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逻辑的生活
2024-12-26亦夫
在充满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博弈的出版社美编室中,老郑,一个原本安于现状的国画家,逐渐被生活的混乱与无序所吞噬。看似风光的艺术成就背后,是一个被家庭、事业和内心矛盾撕扯的灵魂。当追求自由成为一种枷锁,老郑的命运走向不可逆转的崩溃。
老郑大名郑拓,是个小有名气的国画家。他主攻花鸟,画鹦鹉尤其是拿手绝活,在圈子里有“鹦鹉王”之美称。但老郑并非职业画家,而是一家出版社美术摄影编辑室的主任。按他的话说,就是“老子可是正儿八经的县团级干部呢”。但这话是老郑喝酒喝高后对外人炫耀时才说的。他在单位从来都非常低调,甚至私下对新调来的文字编辑小唐抱怨说:“这个出版社尽他妈是一群牛鬼蛇神,必须时刻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小唐不屑地说:“都是同事,谁还能把谁的屌咬了去?”老郑说:“在这个单位,屌被咬掉你都不知道是谁咬的。”
美编室总共六个人,主任老郑和副主任邵一杰都是搞国画的,手下四个普通编辑,四十不惑的段文和三十而立的牛万利是搞摄影的,招来没几年的女博士王慕容是搞美术史的,而刚刚从文学室调过来的唐炳源则是个刊发了不少作品的小说家。郑主任虽贵为一把手,但在美编室却是孤家寡人。所有人都和副主任邵一杰属于同一阵营,就连一脸书呆子气的女博士,没有多久也从无党派民主人士明显变成了邵氏阵营的一员。面对自己被孤立的状态,郑主任认为唯一的解释就两个字:嫉妒!副主任邵一杰之所以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却处处和自己为难,就是因为妒贤嫉能而心生恨意。同样是国画家,而且邵一杰还属于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但作品要名气没名气,要市场没市场,再加上仕途不顺,一直屈尊在自己手下,心中积攒的怒火可想而知。但别人会说:“你是一把手,而且又是知名画家,手下应该听你的才对,怎么都投身到了老邵的门下?”面对此问,老郑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便只好支支吾吾地说:“我照章办事,对任何违规之举绝不姑息养奸。要是当老好人,自然也就没人跟我对着干了。”
其实老郑心里明白,这不过只是自打圆场的说法。美编室几乎所有事,大到添置摄影器材,小到出差批准和经费报销,都得由自己签字。他向来都不是那种叫板的人,明知段文和牛万利在购买相机和镜头时在价格上做了手脚,明知邵一杰有很多餐费并非是申报单上所写的“请作者吃饭”,他也从来都是不予过问,大笔一挥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所以老郑其实自己都不明白,手下这帮孙子,究竟为什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女博士王慕容刚进编室的时候,他曾经想将其发展成“自己人”,不料没过几个月,这个容貌姣好但有些呆里呆气的女人,却还是和邵一杰集团成员打得火热,甚至连性格都变得开朗洒脱起来。老郑面对女博士对自己的日渐疏远,搞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能背地里迷茫地感叹:“邵一杰这孙子,简直就他妈的是一个邪教头子啊。”
由于邵一杰的文字功力不错,美编室出版的画册、摄影集等图书的文字向来都是由他把关的。出于工作考虑,也为了打消刘副总编“美编室缺了老邵就无法正常运转”的夸口,老郑竭力说服社领导和人事处处长,将小唐调到了美编室。当初之所以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有一次老郑和小唐聊天时,不经意间说到了自己的苦闷。小唐闻言附和道:“一样一样的,文学室也是一群傻×。他们没能力写作,却嫉妒我老是发表小说,弄得我在文学室也特孤立。”老郑灵机一动地问:“那你来我们美编室吧,我们没有专门搞文字的,你来就是这方面的老大。”小唐高兴地说:“我不稀罕当老大,不他妈的受冤枉气就行了。”
小唐是老郑费尽气力调入的,自然就和老郑走得要近些。但他毕竟和众人以前就是同事,也不可能在老郑和老邵正副两个主任意见相左时明确站队,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会保持中立,这多少让老郑有些失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就此冷落这个年轻人,而是要更加用力地拉拢,否则很有可能就会让他倒向对方阵营。所以老郑不但平日里表现得跟小唐亲密无间,而且每次出差都带着他。老郑一点儿都不顾忌别人是否会有意见,他就是故意要这么做给他们看的。
