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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巡航

2024-12-27水晶鱼

南风 2024年12期

在那年的秋天,花期结束前,他得到了属于他的玫瑰,这是世界赐予勇敢者最珍贵的礼物。

1

西山在十七岁时第一次被请家长。

邬冬宜来教务处领他,和他一起挨训,主任痛心疾首地说:“西山是好学生,成绩好,平时也听话,但是打架斗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邬冬宜点头:“您说的是。”

“你是他姐姐是吧……不仅要注意孩子的学习情况,也要注重心理健康啊,尽量让他的父母管管他吧。”

“好的。”

桐西山在一旁默不作声,她伸手轻轻推他:“还不谢谢老师。”

于是他低下头,很小声说:“谢谢老师。”

两人走出学校,邬冬宜终于不用再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她端详他的脸:“让我看看,伤到哪里没有。”

他别过头:“我还不至于被欺负。”

她笑:“怎么打起来的?”

她知道他不是挑事的性格。起因是对方当他面说了几句冬宜的闲话,每次他的家长会都是她去参加,她漂亮,不像是当家长的年纪,难免引人注意。她听得哈哈大笑,引起了他的不满:“有这么好笑吗?”

“不好笑不好笑,”她拍拍他的肩膀,“我只是觉得,你太可爱了。”

西山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子窜得很快,总是冷着一张脸,人们习惯用叛逆形容他,和可爱这个词实在不沾边。

包里的手机嗡嗡作响,她看一眼,笑意就消失了:“律所那边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你一个人回家没问题吧?”

“我都多大了。”他呛她,又感到有点愧疚,“我没想到会闹这么大,以后不会了。”

他好别扭,邬冬宜捏他的脸:“我说过,有任何事,你都可以依赖我,毕竟我是个很可靠的大人。”

她的确可靠,比他身边的大人都要可靠。隔着红绿灯,他敷衍地挥挥手,她才心满意足地走掉。

2

哪怕她说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她,但是西山知道她忙,一直都是非必要不联系。

直到他走出学校,发现有人在等他。

“失联?”

男人点点头:“是,她这一个月总是躲着我,你知道她出什么事了吗?”

他给她打电话,她接得很快:“怎么了?”

“你最近有空吗,我有事和你说。”

她有片刻的犹豫:“电话里说不行吗?”

“急事,必须当面说。”

西山很少求助她,因此她对他所说的急事深信不疑:“好。”

当邬冬宜站在他面前时,他差点没认出来。她戴着太阳帽,用纱巾包裹住自己的脸和脖子,墨镜遮住双眼,夸张得像是马上要去马尔代夫度假的人。

“所以,就因为这个,你一直躲着不见人?”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很严重好吗,做我这行,第一印象很重要,要让客户感到值得信赖才行。”她义正词严。

邬冬宜一直有着轻微的容貌焦虑,当掀开她脸上的遮挡物,桐西山都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她的皮肤红肿,从额头到下巴,像是绵延的山。

“青春痘而已,没人会嘲笑你。”

“可是我都快奔三了,哪里来的青春?”她苦笑,“反倒是你,都学会骗人了?”

桐西山伸手触碰她的疤痕,他的手指冰凉:“你的小男友都跑来找我了。”

邬冬宜自知理亏,声音低下去:“我这样子,更不能让他看见啊。”

他陪她去医院做治疗,帮她敷上麻药,十五分钟后洗掉。她怕疼,敷了麻药还是觉得疼,激光室的医生毫无办法:“你太紧张了。有人陪你一起来吗?”

于是桐西山就坐在床边,将手递给她。他进来后,她变得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悄悄泄露了自己的痛楚。

他想,这是她的自尊心。

走出医院,他将帽子扣在她头上:“医生说最近不要晒太阳,早点睡,按时吃药,好得快。”

她将冰块捂在脸上,低低地说:“嗯。”

男友正在门口等她,邬冬宜下意识想躲,桐西山却走了上去,将手里的药和医嘱单给他:“你送她回去吧。”

邬冬宜气他的自作主张:“为什么要告诉他?”

