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别雨
2024-12-27洛阳无锦
那些不甚明亮却潇洒快乐的日子里,二人欢笑的脸庞越来越模糊,淋漓的血痕却越来越清晰。
00
六月六,陛下得美人一位,封静嫔,赐居移花斋。
花满堂大殿里,几位堂主正互相交换着最近的信息,冷不丁瞧见楼梯上转下来一人,手里执着青铜酒樽,慢慢走到长桌前。
堂主花如忌抬头看她。
来人杏眼微眯,“他还没死?”
余下二人皆噤声,唯独花如忌笑了笑,“其寿胜龟,哪儿就那么容易死。”
来人点点头,拂开鬓间碎发,一步一摇地远去了。“晚饭不用给我留了。”
花如忌叹口气,“别动手啊。”
殿门大开,只传来袅袅花香。
01
静嫔得宠,纯是一场意外。
她原本是冷宫一名宫女,负责照顾六皇子的饮食起居。奈何陛下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熬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某一日,宫中忽然有人来禀告,言说太医院出现了骚乱。陛下兴起亲自去处理,至时见到她正拽着一位太医的袍角,泪流满面地磕头。
六皇子突发高烧,她束手无策,只能豁出命钻狗洞出来请太医前去治疗。
没人知道真实情况,所以没人敢动。她额头撞在地面上发出巨大声响,陛下瞧了一会儿,忽然出声:“朕随你去看看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冷宫,惊得一片宫殿灯火通明。那夜陛下哪儿也没去,陪着宫女在冷宫里熬了一宿,直到六皇子高烧退去,安稳入睡。
后来陛下派人填了那处狗洞,又着人里里外外将冷宫清扫了一遍,将两人从冷宫里接了出来。
宫女名唤花锦,是早年故去妃子身边的旧人。自那日后,她一跃成为皇帝的枕边人,多受宠爱,旁人不敢有半分异议。
这都是顾明松东拼西凑听来的,待她悄无声息出现在宫里时,正逢一家三口阖家欢乐。
她的出现太过突兀,越过了内宫重重暗卫大喇喇站在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正逗弄六皇子的静嫔脸色苍白,反倒是陛下,坐在案牍前不动如山。
他道:“朕以为你不来了。”
众人慌忙退下,静嫔临走时还看了一眼顾明松。她没什么表情,拖过一把椅子与姜祈遥遥对坐,殿门在身后闭合,她终于开口:“过了这么多年,死都死过一次了,你还是连句话都不会自己说出口吗?”
“……”姜祈苦笑,“婧儿,你永远是这样,说话从不给任何人留余地。”
顾明松不看他,把玩着手上的扳指,“我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姜祈,替身也要有限度吧?我烦请你骨头硬一点好吗?”
姜祈的脸色渐渐沉寂下来。
他叹了一口气,“你要知道,普天之下没人敢同朕这么说话。”
顾明松当然知道,但她偏张狂地笑了,“就算我说了,你能奈我何呢?你不会当真以为坐上了那个位置,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花满堂是不能碰皇室中人,更何况她是执法者。
姜祈没话说了,他伸手抚摸着桌案上的奏折,“那你又是为何回来了呢?”
顾明松静了半晌,终于收了脾气,嘲讽出声:“自然是回来瞧瞧,你的眼疾,是不是又复发了。”
02
姜祈起身,就着壶中温热的水给顾明松沏了壶茶:“朕没什么亲人,想留你又留不住。你看,这法子挺好,你还是回来了。”
顾明松伸手接过茶盏,话语直白不留情面,“挺恶心的,姜祈。彼时你跟去冷宫,到底是为了亲眼见人,还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呢?”
