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开花
2024-12-26胡炎
1
说起来,遇见樱子是他命里注定的。
是去年春天的事了。山奶奶过八十大寿,他回了深山的老家。爹娘病亡得早,山奶奶把他当亲孙子养,不沾亲不带故,全仗了老人的善良。山奶奶一辈子生了五个女儿,提好大劲也没生出个带把的。女儿们喝着月牙潭的水呼啦啦长大了,山雀一样飞进了她们的另一个窝,和她一样养儿育女,漫不经心地熬着日子。男人呢?得了肝病,像一匹被日月吸干了的瘦骡子,四蹄一蹬,躺进山坡里,就也变成了山坡。山奶奶孤单,搬个马扎,坐在院门口看蚂蚁,看各样的鸟,看满野的紫云英,也看邻家这个拖着鼻涕茫然四顾的小男孩。山奶奶朝他笑,他要么低着头玩泥巴,要么也朝山奶奶笑。后来,山奶奶就蹒跚着来到他家颓败的破平房里,对他说,林娃,跟奶奶走吧。他看着山奶奶,又看着墙角的一只蜘蛛,也不说话,像条瘦瘦的影子,拖在山奶奶的身后。在稀薄的黄昏里,山奶奶用两海碗红薯玉米粥填平了他的饥饿。他看着山奶奶脸上层层叠叠的幸福,怯怯地叫了声:奶奶。
四月的山野,草已经绿疯了,日里夜里可劲地长,似乎它们的一生就是为了那点儿绿,为了在一场大霜到来之前努力长高一寸。山花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紫的紫,粉的粉……在风里摇呀摆的,有人也这样,没人还这样,兀自美丽,也兀自芬芳。忙活了带各样翅膀的,飞飞落落,闻着香,吮着蜜,醉在花丛里,也放歌云天上。一声亮啼,便叫醒了一道道岭、一条条谷,整个大山都活泛起来了。
他颇有了些惊喜,这才后悔,应该多回来看看的。大学毕业后,他就来到文化部门搞创作,先是写小说、散文,那是他的爱好;后来写地方戏,这是他的工作。写久了,小说、散文便丢下了,圈子里抬举,称他是剧作家。他自己倒有自知之明,什么剧作家呀,这么多年也没写出大名堂,不过排了几出戏,混了个脸熟。他也不喜欢交际,一天到晚待在不足五十平的旧房里,看看书,写写剧本,作品大半压了箱底。一个人在封闭的环境里处久了,就过“独”了,哪儿也不爱去,也不想改变什么,更不喜欢凑热闹,把心摁在清静里,连个小浪花都没有,日子叠着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山奶奶的寿席置办得很热闹,女儿、女婿、外孙子、外孙女、重外孙、重外孙女都来了。八仙桌摆了满满一院子,桌上的黑漆经了年月,斑驳着。山奶奶的脸也斑驳着。他瞧见山奶奶的时候眼里就含泪了,人怎就不能像树一样,绿过一季,喘喘气,再绿下一季。或者,像那漫山的紫云英,一年年总那么水灵着,好看着,大姑娘一样。山奶奶老了,真的老了,像村北头的老榆树,脸给风雨蚀黑了,腰给岁月压弯了,叶给雀子叼走了,还被虫蛀着,枯瘪瘪的,有了病态。他心里埋怨自己,经年埋在家,连老人都不来多看几次,真是个没良心的。
可山奶奶亲他,山奶奶的女儿们也亲他。林娃,多吃些,山奶奶说。山奶奶还像小时候那样看着他,一道道壑里,淌着慈爱和幸福。日子还好吧?又写了新戏没?大前年剧团来演戏,是我林娃编的呢,我林娃可真是大出息了。山奶奶浑浊的眼神里,就满是骄傲了。他也没多少话,拉着山奶奶的手,榆树皮似的,摩挲着,泪就下来了。
林娃,往后可别给我打钱了。山奶奶说,一个人在城里多不容易,要吃要喝的,可不能苦了自个儿。
他努力笑了笑,我挺好,奶奶。
山奶奶的女儿们听到了,就给他敬酒,春林,想当年我妈可真偏心,亲闺女都不待见,省下一粒谷也要供你读书,这不,成气候了。我妈也是前世积德,养了你这个孝顺娃,有福哩。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也红了。接过酒,沾沾嘴唇,就算喝过了。还是这么腼腆,山奶奶的女儿们说,你瞧瞧那些憨货,个个酒罐子,钱没挣几个,马尿倒是喝不够。又俯了他的耳,粗浊的口气湿热着,说,这么些年了,给我妈打的钱也不老少吧?他摇摇头,没回话。女儿们便又向山奶奶说,妈,钱可得省着点花,你外孙子、外孙女们还没成家呢,重外孙、重外孙女们也都是花钱妖精,哪像我们姐妹,就是吃山草长大的哩。山奶奶笑,不说话。女儿们又回过头看他,眼里留着话,让他看的。山奶奶说,去吧去吧,都去照看你们男人去,瞧瞧,都鬼绊腿了。众女儿这才骂着自己的男人,去了。
一条小黄狗溜进来,在腿和桌子下钻,寻着了骨头便有滋有味地啃。哪儿来的野狗!酒醉的人骂着,就拿脚踹这馋嘴的家伙。小黄狗耍赖皮,一张桌子接一张桌子钻,打游击似的。钻到他腿下,就卧在那里不动了,还翘着脑袋,拿乌溜溜的眼睛看他。他把桌上的骨头搓了,放在它脑袋下。小黄狗感激地摇着尾巴,嘴里嚼出“咔咔”的响声。他看着小黄狗吃,就像当年山奶奶看着他捧着老海碗,“呼呼”地喝粥,“唏溜唏溜”地吃面条。心底下,莫名就涌起了一股软软的温存。
林娃。山奶奶小声唤他。他把头贴过去,几乎碰到了山奶奶的脸。山奶奶的声音像溜过房檐的风,断不会被别人听了去。还是一个人呀?
他点点头。
再找个吧,也别挑,踏实跟你过日子就成。山奶奶的眼红了,你这样,奶奶咋放心呢。
他动了动嘴唇,还是沉默了。
山奶奶把嘴贴在他耳朵上,你给我打的钱我都存着呢,可别让那几个没心肝的闺女知道,将来给你办事用,抓点儿紧,知道吗?
他看定了山奶奶,想说话,却被山奶奶堵了,吃呀,这么多东西不吃就糟践了,看你瘦的!山奶奶大声说。他的泪又下来了。
寿席一直吃到日头偏西,女儿们你一兜我一袋,提着剩下的饭菜和残酒,各自扶着自己的男人,身后跟着一群小尾巴,摇摇晃晃上了山路,如黄昏的鸟雀,叽叽喳喳说着酒话,回到各自的巢里去。他也该返程了,把来时备下的500元钱塞进山奶奶手里,说,您就别为我操心了,吃啥喝啥,可别舍不得!山奶奶说,好林娃,奶奶有福哟。
出门时,却碰上了一个黄瘦瘦的丫头,只那眼神,清亮亮的,汪汪漾漾像极了山谷里的月牙潭。不知这丫头是何时来的,躲在院门旁的石墙下,旧衣裤松松垮垮吊着,大约是大人穿旧的,两只布鞋也咧了嘴,露着白白的脚趾。山奶奶说,樱子,站这儿干啥?樱子咬着手,细声细气说,找我的小黄。话刚落音,那条吃饱喝足的小黄狗就跑出来了,围着她的脚脖撒欢。山奶奶说,吃饭了吗?樱子摇摇头,咬着嘴唇。山奶奶就叹一声,跟奶奶进来吧。
锅里还有肉,筐子里还有新蒸的馒头,这是山奶奶为自己留的。樱子吃得小心翼翼,眼睛看着肉,却不敢下筷。山奶奶把一块五花肉夹进她碗里,吃吧,别不好意思。樱子这才像蚕一样,咬一点儿,嚼着;再咬一点儿,嚼着。山奶奶摇摇头,又叹了一声。
他就问山奶奶,这是谁家丫头?山奶奶悲戚了嗓音,村西老孙家的,外来户,在村里也没个依靠。两口子就这一个闺女,乡下称作“绝户头”,人前人后觉得没脸面,就把怨气撒到这闺女头上,骂呀打的。这还不说,樱子又得了一种愁人的病,先天的,干不得重活。老孙两口子常说,这是讨债鬼转世啊。还不只是讨债,还是个讨命鬼。去年老孙拉着架子车出门,婆娘坐车上,不知怎么就坠了崖,找到时,头都摔碎了。打那儿起,这闺女就是个孤儿了。
他听得心痛,也许是职业所致,不幸总能把他带入别人的命运里,就像戏里的那些人物,附了体似的,分不出个你我,蒙冤了、遭难了、执手远别了、家破人亡了,硬是让他肝肠寸断。他看着樱子,像是自言自语,这丫头以后咋办呀?山奶奶说,还能咋办呀,看她的命呗。山奶奶不是不想收留她,可她真的老了,没那个力气了。再说,这丫头命硬,不吉祥,她也不敢收,女儿们更不会同意她把这个小灾星弄进家。若此时她们在,定会把她赶走的。
他沉吟了许久,等着樱子吃完,突然说,跟叔叔走吧。
樱子似乎没听懂,山奶奶也似乎没听懂,林娃,你说啥?他定了神,说,我想把樱子带回去。山奶奶拄着拐棍,这可不行,你要有个闪失,奶奶咋活呀?他笑着说,奶奶,你忘了,我也命硬。山奶奶哑默了。他又问樱子,愿意跟叔叔走吗?樱子咬着衣襟,不答。山奶奶说,林娃,还是算了吧。他思忖一下,这孩子是怯生呢,再说,他一个大男人,确有诸多不便。若是把山奶奶也接去,樱子该不会再有顾虑了吧?这样一想,便恳求山奶奶,奶奶,你和我一起走吧,一家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山奶奶说,穷家难舍呀,林娃,我这老胳膊老腿,哪儿也不想去了。他便拉着山奶奶的胳膊,奶奶,就算为了樱子,你就去城里住些日子吧,我……也想有个闺女。山奶奶心软了,不,是心疼,林娃心里苦,她知道。林娃既有了这个念头,她是拦不住的,硬拦,她也不落忍。山奶奶拉过樱子,说,愿意跟奶奶走吗?樱子没犹豫,使劲点点头。山奶奶叹一声,往后好好孝顺你叔,这丫头,命里还有我家林娃这个贵人哩。
樱子终于明白了,她有亲人了,还是个城里人,她要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亲人进城了。以后,她就有饭吃了,有衣服穿了。她依然羞怯,可她大着胆子拉住了他的衣襟,好像一松手,他就会被山风刮走了。他眼里满是疼怜,就好像看着儿时的自己,被山奶奶的手拉着,走一步,心里就暖一点儿。他把樱子的小手攥在掌心,那只小手有点儿发抖,还凉凉的。他说,奶奶,樱子,咱们回家。
樱子看着地上的小黄狗,又看着他的脸,那眼神里好像有潭水涌动的声音。半晌,樱子鼓了好大勇气,说,我可以带上小黄吗?
