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三千
2024-12-27六月拾光
净月不由失笑,这种感觉,仿似又回到了小时候,两小无猜,诸多烦恼也无……
1
“娘娘!娘娘!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吴嬷嬷一路从禧福宫外奔进来,面上的喜色惹得宫中的婢子太监们纷纷侧目,猜测是什么喜事让平日里以古板刻薄著称的吴嬷嬷也忘了礼数。
吴嬷嬷一脚迈进殿内,才终觉该要收敛,放轻了脚步。殿正中摆着的鎏金赤色铜炉里焚着上等的沉香,烟雾丝丝袅袅升腾舒展,盘绕进梳妆镜前慵懒坐卧着的女子披散如瀑的黑色锦缎般的发丝之间,消失不见了。
镜中女子单手托腮,微合着双眸似是睡着了,吴嬷嬷轻抬着手脚走到近前,“娘娘,娘娘?”
镜中那姣好的容颜双眉一蹙,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透过镜子盯向吴嬷嬷,竟是叫她一凛,话语中不由带了颤,“恭,恭喜娘娘!天大的喜事,皇上要加封娘娘为皇贵妃,册封的谕旨就在路上了!”
“哦?”禧贵妃轻挑黛眉。“当真?”
吴嬷嬷连忙点头称是,“比真金还真!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日后这宫中除了皇后,您便是最大的了!”
禧贵妃闻言嗤笑一声,虽是笑着,却并不见多少喜色,“那也是屈居人下,你说是也不是?”
吴嬷嬷以为是在问她,忙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不想禧贵妃问的却是跪在脚边正为她梳头的婢子,要说这婢子也是个有福的,她本是个浣衣房浆洗的粗使丫鬟,那日禧贵妃心情低落,打发掉身边的丫鬟侍卫独自游湖,结果不慎落水,恰巧被这个小丫鬟所救,便从浣衣房里要了人,一直带在身边,也是奇了,许是鬼门关前走一遭转了性?从前禧贵妃对皇上一直是不冷不热,自此竟然也有了笑颜,还时不时送上两碟自制的点心,皇上顿时龙心大悦,各种赏赐如流水一般送来禧福宫,他们这些宫人也跟着沾了光。
“奴婢,奴婢不知,只要娘娘开心就好。”那婢子闻言,战战兢兢地俯首回答,吴嬷嬷心中鄙夷,怪不得是从浣衣房里出来的,见不得台面。
却不想,禧贵妃听了这话陷入了沉思,好半晌才喃喃出声,“这些年里,我为了他活,为了家族活,为了面子活,却独独没为自己的开心活过。”说罢端坐了身子吩咐道:“梳妆吧,总不能这个样子迎旨。”
吴嬷嬷连忙招呼人进来为禧贵妃梳妆,也不由深深看了眼此时已是起身,有些无措站在一旁那个从浣衣房里出来,被贵妃赐名玉瑶的婢女。
“玉瑶,你随我来。”贵妃处已忙成一团,吴嬷嬷便叫了玉瑶到偏厅,见着四周无人了,才开口问道:“可会梳妆?”
玉瑶摇摇头,“沏茶?”玉瑶又摇摇头,吴嬷嬷又接连问了针线,糕点,牌九,玉瑶无一例外均是摇头。
“什么都不会,你拿什么侍候贵妃?”吴嬷嬷斥问。
玉瑶答不上来,只垂着头不安地搅着手指。
吴嬷嬷沉着脸不说话,直到玉瑶恨不能将那根手指搅断了,才又开口道:“行了,嬷嬷我心善,平日里就多费心带带你,你也得长进,若不是看你有几分缘分,我才懒得操这份心,侍候在贵妃身前的竟然什么都不会做,不日就给你丢回浣衣房去!”
玉瑶闻言忙跪倒便拜,“吴嬷嬷再造之恩,玉瑶没齿难忘,定然不负嬷嬷教导!”
