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攀登
2024-12-26姚杜纯子
九天揽月,探索不止。这是一部关于梦想、奉献和攀登的传记,是个人的人生历程,也是时代的重要见证。作者深度采访我国探月工程第一批探索者成员——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摄影测量学专家王任享,讲述了一位科学家凭借坚定意志和不懈努力,在中国航天测绘领域取得卓越成就的故事,展现了中国航天测绘事业从起步到取得国际领先地位的艰辛历程,以及一代又一代中国航天人不懈努力和持续探索的精神。
2024年上半年,世界在喧嚣中继续前行。俄乌战争、巴以冲突、美国大选、西方向中国发起贸易战等等新闻,一如既往地引发着世人关注。在混乱与喧嚣的间隙,来自中国的一个航天项目,却长时间成为全世界关注的话题,这便是嫦娥六号月背采样任务。6月25日下午,嫦娥六号返回器准确着陆于内蒙古四子王旗预定区域,成功带回了在月球背面采集的1935.3克“土特产”,为这个任务画上圆满的句号。这项任务的成功实施,不仅标志着中国探月工程取得了重大进展,也展示了中国在航天领域的强大实力和技术水平。多家有影响的外媒报道称:这是一项“非凡的任务”,“令人叹为观止”。
时间回到54天前,5月3日下午。海南文昌发射场。
随着“5、4、3、2、1,点火!”的口令,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长征五号遥八运载火箭搭载嫦娥六号探测器,像一条巨龙冲破天际,向着茫茫宇宙进发……国内国际众多媒体都通过图文直播等多种形式,见证这个人类航天史上的重要时刻。
北京的一位90岁高龄的老人也在密切关注着嫦娥六号最新进展,当嫦娥六号发射任务圆满成功的消息传来,他的心情宛如当年嫦娥一号任务成功时一模一样。
他,就是本文的主人公,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摄影测量学专家王任享。
一
在王任享的书柜中,收藏着一张特殊的证书,这是由中国科学院探月工程应用系统总体部颁发给他的一张参加探月工程的荣誉证书。
2007年11月26日,北京航天飞行控制中心热闹非凡。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为我国首次探月工程拍摄的第一幅月面图像揭开真容,当红盖头掀开,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咫尺黑白影像,展现了月球的真实面貌。它位于月表东经83度到东经57度,南纬70度到南纬54度,图幅宽约280公里,长约460公里。图像覆盖区域属月球高地,分布着不同大小、形态、结构和形成年代的撞击坑。据估算,成像区域的面积约13万平方公里,有近17个郑州之大,约占月球表面积的0.3%。图中右侧60公里宽的条带,是嫦娥一号睁开眼睛后获得的第一轨景象,珍贵无比,是绕月探测工程成功最重要的标志之一,标志着中国首次月球探测工程取得圆满成功,中华民族千年的奔月梦想开始变为现实。
这张月面图的获得,王任享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但是最初嫦娥一号任务,他的参与并非在计划之中,就连他自己也说:“嫦娥一号是我搞卫星工作中的一个插曲,因为当时国家探月工程是中科院的项目,与我所在的测绘所关系不大。”这大概也是他和嫦娥一号的缘分吧!
我们将镜头向历史纵深处推去——
1959年,苏联发射的月球1号探测器实现了人类探测器首次飞越月球。同年9月,苏联成功发射月球2号探测器,这是第一个到达月球表面的人造物体。在随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月球3号首次携带两台焦距不同的光学照相机,第一次拍摄到月球背面的图像,这些珍贵的照片使人类首次认识到月球背面的世界,苏联的月面摄影测量也因此走在了世界前列。
对于刚从测绘学院航空摄影测量系毕业不久的王任享来说,这个消息令他振奋不已。那时,他就敏锐地感知到:人类摄影测量的视野已经超出了地球表面,正向月球等宇宙天体扩展。为此,他始终密切关注国外探月工程最新进展情况。对他而言,对月摄影测量技术就像一颗种子,深深埋藏在心中,等待着属于它的春天。
继苏联之后,美国也不甘落后。在1961年到1972年组织实施了庞大的“阿波罗登月计划”,其目的是实现载人登月飞行和人类对月球的实地考察。在此期间,美国利用探测器拍摄了数以万计的月球表面状况的照片,还探测到了月球土壤的理化特性数据。让人们更为熟知的是美国宇航员尼尔·奥尔登·阿姆斯特朗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踏上月球的地球人,当时他说出了一句流传至今的名言:“这是个人迈出的一小步,但却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美国实施的一系列载人登月飞行任务大大加深了人们对月球的认识,神秘的月球离人类不再遥远。
在20世纪60到70年代的这场探月竞赛中,呈现出苏美两强争雄的局面。在两国月球探测器不断传回的月面图像中,让王任享真正了解到月球本来的面貌:在月球上既没有玉兔捣药,也没有吴刚伐桂,它的表面是坑坑洼洼的,布满了可能由小天体撞击形成的撞击坑,而不是我们肉眼看到的如同银盘一般光滑。他当时正从事摄影测量研究,美苏的竞相探月唤醒了王任享心中那颗隐藏已久的种子,他坚信,中国也总有一天会对人类居住的地球家园开展航天测绘,将来还会测绘月球等宇宙天体。这是中国测绘人身上的使命任务和责任担当!随着航天技术不断发展,月球已然成为人类探索宇宙的重要目标,不少国家纷纷参与到对月球的科学探索中来。表面上是占领这一航天技术的制高点,实际上是想争夺潜在的月球资源,可以想见,未来月球这个人类资源的宝库将成为继公海和南极之后的又一个被争夺的热点……
王任享时刻准备着。
2004年1月,探月工程正式立项,计划2007年发射嫦娥一号,实现绕月探测,完成月球的详查拍照。为了获取三维影像,测制月面三维地形、地貌,摄影相机是关键。当时承担相机研制任务的是中国科学院西安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简称西光所)。王任享曾经因工作和西光所的同行来往密切,彼此间合作愉快,他们对王任享的专业水平十分认可。
2004年3月的一天,西光所的研制人员前来拜访王任享。他们首先介绍了探月工程,以及准备用嫦娥一号搭载两个相机进行交向摄影的技术方案,但是方案提出后,遇到了困难,其原因是两个相机太重,数据传输量太大,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也没主意,于是就想到了王任享。说明来意后,王任享结合探月工程的进展情况和相机已研制成形的实际,思虑再三后,他对多年的合作伙伴说:“在现有方案和相机参数不作改变的情况下,只要改变摄影方式,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究竟怎样改变摄影方式呢?”
王任享解释道:“采取三线推扫的一个相机方案,即只要一台相机,在面阵CCD中保留左、中、右各一条线CCD,其他都不用了,这样数码相机就变成了三线阵CCD相机。”
研制人员对王任享的想法很感兴趣,当即表示想和测绘研究所卫星摄影测量团队进行合作。如果照此方案实施,减掉一个相机,卫星就相当于成功“减肥”约20公斤。要知道,火箭推力有限,更何况是要把嫦娥一号送往38万千米远的月球轨道上去,所以说减少有效载荷的重量,其实是保证任务完成的最重要条件之一。
随后研制人员又细致地了解了三线阵推扫方案的原理,并纷纷表示不虚此行。没过多久,探月工程地面应用系统的相关人员又来到测绘研究所访问,最终确定采用王任享提出的三线阵CCD相机方案。
换作是别人,当自己的方案被采纳,也许会吃嘛嘛香,高枕无忧。可是对于王任享来说,自从方案被采用后,他反而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一向在学术上十分严谨的王任享认为,自己提出的这个方案是在对方咨询的情况下,基于他对卫星摄影测量的经验和对三线阵CCD相机摄影测量的研究心得提出的,自己并没有真正做过月面测绘。在我国,对月球的地形进行测绘是一项前无古人的工作,探月工程又是我国中长期科技发展的重大工程之一,绝不能出现任何问题。他自己也说:“对地面分辨率1—5米的影像有经验,而地面分辨率120米影像见都没见过,更何况对象又是月球,自己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好在工程方面给我提供了美国‘阿波罗’飞船获取的月球影像及数字地形模型。”于是,他按照现在的实际参数,首次对120米的像元摄影资料进行模拟计算,再由计算机生成仿真,验证其可行性,最终得出结论:三线阵CCD相机方案是可行的。
评估报告完成后,探月工程应用科学首席科学家欧阳自远院士来到测绘研究所,他高兴地说道:“最近到印度访问,印度探月工程采用的也是三线推扫方案,竟然和我们不谋而合。”
随后他还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你能不能在拿到影像后的一两天内做出测量成果来?不光是我们,上级领导也都在焦急地等待这个成果呢,它是对探月工程获得成功的最直观反映,大家都很期待啊!”