他点点头,没有犹豫。他知道在这小丫头孤寂的日子里,这条小黄狗就是她的朋友,她相依为命的亲人。她怎么可以丢下它呢?
2
柯金海打来电话,语气躁躁的,似乎有一团火拼命压着,遇到麻烦了老兄,咱得马上见一面。他心里沉了下,问怎么回事。柯金海说,电话里说不清,我在电视台等你。樱子从阳台上跑过来,爸爸,你去哪儿?他的眼神便温软了,有点儿事,去见个人。樱子便过来抱他,在他怀里撒娇,我在家等你,不许不回来。他在樱子背上拍了拍,好的,等着爸爸。
是从什么时候改口的呢?他已记不清了。那天带樱子回来,已经暮云四合了。七楼,顶层。两间房,没有客厅,只有一条过道。山奶奶拍着腿,喘着,爬这么高的楼,把她累着了。樱子站在过道里,大气也不敢喘。倒是小黄不怯生,卧室、书房、卫生间、厨房,角角落落跑了个遍。他说,奶奶,我去铺床,您先歇着。就给床上换了新褥新被,那还是结婚时多下的,一直压在柜子里,舍不得用。原来的铺盖,他抱进了狭窄的书房,那里本就有张折叠床,自己睡。樱子不敢上那张大床,对她来说,这张床真的太大了,也太奢华了。打来到这个世上,床就是两摞石头上的一块木板,冬天铺些干草,里面寄养着跳蚤和虱子;夏天铺张苇席,硬硬得像躺在山石上。山奶奶说,林娃,这床你睡,我一个山里老婆子,有个躺的地方就行。他笑笑,奶奶,我要写剧本,要熬夜,还抽烟,睡书房正好。山奶奶不再推辞,喃喃着,奶奶享林娃的福了,便舒服地躺下了。樱子还待着,他摸摸她的后脑勺,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随便些。来,抱着小黄,洗个热水澡。
沐浴后的樱子,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了红晕,头发也顺滑了,眼神闪呀闪的,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小黄洗过澡,抖着水淋淋的黄毛,也漂亮多了。他说,你们睡吧,叔叔出个门。
对门住着老罗一家。老罗是警察,脸黑黑的,几乎没笑过,样子有点吓人。若把他的相片贴门上,能当门神用。老罗爱人和他一个系统,以前在剧团唱戏,后来去了群艺馆。他敲敲门,老罗恰好在家。老罗有点意外,把他让进屋,说,大作家咋想起来我这儿串门了?他说,有点儿事,想请教你。老罗自顾自点了一支烟,说来听听。他就把樱子的事情讲了,末了说,我想收养她,看看都需要办啥手续?老罗拧紧眉头,表情严肃,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这事你就别想了。他心里一沉,为啥?老罗在手机上扒拉了一会儿,递给他,自己看。他终于明白了,按照《收养法》第九条规定:无配偶的男性收养女性的,收养人与被收养人的年龄应当相差四十周岁以上。单就这一点,他便不符合收养条件。呆了会儿,他说,老罗,你能收养这孩子吗?老罗摆摆手,我一天到晚不着家,哪有时间?见他忧戚着一张脸,老罗叹口气说,送福利院吧。
出了老罗的门,他没回家,而是脚步沉沉地下楼。不到晚上八点,服装店还开着。他估摸着尺寸,给山奶奶买了身衣裤,又给樱子买了几件款式好看的衣服,还有两双新鞋,也不贵。回到家时,地板也净了,桌面也光了,那个大罐头瓶里冒尖的烟蒂也不见了。樱子坐在小凳子上,额头上渗了层细汗,轻轻地喘着。
他心里猛地一热,脸色却难看,说,谁让你打扫卫生了?
樱子不敢说话。
他蹲下来,拉着樱子的手,叔叔邋遢,不讲究,听我的,以后不许干了,知道吗?
樱子点点头。
试试,喜不喜欢?
樱子抱了衣服,到底是个孩子,掩饰不住欢喜,笑了。也不说声谢谢,转身跑进了卧室,小黄尾随着钻进了门缝。然后,门就关上了。他也笑了。关了书房的门,坐在书桌前,心中忽地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要是真有这么个女儿,厮守着,依偎着,该多好啊。
乡下丫头,没有敲门的意识,在他冥想的时候,门就“咚”的一声被撞开了。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愣住了。樱子一身新衣,微低着头站在门口。小黄直着腿,前爪挠着她的膝盖,嘴里“哈哈”的,兴奋得不得了。多好看的闺女,一下子洋气了。他站起来,双手放在樱子肩上,说,好看,小樱子漂亮呢。
樱子吐吐舌头,眼神润润的。他沉默一会儿,鼓了鼓勇气,说,樱子,叔叔想和你商量件事。樱子静静地看着他。去福利院好不好?樱子或许不清楚福利院是什么地方,但她身子蓦地抖了一下,泪便滚落了,咬着唇不说话。他的心也抖了一下,忙说,叔叔跟你开玩笑呢。其实,把樱子送进福利院,他也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樱子抹把泪,又跑回屋了。月亮很大,穿过窗外枝叶的间隙,正好可以看到。他默坐了很久,听着隔壁的动静。这一夜,大约是小丫头睡得最不踏实却又最香甜的一个晚上了。书房里似乎还留着樱子的气息,氤氲着他,丝丝缕缕潜入了他的灵魂。跟一个梦似的,他就有女儿了。尽管他知道,他没有领养的资格,樱子也不可能随他的姓,上他的户口。他和樱子,只能是非法收养的关系。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自生自灭。就这样吧,不管别人怎么说,潜意识中他已经把樱子当成自己的女儿了。这个岑寂的空间里,从此就有了热热的气息,有了涟漪,有了牵挂。他想,等樱子适应一段时间,就给她找个学校念书吧,还要带她去医院,看她到底是什么病,有没有治愈的希望。如果有,哪怕只是微茫的一束光,他也要让这束光照进她的生命里,治好她,让她像只山雀子,自由地飞到山顶,看云,看一望无际的坡田,看她想看的一切。这么想着,他就欣慰地笑了。
这样过了一周,樱子已经习惯多了,跟他也亲昵起来了。羞怯感一点点少去,山里丫头的矜持还在,那是骨子里带的。他也不大出门,无事就和山奶奶闲唠,樱子在一旁逗着小黄。山奶奶说,樱子,你夜里睡觉不老实,老蹬被子。樱子不好意思地歪着头,奶奶,我改。山奶奶又说,你还磨牙,说梦话。樱子臊着脸,仍说,奶奶,我改。山奶奶刮她的鼻子,到了你叔这儿,得有个女孩子样。他笑了,没事的,奶奶你别吓着樱子了。山奶奶也笑了。他在心里感叹,这才像个家啊。买菜时,有意带樱子一起去,熟悉下城里的环境。可樱子缩着身,就是不动,也不吱声。他便不再强求,慢慢来吧。他平日以素食为主,现在却多了鸡鱼肉类,这些荤菜,自是为山奶奶和樱子滋补的。菜买回来,樱子抢着洗呀切的,拦不住她。山奶奶说,林娃,随她,不用惯着。他生怕累着了樱子,也只许她打打下手,大厨自然还是由他担任,油烟四起,手忙脚乱,他的手艺也是不敢恭维。也难怪,过去的日子里,草草对付两口,只不过糊弄下肚子,这烹饪技艺,于他的确太生疏了。
然而樱子说,好吃。也许她真觉得好吃,看她贪食的样子,他便觉得幸福,心下还鼓励自己,下次要做得更好些。小黄自然是不会受委屈的,鸡骨、猪骨、羊骨、鱼骨……总有它吃不完的美味,也再不用担心惹了哪只脚踹它。吃饱了,还蹿到他的大腿上,享受他从头到尾的抚摸,渐而迷离了眼,软软地伏下来,卷着尾巴打盹。这样的时候,他的心便在一种无边的宁静中融化了。
然而半个月后,山奶奶说什么也要回去了。他尽力挽留,可山奶奶说,她当真享不了这个福,在山里待惯了,鸡、鸭、牛、羊、山雀子都是她的伴。再说,家里的老宅院没人照看,她不放心。他知道,他留不住山奶奶。樱子呢?会和山奶奶一起走吗?
