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刺(外四章)
2024-12-28杨泽西
我从未认真观察过母亲的手,像桐树皮一样粗糙、干燥,如八月未浇灌的土地一样皲裂、干结,没有一点女性的美感可言。
手背上残留着冬天咬伤的口子,手心里握着几枚被苦难磨出的厚茧,大拇指的指尖上有几个裂口,刷碗时,盐渍和油渍就会浸到里面。
她,疼得直咬牙。
长久的关节炎,使她的指头已经变了形。
突然,一枚竹刺刺破了她的手指,也刺破了我和她之间隐秘的屏障。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双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手。
母亲让我给她挑手上的刺,我却迟迟不敢下手,我越是小心轻盈,那刺就会扎得越深。
最后,在母亲的呵斥下,我用力刺破了她的肉皮,剜出了那根细刺。
但我知道母亲最深的疼痛还在,还有很多刺,需要我帮母亲慢慢地拔出来。
芝麻说
我和母亲用镰刀把成熟的芝麻秆一棵一棵砍断,捆扎好,放在马车上,再把这些芝麻秆竖在太阳底下晾晒,过几天,芝麻们就会悄悄打开坚硬的壳,一粒粒芝麻籽就会从里面蹦出来。
母亲用木棍把晒干的芝麻秆敲打一遍。
我在一旁捡拾着掉落的芝麻。
母亲告诉我,人活着,心要放大些,不能芝麻点的小事都放在心上。但成家后的我,心眼却越来越小,女儿的一次咳嗽,母亲的一声叹息,都会使我的心猛地揪起来。
女儿在一天一天长大,母亲却在一天一天变老,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身影一年比一年瘦小,从过去的一棵大树瘦成了一株棉花,又从一株棉花瘦成了一棵青菜。
我知道总有一天,母亲会瘦成一粒芝麻,掉进泥土的缝隙里,再也抠不出来。
天气预报
明天要是晴天,就把剩下几亩地的草锄一锄。有雨的话,要及时把路上的麦子收起来。
如果是阴天,则意味着今天不能打农药,要是有暴雨,明天就可以歇息一天,但是,暴雨下得太久,她又会担心庄稼被淹。
儿时,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准时观看天气预报,为第二天要干的农活儿做好准备。
现在,我们已从农村搬进了城里,母亲不再种地,便很少关注天气预报,而我已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开始换作我每天关注天气预报。
我害怕故乡会突然下起大雨,年迈的祖父祖母会不会在雨中滑倒?地里的庄稼会不会被淹没?而父亲打工的那座城市要是刮起大风,建筑工地里就会突然变得黄沙漫天,父亲肯定会被吹得睁不开眼。
有时,他们也会打电话问及我这里的天气,我们借着关心彼此城市的天气.关心着彼此。
如果哪天三座城市刚好一块下雨,雨滴同时敲打着我们的屋顶,那时,就好像我们一家人坐在同一间屋子里听雨。
夕阳斜照
放羊时,我总忍不住想要松开手中的绳子,让羊跑到空旷的山野里去。但我知道:羊,是祖父的命。
看到蚂蚁艰难地拖动着庞大的食物,我总想用手帮它们一把,结果是,它们吓得四散而逃。
我知道,万物有它自己的位置和生存法则,我很难解救它们。有时,我会动用诗歌的功能,暂时挪动它们的位置。
比如,让消失的雪在一只白羊身上复活;让月亮变成一枚白色药丸,治愈黑夜的隐疾……但修辞失效后,事物,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壳里。
夕阳斜照,影子,在悄悄移动它的链子。
麦秆里的回声
沿着小路往前走,你就会看到那片金色的麦田,偶尔有麻雀从里面飞出,它们,像是找到了一片宝藏。
此刻,麦子都已成熟,它们的身体里已没有了多余的水分和重量,等待着被人们收割。
而麦秆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它的身体空荡又轻盈,它就要交出身体里沉甸甸的麦子。
一阵风吹过,麦子,像海浪一样涌动着,你能听到麦秆里回荡着冬天里的回声,那些积雪终于融化了,我们都收获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种子。
我看到祖父拿着镰刀割断麦秆,仿佛割断了麦子与土地之间的联系,我知道,这些麦子只是暂时出走,终有一天,它还会回到这片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