“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他轻轻推她,“如果你的恋人会因为青春痘嫌弃你,那这恋人不要也罢。”

她瞪他一眼,还是走了。走到远处,两人的手终于牵在了一起。

3

邬冬宜习惯于为一切做好准备,她习惯用最漂亮的状态面对他人,可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完全不是这样。

那时他和外面的世界被隔绝开,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再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她用力拍开房门,气喘吁吁,怒气冲冲,头发被风吹散,像是赴汤蹈火的英雄。

她说:“我是学法律的。你们知道吗,买卖儿童是很严重的罪行,你们在犯法。”

他乖顺地牵着她的手走出去,月光冷清,她蹲下身和他说话:“小朋友,不要害怕,姐姐送你回家。”

他摇摇头:“我不想回去,我能跟你走吗?”

那时候邬冬宜还是一贫如洗的毕业大学生,可是西山的父母更靠不住,有一次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她大概用自己的专业身份稍微威胁了一下他们,真的把他留在了身边。

等到桐西山拿到自己人生的第一部手机,他才知道邬冬宜此举意味着什么。

“你这样也是在犯法。”

邬冬宜刚刚下班回来,瘫倒在沙发上,看见他站在那里,一脸严肃,不由得笑了:“我知道啊。”

他愣住了:“你知道还这么做?”

“那我也不能不管你啊,”她悠闲地闭上眼睛,“我们老师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工作很累,她很快就睡着了,桐西山沉默地帮她捡起扔在一旁的大衣,给她抱来一床被子。

那年他十五岁,邬冬宜用攒的钱给他买了一个手机。工作原因,她经常跟着事务所天南海北地跑,不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家,于是将自己的号码存好给他:“有事情就打电话。”

桐西山接过手机,悄悄记下了型号和价格。

他会做饭,会自己充电费,没什么事,也就几乎不联系她,反而是邬冬宜,总是时不时打电话过来,问他一切怎么样。

“好得很。”他看一眼一尘不染的房间,感觉这个大人好奇怪,“你不是忙吗,怎么总打电话,老板不扣你工资吗?”

他脾气坏,说话带刺,一句话不呛她不习惯似的,邬冬宜也不恼,听起来很开心:“我们刚刚搞定一个大案子,等我回去,请你吃大餐。”

他嘴角上扬,还没回答,对面传来其他人的声音,在叫她:“冬宜,在和谁讲话呢?”

“我弟。”他听见她说,“马上就来。”

“你老板?”

她压低声音:“嗯,先不说了,挂了。”

挂断前两秒的空档,她在等他说再见,可是他语气冰冷,像要掩饰什么:“少喝点,小心耍酒疯。”

她笑了:“知道,等我回来。”

空气安静起来,他埋头继续做作业,那道题不难,但他算错了好几次。

4

“想不到冬宜真的有个弟弟。”眼镜下的目光打量他,“可是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桐西山正坐在旁边背书,头也不抬:“基因突变。”

“什么?”

邬冬宜端着果盘进来:“他要期末考了,正复习呢。”

她把男人拉出去,临走时探头进来冲他说:“不打扰你,你好好学习。”

“嗯。”

那次回来之后,邬冬宜和上司在一起了。

“你准备怎么和他坦白我的事情?”他问她,“如果打算结婚的话,不隐瞒比较好吧?”

邬冬宜沉默了,然后抬头看他:“不用坦白吧……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又不傻,早晚会知道的。”他看她纠结的样子,在心里下了决心,“我想好了,我要回去。”

“啊?”她吓了一跳,可是他早已收拾好了东西,买好了车票,不给她阻止的机会。

她不舍地送他到站口:“可是我还是担心你。”

“我都多大了,还用你操心。”他放下手里的行李,赶她走,“我这个年龄,他们想卖也卖不掉啊。”

“那你要经常给我打电话。他们要是欺负你,我就给他们写律师函。”她的神情落寞,“我一定会想你的,西山。”