樱子,跟奶奶回去吧。山奶奶扯着樱子的手。
然而樱子挣脱了,躲在他身后,再不露头。
这小冤家,和你前世有缘呢。山奶奶叹息一声。
他心里有股热热的液流漫上来,对山奶奶说,就让樱子留下吧。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这对特殊的“父女”,即便静默着,相对的眼神里也有温情,有幸福,有笑意。不过,樱子心里是藏着疑问的,可她不敢开口,也不敢让他看出什么。眼前这位陌生的亲人,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慢慢就熟了,近了,走到心里去了。她好羡慕小黄,被他搂在怀里,吃饱就睡,心里一定美死了。她也想坐在他腿上,头贴着他的胸膛,暖暖地做一个梦。这个梦她做了好多年,可每次都是被爹娘的咒骂和巴掌惊醒的。爹娘死了,她没哭,也感觉不到伤心,就像一场北风寒彻了她的肌骨,掠过山梁走远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死就死吧,无非是睡在土里面,无所谓的。可现在,她不想死了,她想和这个会编戏文的亲人一起,好好活着。
后来,他发现了樱子的心事。那眼神,分明有个问号在里面像鱼一样游呢。有话就说嘛,他笑着看她。樱子扯扯嘴角,没音。她困惑,可她更害怕。若这家里突然出现个婶婶,又突然出现个姐姐或弟弟,她该怎么办呢?
还跟我生分呢?他把她拉到身边,一只手把她搂起来了。樱子就感到温暖,暖到肌肤里,暖到心窝里。抬起眼,磕磕巴巴问,婶……婶婶呢?
他给噎住了,哑口无言,呆了一张脸,把樱子吓到了。他不知该怎样向樱子解释,那是他心中的结,是他羞于启齿的往事。妻子与他离婚五年了,起初,是因为不孕。妻子喜欢孩子,他也喜欢,一家三口在一起,把孩子抱在膝上,听他哭,听他笑,暖融融的,多好。去医院检查,是他的问题。这已经够尴尬的了。调理吧,大碗大碗地喝着中药。可每次行房,他都有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妻子越埋怨,那种羞耻感就越发强烈……离婚,是他提出的。自此,那个三口之家的幻象,便彻底破灭了。对于女人,他的心也彻底死了。
那两汪月牙潭里,涌着仓皇的碎波。樱子很后悔,她一定是不该问,她说错话了。他会不会朝她发火呢?会不会不要她,让她和小黄一起重新回到山窝里去?她不想走,真的不想走。她像犯了罪那样低着头,细小的身子瑟瑟着,把不安和恐惧传递到他的手里。他把她搂得更紧些,终于说话了,你没有婶婶,永远不会有,这个家里只有我们俩,知道了吗?
樱子使劲点着头,像得了上天的恩赐似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没有婶婶,真好。永远没有,那就太好了。这个亲人是她的,谁也别想夺了去。随后的几天里,她真的像个山雀子一样,蹦呀跳的,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在一个午夜,他正伏案创作的时候,樱子突然闯进来,对他叫了声:爸爸!
他全身陡然一颤,抬头看着樱子,似乎没听清。但樱子已经转身跑掉了。“爸爸”,这两个字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不,过去,他在梦里听到过,在戏里听到过,在许多次出神的时候也听到过。可等他醒过神时,那个声音便消失了。他在书房徘徊,耳膜一遍遍搜集着声音的余波。他推开窗子,对着天上的月亮说,你听到了吗?月亮的光晕温软地照着他,像是默认。他又对着远处的山奶奶说,奶奶,你听到了吗?
他好像听到山奶奶说,听到了,林娃,樱子叫你爸爸呢。
3
柯金海是个少白头,体胖,肚子像山里人家的面瓮,圆滚滚挺着。三十四五岁,是少年老成的那种类型。大办公室隔了道屏风,外面是文艺部一格一格的员工桌,里面是柯金海的“主任办公室”,除了办公用品,还有一张床,白床单经年不洗,已成了深灰色,床头摊着一床绿色行军被,柯金海忙的时候就住在这里。这个大腹便便的电视台导演,据说有不少花边新闻,所以和妻子的关系若即若离,那个家,回不回都是一样的。
自然,他对这些并无兴趣。
到底怎么回事?他坐在柯金海对面,问。
柯金海抽了一大口烟,狠狠地喷出来。换作往常,那会是一串漂亮的烟圈,一环环套着。焦福才这个王八蛋!他骂了一声,肚子像个风箱一样,一鼓一瘪起伏着。
焦福才是柯金海的副手,名气很大,只不过这名气并非青史流芳那种,而是顶风臭十里,臭名昭著。过去没少打着电视台的幌子,骗吃骗喝骗财,也没少骗做着明星梦的小姑娘。他讨厌这个人,在仅有的一次合作里,他们也是不愉快的。那已是许久前的事了,市里搞一个大型招商活动,焦福才奉命拍一部专题片。电视台笔杆子不硬,焦福才就托了熟人,联系到他,哈着腰,一脸菊花瓣似的媚笑,一口一个“老师”,还许诺事后支付劳务费五千元,到底让他架不住了。可片子拍好后,劳务费却成了空头支票,焦福才再不提这档子事了。他知道,这笔钱怕已被焦福才挥霍到花天酒地里去了。依他的性格,自然也不会撕破脸,追着焦福才要这笔狗肉账。自那以后,两个人也就没来往了,不过,焦福才的无赖形象,是烙在他的心里了。
资金出问题了吗?凭直觉,他立即想到了这一点。
柯金海咬着牙,叹一声,打水漂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陡然坠落下去,在谷底砸出沉闷的回声。既然资金打了水漂,那么他去年数月的笔耕就也打了水漂,那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笑和泪,都没有意义了。他不能不哀伤,不能不愤怒。他站起来,抽着烟,焦躁地踱了一会儿,对着柯金海的脸,硬硬地说,当初你就不该用这个骗子!
柯金海把头垂下去,说,怪我。又抬起头看着他,对不起了,老兄。
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可又能怎样呢?要怪,还是得怪自己。明知焦福才要掺和,他为什么不坚决拒绝呢?去年春天,也就是樱子到来的前夕,他正创作一部古装戏的时候,柯金海登门了。他要拍一部戏曲电影。他说得信誓旦旦,要走院线在全国放映,要拿最权威的大奖,要走出这个屁股大点的小城,成为全国的名导。还说,老兄,这部电影打响后,你就是名编了。
钱呢?他问。
这个你放心,柯金海的眼睛里燃着两团火,焦福才都谈妥了。
听到焦福才的名字,他犹豫了。可柯金海拍了胸脯,说老焦虽然人品次点,但能力是有的。这事他来把控,焦福才想离谱都没门。你就不想触触电,玩一把大的?
他心动了。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还是有野心的,他并不完全甘于沉寂。是“电影”这两个字把他的野心唤醒了。再说,柯金海是靠得住的,过去春晚多次合作,都很圆满。他也想到了山奶奶,如果让山奶奶看自己创作的电影,她老人家该高兴成什么样子?那是想都不必想的,山奶奶会把全村的人叫来,站在高岗上,大声说,都来看吧,我林娃编的电影,我林娃呢!
