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的地方
2024-12-26李永兵
西非埃博拉病毒大流行,中国女人钟灵因疑似感染而身陷卡萨布兰卡隔离区,她从窗户窥探着外面的世界,目睹了一桩桩当地女性的奇诡故事。
你胖了,钟灵望着壁虎说。钟灵忍不住笑了,她悄悄伸出手,想摸摸壁虎毛鼓鼓的肚皮。可是伸出去的手硬在半空,心跳似乎也停下了。我却快要死了,钟灵忽然想。
和那个人分手后,钟灵就选择了逃离,到了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来卡萨布兰卡这么久,钟灵都没敢出院子——她还是被隔离了。她觉得自己这半生都在被隔离。她暂时被安置在卡萨布兰卡热带雨林边缘。窗前芒果树上经常有松鼠。它们在树上找吃的,还打架,它们对钟灵一点也不在乎。钟灵呼喊,它们也只是逃到更高的树枝上。织布鸟成群结队地在钟灵头顶飞过,从不停留。
她不习惯和工友打交道,还是喜欢仰头看天,还是喜欢感受风吹过头发的感觉。有事没事都这样。只是这里是热带雨林,雾气朦胧,天也是灰蒙蒙的。工人说她的鼻孔朝天,太傲气,也娇气。
窗外柔软的黑夜被亮光融化,钟灵觉得自己的影子坚硬而突兀。壁虎在远远的铁皮屋顶,像贴在天空的星星。
日光灯嘶嘶的声音让钟灵头皮发麻,她的心也跟着颤抖。她现在只有壁虎这一个朋友,它却一心一意地想着吃,真是的。钟灵用干面包诱捕了蟑螂,放在桌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些帮它挂在蛛网上。壁虎打了个呵欠,肉红的嘴巴丝丝黏黏,嫩嫩鼓鼓的白肚皮一吸一吸。钟灵能看到它闪烁的心跳。壁虎想吃蛛网上躁动的蟑螂,试了几次,还差点掉到钟灵的饭桌上。
钟灵站在窗口,外面持枪巡逻的小胡子警察已经离去了。钟灵望着天空,夕阳已经下沉,黄昏升起来,晚霞涂满西天,黏糊糊的。她心惊肉跳,晚霞仿佛是割断了动脉洒向天空的血液。
死亡越来越逼近自己了。钟灵猜想。
夜色爬上了房顶,爬上了树冠,爬上了天空,遮住了云彩,也遮住了钟灵的双眼,黑夜像藤蔓缠绕住她的脖子,吓得她乱叫。钟灵在黑夜里,面对着漫长的黑夜和无边的热带雨林。钟灵一直喜欢看星星,她觉得看透了宇宙中的星座,也就看清了人类的秘密。
金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大,金星把别的星星都比下去了,有些耀眼了。金星没有天然的卫星,它是一颗孤独的星星,这颗星,钟灵从故乡带到了卡萨布兰卡,从来没有丢弃。只要抬头,它就在。
他却不喜欢看星星。他说,如果有外星人,他们看我们人类就像看澡盆里的鱼,鱼需要看星星吗?鱼和星星有故事吗?