吴嬷嬷这才满意一笑,将玉瑶从地上扶起来,“去收拾收拾吧,皇上的谕旨这便到了。”
玉瑶点头,只不过待吴嬷嬷转身,她刚刚面上的局促不安便一扫而空,又一瞬间掩藏进低垂的眉眼里。
2
“太子妃生没生?”
“你说呢?真要是生了,这宫中还能这般静悄悄的?”
“这么说还是没消息?”说话的宫女捂嘴一笑,“太医院那帮老头子们,吉时报了三回都没说对,这下可要心中打鼓了,担心是皇太孙先出生,还是他们的脑袋先落地!”
说罢两人捂嘴窃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
“哦?如此说来你们是知道太子妃怀的是皇子还是皇女了?”
悠悠的声音传来,两宫女惊愕回头,看见皇贵妃一行人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宫中人皆知皇贵妃受尽万千宠爱,可唯独的心结是至今未有子嗣,如今太子的孩子都要出生了,与皇后斗了一辈子的贵妃俨会心中平静?
两宫女自知犯了大错,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不住地叩头请罪,贵妃却并未有何表示,这时一人上前来,揪住两宫女的发髻,啪啪就是几巴掌,“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天家之事岂是任由你们胡乱编排的?!”
这几巴掌用了力气,两个宫女被打得东倒西歪,听了这话忙正了身叩头便拜,“姐姐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滚!”
此话一出,两宫女如蒙大赦,弓着身急步退了出去。
玉瑶这才回身扶住贵妃,禧贵妃也未多言,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去。
等到了禧福宫,玉瑶沏好茶,捧了茶盏扑通一声跪在了禧贵妃面前。
禧贵妃不发话,玉瑶也不作声,殿中一时分外安静,只余香炉炊烟袅袅之声。半晌过去,禧贵妃终是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玉瑶有罪,请贵妃责罚!”
“哦?何罪之有?”
“玉瑶未经贵妃允许,擅自处置了两个宫女,但玉瑶有缘由,恳请贵妃听过再行发落。”
“说。”
“宫女贸议主上之事,自是不成礼数,本该择以重罚,可这两宫女并非禧福宫中侍候,贵妃牵扯过多反落人口实。”
禧贵妃半晌未言,随后开口,“你这茶是要不要奉与本宫?”
玉瑶闻言忙上前将茶碗递上,禧贵妃瞧见她手掌已是烫红一片,“吴嬷嬷好教导,这些也都是随她学的?”
玉瑶立时跪倒在地,“玉瑶与吴嬷嬷学的只是这沏茶的手艺,所行所举却是从心。”
禧贵妃未再多说,饮了小半碗茶便叫她下去了,随后又唤了内室监姚广来,“如何?”
“是个老实本分的,奴才派去试探的都被拒了回来。”姚公公拱手道。
贵妃又问,“身世派人去查了吗?”
“查了,确是庄户人家出身,前些年闹饥荒,家里孩子多养不起才给送进宫里的。”
“这么说是个可用的了?”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姚广只垂着头躬身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贵妃便叫他下去了。
姚公公出了正殿,又往偏殿里去了,里面几个宫女正在清理库房中的摆件,打算将新的一批替换上去,姚公公瞧了一会儿,抬脚走了进去,拎起一盏水晶灯罩仔细地端详,“这灯罩波斯人统共进贡了两个,一个陪太皇太后入了土,一个便在咱们贵妃的库房中吃着灰。”说完自觉得好笑,嘿嘿笑了起来,宫女们不知作何反应,也都跟着假笑,姚公公拍了拍身旁玉瑶的肩膀又慢悠悠地晃了出去,宫女们很快便忘了这段小插曲,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只玉瑶,盯着桌上突然出现的那小卷字条,抬眼看了下四周无人注意,伸手将字条藏进了袖中。
3
子时三刻,清虚湖畔升腾起朦朦胧胧的雾气,就像这片湖水的得名,行走在湖边像是踏在太虚之中,一时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玉瑶不敢点灯,害怕被人瞧见,又不敢快走,脚下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雾里,传闻清虚湖里因此送命的太监宫女数不胜数,不知道她会不会是下一个?
