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明瀚的黄昏
2024-12-26周清
经医生全力抢救,可华佗无奈,回天乏术。陈兰芳因突发心脏病而离世。俞明瀚的心像被针扎一样,他捧着妻子冰凉的脸,泪流满面,默默念道:兰芳啊,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俞军、刘芝英接到父亲的电话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无声地走了。俞军泣不成声,刘芝英默默落泪。还是那辆接陈兰芳来医院的救护车,把她送回了家。前后不到三个小时,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与亲人们阴阳相隔了。到了家,俞明瀚才打电话告诉女儿俞慧。俞慧听了,如同晴天霹雳,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她被丈夫搀扶着上了汽车。到了娘家,俞慧一下扑在冰冷的母亲身上,长嚎一声:“妈呀!你怎么一下就走了呢!”
女儿早已出嫁,儿子一家三口住在市区。俞明瀚退休后和妻子一起回老家住在田塍镇。两个人的退休金足够他们花费,生活过得优哉游哉。俞明瀚不打麻将不打牌,除了喜欢看看书练练书法,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出门和棋友在棋盘上排兵布阵。陈兰芳平时除了出去跳个广场舞,没有其他爱好,在家里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空下来就追追电视剧。二人世界,所有的家务活根本不用俞明瀚插手。刚退休时看到妻子在忙这忙那,俞明瀚想搭把手时,妻子便说:“做你的事去,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时间一长,便习惯成自然,俞明瀚成了饭来张嘴、衣来伸手,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用问的闲人。这样也好,他落得自在,不是待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就是哼着小调出门去和棋友杀上几个回合。
养尊处优惯了的俞明瀚,妻子突然一走,生活习惯将会彻底被颠覆。俞明瀚心里难过,他不时去掀开盖在妻子脸上的黄钱纸,看着妻子毫无表情的脸,心里重复着说,兰芳啊,你这一走,叫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哀乐低沉,唢呐呜咽。灵堂里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的气味。俞明瀚虽然心情沉重,但他知道,此时不能乱了分寸。他既要考虑丧事的安排,还要考虑接下来的家事。他朝守在灵柩旁的儿子说:“俞军,你抽个时间帮我把你妈银行存单和银行卡上的钱都取出来。”
俞军含着泪说:“爸你急啥呀,等办完了妈的丧事,你自己去取。”
俞明瀚说:“我也没叫你现在就去办。再说,平时都是你妈去银行存钱取钱的,我也没去办过。”
“那好吧,啥时你把妈的存单、银行卡和身份证给我。”
“我现在就给你。”俞明瀚说完,去卧室拿出妻子的存单、银行卡和身份证交给儿子。俞军接过后放进口袋时,心里又一阵难过。他含着泪去妈脚旁的化纸盆里烧了些纸钱,又去妈的头前烧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
父子俩的言行都被同在守灵的刘芝英和俞慧看在眼里。
俞慧心思道,爸也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去银行取个钱还要别人去办。看来,爸平时的生活对妈是多么依赖,妈这一走,他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刘芝英则动起了小心思。她想,也不知道婆婆的存单和银行卡上有多少钱。公公有那么高的退休工资,平时也不见他乱花钱。今后他一个人生活了,要那么多钱干嘛。等办完了婆婆的丧事,我和俞军一起去银行。但现在必须把存单和银行卡放在我的身上,否则,俞军把钱交给公公后就晚了。
俞军和刘芝英坐在一起守灵。刘芝英侧过脸看了一眼俞军,见他呆呆的样子,她朝他身边靠了靠说:“俞军,在想啥?”