王任享的脸上露出刚毅的神色。他说:“你只要能够拿到立体重叠的影像给我,我们保证在一两天内可以拿出一个演示性的成果。”听他回答得如此肯定,欧阳自远瞬间觉得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只有王任享知道,这个承诺背后需要花费很大功夫。正常情况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测绘出地形图是很难的,大量的数据在一两天内根本拿不到。况且这是全新的月球影像资料,我们研发的软件再成熟,也难以保证不出任何问题,一旦出现状况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反复调试研究解决。最后,王任享和摄影测量研究小组决定特殊问题特殊对待,暂时避开上面这些难题,利用反演法的思路,研究出两种解算方法分别是EFP法(等效框幅法)和FEO法(自由外方位ba37183d758c7b54d429732a3d56d013c90f2140353762e248cf0206be9d3669元素法)。这两种方法经过测试后均获得成功。这下,王任享心中有底了。
2007年10月24日,西昌卫星发射中心。长征三号甲运载火箭宛如一位雄伟挺拔的超级勇士,矗立于天地之间。在火箭上端,“中国探月”四个蓝色大字格外醒目。
18时05分,群山抖动,大地震颤,嫦娥一号踏上奔月之旅,发射圆满成功。
10月31日,经多次变轨飞行之后,卫星开始飞向月球轨道。
11月5日,嫦娥一号被月球引力捕获,开始绕月飞行。
11月20日,卫星进入距月球表面200公里的圆形轨道,开始执行科学探测任务。16时49分,飞控中心控制嫦娥一号光学成像探测系统加电,携带的CCD相机开机,开始进行图像数据下传工作。23时,数百公里长的月面摄影图像数据传输完毕。王任享他们已经在电脑前等候多时了,一拿到传回的第一轨影像数据,摄影测量研究小组成员立刻分组对数据进行处理。此刻,电脑高速运转的声音,敲击键盘的声音,都化为一根根曲线、一幅幅图像。在王任享的带领下,他们仅用了不到3个小时的时间,就完成了包含6条航线(航线宽度均为61千米)的第一幅月球几何反演产品。
21日凌晨1点多,当王任享把测绘好的正射影像图、三维立体图、互补色立体图、等高线图向在场所有人演示时,全场沸腾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有的人甚至还流下了眼泪。因为绘出月面图是嫦娥一号探月工程是否成功的最重要指标之一;同时通过这样一个工程,中国测绘也迈上了月球摄影测量的最高台阶,探月工程的头一个目标就是获取三维影像,测绘出月面图,这是探月必须要走的一步。可以说,王任享率领的团队成功打赢了头阵。
欧阳自远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出了结果,他激动地握住王任享的手,感谢他为中国探月工程做出的贡献。王任享此刻也如释重负,他说:“我可是交差了,完成了你交给的任务。”
11月26日,中国国家航天局正式公布的嫦娥一号卫星传回的第一幅月面图像,既向全世界宣告中国千年奔月的梦想已成现实,又标志着中国测绘迈上了深空摄影测量新台阶,还为接下来的探月工程任务开了一个好头。
王任享曾说过:“在探月工程中我们测绘人员虽然榜上无名,但是月球探测是中华民族的工程,我能为此做点工作是理所应当的,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嫦娥一号的立体摄影测量都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做出来的,没有进口别国的设备,你想买也买不到。”
在王任享的办公室,就有这么一张放大版的月面图。机缘巧合下,我得到了一个采访院士的机会,也就很幸运地看到了这张图。当我戴上特制的红绿眼镜,月面立体地形景观就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看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撞击坑,独特的自然景观让我不得不感叹宇宙奥秘之无穷。这时候,王院士很幽默地说了一句:“月球上到处都是坑,小的是小坑,大的是大坑,坑中有坑,可别小瞧这些撞击坑,有些看着小,实则很深,掉进去可是爬不出来的。”
二
初见王任享院士,他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已是90岁高龄。他的身上仿佛散发着知识的光芒,感觉每一丝白发都写满了故事和科学家的智慧,让人心生敬意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去接近他、了解他,听他讲述中国测绘的曲折发展和辉煌成就,诉说自己对故乡难以磨灭的情愫。
福建长乐,名取自《诗经》“长安久乐”之义,位于闽江口南岸,与台湾岛隔海相望。这个地方人文荟萃,历史悠久,南宋哲学家、教育家朱熹曾经在这里讲过学,写下了“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的诗句。郑和下西洋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1933年10月14日(农历八月二十五日)凌晨,长乐县旒漳镇(今鹤上镇)旒峰乡东平村大架垱,一间由杉木搭建的简易农舍内,传来了阵阵婴儿啼哭声,王任享出生了。
王任享的出生让王家喜忧参半,喜的是家里以后可以多个人帮忙种地了,忧的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原来自从家族分家以后,王任享的父亲王守友分得10多亩水田,靠着自己种地,一年能收获两季稻谷,虽然辛苦些,但是养活一家六口不成问题。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1931年,国民海军银圆局因加倍向农民收取灌田费,引发民愤,他们家房屋在骚乱中被焚毁,需要重建。经此一劫,此后,引水灌溉诸多不顺,稻田也因之减产,收入变少,全家人靠着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捉襟见肘,很是拮据。王任享的童年就是在简易房内度过的,门前那片空地就是他儿时游玩嬉戏的地方。
1934到1938年期间,王氏家族陆续在烧毁的房屋原址附近修建新房——谨碟砖厝,谨碟指的是王任享的爷爷谨碟公(王良钱)。为了修建“谨碟砖厝”,王家专门从福州聘请了两位建筑工程师帮忙设计并负责监督施工。新盖的“谨碟砖厝”是个坐北朝南的三座连体二层楼房,南北座与中间座均有天井,俯瞰呈“吕”字形,占地1109平方米,共计64间房,使用的是花岗岩石料垒砌,坚固无比。中间是较大厅堂,逢年过节都要在大厅挂上谨碟公夫妇画像,供后人祭拜,王任享从小就受到“要好儿孙从尊祖敬宗起,欲高门第是读书积善来”家风的熏陶和洗礼。
王任享父亲兄弟四人,分家后变成了四户人家。房子建好后,四户人家陆续迁入“谨碟砖厝”。王任享一家住在中座靠东的房间,楼上两间住人,楼下一间做饭,另一间房用来养牛。自从搬进新宅,四户人家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间相处和睦,相互照应,居住条件大大改善。但物质生活还是很匮乏,唯一的经济来源便是田里收成,用卖稻谷的钱维持整个家庭的日常开销,过着看天吃饭的日子,一家人可以吃饱,但不能吃好,也难以穿暖。家里能省则省,十分节俭。
王任享的母亲李织金是个勤快人,家中一切大小事务,全都落在了这个小脚女人身上,不仅要养鸡、养鸭、养猪还要挤出时间织夏布。王任享清楚地记得每当自己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背心,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布料珍贵,平时都不舍得穿,只有去亲戚家串门时才拿出来穿。织布缝衣不易,王任享常常穿哥哥姐姐穿过的带有补丁的衣服。饱尝了生活的艰辛,让王任享小小年纪就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并且这个习惯一直贯穿到他后来的学习、工作和生活中。
在农村,能上学读书的孩子并不多,当时王任享的哥哥学习成绩很好,经常考试得第一,但是由于家里需要干农活,不得已他的哥哥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
至于让不让王任享上学,他的父亲母亲为此还产生过分歧。母亲觉得儿子患有疝气,身体一直瘦弱,干不了重活儿,要是不读书,将来的日子不好过;父亲的意思是让他去养鸭,也能混口饭吃。母亲不同意:“让他养鸭子,鸭子可能都赶不回来,让他去念书,以后在家乡教书或者办私塾也好。”多亏了母亲一再坚持,父亲拗不过母亲,只好同意让王任享去上学。
1941年,王任享8岁了,开始在东平村上小学。他天资聪颖,热爱学习,成绩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