姜祈的身影顿住了,久久未动。
大凉五皇子出生于一场没有人看好的阳谋。
镇南将军赵氏自恃军功行事惹了圣怒,不得已之下送本有心上人的幼女入宫。二人两相生厌,于是太后出手下药,便有了五皇子这个结果。
赵女得封襄妃,住临熙宫。五皇子出生后宫殿不慎走水,母子二人命大逃了出来,但从此五皇子落下眼疾,竟也渐渐被襄妃嫌弃了,不肯养在身边。
幼时的五皇子爹不亲娘不爱,唯独受着乳母庇护,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某日宫中大宴,彼时还叫华婧的顾明松因太过无趣偷溜出席,过回廊时被一位边哭边跑的宫女差点撞翻跌进水池里,细问才知,五皇子发了高热,如今在榻上躺着昏迷不醒,她也是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冒险出门求救。
那是华婧第一回见识到宫中的人情冷暖。
她觉得对方有些可怜,索性陪着宫女一道去了太医院。原本太医们是对这事不愿上心的,但见华婧亮出了身份——镇北将军华老的孙辈,又连忙仔细起来,将消息层层上报,最终竟叫来位德高望重的太医。
而兆帝得知这消息时,不过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还没死呢?那就养着罢。”
狭小的殿中落不进太多的光,昏暗的角落里支着一张床,床榻上躺着个虚弱的小男孩。可榻边上还跪着一个,也生着病,却依旧坚持着照顾榻上的人。
老太医到底看不下去,两个一并看过开了药方,却没往上报另一个人。那小男孩连连道谢,华婧走时多看了眼,见他正往殿门口望来,眼底满是渴望的光。
后来二人再见,却是在军营中了。
华婧被父亲塞进大哥手下历练,恰逢兆帝送皇子入军营。华婧跟着大哥对几位皇子见礼,竟是在最末位见到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孩,眼上还缚着一道白绫。
非五皇子姜祈,而是跪在榻边伺候的人。
华婧将惊讶尽数吞进了肚子里,夜里她寻了个由头将人偷偷叫了出来,甫一见面,一把短刀便抵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你冒充皇室,意欲何为?”华婧手下用力,对方颈项已见血痕。
他低头,将匕首推远了一些,“小人不敢妄领身份,这一切乃殿下的主意。”
五皇子在这些年吃了太多的苦,身骨早已支撑不住。乳娘独子甘林自愿做其替身出入各种场合,而在这之前,没人知道甘林的存在,华婧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们计划中的一员。
华婧问他,“你们意欲何为?”
甘林将头埋得更低,瘦削的肩膀颤了两颤,“只为活着。”
华婧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口,“在吃人的地方谈活着,痴心妄想。你得想着,怎么从黑暗里站起来。”
甘林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应道:“为了站起来。”
03
“若不是你总庇佑着朕,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早该是其他人了。”
姜祈语气平缓,轻飘飘地追忆过去。
顾明松抿了一口茶,点评了几句茶水清香,“花满堂不插手皇家事。”
姜祈听闻笑了笑,“可彼时你我皆非理中人呐。”
军营多年,她丰满羽翼,他韬光养晦。
双眼被缚的他总会承受各样的羞辱,那些日子如腐烂泥沼一般攀附着甘林,令他几度崩溃,在最痛苦的时候,华婧站了出来,帮他撑直了腰板,让他渐渐适应了如何面对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
偶尔华婧耐不住管教,会在夜半时分偷溜出营帐晒月亮,要么爬树要么下河,有惊无险躲过巡查的日子里,总会遇见一脸无奈替她把风的甘林。
渐渐地,华婧竟也似乎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他远比华婧想象的要聪明,又或是常年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他早就懂得了如何生活下去。
某一日夜,华婧坐在枯树杈子下发呆,甘林轻手轻脚走过去,被她丢了一粒石子。甘林稳稳接住,“计划什么呢?”
“无聊,想喝酒。”华婧仰头看月亮,“军中禁酒,大哥又凶得很,我不敢乱来。”
话音方落,就见甘林变戏法似的自怀中掏出一个小酒壶。
她惊奇地瞪大了眼。
“不敢乱来你也乱来许多回了,”甘林笑出来,白绸缎底下的双眼似乎闪着亮光,“自己酿的甜酒,尝尝看?”
