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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也在这里

2024-12-27居何

南风 2024年12期

陈昔抱着一束鹅黄郁金香转过街角,意外撞上了拎着两条带鱼的周牧。

周牧戴白色口罩,说话时浓重的鼻音厚厚压着嗓子:“过年好。”

铅色的云屑落下来,凉凉地冰着陈昔的侧脸。她在雪下打了个激灵,蓦然想起年关前的一件旧事,问:“你去看过沈老师了?”

沈老师是他们共同的高中班主任。周牧不明所以,咳嗽着点头:“刚回来那天,顺路经过一中。”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陈昔的眼底在一瞬闪过多种情绪,又很快归于平静。最后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转身,随即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年假第一天,陈昔拖着大包小包走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把钥匙插进锁孔,大门倏然从内打开,露出自家亲妈一团喜气的笑脸:“回来啦!”

陈昔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大跳,当下没转过神来,只愣愣点头。陈妈妈嗔怪着伸手去接她的行李:“这孩子,谈恋爱了也不和我说一声,”说着,轻捶一下陈昔的肩头:“怎么,还想瞒着我呐?”

“谈恋爱?”陈昔下意识后撤一步,满面惊疑:“谁?我?谁说的?”

“沈老师呀!昨天我去买菜碰到她了,她说你还是和那个小周在一起……”

陈昔立刻反应过来“那个小周”所指代的对象——周牧。

上高中时,陈昔原本的同桌过于聒噪,班主任出于监管目的,将他的座位调到讲台边上。于是后位的周牧顺移成为陈昔的新同桌,一坐就是三年。

印象中,周牧一向寡言少语。他的座位靠窗,窗外有一株矮矮的紫薇。每当日光偏移,辅以微风,婆娑的花影就会在周牧的笔记本上翩跹起舞。陈昔惊奇地指给他看,但对方不过抬抬眼皮,若有似无地“嗯”上一声,接着继续把自己埋进题海里。

陈昔那时少女怀春,偷偷喜欢隔壁班的班长。周牧既话少,又不大和班里的同学来往,因此具备绝佳的保密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动成为她倾诉心事的“垃圾桶”。即便他从不给任何回应,陈昔依旧能独自对着他滔滔不绝。

高二那年,学校举行篮球比赛,隔壁班长是主力队员。午后晴好,第一场比赛完美落幕。陈昔见教室里只剩她和周牧,先是极尽溢美之辞,尽力抒发对暗恋对象的喜爱和赞美之情;这之后,她托起半边脸,开始纠结如何把印了名字的可乐送到对方手上。

不料周牧突然在此时开口:“他不爱喝可乐。”

陈昔转过头,看见澄澈秋阳下周牧沉寂的瞳仁,像两丸亮亮的黑水银。

她的思维有片刻凝滞,半晌反应过来,怔怔发问:“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表弟。过年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从不喝可乐。”

陈昔当时想,如果人类能够瞬间移动,当周牧话音落地,她恐怕早已逃离地球,冲向外太空。

过度的尴尬使她羞愤欲死,几乎是以颤抖的声音做最后挣扎:“……你怎么不早说?”

周牧做完最后一道大题,扶一扶镜框:“你也没问啊。”想一想,又补充道:“送苹果汁吧,这个他爱喝。”

都说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陈昔万万没想到,强行加上另一个人的结果,居然是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她站起身,稳了稳身形,随后落荒而逃。

把郁金香插进花瓶中时,陈昔用余光瞟见亲妈鬼鬼祟祟地靠近,当下垮了脸没好气地问:“干什么?”

“我听说小周今天出去帮他妈买年货哦……”陈妈妈神色暧昧:“你们遇到了吗?”

陈昔这才恍然周牧何以拎着两条冻得梆硬的带鱼。回想起他浓重的鼻音和咳声,脱口而出:“他感冒了。”

“又感冒了?”陈妈妈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这孩子身体这么差?我记得你们念书那会儿他就总是生病……”

陈昔把花瓶注满水,小而圆的水泡在花茎上随机排列,像纷杂的思绪。说不上为什么,这时她居然鬼使神差地为周牧辩解起来:“哪有总是?不就病过一次吗?”

周牧的身体素质一向远超同龄人。体测时,按规定女生要跑八百米,男生一千米。每次跑完,陈昔都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但周牧总能保持淡白如玉的脸色和古井无波的眼神。三年高中生涯,他唯一一次生病,是在高二结业式那天。

陈昔记得那天原本万里无云。在她捏着惨不忍睹的成绩册慢吞吞挪到校门后,却突然下起倾盆暴雨。雨点直直打在她身上,很快模糊视线。

她吸了吸鼻子,在抬头的瞬间发现暴雨被一片透明的屏障阻挡。视线顺着伞柄平移,原来是周牧把雨伞举过她头顶。

嘈嘈切切的雨声掩盖了绝大部分人声,奇怪的是,周牧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陈昔的耳底:“这把伞给你。”说完,他转身冲进雨幕,很快不见踪影。

现在回想起来,周牧的音量并不大,语气也平常,她却一直把这句话牢牢记着。甚至记了十年。

陈妈妈用胳膊肘碰碰陈昔:“哪一次?是你偷偷买果篮探病那次吗?”

往事不堪回首。陈昔闭上眼,开始深呼吸。

是的,第二天她听说周牧发起了高烧。左思右想,还是学着大人的样子,偷偷买了一篮水果,准备以探病之名回报借伞之恩。没想到还未成行,就被自家亲妈抓了个正着。

经过一个暑假的百口莫辩,开学后,陈昔还是没有洗脱“早恋”的嫌疑。只好满面窘迫地和一脸疑惑的周牧一起,肩并肩站到了班主任沈老师的办公室里。

返程那天,陈妈妈恋恋不舍地握住陈昔的手:“你真的没和那个小周谈恋爱?”

怀疑的眼神、质疑的语气、犹疑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暑假。陈昔轻轻叹气,又一次言之凿凿:“真没有。我们只是,”她顿一顿,而后继续:“只是在同一个公司上班。”

高中毕业后,他们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常在朋友圈互相点赞,又默契地没有产生过哪怕一次单线联系。

时间淘沙一样过去。大学毕业时,陈昔发现自己已经忘了隔壁班长的样子,却总无端想起周牧握笔的姿势、明亮的眼睛和雨中奔跑的背影。

那年暑假,陈妈妈打开她藏起的日记。字里行间,隔壁班长的身影偶尔出现,但处处是周牧的踪迹。

少女心事如海如渊,深不可测。临岸踟蹰者,原来也包括她自己。

陈昔后来想,她用一个暑假的时间也无法洗脱自己的嫌疑,也许正是因为自己问心有愧。

通过社交平台的动态,她知道周牧入职了A市的互联网公司。鬼使神差,她也投递了一份简历。不过几日,顺利入职。

在公司见到周牧时,他们点头微笑,互相致意。陈昔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但面上不敢泄露分毫,傻傻笑了半天,最后不过说了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陈妈妈半信半疑:“真的?”她仔细审视过一番陈昔的脸色,最后恨恨放开手:“再不找个对象,明年就别回来过年了!”

被连包带人赶出家门的那刻,陈昔满怀悲怆,打开手机发了条愁云惨雾的动态:“大龄单身,人憎妈嫌。”

还未走出小区大门,消息提示音连带着手机振动起来。

陈昔打开消息界面,是周牧截了她那条动态,用小窗告诉她:“我也是。”

还未等她回复,新的消息气泡接着弹出:“一起去车站吗?我在你家小区门口。”

少女心事如海如渊,深不可测。临岸踟蹰者,原来也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