我们这个年代的孩子,童年是幸福的,有着五彩缤纷的回忆。对于王任享来说,他的童年是在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实现民族独立和解放中度过的,他目睹了旧中国的悲惨落后。
令王任享记忆最深刻的事情莫过于他的家乡曾两度沦陷。
1941年,日军第一次占领福州地区是由长乐漳港登陆的。长乐沦陷,日寇飞机狂轰滥炸,所到之处民不聊生,死伤无数。王任享一家急忙到壶井村避险,这才躲过一劫。但是逃难路上的所见所闻,在王任享的心中刻下一道深深的国恨家仇。
1944年,在菲律宾打了败仗的一部日军,登陆骚扰窜犯福建沿海,再次来到长乐。当时不少人远走他乡,没走的人关起自家大门,纷纷躲藏起来。已是穷途末路的日军还在心存侥幸、垂死挣扎。他们闯进王任享所在的村子,像强盗般开始搜刮东西。
“谨碟砖厝”虽大门紧闭,但是这座高大的宅子很快便引起了日军的注意。
“咣!咣!咣!”日军用枪托击打着大门,见没人答应,便搬来石头继续撞击大门。
王任享紧紧靠着父亲,大气都不敢出,3年前日军烧杀抢掠的场景突然闪现在他眼前,惊慌与恐惧不断侵蚀着这个11岁孩子的内心。
大门没撞开,日军打起了侧门的主意,不多一会儿,侧门便被他们撞开了。为首的几个日军,气冲冲地闯进“谨碟砖厝”,在院子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王家赶紧派人去请村子里懂日语的人。很快找来了王任享那个懂一点日语的远房伯母。这才知道日军要村民赶紧去杀一头猪“招待”他们。在日本人明晃晃的刺刀下,村民敢怒而不敢言,只好抓了一头猪来。正值年终岁尾,各家各户多少准备了一些年货,日军四处乱窜,将年货等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
正当王任享和小孩子们围观杀猪时,一个日本兵径直朝他走来,将他抱在胸前,挨家挨户搜查。当时对于他这个孩子来说,并不知道日本兵是何用意。后来,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这个日本兵是拿他当人质和挡箭牌,怕搜查时有人偷袭他。虽然这个日本兵没有伤害他,但是此事给小小年纪的王任享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耻辱记忆。从那以后,有个问题时常困扰着他:泱泱华夏五千年,为什么会受到日本一个岛国的欺辱?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找到答案。
兵荒马乱的年代,村里小学关闭了,王任享无学可上,他身子瘦弱,又干不了重活儿,就帮家里放牛、踩水车、捡粪肥。孩子长期不上学,也不是个办法,众乡亲就雇请了一个有文化的寡妇,教孩子们认字。私塾就设在大架垱祠堂,识字、算术、常识等启蒙教育为王任享后来的学习奠定了基础。
闲暇之余,他还喜欢看画书,上面的古代名人故事吸引着他:岳飞的《满江红》、林则徐虎门销烟、戚继光平定倭寇、郑成功收复台湾……这些民族英雄的事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对他个人的成长进步和品德修养具有良好的影响。
时间很快到了1945年,美国向日本投放了两颗原子弹,同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神州奏凯,举国欢庆。困扰王任享很久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答案,那就是落后就要挨打,只有中国强大了,也有了原子弹,看谁还敢欺负我们!从那时起,童年的经历都化为王任享的决心和勇气,航空报国的志向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三
2005年,王任享回到了曾经就读的吴航小学(今长乐师范附属小学),正值学校百年校庆,王任享作为杰出校友受邀参加相关活动,他还把珍贵的第18颗返回式卫星太空搭载纪念封献给了母校。
如今,学校已经旧貌换新颜,王任享在不大的校园里走走停停,找寻自己当年求学时的美好回忆,他来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八角楼前,这是吴航小学的标志性建筑,虽经重新修缮,但是岁月的痕迹仍在。他激动地和八角楼合了张影,站在这个红瓦飞檐的三层阁楼前,回想起当年借住在这里的日日夜夜,感慨万千,不禁哼唱起当年的校歌:“文洽浦,首石山,山明水秀,校傍圣贤关。仰宫墙之万仞,庇广厦之万间,为一区小学中心校,开吴航教育元首班。小朋友,齐努力,争光校史,希圣希贤绝顶攀。”
校歌中,“绝顶攀”对王任享当年起到了很大的激励作用,这里是他向着光辉的顶峰不懈攀登的起点。望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孩子们,看着枝繁叶茂的大樟树,王任享竟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大樟树下朗读背诵,在八角楼凭栏远眺,一时间,记忆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1945年9月的一天,王任享和比他大20天的王文斌(其祖父和王任享父亲是亲兄弟)在他们父亲的带领下,从乡下来到位于长乐县城的吴航小学求学。
吴航小学是一所当地的名校,最早可追溯至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中间曾迁往别处,1929年又迁回原址。自从1939年,王美存从福建省第一师范本科毕业后,接任校长,学校办得有声有色,课程也进行了很大调整。在日军两次攻陷长乐的时候,吴航小学也没能逃过停办的命运,直到1945年5月学校才复课。
和校长王美存见面后,王任享和王文斌进行了插班考试,主要考语文和算术等文化课。考试时,校长看了看王任享写的名为《我的家》的作文,微笑着点了点头。监考老师根据考试成绩,建议他们两人插班四年级上学期,但是在注册学籍的时候,四年级上学期的课本没有了,因此改为四年级下学期。班主任陈宝铃老师,爱岗敬业,可亲可敬。在第一个月的考试中,王任享排名第十三。后来他逐渐适应新的学习环境,在第二个月的考试中,王任享的名次一跃成为班级第三,这当然是与陈老师的鼓励密不可分的。
王任享的村子距离县城约10公里,中间还要翻过一座高达百米的大山,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需要三个多小时,所以只能住校。住校的伙食费是每月42斤大米,都是由王任享的父亲或者哥哥挑着扁担把米送到学校,想来也是十分不容易,因此他特别珍惜父母给予的学习机会,要用优异的成绩回报家人。
刚开始,王任享和王文斌住在八角楼一层,一层可容纳学生二三十人。没住多长时间,学校就通知王任享和王文斌搬到二层,和校长住一层楼。校长住在中间,用板材隔开,周围住着五六个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他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由校长重点培养的学生,搬到二层的王任享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其中之一,这让他感到受宠若惊,所以他对学习更是一刻都不敢松懈。在课堂上,他专心听讲,课下抓紧一切时间复习预习。早上起来得很早,不是朗诵课文就是解答题目,到了晚上下自习后又回到宿舍继续钻研。由于每次进出都要经过校长卧室,所以王任享严格按照学校要求,安排自己的日常起居,生怕打扰校长休息。
王美存和王任享都是旒峰人,按辈分,他应该称校长为“叔叔”,这位“叔叔”平时很严肃,王任享刚见他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害怕,后来也就习惯了。
在学校住宿的日子,王任享每天都是充实的,把功课做好的同时他还喜欢打篮球,并且加入了学校的“秀航篮球队”。俗话说,科研做到最后,都是拼身体,王任享能够长期从事高强度的科研工作,还得得益于年轻时期热爱运动打下的底子。
在吴航小学两年多的时间里,王任享被老师推荐、同学选举当班长的次数是最多的。在他担任班长期间,不仅成绩优异、品行端正,还团结同学、乐于助人,大家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一天, 王校长找到王任享,郑重其事地对他说:“省福中(即福建省立福州中学,今福州第一中学)已从沙县迁回福州三牧坊,我给你一个目标,一定要考上省福中。今后寒暑假要留在学校补习,为考试做准备。”
省福中当然是一所名校,历史悠久,前身是创建于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的圣功书院。随着岁月流逝,学校虽不断更名,但一直都在。到了1938年,学校因全国大学院校统一招生成绩为全国前十名,获民国政府教育部传令嘉奖。1939年,学校分置高中、初中两校。初中部迁至沙县洋溪,直到1946年,初中部才迁回福州三牧坊原址,复称福建省立福州中学。
