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期别

2024-12-27鬓上

南风 2024年12期

他如今跪在人群最前面,两只手恭敬地放在身前,身影竟有些说不清的孤独。她不明就里,心却一阵抽痛。

(一)

殿前落下些雨声,阵阵敲打着丹墀,杜若将尽未尽,撑起孱弱的花枝,在风雨中微颤着花蕊。过了片刻,风停了,便也只剩得了雨,那花已尽被濡湿,沉得再也颤不起一点。白姝立在那阶前,缓缓将伞收了,最后一次开口:“本宫有事求见赵大人。”

殿内的琴声仿佛顿了一瞬,只消得片刻,便又重新奏了起来,叫人觉得只是一霎的错觉。“进来吧。”一道清润的男声。

而后,赵远容淡淡抬眸,与踏进殿门的白姝一眼对望,那一眼,虽只隔了袅袅香雾,却教人心觉隔了七八年的光阴。白姝不顾衣服上的水渍,渐渐走近了些,赵远容却忽地低下了眉,不作细看。

“宫中早有不成文的规定,官员重臣不便私见妃嫔,皇后娘娘如今是私下里见臣,若教有心之人看去,还不知如何编排。”那人声音极淡,淡得同他寡淡的双目一样,辨不出丝毫情绪。

白姝将伞柄握紧了些,才道:“赵大人竟如此顾惜名声,那昨日李孺如此诽谤于你,你又为何不肯辩解?”

“臣只是顾惜皇后娘娘的名节,哪里顾得了自己的。贱命一条,凭谁也能践踏了去,早就不值钱了。”

她握着那伞,指关节已泛起了白:“赵远容,你究竟有没有心?”

那琴音忽地停了,剩一根琴弦微微颤着,不肯停歇。赵远容抬起了眼,耳边只剩淅沥的落雨声。

(二)

七年前,白姝未曾入宫,赵远容也不是当朝重臣。那时的雨很是清透,落在一处,竟将两家房檐淋湿了。赵远容撑着腮,静静看着落雨,心里只想着两日后的学堂。听闻白家小女白姝也入了学堂,他们或许能有交集。正想着,唇边便不经意有些笑意。

白家不在别处,就在赵家的旁边,两人虽是相邻,但白家管束总是严些,白姝平日里也不常出门,因此他们相遇的日子便是屈指可数了,正因为如此,他便更加期待两日后的相遇了。

学堂里女孩子并不怎么多,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裙子,立在众人之间,像是一只娇嫩的小黄花,极容易引得旁人的目光。她正在找寻一个合适的位置,旁人见着了,也都刻意挪了挪,有意让她坐自己近旁。但她看了看,径直向赵远容走了过去。

她看了他一眼,便笑了起来,那两个梨涡浅浅的,像是花蕊落入水中的波纹,极动人心。赵远容亦笑着,只不过他笑得要淡些,丝毫不露心中的情绪。两人便就这样对视着,引得旁人纷纷转头,瞧着他们。

白姝便就成了赵远容固定的同窗,除去休假日,他们每日都有机会谈笑。有一日去学堂,赵远容远远地便瞧见那摊位上的蝴蝶木钗,便想着买来逗她开心,谁知那钗子握在手中,来不及露面,他便被人拉住了腕子。

他倏地回头,瞧见的是白姝的脸。

“嘘,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他面上神情仍是怔怔的,却还是不由自主跟着她去了。白姝悄悄蹲在一棵柳树旁,自袖中抽出一本书来,展页便要他读。赵远容细细看着,却发觉那是一本与情相关的书,他随手翻了一页,便瞧见“梁祝”两个大字。

他愣了愣:“你是从哪里寻到这本书的?”