他答应了。素材是现成的。采了两次风,他便终止了手头正在创作的剧本,潜心创作那部电影了。初稿很顺利,半个月就完成了。此后是一次次讨论,一遍遍修改。那段日子,书桌上总会落下几根头发,它们是这部电影的祭品。他自然也关注其他方面的进展,比如资金,究竟落实到了哪种程度。他知道,拍一部高质量的电影,成本是很高的。柯金海说,老兄就放一百个心吧,别说金融部门投资是板上钉钉的事,仅那个县,就承诺拿二百万,替他们做宣传,他们巴不得呢。他放心了,真的放心了。他常常在深夜打开窗子,看着天上的星星,星星们都像在笑呢。夜空那么深邃、辽阔,扯一张银幕在上面,给星星看,给月亮看,给山奶奶看,山奶奶的笑声就在夜空回荡,把月亮都笑弯了……
剧本报到电影局,顺利通过了。接下来物色演员,联系各个门类的主创人员。他就坐在家,什么也不写,逗小黄玩,和樱子说话。樱子说,爸爸,我啥时候能看到你的电影?他说,快了,快了。樱子说,是在电影院里看吗?他说,对呀,在最大的电影院。想了想又说,不光在电影院,还去山里演,和山奶奶一起看,好不好?樱子说,好啊好啊,我扶着奶奶看。她要是听不清,我就给她做翻译。
然而,就像一阵风,在猛烈的呼啸之后突然静下来了。他问柯金海,怎么没动静了?柯金海依旧踌躇满志,运作总有个过程嘛,别急。可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这不安就像月光下的一条影子,走过了夏天,走过了秋天,在漫长的冬季之后,又来到了另一个春天。它在时间的缝隙里若隐若现,鬼魅般行踪不定,却从未消失。樱子说,爸爸,电影还没拍好吗?他也像柯金海那么说,别急,会让我的小樱子看到的。
可是,柯金海的一句“打水漂”,终让一切成了水中月。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闷闷地抽烟。静寂中,他的愤怒一点点淡了,只留了哀怨,薄雾似的笼着。也许这就是命吧?其实即便不是焦福才,结局也是一样的。谁也想不到,那个先进典型竟然倒了,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轰然破碎。破碎的,还有他的梦,和留给樱子的允诺。
爸爸!樱子在门外叫着。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还有比这更严重的问题。梦破灭了,就让它破灭吧,可樱子怎么办呢?
4
起初,樱子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
在去医院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送樱子读书。可樱子不愿。他说,不读书将来咋办?樱子说,一辈子和爸爸在一起。他笑了,尽说傻话呢。樱子说,是真的,爸爸不娶婶婶,我也不嫁人。他就盯着樱子看,这个小姑娘,虽说不识字,可人间那些事,她是明白的。他说,爸爸可不愿让你一辈子陪着我,我已经给你联系了一所学校,得学习知识,不会的地方我辅导你。樱子眼里有泪了,只要爸爸不嫌弃我就行,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抱着小黄一起死。给他惊住了,他没想到樱子会说这样的话。后来,他对樱子说,那爸爸先在家教你认字,好不好?樱子开心地笑了,好啊,等我认字了,我就可以念爸爸的剧本了。
劝樱子去医院检查,也费了好大的劲。爸爸,我怕。樱子缩在墙根,脸都黄了。
不怕,樱子乖。他想拉起樱子,可樱子索性坐在地上了。
我没病,我真的没有病,他们骗人的!樱子申辩着。
他并不肯定樱子有病,这段时间也没看出什么,可山奶奶说了,她有一种愁人的病。山奶奶的话,他信。没病当然更好,他求之不得呢。
答应爸爸,去做个检查。如果没事,爸爸就放心了。
不去不行吗?樱子的眼神哀哀的。
他就唬她说,不听话就送她回山里,再也不认她了。
樱子怕了,抖抖索索地站起来,拉着他的手,一小步一小步下着楼梯。下到一楼的时候,樱子突然不走了,满脸的泪串串,说,爸爸,要是我有病了,你还要我吗?
怎么会呢?他为樱子抹着泪,樱子这辈子都是爸爸的乖女儿。
万幸,医生说樱子的病不算严重,做个微创手术,服些药基本就问题不大了。他心头一喜,悬着的心落下了。樱子的手术很顺利,身体很快康复了。然而半年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樱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常常心慌气短,皮肤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青紫和瘀斑,后来,还有小小的出血点。他以为樱子的心脏病又复发了,便带她去了医院。没想到,医生检查后说,很严重,再生障碍性贫血。他以前对这种病闻所未闻,心顿时揪紧了,问医生,严重到什么程度。医生说,要看病情发展,重则危及生命。他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医生又说,当前可以采取免疫抑制治疗,如果顺利,也要四五年才能治愈;但如果恶化,必须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
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很沉重,像被老家的山压着。樱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他盘算着如何给樱子治疗,或者说,到哪儿去弄那些治疗的钱。几十万到上百万的治疗费用,对他来说,不啻是天文数字。他几乎没什么积蓄,除了每月给山奶奶打钱,山奶奶的女儿们也是他的常客。她们总有很多理由,表情里全是过不去的坎。其实,即便她们不开口,他也会把钱送给她们的。自己孤身一人,有口吃的就行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只是她们似乎特别健忘,过不多时,上次的事就全然忘记了,依旧带了一脸的坎,忧愁着来,欢喜着去。樱子进入这个家后,她们的胃口更大了,就像有人抢了她们的财富,她们吃了天大的亏似的。临走,还要瞥着樱子说上几句,啧啧,这鬼丫头哪辈子烧了高香,命竟这般好,认了我家林子当爹,好吃好穿的,这辈子的福可是享不尽呢!
而现在,他的头等大事,就是挣钱,挣更多的钱,哪怕是他过去不齿的、不屑的,只要能赚到钱,他都无所谓了。
爸爸,我会不会死呀?到了楼下的时候,樱子突然说。
他的心针刺般痛,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满脸的愁绪,是吓着孩子了。他舒了口气,故意让语气轻松些,说,瞎想个啥?小毛病,不碍事的。
樱子认真地看着他,真的是小毛病吗?
他说,是啊,小毛病。
可樱子不傻,拉紧了他的手,说,你别骗我了爸爸,我知道,我是个讨债鬼。我不想讨爸爸的债,我不治病,可以吗?
他的泪就再也忍不住,哗啦一下决堤了。樱子哭出了声,说,爸爸你别哭。他拿袖子狠狠抹一把,仰了脸看天,等平静一些,蹲下身来,把樱子抱在怀里,说,相信爸爸,爸爸一定把你的病治好!
樱子是习惯平静的,毕竟是孩子,不提她的病,她也就很快淡然了。医院对她来说,不是天使待的地方,而是地狱。她怕那里,这怕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在高高的七楼上,她和他形影不离,跟他学识字,她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还会写小黄的名字了,自然,更会写他的名字:姜春林。爸爸的名字真好听,姜可以调味,用姜炒出的菜可好吃了。春天的树林多美呀,绿油油的,长在山上,落满了鸟雀,夏天还有知了,鼓着肚子唱歌,把太阳都唱红了。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眼睛大大的,眉毛黑黑的,嘴唇厚厚的,笑容暖暖的,怎么看怎么顺眼;爸爸还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男人,他能写出那么多字,一本一本,一摞一摞,让那些男男女女穿着戏装、画着浓彩,黑脸、白脸、红脸、粉脸、花脸,你来我往的,哭哭笑笑,打打闹闹,都演疯了。樱子想,爸爸一定不是凡人,他是文曲星转世的吧。
在家里待久了,他也会带樱子出去。樱子已经不怕出门了,买菜的事,她早就抢过去了。还学会了做饭,烧出的菜,荤的素的,挺是那么回事。女孩子,天生的心灵手巧呢。一段时间治疗后,樱子的病情有了好转,只要不是重体力劳动,一般不会有事。他也就不那么担心了,只是那昂贵的医疗费,他始终隐隐地焦虑着。
离家不远,有一座小山坡,名曰“祥云公园”,植了花花草草和各样风景树,流着彩,滴着翠,是市民休闲的好去处。可去休闲的市民并不多,据说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乱坟岗,市民们怕沾了晦气,也只远远瞄一眼,任那满坡的景致兀自寂寞着。他倒不在乎,也从不信什么神神怪怪的。问樱子怕不怕,樱子说,我才不怕呢,过去爹娘打我时,我就满山跑,我还在老家的坟地里睡过觉呢。他说,那好啊,咱就去祥云公园,美着呢。
他喜欢樱子瞳孔里的月牙潭,每当那两汪潭水涌向他的时候,他就几乎沉醉了。多清冽的水,连水底的卵石都看得一清二楚。鱼的影子画在卵石上,像一个童话。小时候,他常偷偷跑进月牙潭里,光屁股游泳,还捉鱼,在石缝里抓螃蟹。山奶奶颤巍巍寻了来,站在岸边,故意吓他,林娃快出来,水鬼要抓你哩。他就在水里笑,猛不丁举起手,扬着一拃多长的白条鱼,说,奶奶,我们有鱼吃了!