两个人偷摸喝光了一小壶酒,又在山丘狂奔了半宿,待酒气散尽了,这才精疲力尽回到营帐。
她总算敞亮地笑了,“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肯陪我胡闹。”
之后华婧尝过无数酒酿,从未有哪一种如那日喝的一般清冽甘甜。
五皇子在深渊里蛰伏了太久,一旦被他顺着光亮寻到出路,他的每一步都势必踏得疯狂而决绝。
华婧和甘林便是他找到的棋子,一个以身犯险入棋局,一个大旗招风揽走所有潜在的危险。
但甘林并不会就此认命,他有了自己的党羽,他开始在宫外发展势力,但他又活得小心翼翼,几乎没人能打听到太多跟“五皇子姜祈”,亦或者说跟他有关的消息。
旁人不知道,五皇子本人自然也不知道。
华婧与甘林的关系很少为旁人知晓,二人于大庭广众之下见面也只是低头见礼从无过多交流,原本互相约定等到对方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再做庆祝,却不料再生事端。
襄妃再获盛宠,又诞一子排行十一,皇帝赐名姜知衍,并于百日大摆宴席,特赦天下。
有心人皆言,或许东宫易主,指日可待。
那一年,甘林十四,华婧十二。
兆帝似乎终于想起了襄妃还有一个大儿子,于是旨召“五皇子”回宫,甘林离开军营入国子监,华婧随大哥奔赴边域。边疆四年,华婧军功加身一路升至副将,她重返皇都长宁,华老为其补过及笄礼,当日大宴,甘林来得很早。
偌大的华府遍寻不到人,家仆们慌乱无力,甘林却镇定穿过假山流水,最终在一处角落找到了喝酒发呆的华婧。
听见脚步声,华婧抬头,眼神清澈,只是手边的酒壶空了大半。
她叹息:“不如那年的好喝。若有机会,你重新给我酿一壶罢。”
“好。”甘林耐心地蹲下来,与她平视,“今日大礼,少贪杯些,回头我与你喝个尽兴。”
他还是拿白绫覆着眼,少年四载未见,已出落得玉树临风,叫人挪不开目光。她知道他看得见,起了坏心拿手去扯白绫,被他捉住了手,温热的鼻息喷在她指尖,惹得她浑身一颤。
“别乱动,”甘林笑笑,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只精巧的木盒,里头是一枚精致的发簪,“迟来的及笄礼,总算亲手送给你了。”
华将军是知道这事的,姨娘来吹枕边风时,他只立在窗边,看着阳光下明媚又快乐的华婧,沉默许久方道:“总得给她一条路。”
04
“其实那次秋猎幕后黑手不止一人,朕都查到过。只是后来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也就只此一家了,”姜祈道。
顾明松笑笑,“你考虑过他们会翻起怎样的浪花吗?”
姜祈也笑,“朕且等着呢,不想他们隐忍蛰伏,如今已过去十数年了。”
大殿外传来响动,是静嫔去而复返,言明六皇子哭闹不止,想请陛下移步一瞧。
姜祈半张脸匿在黑暗里,顾明松看着他,见他摩挲着腰间玉佩,平静回话:“小孩子顽劣,过一阵就好了。”
殿外重新归于寂静。
华婧得补及笄之礼,华老将军请来太傅,赐表字——明松。
待她重返边疆前,长宁迎来了一场盛大的秋猎。
世家大族扎堆,皇子公主抱团,甘林因眼疾被众人围在靶场,大家肆无忌惮嘲笑着这个看起来与自己有着血缘之亲的人。
太子傲慢地抬起下巴,“你会射箭吗?”
甘林平和道:“不会。”
“不会射箭?那你如何配做孤的弟弟。”太子拈弓搭箭,箭离弦而出,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甘林跟着鼓掌,却被身后人撞得一个趔趄,“你去试试。”
明知他看不见,却偏要他难堪,这就是所谓的皇家风范?