“妈走得突然,我们尽孝的机会都没给。”俞军哀叹了一下说。
“真想不到,妈就这样走了。”刘芝英表示难过后换了个话题说,“俞军,你把妈的银行卡和身份证放在口袋里,小心弄丢了。”
俞军下意识地摸了下口袋说:“不会的。”
“要不放在我包里,我的包有拉链。”刘芝英拍拍随身携带的小坤包说。
“嗯,也好。”俞军认为妻子说得在理,就把妈的银行卡等都给了她。
妻子走后,俞明瀚过起了新鳏的生活,这使他很不习惯。一开始,他总感到妻子就在身边。有几次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坐上饭桌等待饭菜端来,看了一下厨房才反应过来,妻子已经不在了,便苦笑着去准备饭菜。夜里他再也听不到妻子轻微的鼾声了,有时半夜醒来,他会感到奇怪,怎么没有声音了?黑暗中一摸,突然醒悟,妻子已经走了,便感到一阵凄凉。
以前对妻子依赖惯了的俞明瀚,一下变成了无头的苍蝇,无脚的蟹。心里悲伤,生活没有了头绪。地板不想着拖,衣服也不知道换,书不读,字也不写,吃饭睡觉也没有了规律,把生活过成了一团乱麻。生活在如此状况下窝窝囊囊地过着。俞明瀚心里明白,妻子如果在天有灵,是不希望他这样消沉下去的。他决心振作起来,把生活过好,才对得起死去的妻子。他重新开始读书写字,出门会友下棋。但不管怎样努力,生活中失去了最重要的部分,他总也提不起精神,找不回生活的乐趣。
一个星期后,俞明瀚突然想起叫儿子取钱的事。便打电话问:“俞军,钱去取了吗。”
“噢,取了。”俞军心里一阵发慌,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好。什么时候有空你送过来。”俞明瀚心里嘀咕,取了也不送过来。
“噢。好吧。不过……我……”俞军吞吞吐吐地说。
“不过什么?”俞明瀚心里咯噔了一下。
“爸,这事,这事我要和芝英商量一下。”俞军的口气有点儿为难。
这是我的钱,怎么还要商量呢,真是奇了怪了。俞明瀚心想,这事可能有麻烦了。他知道儿媳什么都好,就是把钱看得太重。难道她想…… 但一想不大可能,再爱财也不会吞吃这个钱呀。
俞明瀚暂时不知他们的用意,只得说:“好吧,那你赶快给我个回音。”
一天,俞慧回娘家看望父亲。母亲去世后,俞慧每过几天,或带着丈夫和孩子,或独自一人来看望父亲,帮他洗洗晒晒,收拾收拾。这次她突然想起父亲叫弟弟取钱的事,便随口问了一句:“爸,你叫俞军取的钱给你了吗。”
俞明瀚想起那天给俞军存单和银行卡时,俞慧都看在眼里,所以他实话实说:“还没有呢。”
“爸,你那天给俞军的存单、银行卡和身份证当时就给芝英拿去了,所以你得抓紧向他们要。”俞慧也知道弟媳的德行,那天见她向弟弟要存单和银行卡时,就一直为父亲担心着那些钱。
“嗯,我知道了。”俞明瀚说,“我想拿了钱,分一部分给你,余下的给你弟弟。反正我的退休工资够花了。”
俞明瀚说完,立马就感到后悔。这想法给女儿透露得有点儿早,万一俞军夫妻俩把钱全部吞了怎么办。自己一人知道了,忍气吞声一下就过去了。现在女儿知道了要分一部分给她,事情就可能变得复杂了。
俞明瀚后来又催了两次,儿子每次都是吞吞吐吐,没有明确的说法。俞明瀚知道不能再催了,再催就没意思了。只是女儿那里得有个交代,看来今后只能用其他方式弥补给她了。
当俞慧得知父母的钱被弟弟、弟媳吞拿后,心里很不好受。父亲那天要不说分一部分给她倒也便罢。既然父亲有给她一部分钱的打算,那他们吞拿的就不单是父母的钱,还有一部分是她俞慧的。她心里不爽,但又不好撕破脸。从此,姐弟间就有了隔阂。这也成了俞明瀚的一块心病。
俞明瀚还在为那笔钱伤脑筋时,儿子儿媳却为钱的事找上门来了。
这天晚饭后,俞明瀚正想出门散步,儿子儿媳拎着水果牛奶等礼品来看他了。俞明瀚只知道夫妻俩是专门来看望他的,心里感到温暖。都坐下后,俞军说:“爸,你身体还好吧?”