心中有着这番计较,便分外吃力起来,不多久身上就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寂静漆黑的夜里听见自己的喘息,刚转身行过假山,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将她拉了进去,玉瑶想要惊叫,溢出喉咙的声音,被捂住她嘴巴的手堵住,她感觉自己撞上了个结实的胸膛,身后传来醇厚的男声,“好久不见,锦漫。”
锦漫两个字像是一把锤子砸在心间,玉瑶挣脱开男子的禁锢,回身看了过去,男子一步步从假山的阴影中走进清皎的月光里,那带着温润笑容的俊朗面容也慢慢在她的面前呈现。嘴角边浅浅的一点梨涡,浓密剑眉斜飞入鬓的走势,都与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少年慢慢重合……
他挥着手朝她跑来,但他忘了呀,四周都是潜伏着的火舌,一簇火苗就这么轻易地攀上他的衣角快速爬满全身,那张略带着稚气的脸上笑容变成了痛苦狰狞,最终淹没在熊熊的烈焰中化成了齑粉……
“大人,您认错人了。”玉瑶掉头想走,手腕被一把抓住,“当年徐府大火,全府六十八口全部烧成了炭尸,难辨性别,但徐大人的女儿,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仵作却并未发现两个身量较小的尸身与之对应,当年处理此案的是刑部侍郎刘秉忠,刘大人与徐家交好,同情徐府遭遇,这件事便被压下了……”
玉瑶牙关紧咬,胸中上下翻涌过几波浪潮,终是慢慢地转过身来,“顾子明,你要如何?”
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这回我没有认错人了?”
玉瑶恼羞成怒,掉头想走,被顾子明伸手拦住,“不要如何,贵妃如今颇为信任你,只是要你在该说话时说上几句。”
夜风微拂云遮月,听到顾子明的话,玉瑶惊讶地回身看向他,警觉地退后了一步。“如果我不愿呢?”
顾子明虽笑着,说出的话却是冰冷,“我不想威胁你,但如今你好像也别无他路。”见着她的脸色难看,顾子明缓和道:“刘大人要我向你问好,他说当年本想将你们姐弟安置妥当,不想却路遇盗匪,内心愧疚这许多年,幸而知晓你们如今并无大碍。”
刘伯父竟然也站在了他那边,究竟是什么人,让刘秉忠与顾子明都甘愿被驱使?玉瑶内心挣扎动荡,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抗争与起伏,当皎洁的月光再次从云层中洒落,玉瑶抬头,早已不见了顾子明的身影,清虚湖畔雾气袅袅,刚刚经历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4
昨夜太子妃产下一名皇女。贵妃面上不作何说,今日里却穿了她最爱的那条藕荷色的襦裙,明眼人都瞧得出贵妃今天的心情不错。
贵妃用过早膳,着人拿来宫中绣娘绣好的花样挑选,吴嬷嬷这时凑上前道:“娘娘,老天真是开眼呐,让东边那个生了个女娃,听说昨夜万岁爷本来还未就寝,结果听到生了个皇女,又和衣躺了!”
吴嬷嬷谄媚地笑着,贵妃却并未附和,挑眉看了她一眼,又垂眸挑着手中的花样,吴嬷嬷接着道:“老奴进宫前随人学过看面相,东边那位瞧着就是个福薄的,也就是个生女儿的命,命中无子!”
啪的一声脆响,贵妃将手中的花样,一掌拍在了桌上,冷声道:“那你瞧瞧本宫是不也是福薄的面相,不然为何一直无子呢?!”
吴嬷嬷顿时哑然,忙跪地求饶,贵妃将手中的绣样统统砸到吴嬷嬷脸上将她赶了出去。
贵妃喘着粗气怒气还未消,一碗凉茶递到面前,禧贵妃抬眼瞥了端茶的玉瑶一眼,伸手接过,待到情绪稍稍平复,内室监姚广拱手上前道:“老奴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贵妃蹙了眉,“有话就说,别什么当讲不当讲这一套!”