没有。这让钟灵难过了很久——我们不过是一条鱼。
鱼也会夜晚浮出水面看星星的。钟灵也会。她曾经看到阿尔法天琴座最亮的一颗星星,那是织女星,在离钟灵25光年的地方。
她总是会把织女星弄丢,今晚怎么也找不到。钟灵忽然想到,自己在南半球,而织女星在南半球很难看清楚。织女星也是孤独的,在孤独的北半球。钟灵仔细观察,那个微暗的星星终于出现了,像萤火虫的微光。就像他,一个人留在了北半球,在她记忆里消退了,她也把他弄丢了。
在故乡,她总喜欢抬着头,看着蓝色的天空,还有不断飘移的云朵,白色的,那么轻盈。或者,躺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天空,风吹拂着头发。她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就是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即使再狭小的出租屋,即使每天面对密密麻麻的数字。
在卡萨布兰卡,夏季最灿烂的是半人马座,很酷。尤其是最亮的那颗星——西亚那,半人马中南门二和马腹一也非常亮眼,而且它们相距很近,看起来也很舒服。更舒服的是月亮。
钟灵喜欢夜晚,白天看不到星星和月亮。白天,钟灵只能发呆。像壁虎一样,躲在角落里。
还是看月亮吧。月亮像个姑娘,总是在钟灵的窗前,带着薄凉的气息。想到姑娘,钟灵就想到了弗吉尼亚,一个十六岁的埃塞俄比亚姑娘。
弗吉尼亚来自埃塞俄比亚的边境小城莫亚莱。弗吉尼亚长相清秀,她的脸是鹅蛋形,眼睛呢,很大,双眼皮。长长的睫毛挺拔着。嘴唇也不像普通黑人那样厚实。其实她更像阿拉伯少女,只是皮肤微黑而已,咖啡色,让人愉悦。钟灵没有看到过这么俊的黑人姑娘,也没有见过身材如此修长的非洲姑娘。钟灵在埃塞俄比亚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转机时仿佛就见过这个姑娘——似乎认识她很久了。
路灯又亮了起来。昏黄的色调就像卡萨布兰卡人的日子一样。路上冷冷清清的,偶尔有持枪的警察巡逻。
离钟灵不远的地方是伊波拉重症隔离区。
钟灵每天都是在窗前度过的,她总得找点事情做。她用脚步在集装箱里丈量自己的空间——长度是八步,宽度是四步,每步九十厘米的话,她的活动空间大概有二十二平方米,不算小了。隔离她的集装箱前后都有小窗户。后窗可以看到热带雨林,前窗看到曾经生活过的建筑营地。钟灵除了饲养壁虎,就是玩手机。手机很不靠谱。用的是法国的通信卫星,网络常不在服务区。那棵巨大的芒果树好像遮住了信号。钟灵总在夜里扶着铁窗遥望星空,偶尔会看到闪烁着光点的神秘物体在夜空移动,它慢慢地来到了卡萨布兰卡岛上,飘过自己的头顶。钟灵多希望那是颗通信卫星,她甚至把手机伸到窗外摇晃。她看着寂静的手机,知道那是一架客机。她的目光随着客机游移,直到闪烁的光点在窗前越来越暗,然后消失。每当看到闪向东方的光点,钟灵就会心潮澎湃。钟灵幻想着如果在客机上,一直往东的话就回到了故乡,钟灵设想了无数个回到故乡的方法——只有这个方法最好。
集装箱内白色的灯光透过狭小的铁窗照到很远的地方。在浅薄的夜色里,光束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把树影下的黑夜割碎。树影下的灯光里有人穿行。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抬着担架朝雨林深处走去。他们经过路旁的芒果树。芒果熟了,在黑夜里散发着成熟的气息。钟灵知道担架上是尸体,是刚刚冷却,或者刚刚咽气的尸体。是的,自己也许也会变成尸体,蜷缩在担架上,被人埋掉。
钟灵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埋尸体的队伍。她刚开始感到恐慌,现在倒习以为常了。