小唐在文学室时,出差的机会本来就少,而不受室主任待见的他,更是难能享受这种“公费旅游”。所以刚开始老郑总是带着他出差时,他心里简直有些感恩戴德。但渐渐地,小唐对此却变得坦然甚至不再领情起来。原因很简单,他发现老郑所谓的出差,其实都是假公济私的勾当,而自己不过是他免受别人质疑的挡箭牌而已。老郑的出差,绝大多数都是应人之约前去作画。主人多为地方党政军界颇有头脸的人物,所以每次都是超高规格的接待。老郑对小唐也不遮遮掩掩,他说:“我在宾馆画画,你的任务就是游山玩水。”这类假公济私的出差虽然让小唐也觉得老郑有些过分,但自己享受了免费豪华旅游,而且往往有当地名贵特产进账,心里总算能找到平衡。但老郑另一种类型的出差,却让小唐感到自己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第一次去的地方是三亚。临行前头一天快要下班时,老郑突然走进编室对小唐说:“你赶紧买明天去三亚的机票,要海航11点50那班。我有个朋友刚来电话,说当地有个富商打算自费出一本画册。”小唐还没有去过海南岛,自然非常兴奋。但在第二天一早去机场的路上,他却接到老郑的电话,他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小唐啊,这次出差还有个朋友同行。先给你打个招呼,你是明白人,不用我说得太多。”小唐当然是个明白人,他立即意识到老郑大概率是带了自己的情人,尽管他从未听说过老郑的有关绯闻。“老郑啊老郑!”放下电话后小唐感叹了一下,心里居然泛起一丝感动:这么私密的事,老郑都不避讳,果然是没拿自己当外人啊!
在机场碰头时,果然不出小唐所料,老郑身边站着一个拖着拉杆箱的女人。女人不但相貌平平,而且年龄看上去也已经四十出头。小唐原以为老郑跟所有男人一个德行,找个情人也免不了老牛吃嫩草的俗套。这么一个要姿色没姿色、要青春没青春的女人,让小唐确实有几分意外。老郑对小唐挤了挤眼说:“这是秦岚,我的一个好朋友。”秦岚说:“幸会啊作家,老郑没少跟我提你。”
小唐原以为本次出差和以往一样,仍然是老郑接了在三亚画画的私活,只是顺便带上了想去海边的情人而已。但为期一周的三亚之行,却让小唐对老郑曾经的好感一落千丈:这完全是一次老郑和小三的蜜月之旅。全程由老郑一个在三亚的画家朋友叶大成安排并陪同。叶大成是那种失魂落魄却牛逼烘烘的艺术家,待人接物多少有些不着调。老郑等人到达的第一天晚上,他在一家街边排档为大家接风。尽管老郑一直在一旁阻拦,但他依然执着地劝酒并豪饮,很快除了老郑之外的其他三个人都喝高了。身为东道主的叶大成酒后疯疯癫癫,总是开老郑和秦岚的有色玩笑。小唐喝多了则喜欢骂人,骂着骂着就连“我就不明白傻×男人为什么非要找个情人”之类的话也说了出来。秦岚是个话不多却喝酒实在的女人,很快就软成了一根面条,酒局刚刚过半就歪在椅子上没有了声息……第二天去千古情景区游玩时,小唐还在为昨天酒后失言而忐忑,不料老郑对他并没有任何不悦之色,而只是一脸猥亵表情地苦笑道:“叶大成虽是好心,但办事太不靠谱了。昨天秦岚醉得人事不省,回去啥事儿也没能干成。”这句话一出,本来还心存愧意的小唐突然一阵恶心。在随后的几天中,一直充当电灯泡角色的小唐感到非常别扭。他在私下不解地问老郑:“这种私事,你带着我不嫌碍事吗?秦岚对你那么好,你真的在乎在她身上花点钱吗?”老郑说:“我又不缺钱,怎么可能在乎花费。我老婆是个极度多疑的人,和你一道出差,她自然就不会乱想了。”
老郑的老婆名叫闫娜,也在出版社上班,是财务处的一名会计。闫娜是那种典型的南方女人,长得小巧精致,性格温和委婉,与生于北方、长得五大三粗的老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闫娜在单位口碑甚好,就连素来和老郑尿不到一个壶里的邵一杰,也对闫娜赞许有加,私下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老郑这坨牛粪上。小唐这次和老郑出差回来,每逢在单位遇到永远都笑眯眯的闫娜,他就不由得一阵心虚,就好像自己是老郑背叛如此美好爱情的一个可耻的同谋。但即便如此,小唐关于老郑有情人的事没有给任何人吐露过一个字,他只是在私下里对老郑说:“下次这样的出差你不要叫我了。我虽然嘴严,但知道得太多,总会有说漏的时候。”