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春早
2024-12-27薛浅
云渺笑得眉眼弯弯,李弦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就觉得已胜却人间无数。
一
春寒料峭,云渺身着披袄,将手缓缓探出窗外,任由风肆意地掠过指尖。云府外突然传来婉转的琴声,云渺拿起身旁的藜杖,顺着响声缓步寻了过去。
“你的琴声里,有风。”云渺嗓音清脆,笑意盈盈站在巷口。
谁料周遭却顷刻寂静下来,云渺微微侧耳,听到凑近的脚步声,不安地攥紧了手中的藜杖。
良久过后,方才传来男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渺渺,你的眼睛?”
“李弦桐,真的是你?”云渺语气中难掩欣喜,双手试探着揉搓上他的脸颊,“你何时从京师归来的?可有什么要事?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伯母身体怎么样?”
直到云渺将掌心放在自己头顶,又踮起足尖去摸李弦桐的头,李弦桐的脸方才得救,等她放下手臂,扶着她坐了下来。
他与云渺自幼相识,可惜自从父亲病逝,他便跟随母亲入京投奔外祖母,算来已有六年未见了。
“午后进的城,如今我在宫里当差,是个乐师,奉圣上之命为太后作祝寿曲,这才回到江泯。母亲身体康健,时常提起你呢。”李弦桐温柔地回答了云渺所有的问题,又继续追问,“那你……”
云渺倚着雕栏,洒脱挥手,“不过病了一场,不妨事的,我如今可是个极厉害的瞎子。”
李弦桐心疼地搂过云渺的肩膀,将她拥进了怀里。云渺挣扎了几下,见李弦桐不肯松手,索性环住了李弦桐的腰。
当年明明说好回来看云渺的,都怪他迟迟未归,没有护好她。
他与云渺的初遇,其实并不美好。他的父亲本是闻名遐迩的琴师,为了让他继承衣钵,待他总是极为严苛。
那日,方才九岁的他正躺在琴室偷懒,却被早归的父亲撞见,狠狠打了一巴掌。他心中委屈,喊了句“是你逼我学琴的”就冲出了家门。
恰好偷溜出府的云渺,瞧见蹲在墙边的李弦桐,脸还埋在双臂中,身子不停颤抖,慢慢凑了过去,用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怯生生问道:“你也不开心吗?”
李弦桐挥开来人,慌乱地用袖子抹掉眼泪,瞪向摔倒的云渺,看清是云家的小姑娘,恶狠狠道:“滚开,你个克死娘亲的灾星,难道还想克死我吗?”
后来,李弦桐时常到那个巷口去等云渺,李、云两府本就相近,可他竟再未遇见她。
每逢想起云渺摔在地上的模样,李弦桐都觉得万分羞愧,他当时心情很差,又不想旁人看到他流泪,所以才恶语相向的。她的眼眶明明含着泪,听到他的辱骂,却并未回击半句,只是起身默默离开了。
暮春时节,满院的桐花都开了,母亲牵着浑身脏兮兮的云渺回来,帮云渺沐浴,还换上了他的衣衫,由于太过肥大,将云渺衬得更加瘦弱了。
母亲偷偷找到李弦桐,语气中满是愤怒,“渺渺自幼丧母,云老爷又常年在外行商,那群坏小子竟然说她是灾星,把她推进水洼里,幸亏被我瞧见了。我去把换下的衣物洗了,你陪她玩会,可不许欺负人家。”
冲出琴室的李弦桐,在桐树下见到了乖巧站着的云渺。她抬头瞧见他,明显有些怕,退了两步,转身就想走。
李弦桐追了上去,挡在她的面前,躬下身子郑重道:“对不起,那日我被父亲斥责,所以才乱发脾气的。”
“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你不可以轻易就原谅我。”李弦桐歪头想了半晌,终于高兴地拽着云渺,带她进了琴室。
一连为云渺弹奏了数首曲子,直到李弦桐痛得狂甩手指,方才停了下来。云渺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滑稽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二
自那日后,两人便渐渐熟识起来。只可惜李弦桐要听西席讲课,又要练琴,唯有闲暇时才能出府,云渺总会坐在巷口等他。
李弦桐常常调侃西席是个古板的老学究,有时也会给云渺看他满是伤痕的手,然后抱怨父亲的严厉,偶尔还会讲起母亲。云渺每次都是安静地听他说,眼睛望着远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这日傍晚,李弦桐端着母亲做的点心,到巷口去寻云渺。然后就见到一群孩子将云渺围在中间,嘴里不停喊道:“灾星,灾星,不躲在府里,跑出来害人!”
