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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记

2024-12-26陈峻峰

躬耕 2024年12期

这些天,我正在阅读法国诗人亨利·米肖的旅行日记《厄瓜多尔》,阅读一个人,我就觉得是和他在一起吃饭、睡觉、谈话和旅行。写作《厄瓜多尔》时,米肖不到三十岁,惊异之处是他的写作,竟是缘于与人的一次打赌,且一发不可收拾,结果,他的诗歌和绘画,在二十世纪西方艺术世界中,独树一帜,极具创造个性,无可置疑地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该书中文译本序言概括说他是一个生下来就觉得地球太小的人;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超现实主义者,却比其在蔑视现实方面走得更远。他仿佛超脱于世事之外,来往穿越,神游八极,并将自己的智慧建立在对世界的洞察之上。他著名的“想象世界”“内心空间”,在梦幻与智慧之间,筑起了连通的桥梁。

而厄瓜多尔之行及其《厄瓜多尔》的写作,展示出米肖后来拓展的全部领域之端倪,以及他一以贯之的精神追求:奇思异想,或者奇葩异朵;人文与自然的持续焦虑;他眼中以为真实的国度等等。《厄瓜多尔》之后,发现米肖的所有作品在某种程度上,都可视为一种游记——游记的片段性、残缺感、未知感,以及真正意义上的对旅行本质的探索,成为他作品的视野、向度和深度。

在《厄瓜多尔》自序结尾,我与米肖相逢,他巨大谢顶的脑门闪亮,右手夹着烟,对我耸了一下肩,说:“一个既不会旅行又不知如何记日记的人写下了这部旅行日记。”他在表述的时候,并不看我,摊开手,“但是,在署名的时候,他突然害怕了,向自己掷了第一块石头。就是这样。”

这是在1928年。

米肖与我隔着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固然承载人类精神的写作本质没变,但我们生活和旅行的气候、景物、食品、载体以及个体独有的生命境况,都不可以也不应该与之同日而语。虽然我对米肖仅仅是间接阅读和联想,不是实地境遇与体察,但包括他对今天人类所处环境的焦虑与忧思的预言,结果并非都是单一一种迹象的证明。作家或者诗人的写作担负的是对深度隐蔽人性的发现和呈示,而非为世界植下谶语。

米肖说,这片土地已被洗尽了异国情调。说假如我们在一百年后,还没有能够与另外一个星球建立起关系,人类就完了……我们已经穷尽了生活手段,我们在爆裂,在打仗,什么都做不好,我们已经不能再待在这片壳上。我们痛苦至极;因空间危机而痛苦,因为我们失去了空间的未来,而我们已将地球周游了个遍。固然在米肖看来地球太小,但写作者也不应该凌驾其上发言、警告,或者危言耸听。显然,米肖是在对他同时代的“人类”说话,包括他自己,而令我惊奇的是,还没到一百年呢,就有一个叫霍金的科学奇人,向今天的“人类”发出了与米肖同样的警告。仅仅是,他们的区别不过是所在的层面不同罢了,一个是物理的,或者说是科学的;一个是精神的,或者说是感知的。

米肖说,才写下以上文字,便已毁了这次旅行。我以为它会多么伟大,不,它只会留下一页一页文字而已。——说出事物本质,这才是我喜欢的写作,修辞立其诚,并略带情绪的夸饰。当然我那时考虑的还不是怎样留下一页一页文字,而是我还没有出门,“便已毁了这次旅行”——托人买火车票,说是到九江,拿到票时,竟然是买到了吉安。你知道,我和米肖的旅行计划中,原本没有吉安的行程。

未知感,或者异国情调,首先是意料之外。可是,我还是会常常学着米肖的腔调不厌其烦地问,这旅行,它究竟在哪里啊?米肖却突然回归了现实、在场、那些日常的琐碎,笑了,仿佛还模仿了我故乡的方言说,这会儿你得瞅瞅两头的钟点儿,错了,可能就是百年,终身。我就慌了,一看才知,我的天,路途要十五六个小时!长,还是短呢?米肖用异样的目光打问。我对他的诸多置问不能回答,我不能理解他那些繁复的思考,亦非代际的相隔,我不知道我们俩,谁是谁的问题,谁是谁的异端。