老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嘴唇翕动了一下,最后只是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小唐的表现,让老郑有些意外。开始时他以为是自己在哪里轻慢了对方,但某一天闲来无事,他在网上读了小唐前几年发表在某大型刊物上的一个中篇小说,方知小唐并非针对自己,而是对婚外情本身有着强烈的憎恶。“没想到啊。”老郑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感叹道,“年纪轻轻的一个小伙子,居然比我这个老头子还保守。”虽然老郑有些后悔向小唐轻易地公开了自己的秘密,但对他的人品还是放心的:这个年轻人虽然有些偏激,但起码不会背地里给别人挖坑。为了不让小唐被邵一杰阵营拉拢腐蚀,老郑不但没有挑礼,反倒对小唐加倍地好了起来。
作为出版社的同事,小唐原来无论和老郑、邵一杰还是和段文、牛万利,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普通交情,但调入美编室后,由于老郑的格外关照,他觉得除了女博士王慕容外,另外几个明显对自己有了戒心:表面上客客气气,但聚饮或与外界组织活动,一般都会将他排除在外。小唐对这种拉帮结派的做法不屑一顾,他心道:老子有空还想多写点小说呢,谁他妈的稀罕和你们打成一片?于是他也只是表面上维持着虚伪的一团和气,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相安无事。对于老郑的关照,小唐虽然照单全收,但有一次老郑私下对他说,别的编室都有两名副主任,而美编室由于历史原因,一直缺一名副主任编制。他打算极力游说和自己关系亲近的程社长,为美编室争取一个编制,并直言有意提拔小唐。小唐听后,不但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反倒像被马蜂蜇了一下似的惊叫起来:“您可千万别害我!要想当官,我就不会从政府机关调到出版社来了。我需要的不是级别,而是时间。”老郑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客气,也只好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年深秋的一天夜里,小唐吃过晚饭后正在小区附近的河边散步,不意却接到了老郑的电话。老郑说:“小唐,打扰了,能出来坐坐吗?”小唐正在苦思冥想手边正在创作的一部小说的情节设置,老郑的来电让他有些厌烦,他几乎是出自本能地问:“我已经吃过饭了,有事吗?”老郑说:“有事!找个酒吧喝一杯吧。”
小唐赶到约好的公爵酒吧时,老郑已经叫了一瓶威士忌,坐在一个角落里正在低头闷喝。一看见小唐走进来,老郑手指有些哆嗦地指了指对面示意他坐下,还没说话眼圈却红了起来。
“我以为你就是想找人喝酒了,看来还真有事啊。”小唐吃了一惊,他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和老郑碰了一下,“别急别急,慢慢说。”
在小唐的安抚下,老郑刚才过于激烈的情绪渐渐得以缓和。他叹了口气道:“妈的!我刚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小唐也不说话,只是一边喝酒一边耐心地听着。大概是气昏了头,老郑的讲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显得逻辑混乱。但小唐最终还是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老郑和妻子闫娜“发生了剧烈冲突”,老婆居然在盛怒之下将他赶出了家门。老郑表情沮丧,声称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他妈的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小唐笑道:“你不应该找我,而应该去找秦岚。”老郑愣了一下,有些心虚地说:“秦岚对我太好了,我给不了人家名分,还有脸去找人家倒苦水吗?”小唐说;“这还像个大老爷们儿说的话。来,咱一件事一件事慢慢捋。首先,你和你老婆为什么事发生的冲突?闫娜那样一个温婉柔弱的女人,就算和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发生冲突,能剧烈到哪里去?”老郑沉默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表象啊,你们看到的只是表象罢了。”