李弦桐当即冲了过去,揪住为首的孩子狠狠挥拳,同时雨点般的拳头也落在李弦桐身上,李弦桐却始终不肯松手。
“是云溪说的,他哥哥难道还能冤枉她?”那孩子起初还在叫嚣,后来见李弦桐下手毫不留情,终于怕了,开始不停求饶。
“云渺是我李弦桐的朋友,谁再敢欺负她,我见一次打一次。”李弦桐刚松开手,那群孩子就一溜烟跑掉了。
点心散落了一地,云渺蹲在地上,轻轻拂掉上面的灰,一点点装回荷叶盘中。
“脏,别吃了。”李弦桐想要拉起云渺,却被她躲开,直到将碎块全都捡起,方才坐了下来。
“这是伯母的心意。”云渺拿起一块吃了起来,李弦桐见状也坐到云渺身旁,捡起大块塞进了嘴里。
那些碎掉的点心,就被两人这样一块接着一块吃光了。
李弦桐抬头看向云渺,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显得她整个人都暖融融的,话也脱口而出,“你哥哥为什么要冤枉你?”
不知过了多久,云渺才缓缓道:“他没有冤枉我,我娘亲是被我害死的。若不是因为生我难产,她就不会早逝了。”
她的声音轻得仿佛再无一丝气力,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砸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尘花,“你若是不想再同我当朋友,也没关系的。”
“这怎么能怪你呢?”李弦桐心疼地搂住云渺,云渺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怎么会不怪她呢?若没有她,娘亲就不会死了。其实连她都觉得,自己就是个灾星。
一连下了数日的雨,消减了几分暑气。李弦桐生辰的那日,云渺早早便带着贺礼登门了。云老爷此行归来,送了她一块玲珑剔透的宝玉,她觉得正配李弦桐的琴。
午后四人坐在食桌前,李弦桐夹起长寿面,慢慢站起身子,直到踩在圆凳上,碗里竟还有一截,母亲笑着帮他扶住了凳腿。
“没有半点规矩。”父亲板起脸,冷声训斥道。
“桐儿生辰,莫要说他了。”母亲扶李弦桐下来后,又温柔地为云渺夹了个鸡腿,云渺忙将头埋进碗里,拼命往嘴里扒饭。
不知是何缘由的李弦桐凑过去瞧,看到云渺眼圈通红,笑着揶揄道:“你不会是被长寿面馋哭了吧?”被母亲拍了一下后背,李弦桐才又坐直了身子。
傍晚李弦桐送云渺回府,云渺一直低着头,途经巷口时方才嗫嚅道:“对不起,搅了你生辰宴。”
其实云渺从未吃过长寿面,记得那年父亲准备了满满一桌菜肴,而她的面前也摆了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可惜晚归的云溪走进来,径直掀翻了桌子,汤汤水水洒了满地,父亲狠狠打了云溪一巴掌,云溪梗着脖子,大声吼道:“今天是娘的忌辰,你竟然陪这个灾星过生辰?”
“你为何如此偏执,这怎么能怪渺渺呢?”
“因为如果没有她,我云溪现在也是有娘的孩子。”
父亲踉跄了几步,看着满屋的狼藉,强撑着送云渺回房了。月光如水,父亲站在门前,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一字一句道:“渺渺,我和你娘亲都很欢喜能生下你的。”
可是后来每当她生辰,父亲都会躲在房里喝到烂醉。父亲性子柔和,与人为善,只有媒人登门那日才黑了脸。她曾偷偷听到父亲哭着说,若非要照顾她与哥哥,他情愿追随娘亲而去。
其实父亲也无一日不思念娘亲。
三
残阳如血,李弦桐弓身藏在街角,眼睛敏锐地盯着街上的行人。看到从书院散学归来的云溪,直接冲过去,挥起拳头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拳头让云溪蒙了半晌,抬头见是李弦桐,更觉得莫名其妙,谁料李弦桐却又举起拳头打了过来。
最终两人扭打成一团,云溪年长李弦桐几岁,比他高了半个头,可偏偏李弦桐好似疯了般,云溪反而没占到什么便宜。
鼻青脸肿的云溪回到云府,本就愤怒,又遇到不停追问的云老爷,语气烦躁极了,“去问李弦桐那只疯狗,我哪知道为什么?”