“还好,总算没什么大毛病。”
“噢,这就好。”俞军见父亲的精神比前一阵子好了许多,感到欣慰。
“方方怎么没带来?”俞明瀚牵挂着孙子。
“方方在家做作业。”刘芝英接过话头说。
俞明瀚说:“噢。现在学习紧张。”
简单的客套后,三个人一时都没有了话。一阵沉默后,刘芝英推了推俞军,示意他说话。俞军看了看父亲,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俞明瀚看在眼里,知道他们今天来恐怕不单纯是看望他的,应该还有其他事。
“俞军,你们有事吗?有事就说,跟爸有什么不好说的。”
“爸,那我就说了。”俞军抓了下头发说,“爸,你也知道的,方方长大了,我们现在的住房已不够用了。我们想换一套大一点儿的。”
俞明瀚当然知道,儿子家的那套房子不但面积小,而且陈旧,是该换一套了。为房子的事,他一直感到亏欠着他们。他说:“嗯,那就换呗。”
俞军说:“可是,可是……”
俞明瀚已猜到了两人的来意,说:“你们是不是缺钱?”
“你说呀,对自己的爸,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刘芝英又推了推俞军说。
是啊,对自己的爸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呢。但俞军还真不好意思开口。要不是刘芝英逼他,他今天还不好意思来呢。为了母亲存单和卡上的那些钱,夫妻俩还吵了一架。
丧事一办完,刘芝英没有和丈夫打招呼,一个人去把钱取了出来。不过她没取现金,而是把钱都转到了她自己的银行卡上。当俞军想起要去取钱时,刘芝英回答他说:“我已经办好了。”
“办好了?那什么时候我们一起给爸送去。”俞军心想,钱取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把钱转到我的银行卡上了。”刘芝英说得风轻云淡,好像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你把钱转到你的银行卡上了?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想,你爸有那么高的退休工资,他要那么多钱干吗。这钱不早晚是我们的吗?”
“芝英,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爸要是向我们要钱,我怎么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你就说省得他操心,让我们替他保管。”刘芝英轻描淡写地说。
“芝英,你这叫吞拿。妈刚走,你这样做,就不怕爸伤心吗!”
“吞拿。说得这么难听干吗。难道爸不明白这钱早晚是我们的吗?你不要想得太复杂。”
“这钱即使爸会给我们,也要等他答应了才能算我们的呀。你招呼也不打一个,直接把钱截了,这不等于抢劫吗!”这下俞军火了。
“反正我已把钱转在我的银行卡上了,吞拿也好,抢劫也好,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无所谓。”刘芝英不想吵下去,说完出门去了。
还有什么办法呢。俞军多么希望爸不会提起这笔钱,可怕什么来什么。爸不但向他要了,而且还要了几次。爸向他要过几次后就不再要时,他知道这事就算过去了。
刘芝英得了那笔钱,就有了新的考虑。她想换房了,要换一套高档小区的湖景房。可他们目前还没这个实力,即使有了公公婆婆的那些钱,加上自家的积蓄,也只能付个首付。怎么办?她想到了公公在田塍镇上还有两间门面房。
刘芝英把要换房的想法和打算给俞军说了。俞军说:“爸的钱还没给他,怎么好意思再向他开口?”
“爸不是不向我们提那钱了嘛。再说,他不为我们考虑,也得为他的孙子考虑吧。”刘芝英心里明白,老爷子最疼爱他的宝贝孙子了,到时候只要把方方搬出来,不怕他不答应。
“可是,那门面房不是租给人家了吗。而且,爸要靠它养老的。”
“爸养老不是有退休工资吗。再说,那门面房在镇上的小街上,一年也租不到几个钱。你看看现在市区的房价,天天在涨,我们买得越早,就意味着赚得越多。你去和爸好好算算这笔账,这一卖一买,是不是就赚了。你要是不好意思去,我陪你一起去。”
还不要说,俞军还真佩服妻子的精明,他被说动了心。
“爸,我们看中的那个户型,妈存单和卡上的钱,加上我们平时的积蓄,只够付首付。我们今天来……”俞军像父亲,忠厚,在父亲面前说话也小心翼翼。因钱的事,他一直感到有愧于父亲。话没说完,脸就红了。