旅行和写作一样,需要一个人的身体禀赋和精神耐力,及其一次次开始一次次结束的坚持。米肖的时代常常骑马,或者徒步,自由自在,半夜路过一个村庄或小镇,兴许摸黑里掏出小本子,若有所思,记下点什么;而我们朝为青丝暮成雪,飞流直下三千尺,就像当下,忙不迭地,每天,所有人,都在研究“提速”和“跃迁”。

这般说着,吉安到了。

吉安火车站,所谓车站广场,没有多少人,连接起我在很多城市火车站看到的那种人潮澎湃如江河吞吐的景象,心情即刻形成落差。

广场上的人,大多显得黑瘦,让人很自然联想山区农业和土地上的劳动。我相信一个人的形体是生存区域间生活和劳作的结果。至于思想和行为,或需要用文化来解释,自然包含历史的由来和经过,我们叫它层累或积淀,依然是劳动的总合。而我对江西如此陌生,对吉安如此陌生,我只能说出我眼睛看到的;间或的判断,来自感性和猜想。因此,见诸文字,我想请江西能够原谅我,吉安原谅我,以及接下来要去的城市、乡村、街衢、房舍、商铺、摊点、旅馆、茅厕也能原谅我。

对不起,我可能很无知。那么,我是否在吉安停留,甚或做一些事儿,我犹豫了。

出行前曾有阅读,大致知道了吉安拥有的历史和文化,它除了是星火燎原、革命圣地之外,还是欧阳修、文天祥、解缙、杨万里、周必大的故乡。尤其是建于南宋淳祐元年的白鹭洲书院,曾与湖南的岳麓书院齐名,程大中、邵雍、周敦颐、张载、程颐、朱熹等诸多大师来此讲学,如雨露花朵的哲思和文采,为吉安美丽了千年的文化风姿和神韵。而我两眼空洞,上哪里去寻找他们的背影和足迹,感知圣哲的亲切温暖、气度风范和儒雅光辉。

我的犹豫还不止于此。我知道,汇集了众多河流和水系的赣江,就在不远处奔淌不息,然后注入长江。当年从中原迁居于江淮的客家先民便是逆江而上,溯赣南行,在各种际遇与境况下,停靠在赣江岸边,一些人,断然选择了吉安,从此客居于此。而赣江在西晋、唐、宋时期,甚至是中原难民向南避乱迁徙的唯一通道。而在吉安的客家人,现在的分布按有关资料可以列出一长串地名。苍苍茫茫,一片客山客水,到处客家乡亲,于是想,我如何去那里?即使去那里,我又如何认识他们?即使认识他们,此一处的具有客家身份的人们与彼一处非客家身份的人们,会有什么不同?会有千年祠堂或祖先栽下的古樟树,具有遗迹的历史指认,而我如何能把远逝的岁月和灵魂,召唤回来?

最终,我像一个懦夫,困难和畏惧,让我在犹豫之后,放弃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吉安最终,不是到达,而是路过。

《厄瓜多尔》让我们看到米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充满对世界的质疑和批判,因此,“反英雄”成为他作品的特质之一。米肖的失望,是对异国情调的失望,或者说,这同时也是一种摒弃。

异国情调,就是相对于欧洲,或者西方文明的“外面的世界”。当年轻的米肖接受拉丁美洲一位朋友的邀请,乘坐“波斯科普”号邮轮,波峰浪谷间,穿越大西洋,到达南美洲后,他发现了整个世界是如此单调。米肖用手一一指给我瞧:面对一座城市,一颗具有某种广度的心只能感到仇恨;再没有比一座城市更令人绝望的了;我又见到了人,直立人,只知道攒钱的狼;没有一个地区让我喜欢。我就是这样一名旅行者;不,我不能接受。我必须走得更远。

米肖持有精神的质疑和批判,期盼和绝望,听这腔调,即可判断,我觉得他无疑是在与全世界打赌。就一个天赋诗人的写作而言,米肖是胜者;而旅行,或者说在拒绝了西方文明寻找期望中的“异国情调”,以及对世界的发现,他显然输了。那些为欧洲绅士们津津乐道的印第安土著、南美短工、南美独木舟等等,都被米肖眼睛中看到的现实无情击破,这不仅改变了他对“外面的世界”原有幻想,甚至也改变了他对“现实”一词的重新理解。于是身在遥远拉丁美洲的米肖,回想起欧洲大陆与既有的文明,感受到的已不再是兰波《醉舟》中怀旧之后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沉醉,而是整个人类文明,是的,在米肖那里,是整个人类文明都进入了一种需要新的源泉、新的眼光的感叹。