在老郑随后的叙述中,出版社众人眼中说话柔声细语、做事通情达理的闫娜,却变成了一个善于伪装的母老虎。她外表温婉柔弱甚至楚楚可怜,但其实却拥有一颗堪比蛇蝎的毒妇之心。这个令人恐怖的独裁者自打结婚后就一直说一不二,让老郑一直活在压抑和憋屈之中,几乎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这次两人发生冲突,起因是闫娜在收拾东西时,无意间在老郑一件很久不穿的衣服兜里发现了几千元钱,于是怀疑他私藏了更多的私房钱,为此和极力否认的老郑发生了严重的争执……老郑撩起衣服,露出身上密密麻麻青紫色的皮肉伤,一脸悲愤地说:“你看看,都是她用指甲掐的!我身上的伤一年四季就没有断过,只是她打人从不打脸罢了。妈拉个巴子的!老子要是真跟那泼妇干架,一拳还不要了她的小命!”看着老郑身上的伤,小唐有些半信半疑。他说:“这该不会是你自己上演的苦肉计吧?”老郑说:“操!我就是再缺心眼,也不会干既承受了疼痛又恶心了自己家人的蠢事。”
老郑痛陈这桩婚姻带给他的折磨,小唐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典型的乌鸦笑猪黑。你毕竟藏私房钱了,你毕竟婚内出轨了,总不能把一切都赖在人家闫娜身上吧?”老郑一脸悲愤地说:“如果不是她在女人方面疑神疑鬼,能逼得我在外面报复性地找情人吗?如果不是她像个守财奴一样地把持着财权,我有必要藏私房钱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啊。”小唐说:“既然这么痛苦,干脆离婚算了。这个年头,谁离开谁不能过啊?”老郑却叹了口气道:“说得轻松!离婚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你没有结婚,不知道两性关系的复杂程度。”
两人一直喝到凌晨将近两点。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小唐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意,走路时脚下像踩了棉花一样。而老郑酒后从沮丧中走了出来,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谨小慎微和瞻前顾后。他帮小唐叫了出租车,对他说:“我没拿你当外人,我的家丑,老弟不可外扬啊。”小唐摇摇晃晃地钻进出租车,嘴里咕哝道:“我他妈的彻底喝高了,明天准得断片,能记住和谁喝酒就算不错了。”
因为事先约了作者,第二天上午,小唐忍着酒后头疼去了出版社。谈完事,作者提出请客吃饭,小唐以自己中午有约为由推辞了。等作者走后,他刚想收拾一下回家接着睡觉,副主任邵一杰却走过来说:“小唐,中午一起吃个饭,有事商量。”看着他迟疑的表情,老邵笑道:“一身酒味,知道你昨天喝高了。放心,不会有人灌酒的。”
这是一次除老郑外美编室全员参加的聚餐。老邵说:“通知老郑了,他说有别的安排。”这话显然是说给小唐听的,意在说明这是一次工作聚餐,而没有门派之别。在大家开始吃喝的当儿,老邵透露了社里近期将要实施的重大变革:出版社应上级主管部门要求,正在制定企业化管理的改革方案。方案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各编室的正副主任不再由社里任命,而是由编室民主选举产生……老邵说:“编室里的每一个人,都站在了同一个平台上,大家都既是竞选者,又是选民。今天借着聚餐的机会,大家议议,看看咱们美编室的选举,该采取怎样的程序。”
小唐本来就对这类事情毫不关心,加上昨天晚上喝酒过度,到现在脑袋还在隐隐作痛,所以他基本上没有说话,而是一直在低头喝着热汤。段文提议说,美编室工作内容共分三部分,美术、摄影和文字,而现有的六个人刚好分成三组,所以在这三组中分别选出一人担任正副室主任,这样既公平,又对工作有利。段文说完,牛万利和王慕容都随声附和,但邵一杰却说:“副主任的名额还是一个,没有争取下来。”牛万利说:“那就分两组,美术组选一个,摄影和文字组选一个。”大家都表示赞同,邵一杰看小唐没有说话,便问他道:“小唐,说说你的看法。”小唐笑了笑道:“除了别选我,选谁我都没有意见。”