眼看着甘林举弓数箭无一中靶,周围的讥笑愈发刺耳,华婧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一箭射落了众人头顶的树枝。
叶子扑簌簌落下,太子转头怒目而视,华婧手腕轻巧转了个圈,长弓在她手中挽出漂亮的花来,“抱歉,手滑了。”
一时出气爽,后果便是二人被人引入了密林深处,遇见了一只不知是谁放入猎场的受伤饿虎。
华婧身经战乱无数,此刻竟是比甘林还要镇定自若。一张弓拉至圆满,二人且战且退,最终缩进了一处狭窄的山洞里。
猎场里,伤人的不止有饿虎,还有藏匿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人。华婧一双手冰凉,甘林似有所感,将外袍解下来披在她身上:“我去引开他们,你趁乱离开猎场,找人来救我。”
即便华婧再不放心,此刻能出得去猎场的也的确只她一人。二人商议一番,立刻分头行动。甘林方离开山洞,随后跟出的华婧便听到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咬咬牙,一路张弓搭箭,骑马往猎场外围狂奔而去。
华将军在见到华婧的第一时间迅速闯山救人,也幸亏他反应够快,众人再次见到甘林时,他被挂在树上,缚眼的白绸挂在耳后,半身各样触目惊心的伤口淌着淋漓的血。
皇帝姗姗来迟,见到的是将死的甘林。他善心大发,急召太医前来整治,并封锁了整个猎场,誓要严查凶手——
当然,最后不了了之。
“五皇子”尽管眼疾加身且素日收敛锋芒,想暗害他的也大有人在。不只是他,这场秋猎里掺杂了几方势力,妄图一并解决好几位皇子,虽然后来都没有得手,但这庞大的真相也不得不让兆帝临时收了手。
兆帝要重重拿起轻轻放下,险些丧命的华婧却不能。她开始偷偷调查有关的一切,甘林察觉到后什么也没说,但很快派了人与她一起追查。
华婧能得到的消息有限,甘林按下了她欲继续的手,在华婧即将发怒的前一刻出声:“真相重要,还是命重要?”
真相是大家都不在乎的真相,可命却是二人唯有一次的命。华婧眼圈有些红,甘林长叹一口气,几番挣扎,最终拍了拍女将军的肩。
05
“其实朕本没打算将这小子养成什么样,能让谁撞见,让谁抚养,全是自己的命,”姜祈道。
顾明松并不反驳,“所以咱们走上如今这条路,也算命定。”
姜祈意外地应声了,“算是吧,因果轮回,总是逃不开的。”
尽管口中说着“这里是吃人的地方”,华婧依旧对长宁、对皇宫保持着一份该有的敬意。
秋猎过后,她不日再归边关。兆帝加强了对几位皇子的监视,这让五皇子有了更大的空间放开手脚做事,只是苦了甘林,每日要小心谨慎应对所有虎视眈眈的人。
就在这期间,往来于边疆和长宁的书信全断了,不仅包括甘林的,也包括华府的。
华婧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可一月后长宁来人,驻边主帅临时被更换,原华家长子被押送回长宁,并带来陛下口谕:副将华婧,剥夺姓氏,更名明松。
边关战事吃紧,即便知道或许皇都局势凶多吉少,她也分不开太多心思来处理远在天边的事。直到次年她与主帅归京述职,她见到了属于自己的府邸,从前熟悉的家人尽数消失,她才知晓当年发生的事。
襄妃得势,便想顺势巩固十一皇子的地位,意图要华家与十一皇子联姻,敲定的人选即为华婧。华老将军不从,以年岁相差太大推拒,不料惹怒襄妃,苦心经营一年多,从华氏旁系入手给镇北将军府扣了个贪墨军饷、欺上瞒下、通敌叛国的罪名,将华氏连根拔起。
华婧这才知道,自秋猎过后,兆帝也在着手准备处理几位功高震主的老臣。华氏家大业大,许多旁系并不在长宁生活,这也给了襄妃可乘之机,而恰逢兆帝找事,这无异于瞌睡递枕头,兆帝便借题发挥,端了整个华府。
原本这件事也会牵扯到华婧,但华老将军有言,华婧非华府嫡出,而乃养女,十六载养育之恩已报,从此华府不再认她为华氏子孙。
当年领养华婧的人证物证俱在,纵使襄妃万般不甘,也只能就此作罢。
她被摘了出去,干干净净。
那一年长宁下了一场雪,雪势极大,纷纷扬扬令天地失色,落入她眼中,却似乎蒙上了一层猩红。
自此她更名明松,自请常驻边关,非召不回京。
离开前夜,甘林冒险翻入她的府邸,连眼上绸带也未缚,带来了一坛甜酒。
她并不意外,翻出两只酒樽,尝了一口道:“有些涩。”
“你决定得突然,没能把握好时间。但又不知何时能再见你,我实在等不住。”甘林苦笑,“凑合尝尝。”
她突然出声:“所以幼时……爹……将我丢入军营,并非我想,而是为我日后铺路。他早就知道华家保不住,所以早做了打算。”
甘林并未反驳,“华老也知道你我之间的联系,他没有阻止,想来也是为此。”
她问:“你准备怎么办?”