俞明瀚看着一脸为难的儿子,自己同样感到为难。他想说让他们去贷款购房,可他知道,如果贷了款,今后儿子家还债的日子就不轻松了,所以他没忍心说。可自己手上又没余钱,帮不了儿子,他甚至感到问心有愧,对不起儿子。他一脸为难地说:“可我哪还有钱呀。工资卡上的钱,以前每过几个月就给你妈取出后存进银行。现在我要靠工资生活的,况且,这工资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买房子的钱。”
看着妈走后苍老了许多的父亲,俞军心里一阵难过,他有点儿不忍心提门面房的事。他双肘撑在腿上,两手托着下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仿佛脚能替他想办法似的。
看着沉默着的父子俩,刘芝英知道俞军不好意思开口。丈夫不说,只好她说了,总不能白来一趟吧。她满脸堆笑地说:“爸,我们再有难处,也不会要你工资卡上的钱呀。”
“可是芝英,我刚才说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
“爸,那两间门面房,一年也租不到几个钱,不如把它卖掉,卖掉后就解决问题了。”
俞明瀚没想到他们会动那两间门面房的念头。估计这一定是芝英的主意。他不置可否地说:“嗯,这我倒没想到。”
听话听音,刘芝英见公公没有表示反对,感到有戏,紧接着说:“爸,就算是我们向你借的。今后我们手头宽裕了,再慢慢还给你。”
儿媳这样一说,俞明瀚反倒不好意思了,说:“芝英,你这算什么话。我只是想,毕竟那两间门面房每年有些收入。”言外之意,他有点儿舍不得。
看公公已基本松口,刘芝英不失时机地把她和俞军在家里算的账,给他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俞明瀚听后,看了一眼儿媳,心里说,你还真是精明。
公公一时不说话,刘芝英担心他变卦,紧接着说:“爸,等我们换了新房,专门给你留一个房间,到时候,田塍、市区你想住哪就住哪。而且,你年纪也大了,住在一起,我们对你也好有个照应。”俞明瀚还没来得及接话,刘芝英继续说,“爸,你不是经常念叨方方吗。如果和我们住在了一起,就可以每天看到你的宝贝孙子了。”
即使儿媳不说给他专门留个房间,不说到时候可以每天看到孙子,俞明瀚能不答应吗。儿子家遇到了困难,做父亲的不帮谁帮?再说,儿媳说得不错,现在的房价见天涨,买得越早意味着赚得越多。况且,能每天见到孙子,那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妻子突然走了,他不但感到郁闷,而且孤寂。他每天最想见到的就是自己的宝贝孙子了。经儿媳这么一说,他仿佛黑暗中见到了曙光,有了盼头。心里一敞亮,马上表态说:“好,我同意了。”
父亲答应得爽快,俞军感到欣慰,内心对父亲的愧疚感也减轻了许多。他高兴地说:“爸,出售门面房的手续我去办。”
“这就不麻烦你们了。你们要上班,我反正没事。田塍镇上有好几家房产中介,我先去咨询一下,争取尽快出手。”俞明瀚还有个打算,门面房出手后,他要给女儿补偿一笔钱。为上次那笔钱,他总感到亏欠着女儿。
半年后,俞军一家三口顺利住进了精装修的湖景房。俞明瀚去过几次,现代化的小区环境,现代化的装修,现代化的家电。第19层,空气好,阳光充足,看得远,城市风光尽收眼底。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俞明瀚从心底感到高兴,认为那两间门面房卖得值。只是让他也住进新房子的话,搬家后儿子、儿媳还没提过。他倒不一定是要住到市区来,他希望能住进新房子也是想每天能看到他的宝贝孙子。说白了,他就是想图个天伦之乐。
一天,俞军向妻子再次提出叫父亲住到市区来。上次提出时,刘芝英说:“爸有他自己的生活和爱好,住在田塍镇上,他有朋友和棋友,有单独的书房,你让他住到这里来,他能习惯吗?”
俞军说:“我们以前既然承诺了,现在总得有个态度。”
刘芝英说:“有什么态度。我看他根本就不想和我们住在一起,不然的话,他早就提出来了。”
俞军没再说什么,他想单独去叫爸搬过来住,但一想不妥,听芝英那口气,爸如果来了,她给他脸色看,那就麻烦了,就适得其反了。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一次,刘芝英边检查方方的作业边教育他,叫他一定要尊敬老师,要听老师的话。方方说:“妈妈你放心,我不但要听老师的话,还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呢。”
刘芝英一把搂过儿子说:“方方,你真是妈妈的好儿子。你不但现在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将来我们年纪大了,你还要孝敬我们。知道吗?”