天刚破晓,云老爷就带着厚礼来拜访李老爷,言辞恳切,“我常不在江泯,对孩子疏于管教。因与李兄也算交好,故才登门一问,若云溪当真有错,也算替他赔个不是。”
被父亲唤来的李弦桐,跪在地上吊儿郎当道:“看他不顺眼就打他了呗。”
如此嚣张的回答,自然将李父气个不轻,拿起短鞭就狠狠抽在李弦桐背上,李弦桐跪得笔直,咬着牙,始终不肯认错。云老爷并无告状之意,见李父动粗,心中反倒过意不去,多次去拦他。
可惜李弦桐还是被打得皮开肉绽,云渺从父亲那里听说,就急忙跑到了李府。看见趴在床上的李弦桐,背部的裹帘上还有洇湿的血迹,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般。若非为了她,李弦桐又怎么会受罚呢?
低声的啜泣传到李弦桐耳朵里,李弦桐笑着仰头看向云渺,故作洒脱地摆摆手,却疼得龇牙咧嘴,缓了半晌才道:“眼睛是用来看风景的,可不是用来流眼泪的。”
李弦桐向云渺勾了勾手指,待她在床榻旁坐好,才同她讲起了湖光山色、大漠孤烟,明明都是听来的,却说得绘声绘色,惹得她心生向往。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云渺都会缠着李弦桐讲风土人情,逼得李弦桐日日翻阅典籍,就连李父都被他的反常吓到,过了许久都不见他惹出乱子,方才安心。
云老爷也曾为李弦桐送过药,李弦桐趴在床上,脑袋冲着墙壁,嗤笑道:“懦夫,这药还是留给你的宝贝儿子吧。”云老爷不知为何李弦桐这般厌恶他们,留下药后就离去了。
寒来暑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随着李弦桐年岁渐长,父亲对他也愈发严厉起来,就连见云渺的次数都很少了。每逢提起父亲,李弦桐都义愤填膺。
“其实我很羡慕你有双亲疼爱的。”云渺轻柔的嗓音,轻易就浇灭了李弦桐的怒火。可惜与父亲学上一阵,他就又变得牢骚满腹。
如此劳碌的日子,终于随着李父的病逝,停了下来。
昏暗的琴室内,李弦桐用力地拨着琴弦,两只手都已鲜血淋漓,却仍旧不肯停下来。宽慰过李夫人的云渺,见状只得死死抱住他的双臂。
“渺渺,放开我。”
直到父亲病重,他才知道,原来数年前,父亲的身体就不行了,只是怕他担忧,故而瞒着他。
父亲临终前,紧紧握着他的手,目光温柔,“我逼你学琴,也是盼着你有一技之长,能够过得顺遂些。以后你就是男子汉了,记得照顾好你母亲。”他只能不停点头,眼睁睁看着父亲离世。
“这些年,父亲明明脸色不好,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生病了,只当他是太过劳累了。有时实在不能教我弹琴,我竟然还很高兴。渺渺,你说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呢?”
