵。人活着,不可说大话。吹牛?菖都能把自己砸死。
钱小花难受得实在听不下去了。刚刚,她还沉浸在夜色中的大剧院,咏叹调久久不愿离去飘浮在空中震撼着紫禁城。什么神啊鬼啊,你他妈别跟我装神弄鬼。她心想,也根本不可能是尤莜的头孢啊。她明明偷偷摸摸给他换成了淀粉,那是麦面,怎么可能发生命案?她实在想不通。
大落地玻璃窗外,近处的长安街上灯火通明。
车流穿梭,漂亮极了。
莫纳科导演在大厅远处一个个地敬酒,走到了钱小花身边。莫纳科鼓睁着蓝色的大眼睛,一往情深地注视着钱小花,两个人的眼神交汇的一瞬间,钱小花满眼都是流淌的泪水,莫纳科说她是最棒的演员。钱小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莫纳科说他是发自肺腑的,没有语言上的欺骗。钱小花说,导演,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的一个导演朋友死了,今天早晨他在片场拍河戏,给演员试戏的时候淹死了。谁知道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狗刨。莫纳科很震惊地摊开双手,不解。钱小花把酒杯往上一碰,没有你我棒不起来,你那么棒。莫纳科搂着钱小花大亲一口笑成一团。
尤莜缺席庆功会。
她急匆匆赶往荷花市场,从北海北下车走到了后海的莱茵河酒吧。整条街上的酒吧在近几天都将贴上封条,没说永久,没说整顿,明白人知道。今天晚上她将在午夜十二点登台演唱《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这是一次向观众告别的演出。在座的观众每人拿着一支白蜡烛随着歌声舞动着。大家伤心着哭泣着。后海的湖水里也荡漾着一片片烛光。祈祷声四起。酒吧门口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女歌手陈琳跳楼自杀前的艺术履历。她十八岁来到北京,住过地下室,吃过泡面。她自己拖着行李箱登台演出,花五年时间杀入歌坛。二十三岁发行第一张个人专辑《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销售量达到一百五十万张,成为耳熟能详的歌星。
尤莜再也唱不下去了。她哽咽了。
散场之后她伏在前海北沿的汉白玉护栏上,把一朵朵花撒向水面。她很想念死去的马志强。她想,是她害死了马志强。她也可以为音乐死在北京。她觉得警察一定等候在绿铁门了,她就这么完蛋了,就这样害死了自己,未来没了,一切都没了。
钱小花到处打电话找她,让她赶紧回来,想问个明白。尤莜简直挪不动步,她哭了一路,等待即将到来的审判。
回到绿铁门尤莜感觉病倒了。
尤莜肚子疼了半天,一头的汗水。
老板娘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就是不自重。整天彻夜不归在外面鬼混,我真应该替你们爹娘教训教训。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在外面搞什么鬼名堂。老板娘嘱咐钱小花赶紧扶着尤莜去北医三院看医生,要不就来不及打掉了。钱小花一头雾水,打掉什么?
女医生摸了摸尤莜的小腹问是这块还是那块疼。尤莜痛得满头大汗。
钱小花说,等你们检查完了还不得把人疼死。医生,能不能先吃药?
医生问,多大了,有没有吃不干净的东西?
钱小花说什么是不干净的东西,吃饭肯定是好东西。
尤莜让钱小花少说话,不要扰乱医生的工作。
她又没跟男人睡过。钱小花气狠狠地瞪着医生。
别那么紧张,是肠胃痉挛。
针头扎入体内的感觉很清爽。病菌也杀死了。尤莜说她好了很多。钱小花出去买了一个榴梿提着回来,榴梿浑身张牙舞爪的刺开裂着。钱小花说这可是一只老母鸡的营养,快吃了补补吧。她们俩吃着榴梿,手黏糊糊的。医院走廊里人山人海,病人,家属,白大褂医生推着小推车嘎吱嘎吱响。她们坐在一头的走廊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流涌动。
整个医院里飘荡着榴梿的臭味淹没了消毒bQW4UlH88oBihcxmLAkz7FgFaPFBORi/ehckYGuFTys=液味。说不出哪个更呛鼻。
姐,以后男人跟你上床做爱的时候一定要戴上套子。床可以随便上,肚子可不能大。
你净胡说。我捶你啊。
小点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力气。钱小花笑笑说。
尤莜想骂她。众人看着她们。她让尤莜靠在自己的肩头睡一觉就滴完了。尤莜想着她没有看完的小说她会继续看下去——《我的名字叫红》。而后睡着了。她从来没有如此踏实。你来电话了,你来电话了。一个稚嫩的女童声不断地重复着。
钱小花把尤莜的电话拿过来,一看是刘河的号码就愤怒了。
你大爷的刘大师,你去泰国演出,也不带着人家。口口声声还说包装、推新人。她就把电话放在了尤莜的耳朵边上。
尤莜,你说话,你怎么样啊?过几天我就回去了。新人盛典按原计划举办。
尤莜像看见了天上的启明星一样,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这个时候还有人惦记着她。
医院的窗户外亮起了灯光,门外,入冬的第一场雪簌簌降落。
雪把所有的东西覆盖。凸凹的城市突然变成一个安静至极的城市风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俩的手臂环绕着对方的脖颈如舞台姐妹亲密相拥走在大街上。雪花的数目比刚才又多了许多。街区、树木、楼房连接着一片。洁净的空气幽幽暗香,她们深深吸进那芳香。随之而来的夜色像幕布一样黑了下来,好运好像刚刚降临在她们身上,像期盼的那样。
沉静的雪落在北三环蓟门桥。她们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快点好了去北飘香火锅店吃一顿老北京涮肉犒劳犒劳自己的肠胃。
原刊责编 蓦 凡
【作者简介】姜博瀚,本名姜宝龙,1976年出生于山东胶州,现居北京。青岛市文联签约专业作家,老舍文学院第五届中青年作家(小说)高研班学员。2004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电影编导本科,获文学学士学位。毕业短片作业《死囚婚礼》入围第十七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细亚主竞赛单元。2005年被中国推广中心《DV数码影像》杂志选为青年导演代言人。导演电影《甜》《金色玛可河》,编剧电影《麦田里的中国芭蕾》,主演电影《春风沉醉的晚上》《盛世秧歌》等。2012年在国家大剧院参与歌剧《赵氏孤儿》《托斯卡》《假面舞会》演出。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长江文艺》《天涯》《芳草》《草原》等文学刊物。出版有《顺着迷人的香气长大》《我和我父亲的过去与现在》《电影是一种乡愁》。小说《毒药》获第三届胶州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