王校长把学生考入省福中作为吴航小学的一项重要业绩,常常用之前考上省福中的校友来勉励王任享等同学。
为了督促王任享他们学习,王美存对各方面要求很严格。吴航小学和其他学校不同的是,这里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指挥点腹地。校长时常用郑和勇于探索,不畏艰险,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来鼓励学生;嘱咐他们要多看书,作文才有进步。为此,校长还给他们讲了很多民族英雄、历史伟人、科学家的故事,告诫他们长大后要做国之栋梁。
1948年春,杨柳青青,草长莺飞。王任享等8名吴航小学的毕业生来到福州参加考试,考场设在大礼堂,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桌椅,有一千多学生聚集在此参加考试。阵仗之大,让第一次见此情景的王任享有点无所适从,好在他尽快调整了过来。
王任享清楚地记得,当年考试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他在作文中写到要做一名科学家,抒发了自己报效祖国的决心。说实话,当时只录取50人,考生却有一千多人,竞争激烈,自己能否考中,王任享没有把握。
在漫长的等待中,王任享终于收到了省福中的录取通知书。吴航小学参加考试的8名学生中,考入省福中的只有王任享和另一名同学。
即将告别母校,去省福中上学了。王美存校长用“学海无涯”四个字勉励王任享,教导主任刘传谦赠言:“学海本无涯,唯勤是岸;青云岂有路,以志为梯。”这句古训成为王任享一生的座右铭,他时刻鞭策自己要勤奋学习、勇攀高峰、报效国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就是这样做的。
四
刚到省福中上学,就有一个困难摆在了王任享面前。初中新生没有宿舍,王任享的父母不得不向福州的亲戚寻求帮助,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正当束手无策之时,王美存校长的出现,让王任享仿佛看到了救星。果不其然,王校长告诉他,他已经向正在筹建佛教医院的萨镇冰先生寻求帮助,先生答应可以让他们借住在铁佛寺里。萨镇冰先生是中国近代历史上一位具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当年王任享等同学曾经受到过他的关照。安排好一切后,校长就返回长乐了。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王美存校长慈父般的关怀永远留存在王任享心中。
省福中是福建重点学校,起点很高。王任享在那里上学的这几年用“寒窗苦读”四字形容,一点也不为过。那个年代,农村孩子既没有殷实丰厚的家业继承,又没有位高权重的家人可以倚重,只有靠发奋读书寻求一条出路。
在王任享学生生涯中,唯一一次英文考试不及格让他再次体悟到“唯勤是岸”的道理。当年英语期末考试难度很大,当时全班只有一人及格,王任享考了57分,没有及格,这对他的打击很大,教训也很深刻。在他看来从农村来到省城上学不容易,考不及格还会有留级的风险,不但丢人还对不起在家辛苦种地供自己上学的家人。经此一事,王任享更加刻苦用功,发誓一定要啃下英语这块硬骨头。
不论晨读还是晚读,暑假还是寒假,王任享都把心思放在学英语上。为了尽快提高英语成绩,他把吃饭用的稻谷换成了银圆,一咬牙一跺脚,花了1.5块银圆买了一本橘红色硬皮的《英汉四用辞典》,当时2块银圆可以买100斤稻谷,这点钱都是他从嘴里一点一点节省出来的。这本辞典被王任享珍藏至今,即便书页已经泛黄,部分字体已经有些漫漶而模糊了,依然是他成长道路上的重要见证。付出就有收获,在第二学期期末考试中,王任享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
1949年春,王任享在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终于搬进了学生宿舍,拥有了更多学习时间。大树下、教室里总能看到王任享学习的身影。
独立的钻研精神和创造性是成功的科研工作者所具备的重要的品质之一,除了有良好的先天素质外,还和后天的养成有很大关系。
王任享十分感谢他的几何老师,老师每次都会布置三四道题目,告诉他:“这些题不要看老师怎么讲的、参考资料怎么讲的、别人怎么讲的,你必须要自己做出来。”
王任享问老师:“作业做不完怎么办?”
“做不完没关系,你现空着,以后再补上。”
后来,老师布置的题目越来越难,他解出正确答案之后的成就感也就越来越强,甚至还希望老师多出一些难题。在答题的过程中,他还经常尝试用多种方法解决同一道题目。这种解题乐趣一直延续到他日后的科研工作中,凡是他感兴趣的理论和方法,他总喜欢从不同角度加以研究。在日积月累中,王任享独立思考和创作性的能力得到了锻炼,在他所有升学考试中,数学均得高分。高考时,数学还取得了99分(满分100分)的好成绩。
在完成自己学业的同时,王任享还担任了几学期副班长、班长的职务,热心服务同学,组织大家参加社会活动,他本人还是学校的体育积极分子。
1951年12月,王任享光荣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不久,还担任了省福中团总支军体委员。1952年8月,王任享以人民代表的身份,参加了福州市第三届人民代表会议,当时省福中只有两名学生代表,他是其中之一。知子莫若父,这个消息传到乡下,他的父亲倍感欣慰,感慨道:“任享老实,在复杂的社会上混,不行;看来,他适合为共产党做事。”
六轮春夏秋冬更迭,王任享在省福中完成了初中到高中的学业。1953年8月,王任享参加了全国统一组织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考试结束后,他感觉自己考得不错,决意填报北京航空学院。这所学校是从清华大学分离出来的,全国有名。当年但凡报考航空、航海类学校,对学生的成绩和身体素质都要求得很严格,直到今天也是如此。很多成绩优秀的学生因身体素质不达标不得已止步于此。全班身体符合条件的只有四人,这其中就包括王任享,他认为自己报考航空学院没有问题。
录取消息尚未等来,却接到了福州市共青团委员会的通知。那天,校团委书记找到王任享,说:“国家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市里决定,派你、陈传群、薛敦松、傅济熙四名同学去团市委工作,不上大学了,你们明天就去报到吧。”听到这个消息,王任享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家里人不同意他放弃宝贵的上学机会去工作,就连老师都为他感到惋惜,以他的成绩上个好大学不成问题。但是一想到国家缺人,自己理应服从国家安排,承担起一名共青团员应当肩负的责任和使命,他犹豫片刻,心一横就去报到了。王任享后来回忆说:“在市团委工作的日子里,努力学习,充实自己,为祖国社会主义工业化而奋斗是我们当时的口号,服从祖国需要是我们的信念,招干经历是我第一次服从国家召唤,也是一生中多次服从祖国召唤的开端。”
命运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人生走着走着,才知道什么叫命中注定。王任享他们在市团委工作了大半个月,中央又来了新的指示精神,不许在考取大学的学生中招干。他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又有机会上北京航空学院了。等来等去,却收到了另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只见上面盖有“军委测绘学院”(后称解放军测绘学院)六个字的红色大印章,格外醒目。后来他才知道,航空学院当年并没有在福建招生,报了也是白报。
王任享对录取他的这所学校并不了解,那时候他只知道全国最有名气的十几所大学并不包括测绘学院。他拿着录取通知书给省福中的陈君实校长看了之后,陈校长告诉他:“录取你的学校是一所军事科学技术学校,入校后你就是解放军的一员了。测绘学院在北京,报到时你可以不用带行李,部队实行供给制,日用品都会配发。”陈校长担心王任享路费不够,告诉他学校可以提供交通补助费。王任享谢绝了校长的好意,他在市团委工作期间已经发了半个月工资,学校的这笔费用就留给更困难的同学吧。临走前,陈校长不忘嘱托他:“到了那里一定好好学习,把自己培养成有用之才。”
带着校长和家人的殷切希望,王任享一路北上,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乡,纵使心中万般不舍,自己也总该独立坚强。一路辗转,到达上海的测绘学院接待站时,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了几毛钱。
几天后,测绘学院华东地区的新生在上海集结完毕,王任享怀着对未来的好奇与期待,随众人一起奔赴北京德胜门外的军委测绘学院。等待他们的,将是越来越广阔的世界……