他又怎么会不寂寞呢?可是他只能去拉她的手:“我走了。你的男朋友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去读寄宿学校了。”

大城市寸土寸金,租金本就难以负担,她有自己的恋人和生活,他已霸占在她身边近六年,不能再要求更多。

春天来临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她的短信。他扔下手里的事情,狂奔到马路上,拦下了一辆走高速的车,在几个小时后到达了她身边。天空下着小雨,天色昏沉,空气潮湿暧昧,他敲开门,她双眼通红,想不到他来得这样快。

他的衬衫在滴水,因为个头高于她所以微微俯身,好让她能环抱住他的肩膀。

他们拥抱,然后分开,桐西山拿纸巾给她擦脸:“怎么回事?”

邬冬宜靠着抱枕:“他说他不喜欢我了。”

好蹩脚的理由,可是她看起来很难过。西山说:“天底下人那么多,肯定会有下一个喜欢你的。”

“你说,是因为我不够漂亮吗?”

他心脏停滞一秒,随机扑哧笑出声:“你脑袋里都装的什么啊。”

邬冬宜不满他的反应:“你笑什么。”

喜欢一个人,有很多理由,而不再喜欢,也有好多借口。更何况——他看向她的脸:“没人告诉过你,你已经很漂亮了吗?”

邬冬宜感到脸有些发烫,她避开他的目光:“你居然会说好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因为恋情的终结,邬冬宜辞掉了之前的那份工作,她又开始像刚毕业那时候一样,每天穿着西装去大大小小的律所面试和实习,临近高考了,他站在公司门口等她的间隙,会拿着单词本。

拿到offb28dbb9925e51df324f3940eedda8daaer的那天,她请他吃饭,他点了两瓶可乐,不许她喝酒。

“记住教训,不许再和公司的人谈恋爱。”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监督你。”

“知道了。”被戳到痛处,她有点不开心,“我还不需要一个小孩来提醒。”

虽然自诩大人,但是做事还是犯迷糊。吃完火锅,俩人坐在路边吹风,她有点累,歪头靠着他。

他扶她,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她离得这样近,睫毛像蝴蝶,他不敢呼吸。

说她漂亮不是违心,但是对他来讲,喜欢更像一种感觉。那夜月光洒下,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她拉着他的手掌温暖,那是家人从未给过他的。

可是他那时候那么小,怎么会懂爱呢?而相遇这么多年,他也许早已错失机会。

她突然开口:“能和你成为家人,我真的很开心。”

“嗯。”

“你说,我们会是永远的家人吗?”

他眸光黯淡,风带走了他未说出口的答案。

5

高考前这段时间,她说担心他压力大,又将他接了过来。

她给他做排骨汤,早上将面包烤好塞给他,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因此懂他的辛苦。

每天晚上他踩着月光走出来,总能看见她在那里。

他心里开心,但从不说:“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早点回去多睡会儿。”

她拉他的手,好让他走慢一点:“未来的高才生站在我面前,我要多看几眼。”

毕业后,填了志愿,也许就会相隔很远。他步子缓下来,两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像风一样摇晃。

夜里,他起身喝水,客厅里电视放着电影,而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在心里暗自笑她的孩子气,慢慢将她抱回房间。他已经长大了,抱起她绰绰有余。

在那个家里,大人对他不算严苛,但总有隔阂,小孩子会拿他的试卷折纸飞机,血脉关系上应当叫他一声哥,但是他是外人,无论如何也融入不进去。

而在邬冬宜身边,他从不考虑融入。他们认识太久,久到像是她身边和心里本来就有一块属于他的位置。

他想,这种感觉,也许就是幸福。

考试那天,邬冬宜送他到门口:“今天一路都是绿灯,说明你考试一定会很顺利。”

他往里面走,但是她突然拉住他,给了他一个拥抱,她说:“加油。”

他学习一直很好,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成绩出来那天,邬冬宜问他有没有毕业旅行计划。她请了假,怂恿他叫上几个好友一起去看海。