姚广闻言却是小步蹭到贵妃的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
贵妃面上神色几经变幻,抬手挥退了殿中人等,玉瑶也想退下,贵妃的茶碗却递到她的面前,“再倒一杯。”
玉瑶接过,她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姚公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老奴自幼跟随娘娘,今儿个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娘娘莫要恼,只求让老奴把话说完!”姚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沉声道:“陛下自年初染了风寒,到如今都未能完全好转,想是多年来日夜操劳藏下的隐疾,奴才不敢妄议,却恳请贵妃实该想想将来之事,皇后那边向来看娘娘不顺眼,若是太子登基,焉会善待娘娘?”
“那你要本宫如何,去与皇后赔着笑脸么!?”
姚广摇头又上前膝行了两步,“陛下曾与大臣言太子无才堪不起国之大任,若不是占着嫡长,怕是一早便被废了。而三皇子,却被众臣评论肖似陛下……”
“你这是何意?!”贵妃冷下脸,姚广垂头默了一默,仍是说道:“老奴当年鬼门关里走一遭,命都是娘娘给的,余生只愿娘娘好,死而无憾!”说罢抬起头,脸上竟然挂了两行热泪。贵妃心软叹了口气,姚广接着道:“这深宫是吃人的,虽然娘娘无心摆弄权术,却难保他人不会苦心算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娘娘!”
姚广退下之后,殿中一片死寂,玉瑶托着茶碗一动不敢动,就在她努力压制着呼吸,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为零的时候,听到贵妃唤她的声音,“这个三皇子,你觉得如何?”
身上一瞬的紧绷,脑海中浮现那晚顾子明附在她耳边说的话,舌尖一绕开口道:“奴婢,奴婢见识浅陋,哪里得见殿下英姿,只是听人说三殿下长得颇为俊秀。”
贵妃突然便笑出声来,笑过之后说道:“好,我们便去瞧瞧这三殿下长得有多俊俏。”
5
太子喜得皇女,陛下下令置办宫宴,邀了朝中众臣一道庆贺,玉瑶陪着贵妃坐在了陛下的右手位,遥遥听见内侍传唤,“三殿下驾到!”正倒着的酒水,便从盏中溅出了几滴,好在大家的目光都朝着翩然上前的贵公子身上投去,没人注意到她的过失。
三皇子刚刚游历了魏国归来,呈上些新奇的小玩意给陛下与众妃嫔,颇得众人喜欢,尤其是送给贵妃的一套泥塑小人儿,各个惟妙惟肖,引来一声声赞叹。陛下又拉着他问了许多魏国的风土人情,反倒今晚本应是主角的太子却遭了冷落。
宴会过后,姚广与玉瑶奉了贵妃的旨意,回了柄玉如意算作答谢,远远地瞧见三皇子身旁立着的顾子明,手中折扇轻晃,真俨然一副军师模样,遥想当年他们还是两小无猜的年纪,弟弟爱扮成挥剑斩四方的将军,而他却爱扮做运筹帷幄的诸葛,一把羽扇,樯橹间灰飞烟灭。她呢,亡命的公主、落魄的世家小姐,永远都是命运被他人左右的弱质女流……
“有劳二位辛苦,在下铭记于心,他日若有腾达之时定然不负今日二位助力。”三皇子拱手欠身,玉瑶忙俯身回礼,姚广却是回道:“殿下不必如此,姚某一切只为娘娘,殿下所谋之事与娘娘有益,姚某自然鼎力相助。”
三皇子倒也不生气,仍旧一副如沐春风模样,这时顾子明上前接过放着玉如意的匣子,同时往两人手中各塞了个装着碎银的荷包,“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这回姚公公没有推辞,玉瑶也便伸手接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玉瑶拆开了瞧,里面除了不大不小的几块碎银外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一首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玉瑶心中不知做何想,只是揉皱了字条却又舍不得扔掉,辗转了半夜,不知几时困顿过去。
今年盛夏格外燥热,陛下决定去行宫避暑,命太子留守宫中,这本也没什么,只是在协定随行人员时,特意嘱了填上三皇子的名字,这便叫太子一脉坐不住了,要知道陛下对太子的态度一直晦暗不明,如今却表现出对三皇子的偏向,便有小道消息纷飞四起,说是三皇子讨了贵妃的欢心,与陛下吹得枕边风。
接连几日,朝堂上都有大臣参三皇子的本子,只不过所书之事,不是鸡毛狗蝇,便是查无此证,倒是惹怒了陛下,在朝堂上发了火,直接丢了参详三皇子的本子,发话说此事无须再议。
这年六月初三,陛下的仪架浩浩荡荡的出了皇城,向着行宫出发。玉瑶作为贵妃的陪侍,撩起车帘一角偷偷看了眼外头数年不曾窥见的繁闹街市。
“家中可还有姊妹?”