小唐明白,这些都是老邓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在他面前演练一遍,不过是想通过他将这个方案传达给老郑而已。自从关于改革的消息传出后,在美编室陷于孤立地位的老郑作为一把手,可能是还没有想好应对之策,一直既不张罗关于此事的讨论,也对老邵的蠢蠢欲动置之不理。今天他找借口不来参加这个聚餐,又一次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但事后老郑拐弯抹角地询问聚餐的内容时,小唐却并没有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他。因为在小唐看来,老邵一伙人本来就一直对老郑不满,有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老郑拉下马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自己告诉不告诉老郑,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小唐说:“你也别问了,听了也不痛快。他们对你有意见,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老郑一脸茫然地说:“我从来没有给这帮孙子穿过小鞋,他们究竟为什么这样黑我?”小唐说:“活得太滋润,对别人本身就是一种伤害。”老郑苦笑一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所谓的滋润都他妈的是表面上的,我心里的苦能给谁说?”
老郑知道段文和牛万利是邵一杰的铁杆,不可能倒向自己。小唐虽然表面上趋于中立,但毕竟是自己调过来的,不至于在关键时候掉链子。自己如果将女博士王慕容拉拢过来,在选票上就能和老邵一伙形成平局。而王慕容虽然和老邵等人走得较近,但那是个没有多少主见的姑娘,略施些手段,临时倒戈并非没有可能。所以那段时间里,老郑频频向王慕容示好,不是请吃饭,就是送昂贵的演唱会门票。连平时最忌讳老公和女人接触的闫娜,也一改常态,不仅对此大力支持,而且亲自上阵,到处张罗着给单身的女博士介绍对象……小唐私下和王慕容聊天时,问她会不会把票投给老郑,这个平日里看似毫无原则的女博士,却立场鲜明地说:“当然不会!这跟个人交情无关,而关乎公正和公平。一个身在其位而不谋其职的人,怎么有资格成为领头羊?”小唐本来想把这话告诉老郑,让他不必再挖空心思地在王慕容身上做无用功,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作罢了。
这年刚入冬,出版社的改革就轰轰烈烈地开始实施了。对于各编室而言,民选正副室主任当然是最让大家感到刺激的项目。美编室的投票选举定在周四。周三下班前,老郑将所有人员召集到一起,宣布了明天上午九点投票一事。宣布完后,老郑问老邵:“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老邵说:“就说一点,九点准时开始,迟到或请假视为弃权。”小唐看了看老郑,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殷切的期望。
周三晚上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到第二天天亮时,到处已经是一片银白。小唐到出版社时,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美编室的选举结果也已经出来,邵一杰和段文均以四票当选为正副室主任,老郑仅得一票而落选。这是小唐早就料到的结果。他之所以迟到,下雪路滑只是一个借口。他心里明白,别人当然也是心照不宣。他昨天下班之前就打定了弃权的主意,因为既然自己投给谁都于事无补,与其亮明态度,不如藏而不露。临睡前小唐还在为今天迟到的理由大伤脑筋,没想到老天用一场大雪轻易地消解了他的忧愁。小唐到办公室时,老郑已经离开了。即将成为一把手的老邵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下雪了,你又住得远,可惜了一次当家做主的机会。”
在随后的几天里,老郑都没有来上班。小唐本来对邵一杰等人并没有什么成见,觉得老郑总是假公济私的做法确实也有些过分,惹得众人不满也算咎由自取。但老郑落马,邵一杰等人那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嚣张,却让他有些反感起来。选举之后老邵和段文的两次请客,小唐都没有参加。好在他过去一贯如此,大家也并没有往心里去。由于老郑多日没有上班,小唐怀疑他是否因为落选而受了打击,正打算找个时间请他喝顿酒,说说自己当时的决定并顺便劝慰一下。但还不等定下时间,小唐却听到了老郑和闫娜正在闹离婚的消息。这个消息对于几乎所有人而言都是爆炸性的。因为老郑和闫娜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出版社哪对夫妻离婚都轮不着他俩。但由于老郑给小唐交代了家庭生活的底细,所以他并不觉得有多突兀。据传夫妻俩闹离婚的起因是老郑落选室主任一事,但小唐觉得这不过是以讹传讹,他不相信如此一个小小的官位能撼动一对夫妻几十年的婚姻。