白姝一脸神秘莫测:“是自我爹书房取的,他也不知道,我偷偷取的,如今觉得不错,想拿来与你分享。”白姝家中世代从官,不止有殷实的家底,也颇有些书卷气息,如此来看,她能寻到这种书卷并不很难。

赵远容有些恍惚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忽地开了口:“你放回去吧,若是教你爹发现了,不会饶了你的。”

她仍在笑着:“那又怎么啦,一本书而已,再者我看书,他该是愿意的,虽说这书是我从他书房偷来的,”白姝颇有些不依不饶,如今上了兴致,更是滔滔不绝,“为何这两人最终不能相守呢,真的好可惜呀。”

赵远容抿着唇,淡淡低着眉目,也不去看那书,只听她说着,过了片刻,他才微微开口:“人自有命途,两人的相遇,不过是两条命途中一次极微小的交叉而已,若要真将这当了缘,该是会生出悔恨的。”

白姝听不太懂,却还是痴痴应着,她撑着腮,突然“哎呀”了一声,便要拉着他往学堂赶。赵远容看了眼前方,赶路的学子大都散去了,他心中也知快要迟到了。正想着,手中的书忽地掉在了地上,他转身,却见另一个胖些的学子捡了起来,并随手翻了两页。

“怎的,赵大才子是靠这种书用功的?你不会不知学堂明令规定,只能读些四书五经吧?”那张肉脸上满是挑衅。

赵远容没有看他,伸手便要拿书,谁知那人不愿给他,他沉默了一会儿,便拉着白姝离开了。

将要散学时,先生却将他们二人叫住了,白姝有些讶异,赵远容却是神色如常。

“这书是你们谁的?”先生面上的表情很是严肃,教人不禁一个冷战。

“我的。”赵远容淡淡道,“请先生责罚。”

那先生看了眼他,便摇头叹了叹气,对白姝道:“你先走吧。”

白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还是在先生的注视下离开了学堂。第二天,不知怎的,这件事竟就这样传开了,赵远容面上神情却是淡得很,仿佛与己无关,白姝却很是不自在,总觉得投来的目光也有自己的一杯羹。

赵远容看着她,握紧了手中的蝴蝶木钗,硌得手有些疼。终于,他似是安慰般,将那木钗塞给她:“拿着吧,给你的。”

白姝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又过了几日,赵远容如常去学堂,却又在路上见着了那个挑衅告状的学子。他微胖的身子横在路中间,竟将那条小道截断了。

赵远容没有抬头,他看了一会,便转头要离开。

“原来是个胆小的,那日替白姝揽罪时不是挺爷们?”那胖子的眸光中仿佛积压着恨意,教人不寒而栗。

赵远容仍是没有动,他知晓,那人原是想和白姝同窗的,只是教他捡了个便宜。见他仍是没有反应,那胖子急了,过来便要抡拳,赵远容微微躲了躲,那人扑了个空,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

“你……你……”他捂着肿了的脸慢慢爬了起来,喉咙里尽是不满。赵远容没有理会,径直走了。

那日,赵远容便以挑衅、殴打学子的罪名被遣离了学堂。他离开时,白姝远远地跑了过来,她摊开手,那枚木钗就捧在手里。

“赵哥哥,我知晓不是你的问题,我相信你。听说朝廷里给女子设了科考,你以后也要考,我们一起考,过几年我们宫里头见,”她将那钗子捧近了些,“或许那时候你便不认得我了,我们以这钗子为契约,好不好?”

赵远容心跳得厉害,他怔怔看着她捧钗子的那只手,倏地点了点头。于是白姝便笑了,笑得极其舒朗。

只是他再没有等到她。他入宫当值两年后,却在秀女中无意瞥见了她,不过两月,她便直接封了后。

他静静走在宫道上,只觉那满树杜若开得扎眼,过于繁盛。那杜若随风摇着花蕊,将日光缓缓挡了下来,竟遮不住这绵绵不断的愁绪。

(三)

自听闻赵远容也在这宫中后,白姝便日日里想着寻他。只是她逮了几日空闲,拿着那木钗去寻,却始终见不着人。赵远容总有推辞的由头。

某日,皇上龙体欠佳,晨日醒来后头晕目眩,竟是迟迟不得清晰视物。白姝得知后,便要扶他休息。她心思极其玲珑,只略一思索,便道:“不如让臣妾随陛下去早朝,臣妾可替陛下听政,如此陛下也不必过于劳神了。”