“我知道。妈妈,我长大后,要像你和爸爸孝敬爷爷那样孝敬你们。”方方虽然读六年级了,但对孝敬的概念还不完全理解。说到爷爷,方方继续说:“妈妈,我们应该去接爷爷来和我们一起住,我还想和爷爷一起练毛笔字呢。”
“嗯。我们的方方懂事了。”刘芝英脸红了一下,说完后继续检查作业。
母子俩对话,俞军都看在眼里。晚上睡觉时,俞军就提出了接父亲来住的建议。刘芝英一听,知道今天被丈夫抓住机会了,她沉思良久,虽然老大不愿意,但还是说服了自己。她说服自己的最大理由是,公公来了,可以指导儿子练习写字,儿子写的字实在是太差劲了。当然,作为儿媳、妻子和母亲,她不能把事做得太绝,做绝了,不但有损自己的形象,还会影响家庭和睦,影响儿子的成长。她说:“好吧,星期天我们一起去看望老爷子。”
俞军听后当然高兴,一高兴,就要和妻子亲昵一番。妻子笑了笑说:“你就这点儿出息。”
刘芝英把钱看得重,爱干净,有点儿洁癖,这些俞明瀚都知道,所以,他住到儿子家后特别注意个人卫生和尊重儿媳的生活习惯。以前的生活,特别是妻子走了后,他可以随心所欲,现在对自己得有所约束了,甚至得小心翼翼了。为了不让晚辈们讨厌,他变得勤快了,打扫卫生,做饭洗碗,辅导方方写字等等,他样样做。以前会做的做,不会做的学着做。
以前,俞明瀚有自己的书房,读书写字想什么时间就什么时间,现在可不行了。不行就不行,年岁大了,读书写字本来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要看书可以在自己的卧室里,也可以搬个小椅子坐在阳台上,一个人时也可以在客厅的沙发上。住在田塍的时候,在家待得寂寞了,可以出门找棋友杀上几个回合。可现在呢,出了门谁也不认识。所以,在享受天伦之乐的同时,俞明瀚也感到了诸多的不方便,不习惯。
一开始,对公公的到来,刘芝英虽然不是十分欢迎,但公公不但没有给他们带来麻烦和负担,而且为他们承担了好多家务,更主要的是方方写的字有了很大的进步。为此,老师在家长的微信群里表扬了方方好几次,刘芝英看后心情愉悦,比自己受了表扬还开心。所以,一家三代相安无事,甚至可以说幸福美满。
房价一直在涨,有人高兴有人悔。下手早的人兴高采烈,认为自己赚了。持观望态度的人后悔得拍大腿,说一年又白干了。刘芝英办公室的同事们,一有空就议论房价。都说刘芝英有眼光,下手早,等于上一年的班挣了两年的工资。刘芝英听了当然高兴。她突然想到公公的那两间门面房,当时卖得太便宜了。公公把钱转到俞军的银行卡上时,她就感到疑惑,怎么卖得这么便宜。但考虑到也许公公是为了尽快出手才贱卖的。现在回想当时的房价,她认为那门面房便宜得有点儿离谱。难道公公还给自己留了一部分,或者他还给了俞慧一部分?对,这不是没有可能。
刘芝英把想法说给丈夫听了,俞军听后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那是爸的事。”
刘芝英一听,以为丈夫早就知道公公把房款给了俞慧一部分,心里一下就有了气。原来不但真有其事,而且他们父子俩还一直瞒着她,这不是他们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吗?刘芝英越想心里越窝火,说:“怎么是你爸的事?俞军,你是他儿子,是他财产的合法继承人。所以,那房款应该是属于我们的。更不应该的是,你竟然和他联合起来欺瞒我。”
“怎么叫联合起来欺瞒你。谁欺瞒你了?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事。你这是无中生有!”俞军提高嗓音说。
“我无中生有?那好,我明天就问你爸,如真有其事,他要做出合理的解答。吃住在我们家,心却向着女儿。他什么意思?”刘芝英越说越来气。
“你怎么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爸把妈存的钱都给了我们,为了我们换房,把门面房也卖了。住到我们家后,把工资卡也给了你。你还要怎样?”俞军被妻子激怒了。
刘芝英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句:“他不给我们给谁?”
俞明瀚住到儿子家后没几天,就把工资卡给了儿媳。他知道儿子家儿媳当家,而且,儿子有点儿像他,在家里不大管账。给儿媳工资卡时,她不好意思接受,说:“爸,你把工资卡给了我们,你平时要花钱怎么办?”