抬担架的人经过她的窗前。钟灵坐在床上,日光灯的声音突然放大了许多倍。她起身关了灯,钟灵陷入黑暗。钟灵在黑暗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震动得整个躯体都在颤抖。没有了网络,也没有了时间,她在黑夜里等了很久,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实在难受,就像把整个身体摁在深海里。钟灵感到透不过气了。
钟灵的等待被一阵鼓乐声打乱了,鼓乐声是从不远的山坡上传来的。山坡上是个村庄,村庄居住着卡萨布兰卡的原住民以及从非洲其他地方偷渡而来的贫民。这些天钟灵总是准时听到那里传来的声音。钟灵明白了,她等待的就是鼓乐。喧闹声不响起,她无法入睡。
钟灵摸索着开灯,灯光让她很不适应。黑暗里活动的蟑螂们更不适应,它们已经聚集到她放在桌上的干面包旁边。灯一亮它们被吓住了,朝缝隙里逃了。胆大的还不肯走,在不远处,晃动着触须打量着钟灵。壁虎也慌了神了,它难得从灯光的阴影里爬出来的,灯一亮,它也只好继续潜伏。
钟灵赤脚躺在铁架子床上。铁架子床落座的地方的绿漆已经脱皮了,两侧还留下她手上的指甲油,床脚上的金属被腐蚀,落下了铁锈粉末。卡萨布兰卡的夜晚不热,也不潮湿,像故乡晚秋一般通透。钟灵听着远处的鼓乐,鼓乐里夹杂歌声,很多的人的歌声。大概是基督的唱词,为了灵魂得到安息,这是卡萨布兰卡的葬礼仪式。她这些天一直沉浸在卡萨布兰卡的葬礼之中。
卡萨布兰卡的葬礼没有哭泣,只有绵延不绝的歌乐。
钟灵受到了感染,也不怕什么了。她拿出刀片轻轻割下一些头发和指甲。钟灵从床单上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条,用布条把一缕头发和些许指甲包起来,折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放在枕头下面。钟灵满脸认真,这是一种仪式。如果有一天能用上它们,就是自己被掩埋的日子。钟灵想,如果可以,她更愿意把自己的身体埋在卡萨布兰卡海边的沙滩上。她喜欢海,她离开他的时候,她说,那边有海,我就是去那里看海,她说。他笑笑,再也没有说话。她知道,他不会和她在一起,也没有办法和她在一起。她在他宿舍待了很久,她想把他的一切或者记忆都带走,去一个有海的地方。
就死在海边吧。她古怪地笑笑,咳嗽起来。这把她吓到了,她又等了很久,喉咙并不毛躁,也没有咳嗽的欲望。还好。
她不想被埋在雨林深处,那里什么也看不到,她也不希望把自己的遗体运回故乡,她不希望有人悲伤,也许还有他。她愿所有的人将她忘记。钟灵握着刀片,在手腕上轻轻地划了下,疼。钟灵快活地笑笑,死,哼哼。她摇了摇头,嘴唇的口红也丝丝晃动。
她的泪水下来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像一颗颗黄豆砸在集装箱屋顶。密密麻麻的雨点声淹没了远处的鼓乐。卡萨布兰卡的夜空变得活跃起来,闪电烫开了密不透风的夜空,天地间露出白森森的伤口。
钟灵没有听到雷鸣,真是一场奇怪的雨。
天亮了。喊钟灵醒来的是乌鸦,她感谢乌鸦,她以为自己会永远沉睡。乌鸦在窗前的芒果树上欢呼。它们在等待从重症隔离区抬出的担架。它们会尾随埋尸人,进入雨林的深处。其实乌鸦在唤醒那些埋尸人。钟灵起身,肩膀靠在窗户上,她看到了工友。工友们三三两两地说笑着上班了。她把头往狭小的铁窗外挤,挤得头皮生疼。钟灵喊工友,有些人四处张望,却看不到钟灵。钟灵朝他们挥手。钟灵觉得不真实,唯一让钟灵感到真实的是——她看到了弗吉尼亚。
弗吉尼亚穿着红绿相间的长袍。她左手提着一箱饮料,头上还顶着两箱饮料,右手扶着饮料箱子。钟灵对非洲姑娘的头和脖子欣喜地赞美。弗吉尼亚尤其可爱,扎了许多的麻花辫,很细的麻花辫,叫“脏辫”,可是一点也不脏,还有淡淡的香水气息。弗吉尼亚看到了钟灵,笑了。钟灵的身体轻了,飘起来了,仿佛自己也自由了。
弗吉尼亚把扶在饮料箱上的右手松开,炫耀起来。弗吉尼亚左手提着饮料,右手晃悠着。她手腕上银质手镯在朝阳下生光。她喜欢笑,一笑,就露出白白的门牙。弗吉尼亚看起来心情一直很好。这快乐跟她手里和头上的重物无关。
弗吉尼亚是快活的姑娘。钟灵听到楼上工友们的口哨和掌声,弗吉尼亚为他们展示了绝活。她受到了鼓动,索性把三箱七十二瓶饮料都稳稳地顶在头上。楼上的哨音比乌鸦的声音更加辽远。弗吉尼亚笑着朝楼上挥手。