五
走进测绘学院这座阔大的校园,出现在王任享眼前的是一栋栋有着红砖、红瓦、尖顶的楼房,和他以往见过的建筑都不一样,据说这里是苏联专家帮助设计的,具有俄罗斯建筑的独特风格。从空中俯瞰,这些建筑构成了“八一”字样。
很快,学校下发了一批被装,有军被、军装,还有过冬的棉鞋等等好多衣物,一应俱全。当年在福建上学的时候,有时候连鞋都不舍得穿,经常大冬天还打赤脚,这种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王任享个子高,穿上军装别提有多精神了。他照了张相,把照片寄回了家。令他没想到的是,父亲看了照片立马就不高兴了,抱怨道:“这哪里是上大学,这不是当兵吗?”五十年代初,高中毕业生是很神气的,至于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却参军入伍,在人们看来是屈才了。他的父亲自然是这种想法。
刚刚入学,就有一些同学开始闹情绪,发牢骚,想要退学,觉得自己这么高的分数上这样一个搞测绘的专科学校,很亏。有个同乡还劝王任享:“你学习成绩这么好,学测绘能有什么前途,还不如趁早换个专业,免得耽误了自己。”但是王任享并不这么想,他觉得军队和国家建设都离不开测绘,学测绘没什么不好,既然国家需要,自己应该服从安排。况且自己要是留在福州市团委,岂不是连大学都没有机会上,能到北京上大学已经够幸运的了。王任享的态度对稳定同学情绪起到了较好的作用。
既来之,则安之。王任享起初对测绘学院的具体情况知之甚少,很快,入伍教育和入校学习让他不仅了解了人民解放军的光辉历程和光荣传统,还了解了测绘学院的历史沿革。他终于知道军装左口袋上方缀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标志,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内心由衷的自豪,还有沉甸甸的责任。
因为优异的数学功底,王任享被分到了航空摄影测量系,从此与测绘结下一生的缘分。当时,这个专业还是一门方兴未艾的新兴专业,20世纪50年代,我国的测绘装备十分落后,测绘基础还十分薄弱,需要测绘员背着沉重的仪器,徒步作业,中国因此存在着大量测绘空白区,而航空摄影测量是对广大地区进行地形测量最经济、最便捷的一种技术手段,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虽然中国在这个专业上起步并不晚,但因连年战乱,时运不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中国的航空摄影测量力量几乎消失殆尽。
起初,听到专业里有“航空”二字,应该要和航空器打交道,这让曾经执着于上航空学院的王任享颇有点兴奋。不久,对这个专业有了初步了解之后,王任享不仅没感到遗憾,反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能够肩负起国家航空摄影测量的重任。
学校管理虽然严格,但是生活丰富多彩,王任享在军校这个大熔炉里茁壮成长,各项成绩均在班级前列,其中高等数学成绩尤为突出,还多次被评为优秀学员,当时奖学金是50斤小米。
长久以来,王任享的内心有一个向往许久但又不太敢奢望的愿望,那就是加入中国共产党。
早在1950年上半年,王任享家乡进行土地改革,当时他家族合计有20多亩稻田,加上还合住着一栋大宅子,和当地更贫穷的百姓比起来,生活相对算是好一点,但没料到会被划定为地主成分。
这个出身,成为王任享巨大的心理负担,他觉得入党太难了,所以一直没有勇气写入党申请书。
班主任张荫森老师反复做王任享的思想工作,对他说:“我党的政策并不是唯成分论,而是更看重个人表现。”在老师的鼓励下,王任享郑重地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1956年6月,经党组织研究决定,批准23岁的王任享加入中国共产党。以他这个出身,在当时入党是很难的,他能够顺利入党,可见组织上对他的工作和品行是很认可的。他激动得彻夜难眠,暗暗发誓,自己务必像入党誓词中所说的,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时光匆匆,五年大学生活接近尾声。按照学校要求,学员在毕业前要完成毕业设计,王任享对“提高空中三角测量高程精度”这一命题很感兴趣,想以此作为自己的毕业设计课题。
这时候,一个人的出现对王任享影响很大,他就是我国摄影测量界泰斗级人物——王之卓教授。当时,王教授来测绘学院作学术报告,他提出的观点,给王任享很大的启发,之前总把书本看得很神圣,把书上的内容当成真理,原来教科书上的结论是可以被改变的!这更加坚定了王任享深入研究空中三角测量高程精度的信心。
1959年1月,王任享的毕业设计论文因为有独到见解和方法,被编入《全国测绘科学技术经验交流会技术资料》(第八册),由测绘出版社正式出版。王任享在文章前言中写了这样一段话:“党教导我们不要迷信书本,要以敢想敢干的共产主义风格向科学进军。”这是他的心声,也是他敢于向学术权威质疑的内在精神动力所在。
让王任享没有想到的是大学时期的兴趣点几乎决定了自己终生研究的主要方向。在后来的卫星摄影测量中,王任享在无地面控制点测量研究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与他当年对空中三角测量的深入研究有很大关系。
大学毕业后,25岁的王任享再一次服从组织安排,被分配到航空摄影测量大队当作业员。初来大队,他很快发现和那些中专科或者测绘短训班毕业的作业员相比,自己的作业能力并不占优势,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作业员用仪器测图手到擒来,经验已经相当丰富了。更何况,让他这个大学生和短期训练的测绘人员一起测图,多少觉得有些大材小用,心中有了很大落差,心情郁闷却无人可以诉说。
指导员看出他心情不好,主动找他谈心,在了解情况之后,安慰王任享:“无论干什么工作,只要勤奋学习,刻苦钻研,就能取得成绩。航测队需要大学生,大学生只有到一线锻炼,才能打下坚实的实践基础,才能有所作为。”听完指导员的一番话,王任享醍醐灌顶,颇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大学时期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读书上,现在工作了,正好是一个难得的实践机会,理论和实践缺一不可,在此基础上,再发挥自己爱琢磨的优势,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他决定在航测队大展拳脚,干出一番成绩来。
王任享在老同志的带领下,从基础工作干起,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掌握了过硬技术。在实际作业过程中,积累了一定工作经验,比如,在地形测绘中,由于相机参数不同,普通相机并不能代替航空摄影相机。这个结论为王任享以后的科研工作提供了思路。后来,在研究卫星摄影测量选择使用什么类型的相机时,王任享坚持一定要使用航天专用的摄影相机。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国第一颗摄影定位卫星就是带着专用航天摄影相机上天的。
测绘工作任务重,又赶上技术革新。王任享常常利用晚上休息时间思考问题,并把他有关技术革新的想法都转化成了文字,先后在《军事测绘通报》上发表了多篇论文,荣立三等功。同事们送给他一个“博士”的雅号,意为热爱钻Y7oo8zvhb0VEXRb+qXWWiy8n1mNHJPZmSbO53VyHm9I=研,知识渊博。
六
有句老话说得好,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
1959年,上级测绘部门的张清化局长从苏联带回了进口的精密测图仪,交给了测绘研究所。国家测绘总局专门召集人才,办了一个培训班,学习操作苏联进口仪器。那时已经是技术员的王任享参加了此次培训,因表现突出,还得到了苏联专家的赞赏。
到了1961年,测绘研究所决定从航测队选调一名试验员,来操作精密测图仪,当时王任享和邱汉东都因参加过该仪器的培训,被定为预选对象,但是两人中只能选一人。王任享是党员,因此他被选中了。
当王任享接到去测绘研究所工作的通知时,他高兴坏了,终于有机会搞科研了。他后来感叹道,原来党员不但要在战斗中带头冲锋在前,有时候竟然还能带来一些优先权——当然,这更是责任所系。
位于北京的测绘研究所是新中国第一个测绘科研机构,1957年1月成立,有很多著名的航空摄影测量专家在此工作。初来乍到,一切都是陌生的,虽然他以试验员的“小字辈”身份来到所里,很多东西要向专家请教,从头学起。但是王任享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和干劲儿,他深知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的道理,只要肯努力,没准日后自己也能成为专家呢!