“我年纪大了,平时也不需要花什么钱。再说,卡放在我身上,弄丢了就麻烦了。”俞明瀚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妻子在的时候,他只管吃饭不管事,曾不止一次找过工资卡。倒不是他把工资卡弄丢了,而是老忘记放在哪里了。
刘芝英说:“爸,要不这样,工资卡我们暂时替你保管着,你要用钱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替你去取。”
“这可以。”俞明瀚有点儿后悔。是啊,工资卡给了儿媳,今后要花钱就不方便、不自由了。难道去理个发、外出吃碗面都要向儿媳开口?如果一次要多了,或者次数要多了,儿媳会不会有想法呢。总之,自己的钱放在自己口袋里才是自己的,到了别人的口袋里,即使是别人替你保管的,要花的时候也不自由了。俞明瀚的初衷是,既然住到了儿子家,那就把一切都交给他们了。工资卡给了他们,也好讨得他们的信任和欢喜。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儿后悔。
刘芝英把工资卡的事说给丈夫听时,俞军说:“你拿了爸的工资卡,他花钱就不方便了,你总不能让他像孩子一样,每次花钱都向你开口吧。”
“那怎么办?去还给他?”说实话,到嘴的肉要吐出去,她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俞军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卡呢你就替爸保管着。你每个月给他两千元现金,再给他的手机上打两千元。这些钱他应该够花了,而且,他可以爱怎样花就怎样花。”
刘芝英说:“可以。这样,我还少了些麻烦。”
“这样也好。”刘芝英把夫妻俩的想法说给公公听时,俞明瀚总算松了口气。心想,这也算是两全其美了,既对他们有了交待,自己花钱也有了自由的空间。
看着儿子儿媳整天忙着工作上的事,还要每天接送孩子,俞明瀚不好意思闲着,把每天买菜做饭的事揽下了。他学会了和小商小贩们斤斤计较,学会了怎样挑选食材。而且,慢慢地他把饭菜也做得有滋有味了,得到了儿子、儿媳,特别是孙子的认可。方方的学校离家不远,步行也不过二十分钟,俞明瀚又主动承担了接送方方的任务。俞军只答应他好天接送,说雨天不行。他答应了。这一来,上学、放学的路上,就成了爷孙俩有说有笑的开心时刻。这些琐碎的生活日常,居然使他有了成就感,他的心里开始美好起来,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正当俞明瀚的生活充满阳光的时候,儿子找了个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与他谈起了那两间门面房的房款的事。这是俞军与妻子那天晚上争吵后的第三天。
“爸,那两间门面房你究竟卖了多少钱?”俞军忐忑着问。
俞明瀚感到突然,说:“你怎么问起这个事?”
“我随便问问。那两间门面房你可能贱卖了。”俞军不好意思直接问房款是不是给了姐一部分,他绕着弯说。
俞明瀚疑惑地看了一眼儿子,知道问题可能不在房价上,是他们嗅到了什么。怪不得这两天芝英的面色不好看,说话冷冰冰的。看来问题出在门面房的房款上。
“是你突然想到要来问我的,还是芝英叫你来问的?”俞明瀚明知故问。
俞明瀚没想到,他们还一直惦记并怀疑着那笔房款。他本来就不想对他们隐瞒,只是以为给女儿一部分是天经地义的事,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应该考虑的。他坦荡地说:“那笔房款,我给了你姐一部分,但不多。”
“噢,还真给芝英猜着了。”其实,俞军早就有过猜想,那笔房款,爸可能留了一部分,但没想到给姐。
“你们想怎么样?”俞明瀚有些恼火,你们吞吃了我们的钱,难道还要门面房的全部房款?
“爸,我们也不想怎么样,我随便问下。”俞军当然不想怎么样,他还是认为,爸的钱,爸怎么处理是爸的事。
一天早上,俞明瀚送方方上学去后,刘芝英又问起了房款的事。
“俞军,门面房房款的事,你问过爸了吗。”
“问过了。”
“他怎么说?”
