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地三宝
2024-12-26翟传海
我的家乡在豫西南伏牛山南麓,名字叫南召,因周代召公南巡涉足于此而得名。那里崇山峻岭,千山万壑,山清水秀,植物繁茂。山里除了数不清的果木、野兽和各类中草药外,还有“召地三宝”——山果、柞蚕、黄背草!
一
山里果,山里红,
圆圆的小果,红红的情。
红光的脸面,红红的梦。
面香酸甜,山里娃儿最钟情……
山果,我们叫“山里果”“茉河梨”“山里红”,书本上说它叫山楂。但,俺们的“山里果”,与书本上说的山楂不同。
俺们的“山里果”不是树型是墩状,一墩生发许多一米左右的枝条,且旁逸斜出。灰褐色的枝条上有保护自己的短刺,一墩就是一个小刺篓。在山林中打柴、割草,手脚常被它的短刺扎破,很疼很疼的。
每年三四月份,温暖的春风一股子一股子,吹进大山里的坡坡岭岭、沟沟岔岔。这时候,山里果和山中的万千草木一样,在春雨、山雾的滋润下,一点点缓过劲儿来。缓过劲儿来的山里红,先是把生命的给养,从根部分几路输送到每根枝条。
一直支棱在风雪中,光秃秃的枯枝吃点儿、喝点儿,慢慢地拱出一些小芽苞。不几日的工夫,一个个小芽苞,在不经意间散开了。又过了几日,就成了稀稀疏疏的小叶片。那叶片三角卵形,暗绿色有光泽,边缘还有不规整的小齿齿儿,顶端常裂为三片,好似一把破了的芭蕉小扇。
到了五月份,柔润的枝条上,伸出一些青色的花梗,梗上举着一簇花苞。花瓣抱成一团,外面裹着五片绿萼。不几天,白色的花苞绽放开来,一簇簇很白。青黄色的花蕊,喷射出一二十根柱头褐色、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花蕊。每朵花裂成五片,素净得像乡村的少女,文静而矜持,火辣而内敛。
碎花萎谢之后,花柄上冒出一攒樱桃般的小青豆豆。到了六七月,果实便成型了。其上有一凹下去的小坑,是为果脐。脐口残存宿萼,五片向外反折,像五角星,窝内有耳毛般的短毛。
七八月间那小果圆圆的,算盘珠子般大小。个头比干硬的野山楂大些,较做冰糖葫芦的树山楂小点儿,简直就是颗袖珍的小苹果。它们由青到白,由白到黄、到红,黄的黄澄澄,红的红彤彤。果子外皮光亮,没有一般山楂的干硬。味道由青涩到脆甜,由脆甜到面香,比涩酸的野山楂清甜点儿,较寡淡的树山楂面香些,有十足的苹果味。
每到这时节,我们便三五成群,或单枪匹马走上前去,专拣色红(黄)、个大的采摘。寻到一棵,边摘边吃。肚子填饱了、衣袋装满了,赶回家中往母亲的针线筐里一掏,拿针线一个挨一个穿成串儿。大串挂到脖子里当佛珠,做项链,小串带到手腕上当镯,做手串,既好看又能吃。晾干了放起来,煮茶熬水消化开胃,去食气(积滞)……
这好看、好吃,又治病的山里果,真是第一大宝贝!