“不必,朕会寻几个臣子……”祁野没有抬头,他阖起双目,略一摆手。

白姝仍是不肯罢休:“那些个臣子都有各自的考量,谁心里清明倒还说不准,不如就教臣妾去了,也好帮陛下瞧瞧如今的局势。”

白姝平日里总是无心政事的,如今却是主动得紧,祁野盯着她那眼睛看了半天,直至再也看不出一丝波澜,这才俯下身子,应道:“就依你了。”

如今朝廷的局势很是清楚,无非是赵李二党争执不下。赵远容为人方正,为政正道,丝毫不曾夹杂己念,前些日子东部大涝,他没有调借其他人手,带着几十人便将事情办妥了,祁野总是很赏识他的,因此追随他的人日益多了起来,另一些人却是看好李孺,愿意追随李氏立足朝堂之间,自然而然便也有了党派之分。

只是这赵远容心性寡淡得很,朝堂上旁人忌他功高盖主,朝他泼了脏水,他也不应。那日早朝,本是要为赵远容定功论赏的,谁知李党却是搅在其中,诬蔑赵远容中饱私囊,谎报灾情。

朝堂上一时剑拔弩张,凭谁也能瞧出那骇人的气氛。见赵远容迟迟没有回应,皇上开了口:“既是如此,那赵爱卿的功劳便要等核算清楚后再计了。”

“臣妾不信赵大人有如此行为,陛下您信吗?”她突然开了口。

众人转目,尽数朝她望去。赵远容也抬首,看着那个些许陌生的女子,心下略微有些异样。

皇上却是愣了愣,而后高深莫测地看着赵远容。

但因为李党的诽谤,要为赵远容立功,总是要先压住悠悠众口的,于是此事便也被搁置了。

次日,白姝便去寻了赵远容。这也是第一次,那人将她放进了殿内。两人最后还是不欢而散,只是去时,白姝忽地回首,撂下一句:“我早便不想坐这位子了,皇后而已,谁要当便让谁当了去。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度过一辈子,我是不愿意的。”

赵远容忽地愣住了。他抬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没有起来。

那日白姝自赵远容殿中出来后,雨已然收了势,如今已是彻晴了。她才一迈步,便被李孺请了去。白姝看着他谄媚的笑容,便怀疑他早早就守在赵远容殿旁了。

李孺狡诈得很,他没有直截了当地明说,反倒先说了好些客套话,随后又邀白姝去了院子里看花。那处有一座亭子,是当年李孺立了功劳,圣上封给他的,自那亭子归李孺后,便也极少有人愿来这边转了。白姝心里明白,若是没有人刻意寻她,她便是在这地方待个一整天,也不会教人发现。

“李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截了当地说了,免得人心中生疑,总觉得你要贿赂。”白姝摩挲着茶杯,仰头看着纷闹的花意。

李孺看向她摩挲茶杯的那只手,顿了顿,忽而端上一盘新茶来,这才斟酌着开口:“娘娘,臣知晓您极爱这南部进供的御茶,只是好巧不巧,恰在三旬前,圣上将这御茶的进供事宜全权交由臣来安排。”

白姝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看着那人,忽地抬起腕子掐了一把盘中的茶叶,心道确实是嫩茶,极好的品种。

李孺端详着她的动作与神情,忽地说:“臣恳请娘娘在陛下面前替臣美言几句……”

“好巩固你在朝堂上的势力?”白姝幽幽抬眸。

李孺惊得一身冷汗:“臣不是……”

“哦,那我知道了,”白姝立了起来,端起那茶杯,不紧不慢地将那茶水洒在了那盘新茶上,“你是想造反。”

李孺没料到皇后会如此说,倏地跪了下去,再也没敢抬头。白姝看了他一会,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开玩笑,李大人如此性急作甚?我呢,从不在吃穿上过分讲究,不喝这御茶也行。”

说罢,便微一甩袖,径自离开了。

她甫一出院,便瞥见一个身影。赵远容一身淡蓝,他恰好也瞧见了白姝,于是微微愣了下,不知在想些什么。白姝略一皱眉,不作理会,径直走了。

那脚步渐渐远去,却在转角处顿了顿,白姝立定,轻声道:“该怪赵大人礼节有失了。”

