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西藏
2024-12-28郝子奇
最高的经幡
最高的经幡,在一位老人的手上。
她,那么低矮。她跪在山上,只把长长的经幡,递给风。
一定有神接住了这苍老的递给。
斑斓的色彩,正从经幡上散开。再蓝的天空,也被神秘拉高了辽阔。
岁月,无法扶起一个老人的虔诚。
再伟大的力重,都不能让一个老人,在寒冷中松开那根细细的布条。
此刻。如果,老人松开了坚持,这个世界就会失重。整个天空,就会孤独。
我。默默在老人身边站着。
不能,去扶起这个不想起来的老人。
整个天空伸出了手掌。
经幡,仍然在老人的手中,抖动。
酥油灯
带着酥油上路的人,心,一直在燃烧着。
漫长的路。再黑,也不能丢失酥油,这是天堂的光。
在黑暗中送光的人,都在燃烧自己。
佛,是沉默的。微笑。慈祥。
我看见,冬日的暖阳,从不搬开重叠的人影。
我看见,纯粹得一尘不染的灵魂被虔诚的肉体带着,挤满了长长的走廊。
那么多,阳光抚黑脸庞的人,合掌,不忍转身。
仿佛,转身就是人间。
灯火闪烁。不息。每一双眼睛里,有着万盏灯火。
有光从眼睛里滴落,没有破碎的声音。
多么安静。好像是前生或者后世,好像,省略了嘈杂的今生。
而我,是没有酥油的人。
放下纸币,不敢再看添加酥油的人群。
多么羞耻的我,是唯一逃离的一粒负罪的风尘。
大昭寺前的广场
那么多的人。
扑下身子,或者跪倒。
他们,走了很长的路。肉体一再磨损,双手紧紧捧着完整的愿望,不肯放下。
飞鸟落下来,安静地收拢了翅膀。
飞雪收拢了前世的漂泊。
阳光收拢了今生的灿烂。
一千七百多年前,从大唐走来的文成公主,收拢了母性的慈祥,放下了童身的佛祖。已经走了千山万水,尘世风霜,也不能磨损这年轻的慈悲。
慈悲,一直是年轻的。
所以,高高的雪域,收敛了沧桑的寒光。在这宽阔的广场上,神,一次次用慈悲扶住了在生活中趔趄的人。
他们,需要站着。
需要站着,以佛的姿态,去打理——白云般的羊群,走散在山坡的牦牛,在风中起伏的青稞。
去扶住,刚刚学会拾起经幡的孩子。
这广场。没有可以悲伤的事物。
白云。微风。阳光。没有融化的残雪。
爬下去又站起来的人群。
人群外的——我。
布达拉宫
细雪。纷纷。碎开的沧桑,在飞,在落。
千年之前,或千年之后,一直不能覆盖神的温暖。
形形色色。朝拜的人,一次次,趴下,起来,再趴下,再次起来。
双手捧着不可言说的愿望,让肉体一遍遍擦过尘埃的人间。
山下。我,跟着转山的人走着。
他们,有过三生三世。唱经。数着佛珠。转着经筒。向佛说出心事。
细微的雪一点点融化。阳光倾斜,落在人间万物的表面。
布达拉宫上空,天穹,深深的蓝,透过了浮云。
飞动的鹰,拉动蓝色的高度。展翅。回旋。俯视转山的人群。
我相信,有一只眼睛,看到了走在人群中的我。
此刻,我背不出经书,有着人间做过错事的忐忑,有着,一直放不下的执念。
多么久远的高度。
岁月缓慢,擦着屋顶的红,滑落。
经筒上,经文如歌。无数的手印,散开,又聚合。
干净的天幕缓缓落下,无法盖住人间灯火。
夜色弥漫。我们突然衰老,又突然新生,不知不觉。
人间灯火,已经多过星辰。我们在变化的事物中往返。
仿佛在千年之后,或者千年之前,今生的短暂,不值一说。
大昭寺广场
祈祷的老人
她。站着。双手合十。
像佛经里的一个符号,需要停顿,也需要继续。
前世。今生。这是谁的瞬间。
山谷。河流。风雪。草坡。毡房。斜着膀子的牦牛。摇摇晃晃的小草。断断续续被风带远的歌声。
带着皱纹的时光,在一个姑娘的脸上,一刻再刻。
慈祥,卷钝了刻刀,得到了神的封存。
她。站着,双手合十。
风,落在广场。
阳光移动。越来越薄的温暖,不再散开。
红尘恍惚。前世。今生。老去的流水在寺外向来世流去。
我。千里赶来,有着不曾甩掉的原罪。
陌生的广场。来来往往,没有要留住的人。
她。站着。
苍老只是几根被风吹乱的白发,像小时候跟着母亲一样,双手,合十。
我,在老人的身后停下来。
一脉光,拍出了我背负一生的影子。
被风荡然。
老人,站着,祈祷的手捧着喧嚣的人间。
如愿。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