二
柞蚕,一种吐丝昆虫。因喜食柞树(橡树的一种,又称栎树)叶得名。相对于在室内用桑叶养殖的家蚕(桑蚕),柞蚕也叫山蚕、野蚕。它是在山坡上吃柞叶(栎叶)为主,兼吃槲叶的,蚕茧比成人的大拇指还粗。
惊蛰蛾,春分蚕。每年春节前后,乡亲们总会把经筛选、保鲜的茧种,一个个用针线窜了皮儿,成串成串地垂挂于地下或墙壁有过火通道的专门培育蚕籽的屋内(我们叫作蛾房)。依据节气的远近、天气的冷暖、栎树的发芽等情况用火控温,到“惊蛰”前后刚好见蛾儿(茧内的蚕蛹化蝶)。
蚕蛾经过几日的“配对成婚”,便有诸多小米般、鲜白的蚕籽呈现了。有了蚕籽还不能马上让它变蚕,还要将蚕籽淘洗干净,晾干、杀菌、消毒。然后才依据时令,用火左右出蚕的时间,至春分刚好蚕虫出壳。
见蚕后,将柔嫩的栎叶碎枝(不是让其吃,是让它攀枝)搭在蚕籽盒内。一个个黑芝麻般红头、黑身,满身白毛的蚕宝宝便攀枝而上了。用筷子般光滑的竹签,轻轻地夹了爬满蚕虫的碎枝出屋。将其搭在小河、小塘边,成束、成捆的、已经生发有嫩芽的栎树枝条上适应一两天。
而后,把它们移到山坡上,放在稻草早已绑扎在一起(便于小蚕串枝不至于落地)的栎树墩上。可爱的蚕宝宝们,便顺枝攀爬而上找吃的去了。
蚕儿已上坡,爱吃虫子的布谷鸟就有了偷吃的机会。布谷鸟要偷吃,蚕倌(养蚕人)就轰赶。于是,布谷鸟开始吵闹:“不足,不足,蚕倌可恶!”
“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宁叫蚕老叶不尽,莫叫叶尽老了蚕。”上坡三五日后,黑茸茸的蚕宝宝便由针尖般长至寸余,粗如小孩的手指。经过一两日后,先前黑茸茸的蚕宝宝们,已纷纷褪去黑衣,换上了镶了金星的大黄袍。
这时候,它们“蚕食”起树叶开始加快,一只柞蚕一天一夜能吃净好几片栎叶。多只柞蚕把一棵树叶吃光了,就要赶快饺蚕(将其连枝剪挪到另一片栎树坡),让它在新的嫩芽坡地,再美美地吃上五七日。
每五七日剪挪一次,剪挪一次它要休眠一次、蜕皮一次。拇指样粗、食指样长、黄腾腾、金灿灿的蚕,便开始依托枝叶“作茧自缚了”。
“蚕是个金贵的东西,吃的是树叶吐的却是丝线!”蚕农无不骄傲地说。有人傻问:“那是怎样饲养它的呢?”
“咋饲养?它不会叫,不会咬,不会跑,只会慢慢地蠕动,什么鸟、什么虫都能欺它。刮风日晒我们挡不住,有雨没雨我们盼不得,一切全仗天!”
话虽如此,但蚕农在驱赶蚕宝时,用的是轻盈的羽毛;幼蚕爬茅前有挡光布、遮阳伞,放养的树选的是最嫩的。最嫩的还要绑扎在一起,并特意除去棵上的枯枝、棵下的残叶杂草,使落地的小蚕容易返回。为了它们赶茬吃饭,蚕农们会把蚕坡上的栎茅,依次分批砍伐,使其有赶时的嫩叶好饭。这坡“好饭”吃净了,还要把它们及时挪到下个饭场去。剪挪时,为了不让它们受到挤压、伤害,装运时不用箩头、不用篮子,而是用碾盘样的平底大“顶筐”,把它们顶到头上松松散散,舒舒服服地送到新饭场……
“春蚕到死丝方尽。”蚕儿作茧自缚全靠自己吐丝,丝尽茧成。做成的茧蛋儿周身丝壳封闭,拇指般大小,椭圆黄白,硬硬实实。晒干了轻轻一捏,“啪啪”作响。自此,蚕儿完成了它一生,由籽到虫、由虫到蛹、由蛹到蛾的三次蜕变与涅槃。
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到了农历五月初,盛夏降临,蚕农们便开始突击拽茧(收茧下坡)。却看蚕农愁何在,肩担蚕茧喜欲狂:“就这月有时间,如果天公作美,一斤蚕籽能拽一万多茧(四百斤到六百斤)呢!”