她的身后,细雨再次落下,听风听雨,却未闻杜若已谢满地。

愁草瘗花铭。

(四)

那日回去后,白姝又写了一封信,请人交给了李孺。信中只二事,一是李党争权可以,但誓要保全赵远容,二是美言可以,但若他一功成,便要准允她出宫去,不做这笼中困兽。

又挨过几日,赵远容抗洪之事终于定论了封赏,她静静卧在榻上,听宫女汇报着,便也知李党是刻意让步,让赵远容受赏,继而向白姝表明自己的承诺。

白姝虽身在后位,却是将这一场斗争瞧得清清楚楚。赵远容怀有无所谓的态度,而赵党多是些忠臣,但李党却不同,他们的心思断不像表面那般清明,势必是朝着夺权去的。既如此,祁野不会看不清楚,白姝在等一场输赢,但无论是祁野还是李孺取胜,她都想保全赵远容——那个让她倾慕了许多年的男人。

恍惚间,她竟有些辨不清今夕何年,他们儿时上学堂时,她便一直顾着赵远容。那日赵远容被留堂罚戒后,白姝去寻了先生,且说此事是自己的缘由,与赵远容无关,那先生看了她半晌,才道:“那你便抄书去吧,抄够十遍再来寻我。”

记忆中的那个青年,总是身姿挺拔,如青松般,如何也屹立不倒。但他的身影,总是些许沉默的。

三月后,朝廷重臣在京郊外撞破李孺召集兵马,便参他是筹备谋反之事。得到此消息时,祁野尚在白姝寝宫中。他坐在床边顿了顿,又看向白姝。左右白姝于他无意,他想了想,便直接站了起来,离开了。

白姝见了,心知是大事,也跟着过去的。祁野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继而一愣,却是没有回头,也不曾制止。

过了许久,他忽然说:“放心,此事牵扯不到赵远容。”

这下白姝愣住了。圣上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知晓多少,她一概不知。但既见这人不拦着,她便也胆大些,紧紧跟着去了。

他们到时,朝堂上所有的臣子都到了,只一进殿,便是沸反盈天,争论不绝。祁野刚一踏入,那大殿便又重归阒寂。

她浅浅抬眸,扫过那几个捧着搜刮来李党的罪证的,都是些熟悉面孔,按那日早朝上的形势,应当都是赵党中人。此事本与赵远容无关,但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这场朝会立即便开始了。先是几个臣子陈述李党的罪状,而后便是李孺上前,跪于地上为自己辩驳。

“那兵马岂是臣等集得来的,这朝堂上最有权势的当是赵大人,如今赵大人受遍封赏,还在兴头上,自是想将臣等赶尽杀绝,好独占圣恩!”那李孺奸诈得很,却都是些言语上的辩驳,饶是白姝也揪住了破绽。

“李大人如此污蔑赵大人,且有落井下石之态,敢问证据何在?莫不是李大人想独占这圣恩,才污蔑于赵大人?”白姝一改往日的柔情,似是声音颇有些厉色。她刚一开口,人群中便有一个身影怔了下,她抬眸,恰与那人遥遥一望。

李孺气场拿捏得很好,竟丝毫不见心虚之态:“那臣便要问赵大人了,为何如此凑巧,京郊外刚有些车马,赵党便来参臣,且一口咬定上臣的作为?”

说到这里,白姝也微微愣了下,她微不可察地转了一下眼睛,却见祁野胸有成竹,很是沉得住气。

为何李党才有些谋逆的蛛丝马迹,便立即教人挖出来了?祁野一定早便监视着李党了,以防生出不必要的变故。白姝忽地心下一惊,或许,她那日待在李孺的亭子里,夜里还托人给李孺递了信,这些一样也没能逃脱圣上的耳目。

最后两党愈吵愈烈,渐渐混淆了黑白。祁野扶着额坐在龙椅上,一双眉皱了又皱,随后他说:“赵卿一直不愿出声,不知赵卿有何见解,不如一并说了。”

一句清凌凌的嗓音响起,众人霎时住了口:“臣心怀反意,召集兵马,认罪伏诛,甘领重责。”