起初她全副武装,戴着防晒帽和太阳伞,无奈他突然朝她泼水,引得她很生气,顾不上烈阳,撩起裤腿就冲进水里和他打成一团。

天气晴朗,两人浑身都湿漉漉的,他背起她朝海里奔跑,被她大声叫停。最后他们筋疲力尽地倒在沙滩上,她转头对他笑,短发贴在额头上,阳光刺眼,他有种流泪的冲动。

傍晚他们坐上观光车,她探出头,海风吹起她的头发,他不放心,抓着她的手臂,正是摄影的蓝调时间,天空的颜色浓郁,衬得她每一帧都像影片。

“年轻真好啊。”她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放肆的时光过一点就少一点了。”

“说得好像你多老似的。”

她笑了:“我真的老了,而你还年轻着呢。”

第二天他去房间找她,她人不在,反而是同行的女孩来约他:“她昨晚出发去山上看日出了。”

对方态度暧昧,神情很不自然,在缆车上向他告白:“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看向窗外,天光大亮,他早已错过了日出。而她不告诉他,一个人离开,大概也是知道女孩的计划,想给他们留出空间。

“你说,你喜欢我什么呢?”他突然问。

他脾气坏,嘴坏,从不主动亲近任何人,如果这样的他还有什么值得让人喜欢的地方,那她应该也看得见吧?

对方脸红地低下头,细数他的优点:成绩好,长得好看,体贴……

他思绪游离,似乎对方描述的那个人并非他本人。有一缕清亮的光越过峭壁打在他脸上,他突然发现,他和邬冬宜相互依偎这么几年,两人靠得太近,近的没有给这段关系留下任何别的可能。当他们看向彼此,他们眼里只有彼此,不给对方附加任何品质,一切从此便再无转圜余地。

他向对方道歉,然后下了缆车。山顶人不多,可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他给她留了信息,可她一直不回。

电话打过来时,他的表情很难看,几乎吓到了过来询问情况的人。

6

邬冬宜赶到山顶时,猎户座还挂在天上。

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好,可是当太阳出现时,天空中却起了云。

人与人讲究缘分,人和万物也一样。她叹了口气,准备赶回酒店,结果在开车下山的路途中遇到了飙车党。对方三个人都喝了酒,在环山公路的转弯处险些和她撞上。

桐西山出现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时,她都想好了要怎样解释,可是他冲过来,她准备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紧紧抱住了。

她感觉到他在发抖,因此她也伸出手回抱他。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她刹车的及时,那辆车冲破了护栏滚了下去,只和她的车发生了一点剐蹭。

她觉得他一定很生气,可是他更加用力地环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脖颈:“不要丢下我。”

她愣住了,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像他小时候做噩梦时她做的那样:“不会的。”

旅途结束的前一天晚上,他敲开她的门,邀请她去走走。海岸线漫长得不着边际,夜风习习,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他说:“我要走了,你会想我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她回答,“当然会啊。”

上了大学,毕业后找工作,然后度过一生,世界很大,如果足够刻意,可以做到和一个人此生再也不见面。

他在黑暗里摩挲她的脸颊,她刚刚洗了澡,脸上没有厚厚的防晒霜,洗发水有股柑橘的香气。

“听说你拒绝了那个姑娘。”

“是。”

“是因为我吗?”

原来她不傻啊。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俯身逼近她,他的手撑在她的后脑勺,不让她临阵脱逃。

她没有躲,眼睛很亮,似乎闪着光:“你越界了。”

“我知道。”

“如果你非要这样做,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他感到心中苦涩:“可是你说,你不会丢下我。”

她也笑了,眼里有泪,也许是风吹来了沙砾:“是啊,无论如何,我都舍不得你。”

加缪写,去爱永远不会看到第二次的东西。他看着她,她是那样美丽,对他犹如饥渴者的毒药,他说:“就这一次。之后,我不会再回来打扰你。”