“伯父瞒着你,就是希望你能快快乐乐长大,你若是这般自苦,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李弦桐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顺势依偎在云渺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第二年春天,李夫人卖了宅子,准备带着李弦桐入京投奔母家。
临行那日,云渺站在李府的石阶前,同李夫人道过别后,笑着对李弦桐说:“李弦桐,祝你成为名满天下的琴师。”
“渺渺,记得多笑一笑,我会回来看你的。”李弦桐摊开手掌,是一朵桐花,将它戴在云渺的发间,转身随着母亲离开了。数次回头,李弦桐都能看到云渺在向他挥手。
谁都不承想,山遥水远,这一别竟然就是六年。
四
数年未归,江泯早已物是人非,就连李家旧宅都转手多次,不知最终被谁买去,荒芜起来。云渺曾偷偷进去过,看见昔日茂盛的桐树枯死,还伤神了一阵。
而云老爷竟然患上“偏枯”之症,缠绵病榻,整日糊里糊涂,云家的重担全落在了云溪肩上。
李弦桐本想在城中寻家客栈落脚,可实在不忍拂了云渺的盛情,便在云府暂时住了下来。幸好云溪不在江泯,李弦桐倒是自在多了。
初春的风尚裹挟着凉意,李弦桐清早探望过云老爷,就直奔云渺的小院。
远远望见坐在花坛旁的云渺背影,瞬间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刻意放轻脚步,待凑近后方才搭上她的肩膀,“渺渺,忙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云渺打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洒在手上,瞬间红肿起来。
李弦桐慌乱地握住她的手腕,对着伤处吹了半晌,又匆匆去找管家取药,直到替云渺包扎好,李弦桐才满怀歉意道:“对不起,本想逗你玩的。”
“没关系。”云渺歪着头想了片刻,笑道:“就罚你为我讲些京城的事吧。”
其实他在京城的日子,过得也不顺遂。进京不久,他就选入宫内,成了乐师,可惜皇宫人才济济,他的琴技又算不得出神入化,根本无人留意,只能随着众人献技,混过了一年又一年。
“渺渺,我还要谢你呢,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何日才能出头?”
“谢我?”云渺语调都不由得扬了起来,脸上满是不解。
原来两年前,番邦使臣入朝,李弦桐仍似往日般弹琴,谁料使臣却突然发难,提起番邦旧俗来,逼着圣上与之唱和。
应允,难免有失大国威仪;不允,又有轻慢之嫌,一时竟进退维谷。
猛然间,李弦桐想到古籍所载,站起身来引经据典驳斥了使臣,又奏起古琴曲为圣上解了围。
因圣上自幼长在深宫,对民间旧俗颇为好奇,见他博洽多闻,便时常唤他去讲些趣事。
此番他能够出宫,就是圣上恩典,若讨得太后欢心,定能名扬天下,也算不辜负父亲的苦心了。
“如今这祝寿曲尚无头绪,渺渺可要帮我。”
“我不过是个瞎子,能帮你什么?”
“可是某人说,她是个极厉害的瞎子啊,你连我琴里的风声都能听出来,难道忍心不管我?”
云渺自然不忍心,所以只好拄着藜杖,陪着李弦桐四处奔走。
她的眼睛看不见,腿脚难免不利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祝寿曲却始终没有灵感,急得她就连嗓子都哑了。
可是李弦桐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送她回云府,每逢遇见难行的小道,就搀着她的胳膊,一点一点向前挪,许多时间都浪费在了路上。
这日傍晚,山中荒废的破庙里,两人坐在篝火旁,云渺又苦口婆心地劝起李弦桐来。
李弦桐一根一根添着木柴,越听脸色越差,却努力压抑着怒火,直到听见“累赘”两个字,愤怒地将手中的柴摔了出去。
“你不是累赘!”
察觉到云渺身子瑟缩了一下,李弦桐连忙看向她,特意放柔了声音,“渺渺,待我功成名就,便会向圣上请辞。我想去看遍这世间的美景,你愿意陪我吗?”
“李弦桐,你怎会与盲人开这种玩笑呢?”云渺本想伸手去摸藜杖离开,却被李弦桐握住了手腕。
顺着李弦桐的力道,云渺摸到了琴上悬挂的玉佩,如此熟悉的轮廓,显然就是当年她送给李弦桐的那枚。
好似被烫到般,云渺执意要把手抽回来,李弦桐却死死攥着,怎么也不肯松手。
“渺渺,你这般聪慧,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吗?”这天地如此广阔,他在江泯早已没了挂碍,若非为了她,又何必偏到这里来呢?