小唐给老郑打过几次电话,想约着喝顿酒,但都被老郑以各种理由婉拒了。很快就传来老郑和闫娜离婚的消息,据说他将房子和一切财产都留给了对方和孩子,自己净身出户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才五十出头的老郑,居然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彻底从一帮同事的生活中消失了。
“看来落选的事还真让老郑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唉,至于吗。”小唐感叹一声,便也没有再把给老郑解释的事放在心上。
对于出版社的改革,小唐最初根本没有在意。但结果却很快就变得让他难以承受:首先是原来不坐班的松散工作方式改成了严格的打卡制,早八晚五,迟到早退都得扣钱。这对于爱睡懒觉的小唐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突然降临的灾难。另外,实行企业化管理后,效益指标便成了压在每个编辑肩上的沉重包袱,过去轻松悠闲的工作状态完全成了一种奢望。小唐当年之所以离开人人羡慕的政府机关而调入出版社,图的就是这两样,而现在却一下子被改革掉了,他的失落和后悔可想而知……在纠结了半年后,小唐觉得自己实在无法适应这样的工作,便在几经犹豫之后,从出版社辞职出来,成了一名所谓的“自由撰稿人”。对此,小唐苦笑道:“什么自由撰稿人,只不过是无业游民的另一种叫法罢了。”
时间永远从容不迫,从来都不在意你的悲伤与欢乐,你的落魄与得志,你的轻松与沉重,甚至你的生与死。在随后的几年中,小唐在经历了生活诸多的磨难和打击之后,终于放弃了昔日纯粹且庄严的文学梦想,转行成了一名因频频关注热点而颇有知名度的网络写手。在一次访谈中,他谈及自己当初追梦文学的艰辛时,主持人问他说,如今通过网络写作可谓已经是吃用不愁、生活稳定,是否还会再次转向纯文学写作?小唐迟疑了片刻,有些伤感地说:“妓女从良也不是不可能,但有相当的难度,主要是心态毁了。”
自从离开出版社之后,小唐一直没有再见过老郑,但却不时能在报纸和网络上看到他的信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炒作的结果,这几年老郑在国画圈子里颇有些声名鹊起的意思。除了雅昌艺术网站他的鹦鹉画标价越来越高外,小唐还多次看到美术界大佬出席他画展的报道……“树挪死人挪活嘛,现在让他回出版社当总编,估计他都不稀罕了。”小唐想起当年老郑为出去画画而绞尽脑汁的样子,也想起他对自己的好,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
这年深秋的一天,小唐没有想到自己会与秦岚意外相遇,更没有想到从她嘴里得知了老郑更为令人意外的消息。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小唐约朋友到自家附近一家咖啡店谈完事,结账出门时,无意中看见有个女人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旁,一边喝咖啡,一边低头看书。小唐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秦岚!”都走出咖啡馆近百米了,小唐忽然间叫了起来。他反身回到咖啡馆,在门口试探着叫了一声。那女人闻声转过头来,果然是秦岚。
秦岚是在华堂商场购物后,顺便来咖啡馆休息的。小唐说自己就住在附近,秦岚说:“早知如此,喊你来陪我逛街了。”小唐笑道:“要陪也得是老郑。”秦岚闻言却脸色顿时变得黯然起来,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你不知道啊?老郑去世了!”小唐几乎惊掉了下巴,他愣了半天才急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他不是身体一向都很壮实吗?”秦岚说:“上个月的事,不是病故,是意外。”
在秦岚随后的讲述中,小唐得知了这个令人不敢相信的意外:上月13日是个周末,老郑在一家小店里喝高后,因为嘴里骂骂咧咧的,与邻桌几个喝酒的年轻人发生了口角,继而双方在酒精的作用下演变成了打斗。老郑寡不敌众,被打成重伤,送到医院没多久就命丧黄泉了……