7

邬冬宜开始了一段新的恋爱。

对方是她工作中认识的委托人。桐西山出发去外地上学那天,她和男朋友一起送他。他和她自然地拥抱,这是家人之间最稀松平常的事。

她嘱咐他要保持联系,然后留在安检口,目送他离开。

他没有再回去,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思念像藤蔓滋长,但是不用担心会传到对方身边。

在邬冬宜的话语里,对方是个很可靠的人。而他身边来来往往很多人,追求他都被他拒绝。他曾在他们身上寻找她的影子,都以失败告终,他知道接受谁就会伤害谁。

邬冬宜给他发信息,问他假期要不要回来,都被他找借口回绝。写论文,做实验,实习,都足够他让自己忙碌到不用思考要怎么面对她。

有一天她突然说:“西山,我要结婚了,你要回来见我一面吗?”

在很多人眼里他毕竟是她弟弟,是应当出席她的婚礼的。可是他只是说:“恭喜你,姐姐。”

他以为一切终于可以结束,可是她出了事。

她所在的事务所牵扯到了一个很复杂的案子,而她是当事人的律师,是首当其冲的人。他赶到现场时,她正被媒体记者堵在门口,面对近乎是谩骂的质问一脸不知所措。

他冲上前,用身体将长枪短炮和她隔开,而她只剩惊讶:“你怎么来了?”

他躲她这么久,也许准备永远躲着,可她有事,他怎么会不来?他用尽力气推开人群,终于将她解救出来,他拉着她上车:“安全带。”

有人追上来,企图向她扔臭鸡蛋,可他站在那里,像铜墙铁壁将她挡住。

在酒店里她给他擦头发,他洗了好几次,才终于将气味洗干净。

邬冬宜先开的口:“为什么回来?”

“你不是一直想我回来?”他嘴一如既往地坏,“这下我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我很开心。”她说,“想不到还能见到你。”

说是开心,可是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看出她的忧愁,转移话题问:“你未婚夫呢?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陪着你?”

她低下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他无关。”

他的内心有个小人儿,叫嚣着要他刨根问底,可是他没有:“也是,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总给自己惹些麻烦。”

她没有接话,轻轻拉他的衣服,让他靠近些。他将肩膀递过去,她靠着,有眼泪安静地划过脸颊。

“经常哭的话,会老得很快。”

她抽了抽鼻子,装模作样揍他一拳:“滚。”

他说:“可是如果你的恋人连你的衰老都不能接受,那这恋人不要也罢。”

她的住址已经暴露,最近是回不去了。桐西山让她安心待着不要乱走,可他前脚刚出门,她就悄悄跟着出来了。

他催她回去,可她说:“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两个人走去便利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人,她有点紧张,拉他躲在暗处。

四目相对,他突然想起那个海边的晚上,他想吻她,甚至动用了此生再也不见的筹码。

可她用力推开他,她说:“可是我想再见你。我想你回来。”

8

她的未婚夫来找她,一开始他刻意离得很远,想给他们留出空间,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吵了起来。

他走了过来,因为她在哭。

她的未婚夫认为她会成为他的污点,因此要和她分手,可是桐西山站在他面前,他莫名有点害怕。

桐西山说:“你再不走的话,我就要打你了。”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他大多数时候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没什么反应,有人说他没感情,可是他真正流露出情绪时,就像是离岸流,将人卷入大海,再难以脱身。对方不明就里,扔下一句疯子就走了,可她还在哭。

酒店露台风大,他去拉她,她站着不动:“我想自己待会。”

可他不听,他伸开手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自从认识起,他们以家人的名义拥抱过很多次,可是这次似乎有所不同,充满着炽烈和迫切。邬冬宜想挣脱,可他抱得更紧:“你什么时候不再哭,我再松开。”

几年不见了,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大人了,身形高,肩膀宽阔,她再也不能将他当作小孩,再也不能用小把戏哄走他。

“你看男人的眼光实在是差。”他说。

她有些不服气:“才两次而已。”

这两段恋情几乎耗尽她的青春,让她苦恼不已,可他说:“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能多爱你一点。”

如果他们能多爱她一点,也许他就能彻底按捺住自己的爱,如果他们再爱得久一点,他也许就会选择真的退出她的世界。

可现在,他感觉好庆幸,她还在他身边。

邬冬宜气愤地说:“你就应该直接给他一拳,反正不用再去教务处领骂了。”

两人想起当年的事情,不约而同地笑了,他轻轻捏她的脸:“不难过了?”