有着独立钻研能力和善于分析写文章的特长,王任享很快受到所里领导和同事的认可。正当他在航空测量领域这条道路上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突遇一只“拦路虎”。
1962年的一天,领导让王任享抱回来一摞第十届国际摄影测量会议资料,嘱咐他好好了解一下国外摄影测量的发展现状和趋势。
当王任享打开这沓资料,一下子傻眼了,通篇全是英文,根本看不懂,急出一身汗。自己大学学的是俄语,只在中学学了几年英语,加上多年不用,基本都还给了老师。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笼罩在他的心头——如果不掌握英文,就看不了外文文献,就注定他在搞科研的道路上走不长远。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攻下英文这个堡垒。
英文好的同事告诉他:“必须记住4000个以上的英文词汇,这是学好英语的基础,只采用翻词典看资料的方法是不可取的。”他火速去书店买了两本有关英文词汇的书,这两本书伴随他走过了无数个苦学英文的日日夜夜,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所做的记号,见证了这个年轻人曾经付出的艰辛努力。
测绘研究所科研任务很重,几乎天天加班,没有什么节假日,晚上的时间也时常被占用,可供王任享学习英语的时间太少。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会有。没有时间,他就自己挤时间。出差、排队、购票、走路,这些时候往往成为他学习英语的最佳时间,他无论到哪里去,都随身带着英语词汇本,背诵单词。在那个外文资料匮乏的年代,好不容易从别的同事那里借到一本,他为了做笔记,常常一夜无眠。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经过两年多大量阅读、反复背记、强化记忆,王任享终于掌握了相当数量的英语词汇,成功翻过了曾经横亘在他面前的、令他望而生畏的大山,英文资料再也难不倒他了。
1960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让王任享人生轨迹也受到了一定影响。
本处于蜜月期的中苏两国,关系急剧恶化,苏联撤走了来华帮助建设的全部专家,带走了技术资料并终止与中方合作的大型项目。
那时中国测绘领域所需的精密测量仪器,一直被国外垄断,中苏关系进入“冷冻期”后,技术卡脖子的情况变得十分严峻,中国测绘行业进入了低谷期,连正常的生产作业都难以维系。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核心科技领域无法与他国比肩并起时,便失去了与他国平起平坐的资格和尊严。这让国家和军队测绘部门领导意识到:实现主要测绘装备国产化是时代赋予测绘人义不容辞的历史使命,加强主要测绘装备的研制或者仿制迫在眉睫。
一天,科技处处长找到王任享,告诉他所里的决定:鉴于王任享平时的优异表现,领导考虑再三,决意派他去南京参加仪器研制。组织的信任与重托,让他丝毫没有迟疑,立刻点头答应下来。
1963年,北京。
元旦刚过,此时窗外寒风呼啸,一片肃杀之气。王任享出发在即,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宝贝女儿尚在襁褓之中,爱人王庆琳产后虚弱,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家里正是缺人的时候,可他身不由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只能把照顾家庭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勤劳的岳母身上。依依不舍告别家人后,便带着铺盖卷和简单的生活用品直奔火车站,目的地是位于南京的教学仪器厂。
该厂坐落在南京中央门外玄武湖北面。王任享来到这里后,加入了研制多倍立体测图仪的团队,吃住都在那里。
面对研制多倍仪镜头这个难题,由于大家谁也没有接触过,一时难以下手。王任享没有丝毫畏惧,不懂就学习,不会就询问,他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掌握了《应用光学》这本教程,还时常去工厂车间观摩工人师傅加工光学元件的全过程,对理论的学习以及在丰富的实践活动中所学到的知识,为他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经验。他心中始终憋着一口气,当初答应所里,做不出来,他就不回来。
厂里领导见王任享玩命似的干工作,连节假日都不肯休息,甚至都没时间回家过年,特意找到王任享,说道:“事业要干,家也不能不要,我给你批10天假,回家过个年吧。”王任享回家探亲时,女儿不认识他,怎么都不肯叫爸爸,只叫他“解放军叔叔”。
后来,在航测仪器仿型研制团队夜以继日的集体攻关下,从1965年以后,多倍仪、缩小仪、投影转绘仪均批量生产并装备测绘单位。我国基本实现了航测设备国产化,摆脱了完全受制于人的被动局面。对于王任享来说,仿型研制多倍仪是他参加的第一个测绘工程。
没过多久,中国被卷入了一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之中。
时间来到了1969年2月,当时位于北京的测绘研究所在1963年的时候已经迁至西安。一个消息让王任享和他的同事措手不及,上级决定撤销测绘研究所,遣散人员。这让王任享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但他又不得不接受。
就这样,王任享和大部分科技人员一起被分配到位于河南省确山县明港镇的五七干部学校接受再教育。
五七干校是所亦工亦农的干部学校,条件艰苦,没有电,只能点煤油灯;没有水,只能挑井水喝。
因为腰伤的缘故,王任享干不了重活,被分到饲养班。王任享负责养牛,养好七头牛是他们主要的工作。夏天的牛棚里,蚊蝇多,臭气熏天,别人避之不及。王任享琢磨,一个人只有干一行爱一行,才能经得起磨炼,才能成大事。他要求自己不怕脏不怕累,事事干在前头。年轻的测绘科技人员谭述森当时也在饲养班。多年之后,王任享感叹道:“谭述森后来也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真想不到,我们五七干校饲养班出了两个院士。”
养牛一年多的王任享在1970年秋天被调到陕西省国防工业办公室系统,参加“三支两军”,他被分配到宝鸡前进机械厂工作。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代的潮流浩浩荡荡。1971年初,上级动员“三支两军”人员就地转业。就地转业意味着可能要放弃自己熟悉的专业,去学习新的谋生本领。他出身不好,不知道离开部队,离开自己热爱的测绘事业,还能干些什么?那段时间,王任享一度消沉。他看着自己曾经的专业书,气不打一处来:“以后都不能搞科研了,还留着这些书干什么?!”说着就把几箱子书拖出去卖,收购废品的人似乎有些嫌弃地说道:“你这些书的书皮都太厚了,你得把书皮都撕掉我才称重,我只收购废纸,不要纸板。”王任享突然觉得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自己竟然落魄到这种地步吗?不卖了,他把书又拉回了家!爱人王庆琳见他又把书原封不动地拉了回来,对他说:“你就不应该把书拿出去卖,卖不了几个钱,这可都是你多年来最珍贵的资料啊。”王任享这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憋屈,也不能跟自己的书过不去啊,万一以后还有机会用得上呢?
时间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停下脚步,生活只能在不断前行中寻找方向,也许会有新的转机。没过多久,中国的时代背景发生了变化,就地转业的事情竟无人再提及。
王任享知道测绘研究所在1970年的时候已经在武汉重建了,从没有向组织伸过手的他思虑再三后,鼓起勇气给测绘局的张清化局长写了一封“请愿信”,信中他诉说了自己多年来对测绘难以割舍的感情,请求调回测绘局,为我国的测绘事业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令他惊喜的是,挂号信寄出没多久,他就收到了测绘局干部处处长的回信。这事真的成了!
七
1970年4月24日,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成功发射升空,太空中传来了《东方红》乐曲,音质优美,清晰洪亮。当时身在五七干校的王任享从广播中听到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敏锐地觉察到,中国人终于敲开了宇宙空间的大门,当太空有了“中国星”,中国的卫星摄影测量事业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启动了吧?
激情在燃烧,乐曲在回荡……
王任享在1972年年底的时候,重回测绘研究所,中间经历的一系列事情恍如隔世。他很感谢党组织对他的信任和厚爱,这让他更加忘我地扑在工作上。
1974年年初,所领导突然找到王任享,告诉他:“经研究所党委决定,把你调入‘401组’,加入卫星摄影定位科研队伍。”
“调入‘401组’?这是真的吗?!”王任享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年,“401组”研究的课题,属于密级很高的项目,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他出身不好,怎么能进入如此高规格的绝密项目中呢?王任享的心中充满疑惑。
“参加这么绝密的课题,我觉得不太合适。”他有点惊魂未定。
所领导说:“没有啊,我们非常信任你,你工作干得好,把你调来是非常合适的!”
所领导的话让王任享心头一热,他双腿一并,大声回答道:“既然所里这么信任我,我一定全心全意做好这个项目,绝对不会泄密!”
就这样,王任享全身心投入到我国第一代返回式摄影测量卫星相关工作的研究中,拿出了自己的新方案,经过专家论证,正准备申请立项时,该项目依托的侦察试验卫星发射失败,立项论证工作被迫终止。上级决定暂时解散“401组”,卫星摄影定位课题下马。
王任享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来到西安,参加研究所新址营区建设。他始终相信卫星摄影定位课题的下马只是暂时的,只要时机到了,终会迎来“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春天,终于来了。
1978年春天的脚步迈得特别欢快,研究所院子里的迎春花开得格外灿烂。在上级测绘部门的努力下,卫星摄影定位课题再次被提上议程。很快,上级明令指示,这个课题重新上马。
机遇再次光临,王任享感觉到,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是真正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不久,他重回课题组,全身心投入到我国第一代卫星摄影测量工程立项论证工作。
1979年12月底的一天,47岁的王任享突然被叫到室领导办公室,韩师维主任对他说:“中国和荷兰有一个交换留学生计划,你英语基础好,专业水平高,所里准备派你到荷兰国际航天航空测量与地球科学院(简称ITC)进修。”
幸福来得有点突然,这是王任享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出国留学是多少人的梦想,如今落到了自己头上。高兴之余,他又担心自己在课题即将立项之际离开,会不会影响项目开展呢?
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他找到了时任科技处处长的张国威反映自己的想法:“我这么走了不好,课题才刚要上马。”
张处长说:“没关系,你去吧!我们派你出国进修,不仅仅是让你学习知识,你还要想办法多了解一下国外最新成果,回来后可以更好地为卫星摄影定位研究作贡献。”
坐落于荷兰东部恩斯赫德市的ITC,是国际航天测量和地球科学领域首屈一指的高等教育学院。在进修的日子里,吸引王任享的并不是荷兰的风车和郁金香,而是ITC图书馆里丰富的藏书。这些在国内见都没见过的宝贵资料扩展了他的眼界和思考能力。
更让他感到兴奋的是,那里居然还有24小时开放的计算机实验室。一天,正徜徉在知识海洋中的王任享被人从后背轻轻拍了一下,他一回头发现是自己的导师。导师对他说:“王先生,你上个月学习花了1600荷兰盾计算机费用。”
王任享大吃一惊:“啊,怎么这么多啊?”