“确实也赖我啊,”秦岚眼眶有些湿润起来,“那天要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乱子,我说什么也不该让他独自出去喝酒。”
“老郑离婚后,我就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了。他后来是和你结婚了?”小唐问。
“同居而已,我们一直没有办理结婚登记。”秦岚苦笑了一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道,“老郑沉溺在对以前生活的怀念中,根本就走不出来。”
秦岚说,当年老郑落选后情绪失落,加上闫娜在家里抱怨个不停,那段时间他总是频频找自己诉苦,两人的私情终于被闫娜知晓,最后的结果便是老郑离婚并净身出户。小唐说:“这不是挺好吗?老郑曾找我喝酒,说闫娜让他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分分钟都想从令他窒息的婚姻中摆脱出来。”秦岚苦笑了一下道:“很多男人对自由的渴望,都不过是叶公好龙式的。老郑也一样。”她说这几年老郑名气渐大,画价飙升,已经基本上实现了财富自由。自己一如既往地对他毫无任何约束,给了他完全的精神自由。按说这几年应该是老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事实却正好相反,他曾经梦寐以求的自由却变得像洪水猛兽一样让他无所适从:终于不用偷偷摸摸地藏私房钱了,他却觉得钱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吸引力。自己从来不限制他跟任何女性的接触,他却埋怨这是根本不在乎他的表现……
“唉,跟过去相比,他完全像是变了个人。”秦岚说。
小唐不解地说:“这也太不符合逻辑了。”
“老郑曾说,自由让他失去了安全感。我想他说的是真话,一个在笼子里待久了的人,外界的自由确实是一种伤害。他经常下意识地怀念过去被闫娜规划和监管的生活,我甚至多次想和他分手,以便给他重新回归家庭创造条件。可老郑说,失去就是失去了,生活从来都不可能失而复得。” 秦岚叹口气,停顿了片刻后又说道,“老郑和我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完全不像以前,他对我没有了昔日的耐心,稍有不如意,不是大吵大闹,就是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喝酒……唉,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和他走在一起。”
“你太善良了秦岚,这事怎么也怪不到你头上。”小唐诚心地安慰秦岚道。
“现在想想,没有和老郑结婚,倒成了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秦岚说,“闫娜扬言要和我清算老郑的遗产,我干脆从新买的房子里搬了出来,除了个人用品,甚至连一幅画都没有带走。证明我和老郑情感的非物质性,其实也是对我自己纯粹性的肯定。”
在和秦岚聊天的过程中,小唐终于明白老郑为何要选择这么一个要姿色没姿色、要青春没青春的女人。小唐由衷地说:“你确实是个好女人,只是老郑有点命薄福浅,承受不起啊。”秦岚有些伤感地说:“女人如鞋,无所谓好坏,关键在于合脚不合脚。我于老郑,只是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而已。”小唐说:“只有在私下穿时才会选合脚的鞋子,闫娜才是不合脚的鞋,但那是老郑需要在场面上穿的,他只是早已经习惯了而已。”
和秦岚告别后,小唐步行回家。已是深秋,时不时有枯黄的叶片从头顶落下。叶子飘落的样子优雅而从容,但在小唐的眼里,这只不过是一种死亡的舞蹈。老郑死于非命的消息仍然让小唐心里堵得慌。他甚至怀疑,如果当年自己真心替老郑着想,把女博士王慕容的选票拉过来并非完全不可能。如果那样,在三票对三票的情况下,和程社长关系亲密的老郑就有可能继续留在室主任的位子上。那样的话,老郑可能也就不至于离婚,生活会虽然纠结但平稳地持续到现在……这样想着,小唐内心对于老郑死亡的震惊,渐渐就转化了一丝遗憾。
“唉!”小唐感叹了一声,却并不明白到底为何而叹。
作者简介
亦夫,陕西扶风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在国家图书馆、文化部和中国工人出版社任职。著有长篇小说《土街》《媾疫》《一树谎话》等十余部及散文随笔集数部。长篇小说《无花果落地的声响》曾获中山文学奖。现旅居日本。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