甘林不说话。
但明松知道他的意思,她往远处皇宫的方向望了一眼,“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怎么做了,只是在等我也做出一样的决定而已?”
甘林笑了笑,又向着明松的方向靠近了些。他在明松的注视下从胸前掏出白绸重新捆住了双眼,声音轻飘飘的。
“都是被抛弃的人,自己的路得自己挣,身后是悬崖万丈,我们回不了头了。”
06
顾明松勾了勾嘴角,但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彼时或许是喝了酒坏了脑子,我竟也能说出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呢?是要逼宫篡位,还是想要报仇?
姜祈拿手撑着脑袋,似清醒似迷茫地道:“你说什么话朕自然都听。只是,人算敌不过天算啊。”
兆帝二十年,太子受侧室蛊惑,大行巫蛊之术,被近侍告发,遂遭贬黜。
太子被废,各派党羽蠢蠢欲动。兆帝如今看谁都带着戒备,只有尚为年幼的姜知衍能让他短暂地感受到天伦之乐,于是去襄妃宫中的次数也愈发多了起来。
与此同时,赵老将军突发恶疾,病情在短短两月内急速恶化,最终撒手人寰。其幼子赵珩年方十二,兆帝为嘉奖老将生前贡献,大手一挥,赐其皇姓,更名姜珩。
他这一举动即被有心人解读为,或许兆帝有重立太子之心,只是立姜祈还是姜知衍暂时还未有定数。
大臣站队,皇子相争。年幼的姜知衍不知其中利害,又或许知晓,却假装纯善,在一次家宴上拍着手对兆帝说,礼部尚书家的大姐姐一直盯着五哥看,想来他们应当感情很好。
甘林无法反驳,只能叩首谢恩。
婚事很快被定下来,贺喜之声自长宁一直传到边关,得知消息的明松在废墟墙头,睁眼坐了一夜。
她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但她未料想来得这样快。
兆帝明面上青睐襄妃二子,实际却绝不会赋予其更大的权柄。她如今已是主帅,又是女身,兆帝一定计算着要让她发挥出更大的、立于朝堂平衡的作用出来。
果然,临近年关,兆帝下旨令明松归京述职。
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甘林的信了,除了那些越传越远的流言,她甚至不知道如今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偶尔午夜梦回也能见到过去的他,那些不甚明亮却潇洒快乐的日子里,二人欢笑的脸庞越来越模糊,淋漓的血痕却越来越清晰。
明松请驻边关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天高皇帝远,不论是自丰羽翼亦或收服民心,都相当容易。所以这次回长宁,她于营中混了一批自己的精兵。
宫宴之上,觥筹交错。明松假借醉意去池边吹风,手中握着甘林混乱中遣人塞给她的消息。
五皇子想要篡位,但是要让他死在这场谋杀里,这样对方才能名正言顺从阴影里站出来,将过去一切推到一个死人身上,接着顺理成章坐上那觊觎已久的宝座。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回到席间,歌舞未停,兆帝抬手唤来新科状元郎和满身酒气的明松并列跪于殿中,朗声要为二人赐婚。
状元郎埋头谢恩,明松骤然捏紧双手,就要俯首贴地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无数乔装打扮的杀手从人群中跃出,长剑出鞘,瞬息间解决了许多人的性命。可有更多的宫人模样的侍卫跳出来,两方厮杀在一起,血混进溪流里,染红了一整池的水。
尖叫声此起彼伏,状元郎颤抖着护在明松身前,她有些愣怔,越过对方瘦削的肩膀望向高台,那里的人连滚带爬,最终留下没什么表情的甘林和一动不动的兆帝。
襄妃瑟缩着抱着姜知衍匍匐在地,兆帝的视线落在甘林身上,他龙袍撕裂,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锁子甲。
兆帝抬手,扯去了甘林面上的白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陡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早知有人要反,却猜错了人。冒充皇室、谋杀天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朕的儿子如今在哪里?”