米肖为世界绝望,我为米肖绝望。

其实我在吉安火车站也做过一些尝试——我让米肖看着行李,别动。我就去了车站广场西侧人多的地方“打探”情况。在一家简陋的饭店,问他们吉安有没有“一日游”,回答说没有。再问怎么去井冈山,那人就热情了,立即打电话联系,告诉我说让我住一晚,明天早晨有车来接。

这个结果,首先让我放弃了对吉安的可能探访和了解,然后决定直奔井冈山。

回到广场,米肖看到了我的沮丧,他说他刚问过那位师傅,说到市内有汽车站,从那里就可以去井冈山。——我很怀疑这是不是米肖在和我说话。于是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脸去,就看到了他说的那位师傅,驾驶着一辆很怪异的机动车,四轮,但又像那种机动三轮,不知是怎么改装组合的。我们就坐了他的那辆很怪异的机动车去车站。平坦的城市道路上,这车居然开得剧烈颠簸,天旋地转,我和米肖坐在上面,有很奇妙的感觉,在吉安稍显寂寥的大街上,自觉荒诞。

到了城南汽车站,继续打听,有车,一小时一班,到井冈山需要两个小时。——无需商量,立即买票上车。车子是个中巴,很旧,车上的旅客看样子多半都是当地老乡。于是想,来井冈山旅游的不会搭乘这样的班车。现在的旅游大多都是“团队”,除自驾,散客很少了,即便是“散客”,多半也是选择当地的旅行社,安全、简单、便宜,把钱一交,省时、省力、省心。我和米肖属特殊情况,或者说我们,不是“旅游”,而是“旅行”。

车子发动了,挂挡的时候有些机械吱哇乱响,我基本上可以想象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起伏跌宕的情形了。我已准备好手臂、腿肚、脚力、心脏、腰和脊椎。

车子走走停停,一会儿有人上,一会儿有人下,车况旧,减震差,起步、换挡、刹车、靠站,都显得那么冒失和剧烈,一车人前仰后合,激来荡去。恍惚中,路边的一个标牌一闪,抓紧回头看,是井冈山大型山水实景演出的巨幅标牌,问老乡才知道,厦坪到了。我和米肖事先是知道这场演出的,他便用眼神暗示我,我向他点了下头。于是随人下车,我们俩就站在了厦坪的地上,连米肖也觉得,这有一点儿神奇。

井冈山原来是一个县,政府机关设在著名的茨坪。茨坪是当年革命斗争时期红军的军事根据地中心。井冈山现在是市,从茨坪迁至厦坪后,政府机关都是拔地而起的崭新高楼大厦,蓝天绿水中,干净、整洁、气派、漂亮。把我概念中的“老区”这个特别词语更换为具象的现代生动,成为“新区”,成为“新貌”。

经与米肖商量,我们租了一辆的士,180块钱,即刻带我们观看井冈山市漂亮街区;晚上接送我们看井冈山山水实景演出;次日送我们上井冈山。师傅很好,他给我们介绍了实惠的宾馆,还给我们介绍了吃饭的地儿。下车时还茫然四顾,心中惶惶,现在一切都变得豁然开朗,前途光明了。后来回想,我们就觉着有当年井冈山的意味。进而阐释,这是一种坚持的结果,当机立断的结果,解决困难的结果。

坚持就有结果,结果很美。是当晚去看了那一场实景演出,实在不能说是艺术品格上的美的享受。无论是期望值还是演出事实,都远不如《印象:刘三姐》的编创和撼动心灵的效果。那些浅显的历史图解,使声光电的运用,只能是声光电本身,视觉和听觉的盛大,只能把人吓上一跳,而没有文化内涵和艺术细微的表现叙事,带不进我的回忆、生活经验、联想、未知,就很难感动我了。张艺谋诉诸漓江山水的奇异才思,在井冈山,还有其他演艺的借用中,多少有了些“把戏”的拙劣模仿,并最终呈现为“品格”的价值差异。这是米肖的感受,不是我的,是另一个话题。不过在演出结束后,那些群众演员穿着红军服装,手持仿制的军旗、土枪、梭镖、长矛,列了长队夹道送别观众,我看到了他们眼睛中的快乐。