牡丹正红得热烈,玉兰在高处素白着,石楠花也素白着。月季绷着劲,性急的已经俏花旦般粉墨亮相了;慢了一步的,则绽了嫩蕊,艳粉粉地露出半个脸蛋。迎春和连翘黄得恣肆,一大片一大片,也不懂得文静些,开得奔放,开得张扬。桃花谢了,樱花谢了,蔷薇又喧喧闹闹出场,天生花枝招展的模样。松柏士兵似的,硬挺挺站成一排,好像在为春天站岗。半坡的竹林倒显得低调,挺着颀长的腰,看破红尘似的,保持着超然的缄默。樱子摘了一把迎春花,冲他舞着,又胡乱插在自己头上,问,爸爸,好看吗?他说,好看呀,小樱子是花仙子呢。樱子就雀跃着,口里急急地喘。他说,别跳别跳,快坐下歇一会儿。樱子喘定了,又四下张望,她看不到小黄了。
咱们去望鹤亭吧。他说。
他牵了樱子的手,慢慢地走。望鹤亭在最高处,四根红漆的柱子,六角飞檐,上覆了仿古的琉璃瓦。亭上有多处松鹤图案,自是含了“鹤舞云霄,神仙福地”之意。松鹤延年,多吉祥的画面,他喜欢,他更希望让樱子沾了松鹤的祥瑞,好好地活着。
待他们走进亭子时,小黄正大摇大摆地坐在木凳上。这个机灵鬼,倒是捷足先登了。瞧见了樱子,便一个跳跃,蹿进了她的怀里。
就这么静坐着,多好。闹嚷嚷的世界,都退到了远处。花的香、草的香,丝丝缕缕溢进鼻息里。清风拂过来,云彩飘过来,都映入了樱子的月牙潭,漾呀漾的。连那画中的仙鹤,也似乎翩翩地展了翅,栖在潭水中,安静地游着,间或发出空灵的叫声,掠过水波,掠过淡淡的雾霭,直传到天外去了。
5
柯金海说,绝处逢生了老兄!话音里,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八仙阁,我等你!
莫非是资金有转机了吗?他这么猜想着,就走到厨房门前,看着正在准备晚饭的樱子,说,少做点,爸爸去外面吃饭。樱子回过身,嘟起了嘴巴,又去外面吃!他说,爸爸才去外面吃过几次呀,就这么大意见。樱子说,我就是不想让你去。他正了脸色,说,是正事,不去不行。樱子知道拦不住他,也不顾手上的油渍,一把将他的手攥了,你得保证九点前到家。他说,我保证。樱子说,你保证不准喝酒。他说,我保证。樱子说,我等你,你回来我才吃饭。他把手抽出来,摇了摇头,说,傻丫头。
雅间里坐着四个人,柯金海、焦福才,还有两位女士。他进来的时候,柯金海打趣道,大编剧架子够大,酒都放凉了。焦福才多少有些尴尬,殷勤地请他入座。他自然也有些隐隐的不快,越不想见谁,还偏偏躲不过。两个女人一边一个把他包夹了,嗲声嗲气地叫着姜哥,很有些鸿门宴的感觉。他也不理,看定了柯金海,说,啥事,快说,闺女还在家等着呢。
柯金海说不急,举起酒杯,来来来,先走一个,他不喝。两个女人拿出看家本领,又是拐脖子又是交杯酒,把他惹火了,眼珠一瞪,说,离我远点!柯金海拿手点着他,瞧瞧,瞧瞧,食古不化,还急眼了。就冲俩美女使个眼色。两个美女撇撇嘴,转移阵地,包围了焦福才。柯金海挪过来,肚子顶着桌沿,说,老兄啊,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嘛,没有生活怎么出戏呢?
行了,有屁快放。他制止了他。
03405519a94e7f4f5fed512e7ceb93f3柯金海这才把事情讲明了。有个大老板叫吕宏尧,有意投资三百万拍这部电影。三百万呀老兄!柯金海眉毛都飞了起来,咱们啥都不愁了。
你和他当面谈的?经过前面的挫折,他已经不会轻信了。
那倒没有,都是老焦的功劳。
他的心沉了下去。又是焦福才,这个骗子把大家骗得还不够惨吗?柯金海冲焦福才努努下巴,焦福才站起来,少有的郑重,说,姜老师放心,吕总是我铁哥们,财大气粗,绝对是个实力派,这三百万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末了加重语气,我拿人格担保!他不由好笑,这家伙还有人格吗?见他不屑的样子,焦福才又说,我对天花板发誓,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天花板掉下来把我砸死。
两个美女不乐意了,拍打着焦福才的屁股,哎哟我的才哥,天花板掉下来要砸一群人耶。
柯金海“扑哧”一声笑了,对他说,这下总该放心了吧?示意焦福才落座,沉吟片刻,又问,吕总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淡淡地点了个头。
吕宏尧他当然是认识的。戏剧圈没人不知道他。
柯金海说,还有顾虑?
他叹了口气,说,我无所谓,赶快拍吧。
柯金海说,哪有那么简单,还没进正题呢。
他就狐疑了,眉头打了个结,怎么说?
柯金海认真起来,说,吕总有个条件,这个剧本得改。不是小改,是大改。
为啥?
你想啊,柯金海把头探过来,那个典型都倒了,以他为原型还站得住脚吗?
他思忖一下,倒也在理。
正好,吕总老家有个现成的,柯金海说,村主任,给老少爷们好事办了一箩筐。吕总说了,就写他。
焦福才补充了一句,这村主任也姓吕,是吕总本家大哥。
他望着天花板,说,原来如此。
他并没有拿定主意。换一个主人公,基本意味着推倒重来,又是几个月的折腾,他的心血会不会再次白费,谁也说不准。他没法不担心,没法不纠结,可若真的成了,樱子的病便又多了几分希望。想到这里,他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下一步怎么办?他问。
就这两天,咱们一块实地采风。
好吧。他站了起来,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老兄尽管开口。
稿费,这次你得给我个说法。他的脸竟然涨红了。
柯金海显然没料到,不仅是他,焦福才和两个美女也都把眼睛睁圆了。这个素来不提钱的人,今天竟把稿费说到了明面上,这还是过去那个迂腐的小文人吗?
柯金海突然咧开大嘴笑了,双手拍着肚子,说,开窍了呀老兄,好说好说,保证让你满意。
我要个准数。他说。
柯金海看看焦福才,焦福才转转眼珠,伸了三个手指头。三万,一分不少!柯金海说。
他摇摇头。
狮子大开口呀?柯金海不笑了,岂止不笑了,还面有不悦,多少,你说。
五万。其实,他本想说十万的,但他终于没说出口。他太不习惯了,五万是他的底线。
柯金海说,就依你。
那好,告辞。他准备离席。
慌啥,饭还没吃呢。柯金海说。
他看了看满桌的菜肴,樱子别说吃,见也没见过呢。他曾想带樱子吃一次餐馆,可丫头懂事,也俭省惯了,怎么说都不去。闺女等急了。他说着,便走向了门口。
柯金海送他,嘴里叹着,还真成亲闺女了。
临上出租车,焦福才把两个鼓鼓的食品袋塞给他,说,专门让厨子炒了两个菜,给闺女捎回去。他迟疑片刻,收下了。焦福才又俯在他的耳边,补充了一句,袋子下面有个信封,千万别丢了。正狐疑着,焦福才已经把车门拉开了。
柯金海又想起什么,把头伸进车窗,问,要不要找个时间见见吕总?
他摆了摆手,算了吧。
6
回到楼下,碰见了急匆匆的老罗。他向老罗打招呼,老罗说,又发生盗窃案了,他得去现场。走出两步,又回过头,眼神怪怪的,大作家,你还真打算非法收养下去呀?要不了三年五载,这丫头就成大姑娘了。他听得出老罗弦外有音,想辩解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这个老罗,大概是坏人抓惯了吧,看谁都有疑点。
门刚打开,小黄就冲出来,转着圈撒欢,像是迎回了久别的亲人。樱子站在门口,微笑。他把袋子递过去,快接着,都是好吃的。樱子“哇”了声,接过袋子,放在餐桌上。他想起了焦福才临别时的耳语,就把袋子解开,熬炒鸡、清蒸鲈鱼,然后,就是那个神秘的信封。拆开,是一叠簇新的钞票。他稍稍愣了下神,突然明白了,数了数,正好五千元,毫厘不爽。这个焦福才,求人的时候,倒是慷慨。那笔早已不抱希望的旧账,就这么意想不到地兑现了。
然而樱子的表现却很诡异。她把鼻子贴在他胸前,使劲地闻。他笑着说,放心,一滴酒也没喝。可樱子还是接着闻,上上下下,身前身后,闻了个遍。他说,傻丫头,跟小黄学会闻味了。樱子板着脸,受了委屈似的,不理他。他纳闷了,怎么了?樱子的眼圈竟然红了。
到底怎么了?他又问,一手放在樱子肩上。樱子撤一步,把他的手拿掉了。
你和谁吃饭了?