“你不用怕,这个钱不用你出。这是计算机系计算的,你花得越多,我越高兴,这说明我的学生是在工作,并不是在玩。”导师笑着说道。
在荷兰的两年,他一边学习一边研究,不仅参加了学术会议还撰写了多篇论文,同时了解到欧洲和美国卫星摄影测量的现状。
1982年2月,王任享以优异的成绩完成荷兰学业,带着四项研究成果和相关资料回到祖国怀抱。
回国后,他立刻投身于“测量一号”的项目,这个全称叫中国第一代卫星摄影测量工程(代号“480工程”),在1980年4月被上级批准,列入了国家重点型号研制项目,标志着中国航天测绘开启了新征程。
在“480工程”中,要先发射2颗摄影测量定位试验卫星,而后再发射3颗装备卫星。在工程实施过程中,王任享于1985年7月,升任测绘研究所所长,全面领导“测1甲”试验卫星及装备卫星地面应用系统的研制工作。当了领导的王任享丝毫没有一点官架子,从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让我想起初次见他时,他并没有一点院士的架子,反而是非常亲切随和,笑容可掬。
在王任享的带领下,1987年9月9日,我国第一颗摄影定位试验卫星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成功发射。7天后,携带着由“测1甲”卫星摄取的大量地面图像的回收舱返回地球。这些来自太空摄取的第一批卫星图像,被大家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按照作业程序对相片进行冲洗。经检查,星像片和地像片都有,试验很成功。更让大家欢欣鼓舞的莫过于卫星携带的星地胶片和大画幅相机都是由我们中国人自己研发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星相机拍摄的照片效果不好,回查原因应该是中间有杂光打进来,影响了拍摄效果。最终,“测1甲”没有完全成功,一度让科研人员感到沮丧。王任享将大家召集到一起,没有责备,只有鼓励。他说:“没关系,我们这次发现并找到了问题,等到发射下一颗卫星的时候,我们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他和某些领导相比,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宽宏大量。
果然,到了1988年“测1甲”的第二颗摄影定位卫星发射,改进后的星相机拍摄的星像片效果很好,试验取得圆满成功。
随后,中国分别在1990年和1992年成功发射了“测1甲”的第三颗和第四颗卫星,卫星发射以及摄影测量成果均取得圆满成功。这时候,中国的“测1甲”卫星总体水平已经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成为继欧空局之后第四个拥有返回式摄影测量卫星的国家。该工程还获得了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特等奖。
本以为“480工程”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遗憾的是,1993年覆盖更多地区的“测1甲”第五颗卫星在飞行中出现了不稳定,虽紧急采取了多种措施挽救,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卫星带着无数测绘人的遗憾和不甘消失在茫茫太空。
这些年一番番历练,失意与喜悦相伴,成功与失败相连。王任享清醒地意识到,测绘人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遇到的挫折还会很多很多。他后来回忆:第五颗卫星虽然发射失败,但是“测量一号”的可行性和前瞻性的专业顶层设计经验为后续任务提供了很好借鉴。
第二代摄影定位卫星——“测量二号”在第一代的基础上技术指标方面做了大幅度提升,相机比之前的还要好,达到了美国相机的水平,王任享被任命为工程副总工程师,主要负责工程应用技术。
测量二号总共发射3颗卫星,共获得地像片、星像片各万余张,覆盖区域涵盖中国周边及全球重点区域。其中一颗卫星拍摄的台湾海峡图实现了对台湾地区90%的无云立体摄影覆盖,建立了跨海峡摄影测量控制网,为实现海峡两岸控制基准统一奠定了基础。
王任享把这张台湾海峡图放大后挂在了他的办公室,这是他的又一大得意之作。采访那天,我清楚地看到,台湾海峡与他的家乡福建长乐隔海相望。当时卫星使用的是光学相机,台湾上空气象条件不是太好,经常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王院士说:“我当时就差请妈祖保佑了,幸运的是那天天气真的很不错,这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台湾海峡。”说完,我们都笑了。
鞍马犹未歇,战鼓又催征。
不久,一个新的任务又向王任享召唤……
八
1993年,王任享60岁了,已经从所长岗位上退下来的他,本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王任享可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的宏图才刚刚开始,上级决定让王任享再工作3年,他很高兴。没想到这一次续任,一续就是25年。
在1997年公布的两院院士名单中,64岁的王任享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这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一时间祝贺的道喜的铺天盖地向他涌来。当选为院士在外人看来是殊荣,可是对于王任享来说,他觉得自己的压力更大了,身上的担子也变得更重了,要是自己不做出点成绩来,真是对不起军队和国家的重托。
尽管那时,我国的返回式摄影测量卫星取得了丰硕成果,但是卫星在轨飞行时间短,难以避开云层影响,摄影效率低,影像时效性难以保证。此外,摄取影像的质量只能在卫星回收后才能进行分析。这些实际问题不得不让王任享考虑走一条新路,那就是进行传输型摄影测量卫星研制,它能实时或近实时地获取地面环境信息,这是卫星摄影测量学的发展趋势。
在王任享参与过的众多项目中,最难的就是传输型摄影卫星——“天绘一号”。
除了经费的原因外,王任享还一直被一个难题纠缠着,那就是应用三线阵CCD相机,实现全球无地面控制点的卫星摄影测量问题。美国曾经提出过三个方案,因技术要求苛刻而搁浅,德国虽然唯一拥有三线阵CCD相机技术,但是也没成功。王任享认为,中国要走和他们不同的路子,否则我们有可能和他们一样遭遇失败。可是,我国在三线阵CCD相机领域还是一片空白,采取的无地面控制点摄影测量的算法也是正在研究中的新方法,这注定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在王任享的指导下,研究团队从1996年起便开展三线阵CCD相机的研制工作。早年在光学厂学到的相机知识和实践经验帮了王任享大忙,他与同事共同设计了LMCCD相机,这是一个以三个线阵CCD和四个小面阵CCD混合配制的卫星摄影测量相机。
1997年在全球空间数据基础设施会议上,美国NIMA局长曾说过:“不久前我们还对于导弹击中目标的精度在50米以内感到欢欣鼓舞。现在我们会为没有击中一指定建筑物的三层左边第二个窗户感到失望。”1999年,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至少使用3枚导弹从不同方位直接攻击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造成3名中国公民遇难。这两件事情的接连发生,犹如两记重锤,猛烈地敲打着王任享的内心,他一边为天绘一号工程的论证而忙碌着,一边又在考虑分辨率更高、成像效果更清晰的传输型摄影卫星,这就是后来的“高分十四号”卫星。
从一个项目的论证到立项往往需要很长时间,经过10年论证,2005年11月天绘一号工程立项,可谓是十年磨一剑。
工程立项后,仍有某些核心技术还未完全解决,王任享没有声张,他怕影响军心士气,独自一人向这些难题开始了又一次攀登。
连轴转高强度的工作,让王任享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
2008年12月的一天,寒意正浓。正在伏案工作的王任享接到医院B超科电话,医生用命令的口吻,让他尽快入院检查,不要再耽误。
从医生的语气中,王任享大概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从2006年起,连续3年,他的前列腺癌症标志物检测结果都是异常的。这次,按照医生要求进行了穿刺检测。其实,他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当听到“癌症”两个字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医生,我还能活几年?”他问。
医生回答:“你要是积极配合治疗,做完手术后痊愈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如果要是转移了,最多只能活两年吧……”
安静的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王任享正在琢磨一件事情:按照最坏的结果来看,自己还能再干两年(天绘一号预计2010年上天),这两年足够培养一个学生,后面的工作就算后继有人了。目前软件还没有完全做出来,很多问题还需要解决,他觉得自己该提前交代一下了。
换作一般人,这时候要交代的是家里的事情,而王任享要交代的是天绘一号工程,感觉这颗星才是他的“亲儿子”。
王任享很快便作了一个决定,要招收一名博士研究生。至于是谁,他的心里早有了答案,这个小伙子叫王建荣。
采访时,王建荣笑着对我说:“王院士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既是王院士的开门弟子,又是他的关门弟子。”
当王建荣知道院士要招的博士研究生是他时,他感到特别高兴,跟院士在一起干工作干了这么多年,这是院士对他工作的认可。
“小王啊,我岁数大了,手术中和手术后都可能出现不测,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颗卫星,还有我国的传输型测绘卫星事业,可是目前软件还差得远呢!实际卫星工程中工程化可能还会遇到诸多难题,你一定要全面掌握。”听了院士这么一番话,王建荣的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加倍努力,不能辜负院士对你的信任。
王建荣告诉我:“每次打电话时,院士都很乐观,让我们不要担心,每次都嘱咐我们把事情做好。其实我知道他这是故作轻松,怕我们为他担忧而影响工作。”
“没死就还能干!”这是王任享说过的话。在住院等待手术的日子里,他经常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编写程序,反复演算。一行行、一页页的代码背后,都是他对“天绘一号”的牵挂和责任。困扰他已久的全三线平差问题就是他在住院期间攻克的,代表了航天测绘的中国特色。
时间逼人强!