“爸说给了我姐一部分,但不多。”
“不多?不多是多少?这老东西,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既然向着女儿,那就让他去女儿家住,不要在这里吃里爬外。”刘芝英情绪一激动,竟爆起了粗口。
“你怎么这样说爸?我们做人要凭良心。”俞军替爸感到委屈。
“我说错了吗?我冤枉他了吗?”刘芝英自知有些过分,而且她也知道,给俞慧的钱不可能再要回来了。所以她的口气有了些婉转,“他把钱给他女儿我没意见,但他不应该瞒着我们。”
俞军想说,这怎么叫瞒着我们呢,这是爸的钱,他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见妻子的口气缓和下来,就不想把事态扩大,说:“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俞慧是我姐,爸给她一部分钱也是应该的。”
“什么叫应该的?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她没资格拿这钱。你爸这是偏袒。”刘芝英本来不想说了,俞军这么一说,她又来气了。
“真是不可理喻。”俞军说完,气呼呼地出门上班去了。
这天晚饭时,见儿子儿媳两个人都阴着脸,一个也不说话,俞明瀚知道夫妻俩在闹别扭。他夹了筷青菜给孙子,没话找话说:“方方,不能单吃荤菜,蔬菜也要吃。”
刘芝英见了,马上用筷子把方方碗里的青菜夹了出来,虎着脸说:“这个黄叶叫他怎么吃!”
俞明瀚心里一怔,看向儿媳从孙子碗里夹出来的青菜。哪里是什么黄叶,只是其中有一片菜叶稍稍有些发黄,但根本算不了什么。猜想夫妻俩可能是因为他在生气,不然芝英不会把气出在他身上的。他马上想到了儿子问他门面房房款的事。为了息事宁人,他没说什么,很快吃完饭,碗也不洗,出门散步去了。
以后的日子,俞明瀚的生活就不平静了。刘芝英不是嫌他做的菜太淡就是太咸,煮的饭不是嫌烂了就是嫌硬了。不是说饭桌上的水渍没擦干就是说灶台上的油迹没洗净。总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称心。一天放学时天还没有下雨的迹象,俞明瀚领着方方走到半路时,突然狂风大作,下起了瓢泼大雨,正巧旁边连躲雨的地方都没有。到家时,祖孙俩都被淋得像落汤鸡。当晚,方方就发烧了。次日一早,刘芝英就朝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的俞明瀚说:“明知天要下雨,为什么伞也不带一把呢!”
“我去接方方时,天还是好好的,哪知道回来时就下起了大雨。”孙子感冒了,俞明瀚心里难受,儿媳责怪几句,他也受了。
“我看是你老糊涂了!”刘芝英加重语气说。
俞明瀚知道儿媳又在找事了。他心里难受,但没接她的话,把气咽进肚子里,继续准备早餐。
还好,方方夜里服了药,早上就退烧了,而且准时去上学了。俞明瀚心里感到憋屈,想想退休后妻子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妻子一走,自己的生活仿佛走进了死胡同。总想把什么都交给儿子家,从此能过上安逸的新生活。哪知道会落得如此下场。想想算了,自己有手有脚,还是回田塍一个人过吧。
一气之下,俞明瀚准备明天就走。睡觉前,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因为方方隔三岔五会和他睡,所以方方也有衣服和玩具放在他的房间里。睹物思人,他想到了和方方两个人坐在床上搭积木、下象棋的开心时刻,想到和方方在一起练字的情景,他犹豫了。方方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精神寄托。离开了这里,身边就少了方方,生活就失去了许多乐趣和意义。况且,自己这一走,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接送方方等等都会落在儿子儿媳身上。繁杂的家务免不了会引起他们夫妻间的矛盾,儿子忠厚,一定会因此而受委屈。想到儿子,就想到了和他三天两头对饮小酌的快乐。再说,芝英虽然自私贪财,但她顾家。唉,算了,为了儿孙和家庭,自己就受点委屈吧,忍一忍就过去了,不能一时冲动而因小失大。想通了,气也就顺了。他把放进包里的衣物重新拿出来按原样放好。
方方的房间小,他平时做作业有时在餐桌上,大多则伏在床头柜上。在床头柜上做作业时,有些资料和书本都摊在床上,十分不方便。刘芝英替方方收拾房间时想,看来当时买房还是买小了。
“方方应该有自己的一间书房了。”这是刘芝英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来的。