柯导,你知道的。
还有谁?
焦福才,剧务。
还有谁?樱子脸上的月牙潭,分明掀起了浪花。
没了。他讪笑着。
你骗我!眼一眨,到了岸边的浪花就溅出来了,我都闻到你身上的香水味了。
他知道,樱子是敏感的。他只得说,还有两个女士,他很陌生的。樱子抹了把泪,说,她们是不是很漂亮?他摇摇头。樱子说,你别不承认,她们一定很漂亮,你是不是喜欢她们?他说,爸爸不喜欢妖精,只喜欢我的小樱子。樱子说,你赌咒。他说,好吧,我赌咒,如果爸爸被妖精迷上了,就让孙悟空的金箍棒……樱子捂他的嘴,说,以后不许和女人吃饭。他说,好,听樱子的。
樱子果然还饿着。他指着鸡和鱼,说,快吃,热乎着呢。樱子却把两个菜收起了,不,明天中午,咱们一起吃。菜凉了,粥凉了,馒头也凉了。不过三五分钟,就热好了。一样样端上桌,便拉他坐下。爸爸,尝尝我炒的蒜蓉菠菜。樱子给他夹菜,还有这个,爆炒猪肝,我刚学的。他的鼻子就酸了,在嘴里慢慢品着,连说好吃。放下筷,看定了樱子,说,以后爸爸不在家,就别等我了,老这样,会饿出毛病的。樱子笑了,才不会呢,我都饥一顿饱一顿多少年了,我的胃是石头做的。
饭吃得很慢,和樱子在一起,每一分钟都不想那么快让它溜过去。粥里撒了蛋花,喝下去暖暖的、香香的。这么静静地吃着,樱子忽然抬起头,说,爸爸,王璐璐还找你吗?
他愕然了。
你说呀。
没有……
真的?
早就不来往了。
樱子就把菜使劲往他碗里夹,脸上的笑一朵朵地开放了。他知道,那个王璐璐,在她心里是抹不去了。
是三个月前的一天,刚吃过晚饭的样子,王璐璐来了。她在一家公司上班,经常搞文艺活动,也喜欢写点小品、情景剧啥的。过去,她经常邀请他去指导,有时也为她们创作一两个节目。王璐璐有几个作品,就是他手把手改出来的。那时,王璐璐总一脸崇拜的神情,口里唤着姜老师,沏茶倒水很是体贴。虽无师生之名,但师生之谊却是有的。
可这次,王璐璐改口了,叫他林哥。他有点儿不太习惯。樱子似乎很紧张,待在一边,警惕地看着她。在樱子眼里,这一定是个贵妇人的模样,脸上扑了粉,画着眼影,打着唇彩,一身的名牌服装,耳朵上还吊着亮晃晃的耳环。这个突然的闯入者,让她太意外,也太恐惧了。
王璐璐也注意到了樱子,她同样意外,她知道他是没有孩子的。哟,这小姑娘是谁呀?
他说,我女儿,樱子。
王璐璐就挽了他的臂,拉开几步,附耳问,哪儿来的?
他说,老家领养的。
就说嘛,王璐璐笑了,林哥要是半道里杀出个私生女,打死我也不信。
那时候,他还不会想到樱子会有多大的反应。所以,他没有过多在意樱子的表情。坐在书房里,随便扯些闲话。问王璐璐又写了什么,王璐璐说,哪还有心思舞文弄墨呀,神色也黯然了。他就微蹙了眉,问,遇到麻烦了吗?
王璐璐叹口气,和那个赌棍过不下去了。
王璐璐的老公经商,嗜赌如命,这一点他是有所耳闻的。
能将就就将就吧。他劝。
离了。王璐璐说。
他便沉默了。王璐璐也沉默了。小小的斗室里,就静得只剩下呼吸声了。过了良久,王璐璐问,林哥还一直单着呀?
他没回答,而是转脸望了窗外。夜色里,高大的白杨树正茫然地摇着。起风了。
后来,王璐璐就告辞了。出了门,说,改天我再来。又说,林哥往后要少抽些烟呀。他看着王璐璐走过楼梯的拐角,回过头,招了招手。返身时,却发现樱子就站在身后,泪珠把脸蛋都浸红了。
这是怎么了?他吃了一惊。
樱子的腮哆嗦着,小嘴也哆嗦着,泪流得更凶了。任他怎么问,樱子就是不开口。他把她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冻坏了的孩子。樱子不动,不语,就那么让他抱着。小黄跑过来,她竟然发狠地踢了一脚。小黄委屈极了,这无辜的一脚,简直把它踢傻了。它躲在一边,不安地摇着尾巴,看着流泪的樱子,大约在想,我做错了什么吗?
直到小黄被困意摁在地上,小脑袋贴着前爪要睡着的时候,樱子才说,你是不是要娶婶婶了?
他恍然明白了,这丫头,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呀。他拍着她的小脑瓜,笑了。
你笑啥?樱子咬着唇。
笑你真能胡扯哩。
哼,你心里有鬼!
鬼?他四下望望,故意逗她,鬼在哪儿?
瞧这女的那样,樱子说,就是个白骨精。
人家怎么惹你了?他敛起笑,问。
就是惹我了!樱子的脸上分明有了仇恨,白骨精要吃你的唐僧肉哩!
他无奈地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说,好了好了,别胡思乱想了,爸爸不是唐僧,也没人要吃爸爸。乖,听话,睡觉了。
樱子还是不动,那你答应我,以后不准见她。
好,爸爸不见她。
拉钩!
他伸出手,和樱子拉钩。这种儿时的游戏,已经久远得恍若隔世了。在卧室的门关上之前,樱子把头探出门缝,说了那个晚上的最后一句话,她要再来,我就让小黄咬死她!
真是个孩子呢。他以为这只是樱子闹的小情绪,过了也便过了。可他后来发现,他错了,他太大意了,这个小小的疏忽,真的把樱子伤到了。
王璐璐的确是有意于他的。他应该感觉得到,他并不麻木。其实,他对王璐璐也有好感,但“喜欢”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奢侈,也太荒唐了。他配不上这两个字,他把自己的心锁死了。可他无法否认,他有过刹那的闪念,如果和王璐璐结婚,是不是就可以把樱子正式领养了呢?再说,王璐璐心情不好,他是没有理由拒绝她登门的。不过是想寻些安慰,过了这段日子,也便风轻云淡了。他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所以王璐璐第二次来访,他还是热情地接待了。但这次他们的见面没超过五分钟。王璐璐竟然抱了一条纯种萨摩耶犬,刚一落地就被小黄追着撕咬。小黄下了狠口,满嘴雪白的犬毛。快拦住它呀!王璐璐急哭了。可樱子在一边喊着,小黄,咬,咬!是他从小黄口中夺过了苦苦求饶的萨摩耶。王璐璐心疼极了,把萨摩耶搂在怀里,狠狠地瞪着樱子,樱子呢,也狠狠地瞪着她。这还不说,樱子又朝小黄屁股上踢一脚,小黄就号叫着冲过来,撕扯王璐璐的裤管。王璐璐尖叫着,狼狈地逃了。高跟鞋崴了一下,一条腿就瘸了。小黄还不罢休,一路追着这个一瘸一拐的女人,消失在了楼梯的深处。
他本能地冲下去,却被樱子喝住了。你疯了!他凶起脸,看着樱子。他真的被她惹火了,这么过分,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可樱子迎着他的目光,定定地,没有一丝的悔意。
他竟冲动地挥起了手,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太不像话了!他把手举得更高些,向樱子走近了两步。
樱子迎上来,你打呀!你打呀!泪便汹涌地滚下来了。
他的手放下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气愤的,更是疼怜的。樱子突然瘫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气便上不来了,脸也白得吓人。他慌了,单腿跪地,抱着她。他知道,这个不幸的孩子,是太在乎他了,太怕失去他了。他很清楚,此时,他是她的一切,是她唯一的亲人和依靠。
樱子,我永远是你的爸爸!他哽咽着说,爸爸一直爱你,爸爸发誓!