钟灵有些失落,自作多情了。弗吉尼亚没有看到被隔离在集装箱里的钟灵,也许忘记了她这个朋友。
钟灵离开铁窗,坐回了床上。钟灵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开始摸索着手机,衣服口袋和桌子上都没有手机。网络没了,把手机信号也带跑了。钟灵好不容易在床底下找到了手机,电量不足了。钟灵打开手机相册,看着她和弗吉尼亚的照片,那是在卡萨布兰卡的海边拍的。弗吉尼亚就住在海边的小山坡上,一座用木板搭成的小木屋,很多偷渡来的人都会在这安家。
钟灵经常去弗吉尼亚的小木屋。她每次去都会带些在雨林里摘的芒果或者香蕉。偶尔也会在马丁内斯超市买几个鸡腿带过去,钟灵喜欢吃弗吉尼亚做的鸡腿饭。每次弗吉尼亚都会笑着给钟灵跳舞,其实那也不算舞,只是手舞足蹈。弗吉尼亚热衷于舞蹈,有时候听到钟灵手机里的中国音乐也会扭动柔软的细腰和秀气的臀部。弗吉尼亚总是天真快乐。弗吉尼亚用夹杂着英语和西班牙语的中国话嚷嚷着——我need(英语:需要)一个烂(男)人,los hombres(西语:男人),她又补充道。这话把钟灵吓到了。钟灵坐在铺着崭新毛毯的地上,心跳凌乱。钟灵的脸和耳朵都开始发烫,钟灵感觉到口干舌燥,嘴里发苦,她想到了她的男人,或者说曾经的男人。她浑身不安地颤抖。她看着少女弗吉尼亚弯着腰正在淘米。色彩绚烂的长袍领口宽松,钟灵瞄了一眼,少女弗吉尼亚小巧温润的乳房若隐若现。钟灵能够想象它的紧凑和玲珑,她觉得自己也这样年少过,清纯过。
弗吉尼亚走到屋外开始生炉子。钟灵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弗吉尼亚把黑漆漆的柴油倒进炉子,然后把棉絮浇湿。那炉子上的一圈棉絮就像煤油灯的灯芯。钟灵正望着屋顶的漏洞发呆,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柴油味。弗吉尼亚进屋了,她把沾满油渍的手伸到钟灵面前。钟灵准备起身牵起弗吉尼亚的手。弗吉尼亚笑着躲开了,说,机。钟灵低头躲避弗吉尼亚,忙把打火机递给她。
弗吉尼亚转身点火去了。
火苗和烟一起升腾,清淡的炊烟飘向了云端。钟灵坐在长满刺花草和非洲菊的山坡上望着炊烟和低矮的白云交融在一起。钟灵知道这是错觉。炊烟在升起的过程中已经被微风吹散了。弗吉尼亚的快活也是错觉,也会在时间的稀释中消散。
弗吉尼亚和钟灵并肩坐着。弗吉尼亚不说话,只是盯着钟灵笑。钟灵问,笑什么?弗吉尼亚看着云端下面蓝得空旷的大海。钟灵也看到了。钟灵甚至看到了海面漂荡着点点的渔船,还有对岸高低起伏的海岸线。阳光下,钟灵还能隐约看到隐匿在烟雾氤氲中的房屋。房屋的后面是起伏的山脉。海拔最高处钟灵就看得很清晰了,那是卡萨布兰卡最高的比安科火山。云朵变成了比安科火山的裙摆。钟灵幻想着站在山巅,一跃而下。她现在只要站在高处,就想往下跳,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自己病了。
两个女人,盯着海,也盯着对面的火山。
弗吉尼亚挪动着身体说,我要一个Mr.Right。弗吉尼亚猜到钟灵误解了她的意思,她便不敢再用夹生的汉语跟钟灵讨论了。钟灵本来想说你还小。非洲姑娘成熟得早,十二三岁就找到Mr.Right把自己嫁了。只要对方有足够分量的聘金,谁都是那个“适合自己的男人”。十六岁的弗吉尼亚在老家莫亚莱小城该算个剩女了。钟灵想。一想这个,还笑。
笑什么?弗吉尼亚盯着她。
钟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阵微风拂来,弗吉尼亚身上香水气息飘到了钟灵的脸上。海风里没有了咸味和鱼腥的气息,倒有了香气。钟灵不敢靠近弗吉尼亚,她抬头看着海边雪白的海浪。弗吉尼亚和钟灵一样爱大海。她从非洲内陆莫亚莱来,为了能寻找大海,遇到生命里的Mr.Right。她不希望成为男人众多老婆中的一个。钟灵懂得弗吉尼亚的意思。弗吉尼亚拉着钟灵的手在海边的沙滩上奔跑。她的欢笑和海浪交叠着,在钟灵的内心深处翻滚、撞击。她们坐在沙滩上,海鸥不时地从她们头顶飞过。弗吉尼亚总想伸手去逮天空飞翔的海鸥,或者捧住在海上飘过的云朵。身旁的椰子树在海风里起舞。时间不再静水般地流动,而是像海浪荡漾、翻滚。