听话听音,俞明瀚知道芝英的话可能是针对他的。俞军也听出了妻子的言外之意,当着父亲的面,他不便说什么。见没人接话,刘芝英阴着脸走了。这天吃晚饭时,方方还伏在餐桌上做作业,俞明瀚端着饭菜往餐桌上放时,朝方方说:“方方,收起来吧,吃过晚饭再做。”这话被刘芝英听了个正着。一起坐下吃饭时,她不失时机地说:“方方马上要上初中了,书和资料也多了,应该有单独的书房了。”她顿了顿接着说,“爸要是把那笔卖门面房的钱都给了我们,当时买了大平层,也就不缺房间了。”
俞明瀚正夹了一筷菜,听后停了片刻才慢慢放进嘴里。他心里明白,芝英还在为那笔门面房款耿耿于怀。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了。这下该走了,再不走就是影响孙子学习了。
方方听后高兴地说:“如果我有了书房,我会更加努力学习的。”
“吃你的饭!小屁孩子懂什么!”俞军虎着脸朝儿子说。说完又朝妻子说,“你能不能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晚饭后,趁儿子不在身边时,俞明瀚心平气和地朝儿媳说:“芝英,我想添些衣服,你把我的工资卡给我。”
公公向她要工资卡的事,以前也有过。刘芝英认为,他会像以前一样,用过后会马上还给她的,所以没多想,就给了他。
次日,俞明瀚送孙子上学时对他说:“方方,今天爷爷有事不能来接你了,放学后你不要走,你爸会来接你的。”
方方童声稚气地说:“爷爷,我知道了。”
俞明瀚听了,心里很难过。回家后,他把屋里都收拾整理好,然后把自己的东西装了三大包,叫了辆出租车,依依不舍地回老家田塍去了。
上午,俞军接到父亲一条微信。父亲说下午有事,让他放学时去接方方。俞军回了个OK的手势,下班后直接去了学校。
回到家,俞军发现餐桌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俞军、芝英,我回田塍了,你们好自为之。”
俞军奔到父亲的房间一看,知道父亲被气走了,走后不会再回来了。他马上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说:“爸你怎么走了呀,芝英说什么让她说去,你只当没听到。”
“芝英说得没错,方方该有一个书房了。而且,下半年方方读初中了,可以自己骑车上学了。你千万不要和芝英吵。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俞明瀚体谅儿子,就担心他隔在中间做难。
俞军回到客厅,一下瘫坐在沙发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刘芝英知道后,心里五味杂陈。夫妻俩吵了一架,但没吵出是非对错来。
父亲走后,夫妻俩一下子忙了许多。刘芝英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点儿后悔,不经意间在丈夫面前也念到公公的好处。几天后,两个人带着方方和礼品一起去看望俞明瀚,有赔礼道歉的意思。方方拉着俞明瀚的手,反复说:“爷爷,跟我们回去吧,我还要跟你练习书法呢。”
俞明瀚心里难受,搂着孙子说:“方方乖,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爷爷会经常想念你的。”
“爷爷,我也会经常想念你的。”方方知道,爷爷今天不会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想当初,和邻居们告别去市区的时候,俞明瀚虽然有些依恋,但还是满心高兴。有人明知故问:“老俞,要搬哪里去了呀?”他朗声说:“搬儿子家去。”口气不无开心和骄傲。现在,邻居和棋友们不知道俞明瀚怎么又回来了。当他们发现他比以前憔悴苍老了许多,白发也增添了不少,而且变得寡言少语了,便猜想他在儿子家过得不开心。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发现俞明瀚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了,穿戴也焕然一新了,头发也染黑了,看上去起码年轻了十岁。有人看到他经常和一个女人出双入对。女人长得清清秀秀、健健康康,身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六十岁不到的样子。两个人一起进出菜市场,一起逛商场。有人便猜想俞明瀚可能是雇了个保姆。又有人说看到他俩晚上散步时还手拉着手,十分亲昵的样子。这就不是一般的主人和保姆的关系了。因此有人说,看样子,两个人是领过结婚证了。说归说,猜归猜,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有问了俞明瀚本人才知道。
黄昏时分,天际渐渐染上了一抹温柔的橘红,俞明瀚在那片熟悉的老槐树下下棋,棋友笑着问俞明瀚:“老俞,那位美女是保姆还是嫂子呀?”
俞明瀚脸红了下,笑而不语。这时传来几声孩童的欢笑,如同这黄昏中的一抹亮色,提醒着生活的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