7
焦福才开着越野车,柯金海坐在副驾上,宽大的后排只有他一人。这次进山采风,他原想带樱子一起去的,可樱子似乎有一种无缘无故的怕,大山对她来说,大概只是个伤心地吧。他说,那好,你要在家乖乖吃饭。樱子说,今晚你一定要回来,不准过夜。他说,一定,要是太晚你就先睡,别等我。樱子说,才不呢,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他说,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刚要起身,樱子却拿了一双新布鞋出来,爸爸,山路硌脚,换鞋。他怔住了,你哪来的钱?樱子说,是从买菜的钱里省下的。他喉咙发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盘山路修得不错,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山村都是一色的石平房,林木蓊郁,鸟鸣声像赛歌似的,热热闹闹灌了满耳。一座天然的小湖莹碧在山坳里,绿得通透,上面游着不少水鸟。湖叫雁鸣湖,这村庄也便依了湖名,叫雁鸣庄了。风景如此清幽,倒是他没有想到的,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
吕栓子早就等在村部了。很憨厚的一个山里汉子,粗粗壮壮的,脸色和大多山里人一样,黑里透红。他不太健谈,问一句答一句。我真没啥好写的,他搔着头,都是我那个表弟,生生难为我,这不是让老母猪学打鸣吗?
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想,吕宏尧那么牛气,他这个做村主任的表哥也该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物,没准还像那些土光棍一样,一身的霸道。他自是喜欢憨厚的,可这样的憨厚又不利于创作,想挖些细节、找到点儿打动人心的东西,就不那么容易了。
哪年当村主任的?他问。
吕栓子拧着眉毛想了想,好像记不清了,只说,好几年了。原先他在建筑工地打工,泥瓦匠,别的啥都不会。多亏了吕宏尧帮衬,就当起了包工头,钱也挣了几个。后来村里换届,吕宏尧死活让他回来当这个村主任,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当上了。
我哪是这块料呀。吕栓子憨憨地笑了。
自然要问他的政绩,可吕栓子说,还不是全靠我表弟嘛,你们也别问了,我说不出个啥。走,我领你们转转吧。
就去了雁鸣湖,看了各家的石头房。吕栓子说,这都是清末的建筑,一辈一辈住下来,没变过,就这个样。所以,雁鸣庄还被命名为省级传统文化村落。一路走着,不时碰到三三两两的游客。最后,进了一个偌大的生态庄园,游客聚集在这里,还真不少。时已近午,饭菜都准备妥当了。吕栓子说,我表弟交代了,要好好款待你们,多吃,多喝,都别作假。
吕栓子酒量很大,连喝了两碗,抹抹嘴,说,我没啥本事,就是能装酒。然后又敬他们。柯金海也是海量,喝得“吱吱”响。焦福才本来也能喝酒,可他开车,干着急没办法。吕栓子说,我表弟说了,今晚就住这儿,放开喝。焦福才刚端起酒碗,被他拦了。我今天必须回去。他对吕栓子解释。柯金海说,来都来了,慌啥?就是走马观花也得待两天吧。吕栓子说,就是,就是。他说,我真得回去,你们就别劝了。焦福才不敢拗了他,说,那好吧,这酒我下回喝。
柯金海几乎喝醉了,那么大的肚子,除了酒,还塞满了肉。没挖到什么故事,他有点儿失望。临走,吕栓子说,别写我,多写我表弟,不会错的。他有些费解,为啥?吕栓子就拿指头指着,看见了吧?这路是我表弟修的,这生态庄园也是我表弟的,他想在这儿开发乡村旅游哩。
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好好想想这个剧本了。既然吕宏尧说,要把主人公写成吕栓子,那就不能鹊巢鸠占,至于故事,总能编出一些的。于是,就有了一个致富不忘本的村官,一个亿万身家又反哺桑梓的爱心企业家,再搞几个思想保守的、心胸狭隘的,和他们唱对台戏。思路理顺了,下笔倒也很快,半个来月,初稿就出来了。吕宏尧期间问过焦福才几次,焦福才每次都说,正写着呢。可这么快就把剧本拿出来,还是出乎了吕宏尧的意料。
拿过来拿过来,吕宏尧给焦福才打电话,让我先过过目。
第二天下午,吕宏尧就约了他们去 “九天鹤”见面。“九天鹤”位于新城区,是吕宏尧的产业之一。他听说过那里,但从未涉足。进了里面,珠光宝气自不必说,豪华得像是传说中的王宫。可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到了吕宏尧的办公室前,门却是锁着的。一个女孩匆忙跑过来,说,吕总临时有点儿事,大家先坐接待室吧。没想到这一等,就到黄昏了。女孩又走过来,盈盈笑着,吕总已到雅间,请随我来。上到九楼,七弯八拐才到了那个堂皇的雅间。若无人做向导,他一定会迷向的。吕宏尧一眼认出他,向他招手,大作家,来来来,咱们挨着坐。他暗叹吕宏尧的眼力,过去他们大约也只见过一两次,并无深交,吕宏尧竟把他记住了。
依着惯常的思维,这个阔老板定是气宇轩昂的,其实不然。吕宏尧中等个,小眼睛,留着小平头,一身休闲打扮,可以说其貌不扬。和那些暴发户相比,他身上看不到金链子、金镏子,只一块名牌手表,低调地贴在手腕上。坐定后,柯金海和焦福才都装出一副矜持相。吕宏尧说,放松点儿,咱们弟兄谁跟谁呀,是不是老焦?
焦福才忙说,对对对,到吕总这方宝地的,都不是外人。
吕宏尧象征性地征求大家的意见,先垫垫肚子?
他说,还是先谈剧本吧。
吕宏尧说,好,我就喜欢先说正事。
柯金海和焦福才便一起竖了耳朵,聆听这位财神爷的教导。三百万拿不拿得到,全凭吕宏尧的一句话了。
剧本我已经看了,吕宏尧说,整整看了三遍。不错不错,大手笔。
柯金海的眼亮了。
不过嘛,问题还是有的。初稿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是吧?吕宏尧带着笑。
柯金海的神情紧张了。吕总,就等您的高见呢。柯金海谦恭地说。
我有几点想法,吕宏尧看着他,全然一副专家的口气,那些伪装的低调不过是一张画皮,连揭都不用揭,风吹即散。这第一嘛,人物还不够高大。你原来那个剧本我看过,把那个人的事迹挪过来不就成了?
柯金海说,对对,这才显出光辉形象嘛。
吕宏尧接着说,地名得改,就用雁鸣庄、雁鸣湖,生态庄园的名字也得改回来,要不然,谁知道这地儿是哪儿?
柯金海说,可不嘛,少林寺不就是一部电影走红了?要是弄个别的啥寺,还不白瞎了?
吕宏尧点点头,你看,英雄所见略同嘛。还有,生态庄园戏少了,得加戏。怎么加呢?我给你出个主意,给我表哥弄点儿绯闻,男人没点儿绯闻还有啥意思?再说了,一群老爷们闹哄哄的也没啥看头。这么着,你就写个寡妇,一要年轻,二要漂亮,怎么写你考虑,一定得热闹,争风吃醋、眉来眼去,越热闹越好。寡妇的戏要多写,一定得唱过瘾,谁来演这个角我都想好了。到时候我也客串一把,露个脸,当然是正面形象,我不正派谁正派。你看怎么样?
他不置可否,只勉强地笑笑。
来,喝酒!吕宏尧举起酒杯,临到唇边又放下了,嗨,差点儿忘了,还有更重要的哩。
柯金海已经把酒倒进了嘴里,“咕咚”一声咽下去,说,吕总,您指示。
吕宏尧说,这戏里得有三次跪。
他愣住了。
吕宏尧站起身,叉着腰,霸气十足,一脸高深的样子。一跪老少爷们,就说他是个孤儿,爹娘生下他就死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要报恩呀,“扑通”,往那儿一跪,感人不?
柯金海说,感人感人。
吕宏尧说,二跪爹娘。干出名堂了,爹娘不给他这条命,哪有他的今天?“扑通”,往坟前一跪,感人不?
柯金海说,感人感人,太感人了。
吕宏尧说,这第三跪嘛,得让老少爷们跪我表哥。为啥跪呢?他是老少爷们的恩人呢,把他往死里写,累出绝症了,嗷嗷吐血,老少爷们跪苍天呀,求老天爷把他的命留住,感人不?
柯金海说,感人感人,岂止是感人,简直太震撼了!
吕宏尧还没说完,老天爷也不行,他必须死,死得透透的。这一死,他不就成神了?
柯金海鼓起了掌,兴奋得满脸放光,崇高崇高,太崇高了!似乎意犹未尽,又起身冲吕宏尧鞠了一躬,吕总太有高度了,佩服佩服!
吕宏尧终于指点到头了,瞧他一直默不作声,微微有些不快,说,还是作家深沉呀,仅供参考,呵呵。说着举起酒杯,来,为咱们的电影,干杯!
