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洲
2024-12-28张泽雄
一拔除时间的指针,我们,能否返回原点?
韩家洲,一座小岛,或者江心洲,与周围的山峁一起,构成汉江的堤防、块垒。
古战场的要塞,江水被岔开,或短暂的走失。它迎面守着汉水支流堵河的门户,并且完成了“堵”字的含义。
至于头顶天空的跨度,已被波浪测出。
在韩家洲,我们只能定义一半,另一半已经缺席。
险隘、水急浪高,绝壁陡立,易守难攻。曾经一些不可认定的路,将时空搁置,几千年来不置一词。
现在,我只关心一座荒岛、一座空城。
一眼望去,黄昏变得如此简单。
二加入汉水时辰,离群的人都能找到归属。浪尖上的陡峭、湍急,浪谷里的从容、缓慢。
时间,是韩家洲兀立水中的倒影。
尽管有白云加深,有风雨雷电加持,宽阔的水面,足以将我们多出。
每天,看江水升起自己的日子。靠着波浪,我行我素,又相亲相安。
隔了江水。一座山的口音,低在水里。
跑船、打渔、挖沙,在河滩垦荒,在坪里撒种,头顶星星月亮。世世代代靠租借水里的波涛谋生。
三摆渡的人悉数上岸。
睡梦里打捞出来的水沫,在唇边盛开。那些传说,波涛一样,反复叠加的迁徙,一路丢掉了籍贯和口音,宛若脱胎换骨。
箭簇上的锈迹,刀刃上的折痕,一块块完整的坟砖,龙舟划出的经线……这些秦汉遗落的风声,仍旧嵌在韩家洲的岩石缝里。
仍旧沉默于泥土与江水中。
时间已经交卷,姓氏无从考证。
现实来到一叶孤舟,483口如何繁衍、如何存身?它的问号,像江边的浪涌,赶着登岸,又摔成碎沫。
山岩陡峭。汉水为我们织就的渔网,已无法安身立命。
放弃过去有的,现在有的,或者被正在涌起的潮水捕获。那层表面的波光,已经背井离乡。
四看升起来的水,一点点绕过自己的田舍、屋脊。
穿过江水的褶皱,韩家洲忍住了落日降下的悲伤。一松手,他们放弃了汉水,放弃了祖辈过命的桨橹。带着姓氏、籍贯和郧阳口音……
剩下的,是别处的一片田畴与落日一样的牵念。
都静了。
江水的本意,在一面镜子里被人撞见;词语的死结,被远方的风解开。
韩家洲脱下长衫,又将月光披上。远处的江涛,笔直地爬上山顶,与辽阔的乡愁对峙。
在水的边缘,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开始分行、抒情。
五无主之境,素洁的纸页无从下笔。
捕风人上岛,麻雀与往昔的踪影已失。荒草倒伏,野菊零星芬芳,无人看管的柿子悬挂在一颗颗星星上;倚崖的旧墙,时光熏过的灶壁,痕迹仍在。
坪面、坡坎,忙碌的身影,牛羊踩过的蹄印,隔岸的鸡鸣犬吠,一起加在波涛声里。
无边之静,正一点点累积。
重新植根日子。仿佛在远行中失眠,在困意里假寐,在他乡终身被水环绕。搬空的韩家洲,无法向汉水说出最后的停止。
坡边、崖壁上的树影,搁置高处的青花龙首,内心无法平息的江水声。
总有一条看不见的路,在提醒你返青的乡愁。
清明时节,一家一家来到江边,面对一座空寂,叩拜、敬香、烧纸。
端午,一群寻根的游子,纷纷赶回原籍,挤在乡邻的浪涌里,看龙舟竞渡,看青花龙交出的水域……醉心的,还是乡音。
六空荡荡的。
一个浪头弯下腰,好像要去辨认:崖壁上几处细小的勒痕和锚印,是否已经不在?江上的冷风、白云,夹杂的水沫扑来的时候,没法转述。
生命,你无法从中分离出一截涛声。
时间放下重复的投影。记忆出水的瞬间,一张突然消失的照片,一个不得已停滞的时刻,内心的虚静、苍茫,会长久地消泯。
把额头抵近月亮,把梦绊倒,让一些词安静下来。
越安静,越清澈。像望乡的眼眸,似歌吟的心灵。
他乡屋檐,韩家洲人怀抱一具空空的青花龙首。仿佛一个缺席的人在等待呼唤。
他们的笑靥仍然倒映在远方江水的波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