07
兆帝原以为这场宫变胜券在握,可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从暗处冲出来,不过片刻便将场面彻底控制住时,他的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
方才醉意横生的明松平静地抱臂站在远方,她手里捏着虎符,完整的虎符,另一半甘林替她偷来交到了她手里,她挥手,就有一批人分别押着不同的人离开。
五皇子虽可怜,却也是博弈失败自取的结果。兆帝防的是赵家携姜知衍反叛,不料估错人失了先手,一败涂地。
甘林领了姜祈这名字登基为皇,襄妃被抓,赵氏连坐,一时间诏狱人满为患。姜知衍得封敬王远离长宁,姜珩得封宁王,被发配去了赵氏封地,余生非召不得入京。
礼部尚书嫡女做了皇后,入主凤仪宫。状元郎与明松的婚事最终还是告吹,他入朝为官,明松继续赴边做将。
在戍边之前,她亲自为华氏翻案,奔波一整年,手刃了无数仇敌。
姜祈想让她回来,她不应,皇宫似牢笼,她从来没有想将自己关进一生都离不开的铁牢里去。
这都是二人自己挣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赵家被清洗,姜祈后宫逐渐充盈,各式妃嫔美人百花争妍,皇子公主接连降生。那些消息总能飞到明松耳边,行脚客、商旅、游侠、官府、百姓,大凉似乎稳中见好,唯独她身边愈发荒芜。
从前的承诺似乎早化作了一抔黄土,随着那场宫变的大火彻底消散在了史书里。
明松偶尔会回到长宁找姜祈,他依旧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惊喜,依旧记得她的每个喜好和一直没有忘却的那壶酒酿,他们的话题从国事谈到家室,从前朝谈到后宫,谁又有了孕,哪位皇子课业又得进步,明松听得逐渐疲乏,出声制止:“甘林。”
只有她还在叫这个名字,也似乎只有这名字还独属于他二人。
姜祈看着她,终于不说那些琐碎了,却自袖袍中摸出一支精致的步摇,缀满了东珠与绒花,一只金丝凤凰盘旋其上,尾端挂着剔透的流苏。
明松盯着步摇,忽然觉得这一路走来,似乎都无比的荒唐。
她笑出声,眼角沁出泪花,“甘林,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姜祈的嘴角动了动,可最终依旧没有开口。他只是拿着那支步摇,固执地往前走了一步,将它递到了明松面前。
她明白了。明松接过步摇,然后在姜祈亮起来的眼神中转身将步摇置于案上,未再留话决绝离去。
当年的状元郎如今仍未成家,他依旧惦念着宫变那夜于明松的惊鸿一瞥。姜祈的赐婚被他婉拒,言明愿意等明将军归京完成当年的婚礼,姜祈笑着应下,转头一脚踢翻了案桌,烛台滚滚而落,差点引燃大火。
即便如此,明松依旧没有归京。
直到某年小雨,明松携一千精兵诱敌深入,不料横遭属下背叛,被困死在了山谷里。那日下了一淋漓的小雨,她重伤跪地抬不起头,援兵久候不至,她本以为就此殉国,却见到了花满堂彼时的堂主花玄英。
天边滚雷将至,她不躲不避,撑伞踏血而来,救起了死人堆里的明松。
明松问她,为何要救自己。花玄英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我只救愿意救自己一命的女子。”
自此,大凉镇北将军明松战死沙场,花满堂中则多了一位姑娘,姓顾,名明松。
姜祈得知消息时已是雨夜,他听着殿外落雨如帘,面上表情起伏变化许久,最终落定无痕。
“罢了,拾其旧衣,做衣冠冢罢。”
花满堂于大凉布下的信息网无处不在,因此顾明松很快便知道了那日背叛她的人是赵氏旧部,又与皇后勾结,意欲除去她的性命。
姜祈查到了真相,但他按住不发,成日对皇后笑脸相迎。
他有仇恨吗?或许是有的,那一夜后皇帝大病一场,高热反复七日不去,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但他为何最后什么也没做,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讲,而如今顾明松竟也猜不透了。
想到这,顾明松倒掉了手中凉透的茶水。恰逢殿门再度被敲响,六皇子在外哭闹,间或夹杂着静嫔低声的劝慰。
顾明松一动不动。
姜祈问:“你早就知道了?”