玉瑶转过头,见贵妃望着她问,垂下眼帘回道:“有的,家中姊妹众多,难以为继,爹娘没法子才将我送入宫中的。”
“你可怨他们?为何偏偏是你。”贵妃又问。
玉瑶回:“不愿,他们已是尽力,我是长姐,也希望弟妹好,何况,我现在很好,得遇见贵妃,是一生的幸事了。”
贵妃点点头,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触手发凉,玉瑶抬头看向贵妃,这才发觉她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并不好看,“娘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贵妃摆了摆手,“好久没坐车有些气闷而已,把帘子掀开一点,我透透气便好。”
玉瑶依言照做了,又坐过去拿了扇子给她扇风。
这日晚间队伍终于抵达行宫,贵妃精神不济,早早就躺了,玉瑶打点好事宜,瞧着四下无人,出了殿外。
月色下的荷花池畔,拿着折扇的男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正是顾子明,看见她来,露出个粲然的笑容,一如小时候那般,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隔着这许多年的光阴,这纷纷扰扰的权利与纷争。
顾子明把一袋药粉递过来,“太医诊脉前三刻为贵妃服下,便可诊出喜脉。”
玉瑶伸手去拿,顾子明却躲开了手,“不问问为什么?”
玉瑶将药粉夺过,“我觉得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
顾子明笑了笑,“如今这种局面,看似相安无事,实则风云暗涌,只需放一尾鱼进去,便可叫敌人自乱了阵脚。”看玉瑶拿着药粉反复翻看,接着道:“放心,只是暂时改变脉象,并没有其他副作用。”
6
殿中窗帘紧闭,光线幽暗,香炉中烟气丝丝缕缕缭绕升腾。玉瑶端着茶盘轻轻走到贵妃床边,茶杯旁是昨晚从顾子明那得来的那包药粉。
“到时辰了?”贵妃还带着朦胧睡意的声音传来。
玉瑶轻轻嗯了一声,那包药粉拿起来拆开一半又停下了,“娘娘这几日总是疲乏嗜睡,还是先让太医瞧瞧,其他的暂先放放……”说完偏头去瞧,却发现贵妃又睡着了。
一头银白头发的龚太医在医士的搀扶下走进殿中,他本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想要告老还乡的本子,却被陛下丢了回去,道是他若是走了,偌大个太医院便没个信任的人了。这回行宫避暑,也因着陛下咳疾又犯了,吩咐了龚老太医一起随行。
隔了纱帐,龚太医伸手轻搭在贵妃的腕间,厖眉一挑,抬起了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喜脉。”
贵妃露出欣然之色,“多谢龚太医。”又吩咐身侧道:“快去告诉陛下喜讯!”
殿中一时之间如同平湖落入了石块,掀起层层波澜,而这热闹之中,只有玉瑶呆呆地站立着。
“到如今只能将错就错了……”假山之下顾子明焦躁地踱着步。
“如何将错就错。”一直低头沉默的玉瑶抬起头,“你们要谋害贵妃腹中的龙子吗?”