王任享时常有种被鞭子抽打催赶的感觉。
手术前几周,只要王任享身体允许,他就拉着王建荣,争分夺秒地给他传授自己的思路和知识点,帮助他尽早接手工作。
手术前一周,王建荣和同事一起去看望王任享,刚到病房,还没过两分钟,王任享就让护士把床摇起来,紧接着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老花镜,硬撑着给王建荣讲他目前的研究进展和卫星发射后处理中应注意的情况……
“我当时是强忍着泪水听完了院士的叮嘱,当时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王建荣说。
好在结果是圆满的,王任享手术很成功。
2010年8月24日15时10分,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天绘一号奔向太空。当卫星飞临中国上空,卫星上的传感器向地面传来清晰的数字影像时,测发大厅洋溢着测绘人无比的兴奋、喜悦之情。
天绘一号是我国第一代传输型立体测绘卫星。它的成功标志着中国卫星摄影测量由返回型发展到传输型,标志着中国跻身世界航天测绘的先进行列,还标志着我国航天测绘发展到一个新阶段,测量精度可达到10米。
王任享几乎把他的全部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天绘工程中,2011年7月,他的亲孙女刚刚出生,他都顾不上去看。大家开玩笑说:“院士是要‘亲儿子’,不要亲孙女!”
九
“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这首赞颂军嫂的歌曲——《十五的月亮》,也道出了王任享的心里话。
王任享在测绘学院时,严格遵守学校规定,没有谈恋爱。分到航空摄影测量大队后,到了适婚的年龄,经同学介绍,他认识了学习医学的王庆琳。
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身军装,初次见面,这个蛮有精气神的小伙就给王庆琳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王庆琳发现王任享不仅是个爱学习的人,还为人实在,朴实无华。两个人接触久了,发现性格也很合拍,彼此都把对方视为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1961年国庆,两人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个年代,没有鲜花和美酒,两人只是去了一趟中国照相馆,照了一张结婚纪念照。后来,王任享在翻看相册时,才发现年轻时因为没有时间,和爱人拍的照片实在太少了,这张结婚照放到今天极为珍贵。
多年来,王任享把测绘事业看得比家人还重要,大女儿刚出生没多久,他就去南京光学仪器厂参加仪器研制工作,一走就是一年多。1964年,测绘所从北京搬到西安,虽然爱人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也毅然决然地跟随王任享到了西安,在西安卫生学校工作。
王任享在“五七干校”和参加“三支两军”的日子里,全靠王庆琳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照顾一双年幼的儿女。
采访时,我问院士:“您做不做家务?辅导孩子作业吗?”
院士笑着说:“我在家的时间都屈指可数,更谈不上分担家务了。我家属以前下班回家后,总是忙这忙那的,闲不下来,把所有家务都包揽下来,生怕影响我工作。至于孩子嘛,只要有时间,我还是会辅导他们写作业的。”
婚姻确实是一种缘分,更是一份承诺和责任。
2024年的国庆是他们结婚63年纪念日。63年相濡以沫,63年心心相印,他们从来没有拌过嘴,吵过架。
都说家是避风的港湾,正因为有家人的无条件支持,才换来了王任享如今的成就。
f7fff2ba09e4f4ea445a64b7ec4c4bc76698d6e6e0de9eecb87d8d157ccc5b41 在晚霞满天、微风拂面的傍晚。吃过晚饭后,只要没有事情,王任享和夫人王庆琳都会在家属院里散步。两位耄耋老人相互陪伴,形影不离,成为大院里一道温馨的风景线,让走过的人们,不由得放慢脚步,远远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露出一脸羡慕的神情。这大概就是爱情最美的样子吧。
借着采访院士的机会,我还电话采访了院士的女儿王文女士。我很想知道,这么厉害的大科学家在她心目中是怎样一个人?
王文女士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但是只要他能抽出时间,就尽量和家人在一起,陪我们一起玩耍,辅导我们作业。他的脾气很好,是个很慈祥的父亲,对待孩子很有耐心。每当我们做错了事,他也不说我们,而是启发引导。小时候,我只要一生病,总喜欢黏着父亲。”
2018年12月,85岁的王任享被批准退休。遥想当年,自己刚从所长的岗位上卸任下来后,面对快速发展的数字化测绘技术,无形的压力和紧迫感不由得爬上心头。在了解到该技术的基础是C语言后,他生怕自己被淘汰,为此花了很长时间恶补C语言,亲力亲为编写程序。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退休后的王任享没有躺在功劳簿上,他依旧见到数据就两眼放光,一直坚持亲自解算分析研究数据,还时常关注卫星摄影测量的最新进展,继续发挥余热,做一名科研的“义工”。所里的年轻人还是喜欢一有问题就来请教他,他总是很耐心地解答他们的问题,同时还会把他的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常常和年轻人在一起,让王任享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了。看着身边的年轻人茁壮成长,王任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说:“在科学技术上,后代胜过前代是很正常的事,年轻人是中国航天测绘事业的未来。”
在福州市长乐区,王任享曾经居住的地方现如今已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人们用他的精神鼓舞激励一代代长乐人。王任享也时常关注家乡的发展,曾多次回到故乡。长乐师范附属小学(原吴航小学)和福州第一中学(原福建省立福州中学)承载着他太多美好的回忆,“希圣希贤绝顶攀”如同永远刻在他心头的烙印,指引着他做任何事情都要做到“绝顶攀”。
2022年,年近90岁高龄的他,还在《测绘学报》上发表论文,这篇名为《我国卫星摄影测量发展及其进步》的论文,是对他几十年研究成果的一个总结。
王任享的确做到了,他开创了我国航天摄影测量事业的先河,从返回型到传输型,从模拟式到全数字,作为一名奠基者,他独辟蹊径,成就可以说是空前的,是前所未有的,当之无愧成为中国卫星摄影测量第一人。如今,嫦娥六号圆满完成月背采样任务,全国欢腾,举世关注,中国探月工程又一次取得历史性成就。九天揽月,探索不止!从嫦娥一号到嫦娥六号,是一茬又一茬中国航天人接续奋斗的结果。王任享作为我国探月工程第一批探索者中的重要一员,见证了中国航天事业的崛起与辉煌,一路走来,他总是一个不懈的、默默的攀登者。他用一生的勤奋检验着一个真理:在科学的道路上,只有不断地攀登,才能到达光辉的顶点!
他曾在多个场合说过:“祖国的培养、时代的需要,以及所学的专业知识,都为自己的成功创造了宝贵的机会,自己的成绩主要来自集体的力量和智慧。”
2024年10月,王任享迎来他的91岁生日,我不知道他的脑海里正在描绘什么样子的宏伟蓝图,但是我知道他是中国航天测绘事业中一个永不停步的攀登者。如今,他的心愿就是多活几年,他还有不少余热要发挥。是的,他想和中国航天测绘事业一道,奔向更博大遥远的宇宙苍穹……
作者简介
姚杜纯子,1992年生,军旅青年作家,2015年开始文学创作,2023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44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先后在《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神剑》《青年作家》《时代文学》《边疆文学》《海燕》等报刊发表纪实文学、散文20余篇,约30万字。出版作品集《我们点亮星空》、儿童读物《东方巨响壮神州——“两弹一星”故事》《瞿秋白:江南第一燕》等。曾获《解放军报》第8届长征文艺奖,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第2届军事文化节优秀作品奖。现为解放军驻京某部创作室创作员。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