路边停了一些自行车和摩托车,那是家人来接他们回家。和种地一样,这是他们的另一种方式的劳动;劳动结束了,他们很快乐,在估算着可能有着微薄收入的同时,思摸着明天的生计,孩子,或者亲戚,庄稼,或者蔬菜。生活就是生活,而不是他们演出的激荡历史。历史在历史中落幕,生活照常继续,就像太阳照常升起。这让我想到了战争与和平岁月我们生命的态度,及至人性在时间中被掩埋或焕发的精神意气光芒。那么关于次日出租车师傅带我们到达的井冈山,以及后来所到的黄洋界、十里杜鹃长廊、五指峰、笔架山、现代化的井冈山革命博物馆等等,至今让我仍在自然与人文、历史与现实、血与火、欢与痛、生与死诸多既定观念中,找不到应该属于我的突围叙事。我理解了米肖的写作困难,也是我的困难,也是张艺谋的门徒们演艺的困难。

事实上,从井冈山上下来,如何去计划中的下一站,才是我和米肖眼前的问题。打听到各种不同说法,也代表了各种不同线路和去法,最后选择——哪怕远点,还是从井冈山站坐火车直达。这个决定,后来让我感到有庆幸之义,因为我们那晚有充足的时间,近距离欣赏井冈山火车站——被我称作“国家艺术”的建筑。

有资料说,井冈山火车站2007年建成,总建筑面积为9970平方米,可同时容纳旅客5000人,总投资2.7亿元。这个在当时可谓巨额资金的投入,添加上感情的投入,不仅使一座现代化的火车站在群山绿野间雄伟地矗立起来,也使我们每一个来井冈山的旅行者,站在坚实的花岗岩地面上,获得幸福的赞叹和感受。

我用我视觉的直观,通过车站主体建筑造型,来理解一定基于某种理念的设计。简单说吧,从正面看去,那造型很像一个“山”字。正中的候车大厅是“山”字中间的那一竖,高出两边的建筑,但并不突兀,使人想到中国古代宫殿建筑综合了歇山式和卷棚式屋山立面,“人”字坡度曲线优美,浅蓝色装饰玻璃幕墙镶嵌着“井冈山”三字草书。“人”字在最顶端,并未合拢,向天空树立起白色如铁轨与枕木的装饰性柱子,使建筑有视角上的“耸立”,看上去,像“井”字,也像“岗”字的象形文字。

一侧,可以看见车站里边钢架结构无站台柱雨棚,雨棚的侧面是斜着的“几”字平面造型,许多个斜向“几”字连在一起,并一个朝向重复着,让你不自觉地联想到山高水长和连绵起伏。与车站主体建筑正对的广场前方,是一座红色雕塑,那红,热烈而浓艳,仿如情感的刺目、冲动和宣泄。雕塑底端是一个五角星造型,五角星的五个尖角支撑其向上耸立的雕塑钢架主体,钢架主体上镂空了很多造型各异的大小五角星。整个雕塑从远处看去,像一簇火,其寓意不用说,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不知道车站前这个广场有多大,但很大,就像“广场”这个词语本身所能有的概念表达,以至大到空旷,甚或无边无际。广场大,人稀少,这么一个偌大的广场上,仿佛就我和米肖两个人,显得孤单和寂寥。而就在我们“东张西望”的这个当儿,接着在拿出相机准备拍照留影的时候,厦坪刚才还柔和沉缓的夕阳,已隐没在远山的背后,反射的夕光像城市夜景的地灯,天色渐次在我们身边暗下来,我拉着米肖,去就近的小店吃饭。

菜单诱发了我们俩的饥饿,我狂点了一桌子菜,土色土香。事后想不出我那时怀了怎样心理,甚或还要了一瓶井冈山酒。不一会,又来了几个民工,他们刚干完活,汗流浃背。我先给他们敬烟,然后就邀了他们一起喝酒。那个晚上,井冈山车站一角,无人知道的暗色灯影里,香气烈烈,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