顾子明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玉瑶奋力挣扎,奈何比不过成年男子的气力,张开嘴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直到喉头尝到腥甜,才慢慢松了口。
“答应我,什么都不要做,听到没有?”见玉瑶不再像开始那般对抗,顾子明略略松了劲道,“我前些日子查访到徐兴貌似被西京一户书香人家收养,读书颇有天资,在当地的书院中成绩佼佼。”
玉瑶猛然抬头看他,目光中透露着愤恨,而顾子明只是任她这样盯着,直到那愤恨慢慢被隐忍压下,终是松开了手。
月光照得夜色清冷,顾子明抬起手,却惹得玉瑶防备地后退了几步,“我终是念着当年情分的。”顾子明说,将一块帕子递到她手中,“把脸擦一擦,别叫人瞧出来。”说罢与她擦身走进夜色中,玉瑶低头看,那雪白的丝帕上已然沾染着几个血色的指印。
贵妃怀孕的喜讯很快传遍了行宫,陛下欣喜异常,赏赐了无数的宝物。众人皆来道贺,三皇子自然首当其冲。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刚入殿门,三皇子就已道上贺。
贵妃招招手,遣散了除玉瑶之外的其他人,懒懒靠在床边道:“这喜从何来,三殿下还不知吗?”
三皇子轻轻一笑,“是恭喜娘娘马上就能扳倒皇后,做这后宫当中的第一人了!”
贵妃被他这套说辞逗笑,“你不是也能扳倒太子,别搞得好像都是为我。”
三皇子道:“娘娘言重了,自然主要是为娘娘,晚辈只是顺带。”
贵妃摆摆手,“别搞这些虚头巴脑的,这孩子什么时候可以拿掉?我这几日乏得很,还得应付来来去去这么多人。”
“娘娘再坚持几日,只要一回到宫中,晚辈立时便去安排。”
禧贵妃揉了揉眉间,“嗯,回吧,本宫有些乏了。”
“是……”三皇子嘴上应着却并没有走,“晚辈自幼失怙,幸而如今得娘娘招抚,只是仍觉身边缺个知心之人,厚着脸皮想向娘娘讨个人,恳请娘娘应允!”
禧贵妃闻言来了兴致,“哦?不知我这宫中殿下瞧上了谁?”随即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到了立在一旁侍候的玉瑶身上。
玉瑶猛然一惊,紧攥着袍角不敢作声,看着却像是垂头羞窘的模样,贵妃瞧在眼里,等三皇子走了,才拉住玉瑶的手问道:“三皇子表面瞧着一派温和,却并非池中之物,太子与他斗定然是要输的,别看他现在背后并无势力支持,但人最怕有心。
我别的没有,看男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想当年陛下在众皇子中也是声名不显,可我独独瞧中了他,最后可不就是他得以荣登大宝,因而至今仍记得我的好。”说罢见玉瑶低垂着头不说话,又道:“我虽与他合作,确实是怕拿捏他不住,这偌大的宫中我只信任你与姚公公,且看在我的面子上,帮我盯住他可好?”
玉瑶忘了自己是如何答应的,只觉脑袋有千斤重,可最终还是点了头。
玉瑶虽是贵妃近侍,但配与皇子也只能做名妾室,一顶粉色小轿从偏门被抬进皇子府邸,轿子一摇一晃,荡起轿帘的一角,瞧见外头那个已站成风景的白衣身影。两小无猜之时,偶从大人口中得知彼此的婚约,羞窘地将他推开,大声宣示着我绝对不会嫁给你!不想竟是一语成谶,世事无常,此生终只是一场擦肩的缘分。
7
仲秋一日午后,贵妃忽而腹中绞痛,急传太医,说是小产之照。贵妃平日里胎象平稳,怎么会突然小产?陛下闻之盛怒,责令立时察彻后宫。不出意料,甚至陛下还未从乾清宫赶到,内务府便已查清原委,今日午间东宫一名侍婢被瞧见偷偷潜入贵妃寝殿,搜查一番果然在贵妃今日的饭食当中发现了落胎的虎狼之药,可谓证据确凿,侍婢耐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皇后与太子乃是幕后指使,陛下暴怒,不顾左右劝阻,执意将太子投进大牢。
皇后听闻消息匆忙赶来,一身荆衣素容,钗环未配,跪倒在陛下面前,“陛下还请深思,人人皆知我与妹妹不和,若她有事,头一个便怀疑到臣妾头上,如此臣妾怎会唆使太子这般行事?”