可惜回答李弦桐的,只有长久的沉默,和山谷间呼啸而过的风声。
五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在篝火旁枯坐了一夜的李弦桐,起身为熟睡的云渺盖好披风,拿出竹篓里的药罐,到湖边打水去了。
他曾问过云府管家,云渺的眼睛是三年前盲的。当时云老爷病重,昏迷了数日,云渺整天以泪洗面,许是急火攻心,某个清晨醒来,就突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云溪也曾为她寻过不少名医,可惜一连吃了三年药,始终不见病愈。
她本就觉得自己很多余,如今又成了盲人,心里该有多苦啊。就算心疼她,昨日也不该乱发脾气的,想必吓到她了。
待滚烫的汤药晾到温热,李弦桐才端给云渺,突然瞥见她掌心新旧交错的伤痕,心中更加自责起来。哪怕这般护着云渺,她还是受了伤。
“渺渺,不如你随我入京,宫中那么多名医,定能治好你的眼疾。”李弦桐蹲在云渺的身前,见云渺身子一僵,又急忙解释道:“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不知过了多久,云渺方才开口,“李弦桐,其实我当年愿意与你交好,全是因为伯母。”
幼时,父亲极少在江泯,哥哥又不愿理睬她,她总是过得很孤寂,所以常常偷溜出去。可那些孩子却觉得她是灾星,根本不肯和她玩,偶尔还会欺负她。
她永远都记得,那日斜阳下,李夫人怒气冲冲赶走他们,然后蹲下身子,温柔地拉起她的手,帮她掸掉身上的灰尘,关切地问道:“有没有伤到哪?”
就好似春日的微风般,吹进了她的心里。
所以哪怕受欺负,她还是会到街上去,就是为了能多看李夫人几眼。她曾见过李夫人牵着李弦桐,才会在他哭的时候,犹豫片刻后还是凑了过去。
“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娘亲。”云渺的声音很轻很轻,李弦桐却觉得仿佛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胸口上。
明明她的话那么伤人,可他竟然还觉得有点心疼她。
六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他曾想过无数种可能,甚至连云渺嫁人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有想过,云渺会不喜欢他。
“那么喜欢我母亲啊?那你更应该嫁给我了,以后我母亲不就是你母亲了。”
李弦桐的语气很平静,云渺听不出他的心思,直到耳边传来呜咽声,才知道原来李弦桐哭了啊。
从山中归来,李弦桐就搬出了云府。管家说,他在城中找了间客栈,整日躲在屋里喝得烂醉。
这日傍晚,李弦桐突然跑到云府,求云渺陪他去个地方。嗅到李弦桐满身的酒气,云渺连眉头都皱了起来,正想拒绝,就被李弦桐硬揽进怀里,半拥着出了云府。
街边的小摊内,云渺孤零零坐在长凳上,周遭都是吵嚷声,李弦桐道了句“等我”,就不知跑哪去了。
随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云渺闻到了扑鼻的香味,手中也被塞了一双竹箸,“渺渺,生辰快乐。”
想必是刚煮好的东西,不然为何熏得她眼热呢?
见她迟迟没有动,李弦桐又道:“我和母亲学的长寿面,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你且尝一尝。”
云渺终于挑起面条,刚塞进嘴里,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她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
自从眼睛看不见,她就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原来今日竟是她的生辰啊。
而李弦桐竟然还记得她的生辰。
云渺将脸埋得很低,努力往嘴里塞着面条,她不知道李弦桐有没有在看她,她听见了好多好多声音,可惜这些声音里没有李弦桐的。
……
“爹,怎么会有傻子给你钱,然后自己做面吃啊?”
“嘘!有钱赚还不好?”