耳边不停地振动,手机没电了,熟悉的画面消失了——自动关机。钟灵陷入了深不见底的失落。她坐在床上发呆,还沉浸在刚才的情境里。在窗前她还能远远地看到少女弗吉尼亚。
楼上开始骚动起来。
钟灵听到了朋友约瑟夫的叫喊。弗吉尼亚在营地的门口蹲着,旁边放着等待贩卖的三箱饮料。弗吉尼亚低头为脚拇指涂画着指甲油。营地外的马路上走来荷枪的小胡子警察。他抬头四处张望,慢悠悠地,他的皮靴踩在地面发出马蹄一样的声响。
路上没人。这是卡萨布兰卡封锁时期,不敢有人出来活动。卡萨布兰卡的街头有许多的偷渡者,警察和移民局都不会放过他们。也不会放过弗吉尼亚。
钟灵开始紧张了,警察离弗吉尼亚越来越近,弗吉尼亚还在涂指甲油。钟灵想喊,可是弗吉尼亚不一定能听到,即使听到了,小胡子警察也会听到。
约瑟夫出现了。她猫着腰一把拽着弗吉尼亚,把她拉进了建筑营地的大门。中国门卫机警地关上了大铁门。警察发现了,朝营地大门冲过来。没有人开。他用西班牙语轻言细语地谩骂着,用枪托撞击着铁门。钟灵听到“咣咣”的声音。就像寺庙里的钟声回旋在卡萨布兰卡的上空。很快警察失去了耐性,声响消散了。警察往口袋里塞着弗吉尼亚遗落在那里的钱包。末了警察还拿起一瓶饮料拧开瓶盖仰头就喝。弗吉尼亚真是个淘气的姑娘,她以为躲进了中国营地的大门就放肆起来。她捡起石头往铁门外砸。约瑟夫想阻拦可是来不及了,石头落在了警察的面前。警察循着石头的弧线朝院子里望去。他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服装厂营地楼上一群看热闹的脑袋。他仰头看着,不停咂嘴。弗吉尼亚惹了麻烦。警察朝前走了几步,又折身回头。
他咧嘴笑着把弗吉尼亚所有饮料都踢到了路边的水沟里。昨晚的大雨让火山上湖泊的水位猛涨,湖水沿着山涧倾泻下来。路旁的水沟泛滥了。钟灵看到弗吉尼亚的饮料瓶在浑浊的水沟里沉沉浮浮,花花绿绿的。
弗吉尼亚和约瑟夫都消失了。
钟灵把头挤到铁窗前,一阵风吹过,吹起营地路面的灰尘。
钟灵心里阴沉下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集装箱内的光线黯淡。钟灵没有开灯,看不到她的壁虎。她开始搜寻壁虎的行踪,在昏暗的空间里钟灵什么也看不清。阳光偏西了,亮光终于一点点照进了后面狭小的窗户,斜斜地照在钟灵穿着拖鞋的脚上。钟灵感觉到脚被太阳光抚摸的温暖。
钟灵注意到后面的窗户。
一个微胖的女人背上驮着一个婴儿,朝钟灵的集装箱走来。女人的左手里提着三四串香蕉。她向左倾斜着身体,赤着脚,脸也紧绷着显得有些吃力。快来到芒果树下的时候她换成右手提香蕉,女人身体又向右边倾斜。钟灵看到女人右手的银质手镯,紧紧地箍住女人粗壮的手腕似乎陷入了肉中。手和镯显得很不协调,手镯不像是她的。银白色的手镯几乎变成了银灰色。看起来没有光泽,好像被漫长时光浸泡之后的样子。女人表情显得轻松了许多,身体就像跷跷板。
女人在路边的芒果树下停了下来。她慌乱地张望。不一会儿,女人放松了,把香蕉摆在地上。女人哆哆嗦嗦地放下背着的婴儿,把婴儿抱在怀里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女人把驮婴儿的黑布放在一边,这时一阵风吹来,风把黑布起,随时都会飘向远方。女人一把抓住了黑布,她把黑布压在臀部下面。婴儿赤裸着黑黝黝的躯体,身体瘦小,她的肚脐眼很惹眼,不像钟灵平时看到的是往里凹陷的,而是凸出的,而且出奇地大。钟灵多看了几眼。这是个女婴,她睡着了。