陛下盛怒未消却也知是这般道理,“寡人如何得知,许是你那好儿子担心他的太子之位,故而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皇后膝行上前,拽住陛下袍角,抬起的脸上哭得梨花带雨,“臣妾与陛下相知相识二十余载,不说面面俱到,但也敢拍着胸脯说一声问心无愧,这等屠害龙嗣的事如何敢做!陛下只想一想这么多年,臣妾虽说无功但可有过?”
面前的脸孔和多年前那个面带娇羞朝他款款走来的少女一点点重合,娇嫩的脸庞上多了条条细纹,鬓角生了华发,又想起多少个伏案批改奏折的深夜,抬起头来,有她在一旁红袖添香,心中不由一软,抬手落在她的肩上。
正这时,龚老太医一行匆匆出了殿来,拱手抬起的袍袖上还带着片片血污,“贵妃娘娘生产不顺,突发血崩之症,恐是难逃此劫,陛下且去见见最后一面吧!”
半炷香之后,皇上失魂落魄地从贵妃寝殿中出来,近些年来越发亏空的身躯一下子垮塌下来,竟有风烛残年之势,殿外几乎跪满了后宫中所有人,皇上视线扫过,不见刚刚的暴怒,却是经风历雨之后的疲惫之色,下令将太子与皇后贬为庶人,又派人速传三皇子侍妾玉瑶进宫面见贵妃,后再不顾其他人,离开时,脚步竟隐隐有些踉跄。
8
玉瑶随着侍从来到贵妃寝殿的时候,殿外人已经都散了,只姚公公瘫坐在院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见到玉瑶前来,疯了一般要冲上来,被侍从箍住,动弹不得,他挣扎着高喊:“冤有头债有主!你犯下的错老天迟早会来收你!”声音嘶哑凄厉,叫人心生恐惧。侍从欲要武力压制,被玉瑶摆手制止了,匆匆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扑鼻的血腥气味混杂着污浊与潮热向她涌来,叫人忍不住想要作呕。贵妃已是半昏迷状态,旁人唤了许久,才微微睁开眼,瞥见跪在地上的玉瑶,苍白的唇瓣开合,声音气若游丝,玉瑶将耳朵凑到贵妃嘴边,她的话已是连不成句的只言片语。
“我以为…聪明…太傻了……”
“我说,从未,从未喜欢过他,这深宫中,唯一,唯一的,真话……”
说完这两句,贵妃像是忽然回光返照一般,仰头高声唤道:“我的孩儿……孩儿……”一颗晶莹的泪珠蓄积在眼角,悄然滑落,同贵妃这一生,一起殒没进无形处。
殿中一片慌乱,玉瑶跌跌撞撞推门出来,又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栽倒在地上,一个人悬吊在房檐之下,已然断了气,正是姚公公。
经贵妃一事,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朝中便有声音提出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要皇上尽早确立太子以安民心,几个成年皇子中,三皇子呼声最高,被确立太子似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这年中秋佳节,皇上终于下令置办,邀众臣一起同赏月色,本是贵妃薨逝以来宫中最热闹的一次,偏偏又有朝臣将立储之事搬了上来。
“臣以为,三皇子品性高洁,乃是上佳人选!”