白姝呼吸一滞,抬头看着那个清正的声音。他如今跪在人群最前面,两只手恭敬地放在身前,身影竟有些说不清的孤独。她不明就里,心却一阵抽痛。

“赵爱卿,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祁野眯着眼,严肃地看着他,看着这一切,忽的空气也凝住了,众人一时都不敢吱声了。

“臣知。”仍是那般淡淡的声音,教人辨不清情绪,却极其铿锵,无端令人信服,仿佛说话之人从不会儿戏。

李孺看着他,面上的表情异彩纷呈,一面怕是有诈,一面又恐圣上不信。

“好,那便押送赵远容入天牢,一日之后,我细审。”祁野五官很是深刻,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意味。

台下赵党唏嘘不已,一时不知如何拾掇自己的立场。

“咣当”一声,白姝手边的玉杯撞落在地,响在这安静的大殿中,将人心跳也扰乱了。

赵远容,你为何如此?

她竟不能呼吸。

幽静中,又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了起来:“此事与赵大人无关,此事是臣妾指使,该由臣妾担责。”

赵远容猛一抬首,死死看着她,面上表情略有些焦急。

“白姝,你莫要胡闹!”祁野已然怒了。

白姝充耳不闻,只是缓缓起身,朝那台阶走去,一直走到最下端,再缓缓俯身,与赵远容跪在了一起。她慢慢将头磕下,不愿再抬起。

(五)

祁野难压众议,最后便假意将白姝打入了冷宫,却很是周到的为她寻了一座尚且不错的宫殿。她住进去那日,是祁野亲自来送的。她望着他的眸子,有些不解。

“赵远容为何要这样?”

祁野看着她,看了许久,这才慢慢蹲在她的榻边,与她平视:“赵远容当年进宫时,是以状元的身份择的职,朕当年亲自主持殿试,只一眼便看中了他,只是后来那场宴席上,朕饮了些酒,便有些头昏脑涨,于是失了帝王该有的礼节,直接跌撞着冲了下去,揽着赵远容的肩便问,问他为何选择科考,进宫当值,他家人也有些家底,大可以从商。”祁野说到这,暗自苦笑了声,这才道,“结果他并不怕朕,一点也不曾闪躲,就由朕这般揽着,若是换作旁人,早便骇得下了跪。朕那时便觉得,他与旁人不太一样。”

白姝仍是盯着他,呼吸有些急促:“他那时是如何说的?”

“他说,他不为功名利禄,他仅仅为了一人才考的这功名。我那时还道是谁,谁知,竟是你。”祁野仍是带着笑,却笑得极其惨淡,“等我猜到时,你私下里都寻了他几回了,只是他为避嫌,一直不肯见你。”

白姝握紧了被角,喃喃道:“或许并不是为了避嫌。”

祁野扶着床沿,缓缓站了起来,而后道:“我如今更是发觉,他与旁人不一样,否则你又如何会看得上他。”

“其实朕早与他约好了。如今李孺野心勃勃,不可不除,若是逮着些风吹草动,便可参他。只是那李孺心性狡诈,定会拉赵远容下水,于是我们便约定,借一个机会,降低李党的权力,再将他送出宫去。”

“朕本不该应允的,毕竟像他这般心性寡淡的股肱之臣不多了,但我总是有些私心,我想着,他一走,你是不是就可以……依赖于我,甚至……喜欢上我。”祁野最后半句说得极其艰难。

白姝霎时全懂了,原来他那日自请罪责,不是怕多事,而是早便不想待在这宫中了。其实自那日在秀女中瞧见她那一刻起,他便想着如何抽离官场,甚至离开京城。

原是她负他良多,她却总觉得那人没有心,忘了儿时的情谊不说,还不顾及自己的清誉。白姝掩着面,悄悄啜泣了起来。

最后祁野要走了,她却叫住了那人。

“陛下,事至如今,您也不愿放我走吗?”她没有自称“臣妾”,祁野身躯一震,顿住步子不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忽地转过身来,将白姝紧紧抱在了怀中。

太近了,她甚至都能听见那人的鼻息。

“朕不想再失去你了。”如此一来,赵党众人定心力分散,从政之心不济以往,而李党这枚毒瘤却是深埋谷底,还需他多加防范。白姝也知晓,祁野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可他们都不想失去了。