没有人光顾女人的香蕉摊子。女人低头注视着熟睡的婴儿,没有注意到持枪的小胡子警察朝她走来。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警察已经来到她的面前。警察把枪托缓慢地撑在地上。警察没有说话,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靴子轻轻地踢了踢摆在地上的香蕉。叮在香蕉上的苍蝇受到了惊吓,飞了起来。被踢的那串香蕉摇晃了两下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女人抬头仰望着警察。警察的额头沁出了汗珠,沿着眼角往下淌。女人的眼神很柔软,充满了惊恐。斑驳的阳光照在女人色彩斑斓且宽大的长袍上,感觉很虚幻。女人厚实而柔软的嘴唇翕动着,最终却没有开口。于是女人放弃了。她双肩往下一沉。女人的赤脚挨着警察闪烁着光泽的靴子旁边。女人收回了赤脚,赤脚很脏,脚上粘着深黄色的黏土,黑乎乎的脚指甲里卡着雨后的污泥或者其他什么脏东西。她脚上的大拇指却涂成了彩色,像是国内游乐园水池里的一枚小龟。
这会不会是弗吉尼亚未来的样子,会不会是自己未来的样子?钟灵胡思乱想起来。
一阵风吹来,芒果树的叶子窸窸窣窣摇晃,钟灵闻到芒果的清香,钟灵感受到了时间的流动。警察站在女人面前,不恼不怒。警察手握着枪,闭着双眼,右手食指轻轻地舒缓而有节奏地敲着枪管,仿佛在弹钢琴。女人没有再仰望闭目养神的警察,她静静望着孩子。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警察和这个女人之间好像形成了一种默契,一种钟灵无法理解的默契。时间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拉扯。
阳光落在警察的肩膀上。他的肩膀上飞来了一只灰色的蛾子,蛾子在警察的肩膀上短暂地逗留一会儿又飞走了。苍蝇在离香蕉不远的地方嗡嗡地盘旋着,飞得无聊了便落在路边的狗尾草上稍作休息,清理着翅膀,装模作样地在长满复眼的脸上挠痒,却始终舍不得离开。警察脸上的汗水滑落在长满胡须的嘴唇上,他终于失去了耐性,把枪扛在肩上,踢倒了一棵躲在灌木丛中的非洲茉莉,朝雨林深处走去。他突然又站住,回头瞧了瞧仍然坐在路边的女人。女人低着头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卷曲的头发。警察脸上露出了笑容,然后消失在钟灵的眼前。
女人瞟了瞟警察消失的地方,起身取出压在臀部下的黑布,摊在地上,轻轻地放下婴儿,然后再盖上。女人瞅了瞅路上,路上没有行人。她又看了看钟灵这边的集装箱。她不可能发现窗户后面的钟灵,窗户太小了,逆光。
女人慢慢地朝着警察消失的地方走去。女人跟着警察走了。女人的身体碰到路边灌木丛中的紫锦木,紫锦木像浅红色的波浪荡漾着。
钟灵的眼前一片虚无,树上的芒果在风中摇晃。地上的婴儿还没睡醒,离钟灵很近。钟灵能看见婴儿的小嘴巴淌着口水。一只石龙子从灌木丛里蹿了出来,它打量着四周然后躲到了香蕉下面。落在狗尾巴草上的苍蝇又飞了回来,停歇在香蕉上。芒果树上的松鼠也溜了下来,在婴儿的黑布下翻着。另一只也来了,它扑到了刚才那只松鼠的身上,纠缠在一起。钟灵想大喝一声,又怕吓醒了女婴。这女婴会不会是十六年前的弗吉尼亚呢?钟灵喜欢这样乱想。
钟灵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钟灵又开始凑到前面的窗户前,窗外依旧没有看到少女弗吉尼亚,也没有约瑟夫。
钟灵再次回到后面窗户前坐下时,那个女人又回来了。女人步履蹒跚。警察也跟了出来。他低着头拉着拉链。枪斜挎在肩上。女人在芒果树下停下了脚步。警察没有停留,扔下几张FCFA(西非法郎),拎了一挂香蕉,上了马路吹着口哨朝营地那边走去。
女人站在不远处,望着地上熟睡的女婴,笑了。女人像一尊雕塑。过了一会儿,女人转身坐着,揪了一把狗尾草赶着香蕉上的苍蝇,她背对着钟灵,钟灵看不到女人的脸。没过多久,女人转身走向灌木丛,在非洲茉莉的掩护下蹲了下来。钟灵听到从建筑营地的楼上响起声调各异的口哨声。不时传来夹杂着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里面也有钟灵熟悉的故乡的语言。
女人抬头望着远处楼上的男人们。女人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慢慢整理自己的彩色长袍。