她并不正面回答,“花满堂无处不在。”
姜祈再问:“你会回来,再帮朕一次吗?”
她后退了一步。
“到此为止,姜祈,这回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你的命了。”
08
殿门最终还是开了,姜祈走在前头,顾明松摇着折扇跟在后头。这张面孔或许陌生或许熟悉,但一路竟无一人敢出声。
姜祈走过去,将哭闹的六皇子抱在怀里。静嫔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大家往移花斋缓缓挪步,即将到达时她还是忍不住道:“姑娘……还请止步。”
顾明松觉得好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三人进殿后,她又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梁之上。
姜祈哄着六皇子躺在了榻上,“不用收拾了,朕过来将他哄睡了就走。”
外袍脱了一半的静嫔有些呆愣,但她还是端来了茶水,“陛下这么晚了去做什么?”
姜祈道:“批折子。”
天色尽黑,是该就寝了。静嫔叹了口气,摇摇晃晃贴过来,“陛下,您已经很多日没有休息好了,还是养好身体更重要……”
就在此刻,姜祈忽然抬头,与梁上的顾明松视线相接。
他捉住了静嫔捅向心口的匕首,但他防不住身后六皇子插进后背的刀。利刃刺入皮肉发出闷响,顾明松却只是看着,姜祈张口,无声问她。
为什么?
后来顾明松靠着出色的能力很快成为花满堂的东花主,她身为东花主的第一单,就是去杀一位故人。
当年那位状元郎,如今的尚书右丞。
落地时他甚至还在办公,双眼熬得通红。顾明松见到的却是多年前宫变那夜,对方颤抖着将自己护在身后,无半点退缩的青年。
她几欲崩溃,僵在原地久久未动。右丞听到响动转身见到她也见到了她手里的长剑,依旧热情地端上了饮水和糕点,恰逢此时姜祈叩门而入,一把将人拉在了身后。
他知道了她如今身份,但不信她一颗不愿刀剑相向的真心。
顾明松问他为什么,他不说话,缓步上前,将剑尖抵在自己心口,“婧儿,你若要杀人,你来杀朕。”
“我早就不叫那个名字了。”顾明松又哭又笑,被步步逼退,最终无路可去时,她悍然出手,丢掉了长剑打断了自己的右臂。
右丞扑上来,急召医师却被顾明松打断。她盯着姜祈,咬碎银牙呕出一口血来,“姜祈,我从不以最大恶意揣度你。而今我在此立誓,来日若有机会,我必取你性命。”
他的所有欲望都宣之于她口,她便断其口,以利刃悬于他颅顶,要他下半生永不安宁。
东花主任务失败,被救回花满堂,惩鞭刑二十。
顾明松咬牙撑了过来,但不愿再出山,便自请辞去东花主的身份,成为花满堂的执法者,惩处那些违背花满堂规矩的人。
期间旧堂主花玄英脱离花满堂离世,新任堂主花如忌上位。
堂中依旧交换着各处的消息,直到赵氏旧部培养出的人混进了长宁皇宫,杀死了六皇子并取而代之的消息传入堂内,顾明松终于再次现身。
虽然花满堂不杀皇室中人,但动手的毕竟不是她,对不对?
09
移花斋起火时,顾明松已在后花园凉亭里小憩了。
她远望着浓烟滚滚,听花如忌平静抱怨:“还是没死成?”
静嫔和姜祈缠斗在一起,六皇子就去踢翻了桌椅板凳打倒了烛台,意图将三人全部烧死在殿内。那一刀也带走了姜祈绝大部分的行动力,可侍卫到底来得更快,还是将姜祈救了出去。
二人见一击不成,双双服毒自尽。
顾明松捻起一块糖塞进嘴里,“世间不如意本就十之八九。但经历这么一遭,估计他也活不长了。”
花如忌叹气,身后有人来扶起她往凉亭走去:“罢了,早点回来啊,你还没吃晚饭呢。”
身影眨眼消失不见,顾明松捏了捏右手,突然笑出了声。
“就来。”
不知道在向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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