三旬后,赵远容以谋反的罪名被逐出了宫,但由于他是受人蒙蔽,便只是逐出了宫,且永生不得踏入京城半步。而李党虽不至于谋反,且因着那日之事牵扯出了其1fB32pg/UvgsPSqNMWlzhQ==他细小的罪名,但都不甚严重。于是李孺也被降了官职,收回某些权力,被彻底收在了祁野的眼皮底下。

他走那日,京城里入了秋,冻得人发颤。可赵远容只是披了一件薄衫,便匆匆上了路。最后一刻,他痴痴地望了一眼那座皇宫,将心中的人彻底留在了那里。

祁野穿了便装,一直跟随着护送赵远容的车马队。等到了一处驿站,众人解马休息,赵远容掀起装物什的那辆车的帘子,幽幽道:“陛下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祁野笑笑:“你如何得知?”

“早便猜到了。”他淡淡道,心绪却仿佛不在这里。

于是两人沽了些酒,便就坐下促膝长谈。祁野有些喝不惯这民间的浊酒,便掩着嘴唇咳了起来,赵远容见了,取出一个酒壶,递给他,淡淡道:“这酒是我自宫中带的,陛下可以喝这壶。”

祁野咳得有些急了,眼角乍一看,仿佛染上了泪意,他似笑非笑道:“喝酒不是你的习惯,带酒作甚?”

“解愁。”赵远容声音仍是淡极,隐在这微风中,掺着些微微的凉意,却叫人听了心下空阔。

祁野接过那酒,兀自仰头灌了一口,这才道:“朕自诩聪明一世,识得了人心,治得了乱政,却不想败给了你。”

那酒有些涩口,如今更是磨得人嗓间发烫,赵远容只饮了一杯,便嗓音喑哑。“嗯。”他淡淡道。

“朕一直不曾告诉你,当年她本是要来参与女子科考的,但女子考了便考了,顶多算个空名,朕暂且不打算收她为官。只是那日桃花开得正盛,她站在那花树下,手里捏着一本书翻看着,便就这样入了朕的心,”祁野停了停,似是回忆般呆滞地望向前方,“那年她的父亲请求告老还乡,朕却说,他若是愿让女儿入了宫,朕便许他衣锦还乡。他不允啊,老顽固犟得很,于是朕便去问姝儿,问她愿不愿留在宫中,起初她是不愿的,谁知过了几日,她又愿了,于是朕连哄带骗的,与她拜了堂。那日她竟是哭了,我一时很是无措,却不愿就此放她离开。”

赵远容默不作声。

“朕之后才知,她那日是在宫中见着了你,也知你在宫中当值,才道要留下。可她不知自己将要嫁给朕为后。之后朕为逼李孺露出马脚,给了他许多封赏,包括那座亭子,她见了,竟是要让朕也封你赏赐,道是人患不均,于是朕便破例在宫中为你设了一殿。”他眼神有些空洞,却仿佛载满了回忆,“朕那时竟信了,若朕多留心些,那时便能发现你与她的情谊。”

饮多了酒,赵远容的嗓音更加嘶哑了,他开口,平添些凉意来:“陛下,天色不早了,该打尖了,明日还要接着赶路。”

他呆呆望着前方:“好。”

(六)

赵远容不多时便归隐了,他处在一处幽篁里,日日抚着一把古琴,愁绪却是纷纷扬扬。他的手边,俨然放着一枚木钗,那钗子头上雕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他们如今算是做了一场真梁祝。

山间的风要比京城寒些,他捧着本书卷,回头一望,要研的墨已然冻得发硬。那双手上生了冻疮,更是衬得骨节分明了。

某日夜里风极大,吹落树中冬雪。他立在门前,教风扰乱了思绪,久久不能入睡。忽的,暗夜风动,丛枝尽曳,林间闪过一个身影,却只教人瞧清了一个袖摆。

他愣住了,抬眼看着前方,忽然发了疯般跑了过去,不顾树枝戳破肌肤。

仿佛故人来。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