六
月凉如水,洒满了整个小院,李弦桐将云渺送回府,看着她进了屋内,却怎么也舍不得挪动脚步,直到腿都酸了,才去回廊里坐了下来。
明日他便要启程归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随着屋内的灯光熄灭,李弦桐也渐渐睡了过去。
听见声响,李弦桐茫然地睁开眼睛,才发现天都亮了,他就这么睡了一夜。
站起身,李弦桐正想离开,就见云渺左手端着药碗,右手拄着藜杖,缓缓走到了花坛旁,然后蹲下身子,将药倒了进去。
愣了半晌,李弦桐才想起叫她,一声“云渺”,竟唤得无比干涩。
“李弦桐,你什么时候来的?”云渺勉强扯出一抹笑,将药碗偷偷藏在身后,有些心虚地问道。
“为什么不吃药?”那日他之所以会吓到她,恐怕也是因为撞见了她在倒药吧。
直白的质问瞬间戳破了云渺的幻想,李弦桐果然什么都看到了。
两人僵持了许久,最终还是云渺先败下阵来,故作轻松道:“我用眼睛换了父亲的性命,算来还是我赚了呢。”
她就是个灾星,娘亲因她而死,三年前,父亲又突然病入膏肓。哥哥遍寻名医,父亲却始终没有清醒的迹象,甚至不少人都劝他们为父亲准备后事。
明明答应过李弦桐要笑的,可是她的眼泪就似决堤了般,止不住地往外流。她不知道能干些什么,只好日日跪在地上,不停地向神灵祈求,若是能让父亲醒过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或许是神灵听到了她的心声,然后救了父亲,也收走了她的眼睛。
“伯父不过是病了,与你有何干系?”李弦桐又生气又心疼,眼睛紧紧盯着云渺。
“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死吗?”云渺低着头,似攒足了力气才又接着道:“他们说因为我是天煞孤星,你总与我待在一起,所以才会遭此厄运。如果不是后来伯母带你搬到京城,只怕……”
“谁说的,我去拔了他们的舌头。”他父亲早已染病,怎么能怪到云渺身上呢?
“悠悠众口,谁又堵得住呢?其实我也不想相信的,可是我父亲又病了,我已经没有娘亲,不能再没有父亲了。”所以她愿意永远活在黑暗里,哪怕有一丝丝可能,护佑父亲身体康健。
李弦桐有无数的话想说,可云渺就孤零零站在那里,脆弱得好似一碰就会碎掉,他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渺渺,望多珍重。”李弦桐躬身向她拜别,然后转身离开了云府。他没敢回头,怕看见云渺不舍的样子,更怕看见她没有不舍。
转眼已是冬日,李弦桐再次回到江泯,还从宫中请来了御医。
那夜,他坐在面摊前,看着云渺低头吃面,听着身边嘈杂的声音,突然就有了灵感,何必偏去寻那高山流水,满是人间烟火的热闹,又何尝不能入曲呢?
他如愿在太后的寿宴上力拔头筹,在圣上问他要何赏赐时,提起擅治“偏枯”之症的御医,恳求圣上派御医陪他走一遭。圣上不仅准许,还特意命御医多带些名贵的药材。
早就行商归来的云溪,骤然看见李弦桐,脸色明显不好,知晓他是为云老爷治病后,方才命人好生款待。
李弦桐并未在意云溪,将云渺带到云老爷房中后,方才请御医为云老爷诊治。
“云老爷忧思在心,又常年酗酒,故而才引起这偏枯之症,待我为他施针数月,便能下地行走了。”
因为御医要为云老爷施针,众人都退了出来,云溪向李弦桐道谢,李弦桐语气却很平淡,“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你。”
随后又附在云溪的耳边,小声道:“这世间不是只有你没有了娘亲,若再迁怒于渺渺,我绝不会放过你。”
此后,李弦桐每日都会陪着云渺来探望云老爷,眼看着云老爷意识渐渐清醒,状况一点点好转,云渺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御医也曾为云渺看诊,她的病灶本就在心,所以只开了几服药,至于何时能够复明,就全看天意了。
七
第二年初春的时候,云老爷终于能够下地行走了。
待明日施针完毕,李弦桐就要同御医归京了,看到云渺独自坐在回廊里,李弦桐也走了过去,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渺渺,你从来都不是灾星,要记得按时吃药,好好照顾自己。”
“李弦桐,你还想去看遍世间美景吗?”
李弦桐一时间思绪万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那你还愿意带我去吗?”
刚说完,云渺就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也紧紧回抱住李弦桐,眼泪很快就打湿了李弦桐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李弦桐方才恍悟,他刚才好似并未说话,连忙欣喜地看向云渺的眼睛,高声道:“渺渺,你能看见了?”说罢还傻气地在她眼前挥了几下。
“若是瞧不见,岂不辜负了这世间万千风景。”
曾经的她好怕,怕她真的是个灾星,会连累了这样好的李弦桐。可是如今她不怕了,纵使前路艰难,只要能陪在李弦桐身边,她也愿意试一试。
云渺笑得眉眼弯弯,李弦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就觉得已胜却人间无数。
而在无人留意的角落里,李家旧宅那棵枯死的桐树,也终于偷偷抽了新芽。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