被提及的三皇子垂首而坐,没有附和也没有否认。
皇上轻轻放下玉箸,声音苍老疲惫,“孤本想等这中秋佳节之后,罢了,既然如此,那便就今日吧!”说罢朝底下招了招手自有个内侍领了命匆匆下去。
群臣一时茫然,拿不定皇上这是要做何想,席间的三皇子心中忽涌起一丝不安,想起临行前他派去看管玉瑶的侍卫忽然来报说是好端端的,人竟然从屋中凭空消失了,翻遍了整个府邸也未找到踪影,像是想到什么,他问及侍卫:“顾子明何在?”
侍卫答:“顾先生一早说要去趟城外,此时怕已是出城了。”
三皇子眉间厉色闪过,“把人追回来!”眼看进宫的时辰到了,只得匆匆收拾好向宫中而去,就在刚刚宴会开始前,侍从来报,已经捉住了顾子明,但并没有发现玉瑶。
“不管用什么办法,到他说为止!”三皇子疾声令下,可一直到刚刚,侍从的回应还是摇头。
管弦已停,殿中渐响起嘈杂议论之声,直到一女子踏行而入,殿内霎时静默,只三皇子手中的酒杯没有端稳,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又滚落到地上,酒渍溅了满身。
9
似水流年,眨眼间十年光阴流转。
这日清晨北麓山的掩月庵中又迎来了它的老朋友,顾子明在家丁的搀扶下了马,接过特制的拐杖,向着庵中走去,路过的沙弥纷纷指路与他,“顾大人,我家主持在后山的厢房中颂心经呢。”顾子明微笑感谢,沿着沙弥所指方向慢慢走去。
“锦漫!”顾子明推门而入,盘坐在桌旁安心诵经的主持被打断,无奈地叹了口气,睁开双眼,语气略带着无奈的责备,“贫尼法号净月,不是锦漫,也亦非玉瑶,顾施主莫要再叫错了。”
顾子明摆了摆手,“名讳皆乃浮云,法师知道我是称呼您便罢了,何须计较诸多繁杂。”净月闻言竟觉是有几分道理,遂也不再与他辩驳,扶他在塌间坐好,将他那副拐杖接过倚靠在墙角。
当年三皇子欲从顾子明口中逼问出她的下落,用了急刑,他的一条腿便是那个时候致残的,净月抚摸着拐杖上粗糙的纹路,心中生出一丝亏欠,那边顾子明已经招呼着家丁去沏茶了,“锦漫你且尝尝我这茶,入口清香,余韵回甘,我一得这茶,便觉你定然喜欢!”说完献宝一般递过茶碗。净月不由失笑,这种感觉,仿似又回到了小时候,两小无猜,诸多烦恼也无……
顿了顿,顾子明沉了声调,“有件事,我想你该想要知道,他上个月病逝在吴地,当今圣上念在同袍一场,下令按王爷礼制下葬的。”
净月垂下眼睫不由眨了眨,低头饮了口茶,确是好茶。当年事发之后,三皇子被判流放,太子与皇后得以沉冤昭雪,皇上却并没有下令复位太子,而是另立了七皇子为储,其中缘由大约包含着当年龃龉,具体为何便不得而知了。
顾子明瞧着她神色,又说道:“不提这些了,今年太子到了开蒙年纪,陛下为其选定的先生,你猜是谁?”
净月从善如流地回问:“是谁?”
顾子明微微一笑,“前年的新科状元,徐兴!”
净月瞪大了眼睛,“你说谁?”
“没错,是你那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徐兴!他本被西京骆家收养,改名为骆兴,得中榜眼之后上书皇上彻查当年徐府案件,得以沉冤昭雪,后便改回了本名。”顾子明顿了顿,“真不打算与他相认了?”
净月摇了摇头,微笑回应,“知他过得很好我便心满意足了。”
从掩月庵中出来,已是日头西沉,顾子明骑在马背上,回头望去,群山茂林之间,只隐约可见掩月庵古朴的灰墙。
见他迟迟未动,家丁在催了,“大人,快回吧,不然天就该黑了。”
顾子明终是点点头,回身朝山下走去。
人世茫茫,你我皆是须弥一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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