养蚕是为了抽取茧丝,茧丝是蚕虫长成后,“作茧自缚”时所分泌丝液凝固而成的连续长纤维,也称天然丝。山茧丝虽没有家茧丝细柔,但粗硬结实。缫丝时,把蚕茧在热水锅中煮一煮,将几个蚕茧的茧丝抽出,借丝胶粘合成长长的细丝线绕起来即可。
蚕丝是自然界中最轻、最柔、最细、最结实的天然纤维,它不结饼、不缩拢,均匀柔和。其丝轻细绵长,柔软光滑,经久耐用,是织制各种绸缎的上等丝线。织品温而不燥,吸汗透气,光亮柔滑,是我国重要的文明产物之一。
甲骨文中有丝字及丝旁之字甚多,黄帝之妃嫘祖始教民育蚕。丝绸在汉时大量输出西域,并形成著名的“丝绸之路”。南召散养柞蚕,历史悠久。明嘉靖年间“妇孺会络经,满城梭子声”“山丝产额甲于各县”。清代南召蚕业进一步兴旺发达,民众以“养蚕为业,植柞为本”。光绪年间,上海“久成丝行”在南召设立分店,南召丝绸远销欧美和俄国。20世纪全县的柞蚕养殖量,一直占河南省的一半以上,被誉为“召半省”。
三
黄背草,是我们山里生长的一种野草。
这黄背草似芦如苇,但它生长在山坡上。不用种植,无需栽培,更不需要管理。它们在向阳的山坡上连片生长,放眼望去如麦如稻。
它们簇生簇长,一个草疙瘩发出十来株。叶鞘紧裹草莛,叶片细长有点儿糙手。草莛直挺有节,如牙签般粗,圆形实心,光滑坚实,一株能长半人高。
黄背草和黄瓜一样,黄是它们成熟后才变黄的。它们春季发芽,春夏如同稻、麦一样,通身一直青翠,顶梢也生出一串串麦穗般的小穗穗。到了秋冬时节,它们才由绿变黄。不仅背黄,叶片、株杆也变得土黄土黄的,并在小穗穗里伸出一团团乱丝般的芒针。
那芒针小蝌蚪样,长长的尾巴曲里拐弯,有小半拃长,不仅黑、细、硬,刺尖长矛般还有一圈毛发样倒生短毛。这芒针就是它们的种子,山里人都形象地叫它矛(毛)锥。
矛锥脱离母体后,拖着长尾巴刺入人畜衣服或毛发,带至远方落地,螺丝样旋转入土生根发芽,一代复生。不过,这黄背草是多年生植物,秋冬被人们割韭菜般尽数割去,留下个草疙瘩,来年照旧“春风吹又生”。
为什么说,这黄背草是给人们生活提供巨大帮助的特产宝贝呢?缮房屋!几千年来,中国人除了少数住瓦房、窑洞外,大多数人一直住着土墙草屋。而土墙草屋房顶的草又多是茅草,也或稻草、麦秸之类。但茅草、稻草、麦秸等,又易吸水、腐朽快,所盖房屋使用期限就短,少则三五载,多则十数八年。而我们用黄背草苫顶的房屋,经久耐用。
过去每年秋冬,农闲的人们,去附近的山上,割回成捆、成车的黄背草,在房场跟前垛上几垛。待房墙、房梁、檩、椽、笆箔等齐备、搭好了,把草垛扒开,一捆捆沁湿,散开来拔除根部短枯碎叶,留下根部净光的草杆儿。松散地抱着在硬地或石板、木板上,把根部蹾齐,再捆成捆撂到房顶上。
房顶苫房人散开草捆,根部朝下,依照房坡铺开,厚厚地一行压一行,用一边钉了梳齿样铁钉的缮板斜拍齐整、再用竹竿绑扎或泥巴镇压好。直到屋脊一房坡外露的,全是不吸水、不易腐的光滑草杆儿,整齐好看,冬暖夏凉,经久耐用。
《诗经·白华》云: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这首诗的大意是:开白花的菅草呀,白茅把它捆成束。这个人远离去,使我空房守孤独。天上朵朵白云飘,甘露普降惠菅茅。怨我命运太艰难,这人无德又无道……
诗中的菅草就是黄背草的书名,成语“草菅人命”中的“菅”说的也是它。不过,俺们父老乡亲一直都叫它黄背草,形象又简单!旧时,街镇的柴草市总有大车小车的黄背草售卖,是民众的抢手货、大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