婴儿哭了。女人垂着双眼,没有看醒来的孩子。她缓慢地来到婴儿身边,沉重地坐在了地上。她不再慌乱,今天没有人再来打扰她的生意。女人抱起婴儿把暗色的乳头塞进了婴儿的嘴里。女婴止住了哭泣。婴儿嚅动着小嘴吮吸着。乳汁瞬间溢出,婴儿被呛到了,颤抖着身体呕吐,清水一样的乳汁从女婴的嘴角流淌下来。女人望着远处阳光下的村庄,拍着婴儿的身体,乳房也随着姿势晃动着。
钟灵坐下来侧过脸,看见阳光一点点移动,离开了女人的身体。阳光照在了女人头顶上空的芒果树上。芒果树上吹来了一阵风,叶子闪着光。
安静下来,钟灵感觉饿了。送饭的人也大概是怕了,也不敢来送饭了。
钟灵垂着头,咽下一杯冷水,冷水像石子割喉咙。
Amiga(西语:朋友,特指女性),agua(西语:朋友,饮料或水)。是弗吉尼亚。
钟灵抬头,看到弗吉尼亚举着一瓶碧绿的饮料,送到钟灵窗前,还有一盒鸡腿饭。钟灵刚想伸手,发现小胡子警察又来了。他吹了口哨,扔下手里的香蕉,朝弗吉尼亚跑来。
喂!钟灵喊道。
弗吉尼亚看到警察了,转身向芒果树那边跑去。一辆移民局的车来了,几个人朝雨林里追去。
一声枪响,一群乌鸦起飞。
警察从杂木林钻出来,背着枪,弯着腰,拖着什么,那是两条腿。弗吉尼亚像一只软绵的豹子,被猎人拖着,她的辫子散开了,就像孔雀的尾羽。她被拖到了路上,水泥路面一条血痕,双臂直直的,像在地上爬行。
钟灵双手抓着铁皮箱,说不出话来。她的喉咙越发痛了。她的手指甲剪掉了,抠着铁皮,指甲和血肉相连的地方,裂开了,渗出了血。
警察把弗吉尼亚拖上车,开走了。钟灵踢着铁皮屋,呼唤着。壁虎从集装箱墙壁上掉下来,落在了钟灵赤裸的脚上。钟灵吓得跳起来。壁虎却紧紧抱住她的脚背,怎么也不肯松开。钟灵只好伸手,还没触摸到壁虎,它就爬走了,躲在墙角里,看着钟灵。
没人搭理钟灵,壁虎也没理她这突然的悲伤。
“咚咚咚!”谁又在踹门。钟灵,你想干什么,快开门!一个男人吼道。
钟灵站起来,举起了双手。这里的工人习惯了这样的动作。
钟灵靠近窗户观望。那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扯到了面前。她的脸贴着螺纹钢的窗棂,笑了。
钟灵还是把插销退了,门开了。两个男人冲进来,摁住她,把她绑到了车上。
车是敞篷的,风很凉快。天渐渐暗了,钟灵又可以看星星了。
弗吉尼亚死了吗?钟灵喃喃自语。
谁死了?一个人问。钟灵却不作声了,他们不会懂得自己的悲伤。
到哪里?另一人说。
去援非医疗队吧,这病,我们营地的医生也不会治。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三天了吧?
不止,该有五天了。
一个会计得了这个病,真是可惜。
文化人才喜欢得这个病呢!
医疗队也不一定能治胡思乱想病吧?
鬼知道她是什么病,去了再说吧!
我只想看看我的天空,我没病。钟灵说。她的声音太小了,在风里散落了。
月亮长毛了。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抬头看着天,说,下雨也要上班。
一阵腥冷的风吹过。
钟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仰头寻着金星,金星不见了。只有半人马星座还在头顶,跟着她一起在世界之外游荡。
作者简介
李永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4届学员。近年来在《上海文学》《青年文学》《雨花》《莽原》《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福建文学》《飞天》《百花洲》《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广州文艺》《绿洲》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2012年远走非洲。出版长篇小说《流浪狮》《黄风醉》《蓝水谣》。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