“嗯。”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毕竟我是个可靠的大人,哪能让你看笑话。”

那段时间,他们四处躲避,媒体总能找到他们,因此他们总在换住处,有时候她想出门,两人就戴着口罩和帽子出去。

小吃摊老板在刷新闻,看到她的脸,觉得眼熟,可两人付了钱,早已悄悄溜走了。

他们就像两个影子,一个影子会让人觉得孤独,两个影子却会让人感到有所依偎的幸福。

真相大白的那天,她受邀露面,不想让他跟着去,担心被拍到会影响他的生活,可他不在意,他说:“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9

那年他九岁,人们以为他不认人,可是她拉着他的手,他就在心中认定了她会是自己人生中很重要的人。

他们回到住了六年的家,家门上被泼了油漆,贴上了新闻报纸,家里所有东西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两人一起打扫卫生,累得满头大汗。

他感到好怀念,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光,他意识到她再难从他的记忆被剥离。

秋天将要来临时,他要启程回学校了。

离开的前一天,邬冬宜拉他出去,他们看新上映的电影,唱最古老的歌,沿着湖水一路前行,他突然问她:“我有变成一个足以依赖的大人吗?”

“当然。”

其实对他来讲,还远远不够。顺利毕业后,他还要找到一份好工作,要离她足够近,要能支撑他的生活,还要能够还清她六年的付出。他要回到她身边,再也不离开,他要每天都能看见她,这还需要很多努力和时间。

但是他不想再错过此刻,他已经忍受思念太久太久。

邬冬宜疑惑他为什么会突然停下脚步:“怎么了?”

他突然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声音沙哑,几乎带着一丝哭腔:“你知道吗,我爱你。”

在她回应之前,他继续说:“无论你把我当成家人,还是选择再也不理我,我都爱你。哪怕你会因此恨我,恨我摧毁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必须告诉你我爱你。如果我明天就要死去,那么今天我一定要说我爱你。我们相识十二年,这十二年我都不曾说出口的,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想再做你虚假的家人,我想成为你真正的爱人。”

邬冬宜当年救下他时,从不曾想到他们会相互依赖这么久,她在爱的路上徘徊不定,一直受伤一直失望,他那样年轻漂亮,她不想耽误他,也不敢思考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对他的接近,她只能一边拒绝一边挽留,几乎可以称得上狡猾。

可是他此刻站在她面前,袒露自己全部的心,这自断后路的决绝,她无法再视而不见,她构筑的名为家人的屏障已被他打碎,她也无退路可走了。

风带来心跳的声音。桐西山闭上眼,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他一直像一只蜉蝣,在她的湖泊中朝生暮死,而她是一朵玫瑰,周而复始地绽放和凋谢,他总是错过花期。

此刻这朵美丽的花就在他眼前,他不在乎尖刺扎穿手掌,不在意转瞬即逝的春天,只想拼尽全力靠近她,似乎那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邬冬宜没有说话,可是他愣住了,因为她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背上。这是某种约定,也是某种回应。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她吓了一跳,伸手给他擦,他拉她的手,又笑起来。

她送他,一路上牵着手,他说:“我走了。”

而她说:“我等你。”

他往前走,转头看她,她离得越来越遥远。其实他之所以突然回来,是因为他的家人说要起诉她,她当年留他在身边的选择,足以让她身败名裂。而他跪在他们面前,祈求他们的原谅,万物无声,只有额头撞击大地的声音。

但这些他都没有说,她也永远不必知晓。因为在那年的秋天,花期结束前,他得到了属于他的玫瑰,这是世界赐予勇敢者最珍贵的礼物。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