柯金海又醉了,大醉。大约已经闻到了那三百万的气味,心里开了花,就敞开肚子猛灌。返程的路上,他靠着椅背,愁眉不展。柯金海已经在副驾上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呼海啸。焦福才倒是细心,一面开车一面说,姜老师,想啥呢?
他叹了一声。吕宏尧那些自鸣得意的老套路,让他没有一点儿创作激情。他还真是发愁了,剧本该怎么改呢?
愁啥?焦福才轻松地说,吕总怎么说你就怎么改。
8
小黄丢了。
刚到楼下,就听到了樱子的哭声。哭声不大,却揪扯人的心肠。刚开始,他还不敢相信是樱子,待走到樱子蹲着的暗影里,才确定真的是自己的女儿。
怎么了,樱子?他的心都战栗了。
小黄……小黄……樱子抽噎着。
小黄怎么了?
它丢了,它丢了,爸爸!樱子扑到他怀里,放了悲声,号啕大哭起来。
小黄是黄昏时候跑掉的。樱子开了三次门,因为她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还以为是他回来了。他这才意识到,原先并不确定是否在外面吃饭。吕宏尧滔滔不绝时,他竟忘了给樱子打个电话。就是在第三次开门后,小黄不见了。
其实,小黄的走失是有苗头的。它发情了。外面只要有狗叫声,它就蹿到阳台上,冲着楼下的流浪狗叫,眼里暗送着秋波,尾巴摇得跳舞似的。狗在发情期是很难自控的,不用说,小黄是和“女朋友”私奔了。
樱子不哭,爸爸去找小黄。他安慰道。虽是五月天,但有股冷气流袭来,夜里气温低了许多。樱子衣着单薄,他怕她冻着,说,天凉,听话,先回家去。
可樱子不,说,不冷,一点儿都不冷。我们快去找小黄吧。
他微微思忖一下,让樱子等着,自己跑上七楼,拿了件外套,又一步不停地跑下来。外套披到樱子身上的时候,他还在喘。经年熬夜,气力大不如从前了。
他们一路找,一路唤,声音在苍茫的夜色里传出很远。晚归的人,都好奇地看他们。找了几条路,寻遍了祥云公园,都没有小黄的踪影。他走不动了,樱子更是累瘫了。颓然地坐在路牙上,心里空落落的。这条普普通通的小狗,不光是樱子的亲人,也是他的亲人了。没有了它,这个家似乎就是残缺的。
后来,樱子又发出了嘤嘤的哭声。
回去吧。说不定,小黄明天就回来了,他说。
樱子把头抬起了,泪光映着街上的灯光,晃晃地闪着,它真的会回来吗?
会的,他肯定地点点头,小黄和我的小樱子那么亲,它只是一时贪玩,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樱子就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远处。远处,是一扇扇窗里的灯火,是辽远的夜空,是夜空里淡淡的星光,而小黄又在哪里呢?
这一夜,是无眠的。
他自然做好了小黄不归的准备,还盘算着,再给樱子买条小狗。可第二天近午的时候,门外竟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太熟悉了,是柔软的前爪抓挠门板的摩擦声。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樱子就奔过去了,门刚打开,小黄就快活地钻了进来。那一刻,樱子把小黄紧紧地抱着,用了最大的音量,把哭声制造得震天动地。他流着泪笑了,他们一家,在短暂的离别后,又团圆了。
然而,一场更大的生离死别,却是注定了的。
山奶奶去世了。电话打过来,他整个人都痴傻了。山奶奶过八十大寿的情形,似乎还在眼前。可是,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山奶奶不在了。那个养育他的老人,那个一脸幸福看着他的老人,真的不在了。他跪在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呜呜地哭了。
他哭,樱子也哭。樱子说,爸爸,你不要太伤心了,好不好?
他反倒哭得更凶了。
山奶奶的葬礼很隆重。在乡下,衡量儿女们的孝顺,往往是看葬礼上的表现的。院子里摆满了花圈和纸扎,空中飘散着纸钱燃烧的灰烟和余烬。哭声一波接一波,一浪赶一浪,涌过山奶奶的灵堂,漫上了远处的山野。出殡了,几班响器比着吹,唢呐呜呜咽咽,能把人的灵魂撕碎了。走过村口,灵柩停下来,老盆摔碎,儿孙们围着灵柩转圈,磕头。山奶奶下葬的时候,他已经支撑不住了。
含着山石的泥土,一锨一锨填进墓穴里,一层一层将灵柩覆盖。山奶奶就躺在下面了,挨着久眠于此的老伴,也成了山坡的一部分。他看着山奶奶的女儿们,似乎要哭岔了气。女婿门嚎了几嗓后,便站在一旁,互相让着烟,扯东道西地说着闲话,甚至会偶尔发出笑声。意识到场合不对,就赶忙绷紧了脸。坟头隆起,一挂长鞭,花圈在风中摇曳。他跪在坟前,泪几乎流干了,眼红红地肿着。
山奶奶的女儿们说,回吧,林子。
他似乎没听见,入定了一样,一动不动。
山奶奶的女儿们就感叹说,真是个孝子啊,那你就多陪陪奶奶吧。静了片刻,又接着说,我妈不在了,往后再登你的门,你不会不认我们吧?
他依旧默然无声。
怎么会呢?我家林子是最讲情意的,山奶奶的女儿们就替他做了回答,以后常来常往可是免不了,咱们永远是一家人呢。
渐渐地,脚步声就远了,山野完全静下来了,连山上的鸟雀,也似乎含了伤悲,躲在看不见的地方静默着。他想起山奶奶说过的话,打给她的钱,她都存着。而此时,怕早已入了女儿们的口袋。山奶奶走得太急,被人发现时,已冰凉地躺在床上了。老屋的角角落落,定然被女儿们翻了个遍。可这些,山奶奶再也看不见了。
天黑了,他这才意识到,身后还有一个人,是他的樱子。这丫头,倒是懂事,这么长时间,陪他跪着,一直不言不语。他想站起来,可他的膝关节僵住了。樱子把他拉起来,颤着声说,爸爸,我们把奶奶带回家吧。
是啊,把奶奶带回家,他们就永远不分开了。他弯下腰,在坟前搓了几把土,装进塑料袋,扎紧。山风大起来,发出了轻微的啸声。他好像听见山奶奶说,林娃,回家了。他抱紧了樱子,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剩下这个唯一的亲人了。他们将在以后的日子里相依为命,给那边的山奶奶看着,她的林娃活得很好,她的樱子也活得很好,老人的脸上,依旧溢着层层叠叠的幸福,在静谧的深夜,轻轻来到他的梦里,说,林娃,奶奶放心了。
9
剧本用了两个月时间才修改出来。山奶奶的仙逝,让他总也提不起精神。吕宏尧催焦福才,焦福才催柯金海,柯金海再催他,抓点儿紧呀,老兄。他这才强迫自己坐下来,像个搬运工那样,把倒下的那个典型的故事移过来,把地名改过来,然后,一跪、二跪、三跪,主人公听话地死去。只是主人公打情骂俏的戏,着实让他伤脑筋。算了,不想了,看看人家怎么写的,改头换面拿过来得了。合上笔,靠在椅背上,他感到累极了。
吕宏尧很满意,又把剧本转给省里的几个专家,再听听他们的意见。五天后,柯金海喜滋滋地给他打电话,成了老兄,今天签合同。
已是盛夏了,午后狂风大作,然后炸雷轰响,窗玻璃都在颤抖。暴雨发了疯一样,扑向焦渴的大地。然而不到半个小时,雨就停了,空气里只剩下令人感到窒息的湿热。四点半钟,柯金海来电话,让他五点准时下楼。樱子蔫蔫的,这阵子他情绪不好,传染了孩子,樱子也像失了魂似的。
又要出去吗?樱子问他。
他点点头,去签电影合同。
樱子兴奋了,这次是不是真的可以拍电影了?
他更重地点点头。
樱子拉着他跳起来,太好了!
他竭力镇静着自己,其实,心里的喜悦也像月牙潭的水,漾动着,潮涌着。签了合同,也就意味着,他可以拿到那笔稿费了。加上樱子到来后刻意积攒下的钱,还有社会上有偿创作的劳务费,他就能为樱子更好地治疗了。再过些年,樱子就到了当嫁的年龄,他得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然后,他就慢慢地老着,守着樱子留下的气息,守着心里的山奶奶,像一片树叶,静静地黄了,枯了,飘落了。到那时,他就可以去找山奶奶了。
可樱子想的不是这些,她说,爸爸,等电影拍好,去给奶奶放一场吧,奶奶一定会看见的。
嗯,一定!他含泪点点头。这孩子,嘴上话不多,孝心都在心里藏着呢。
柯金海喜形于色,他似乎觉得大功告成了。焦福才说,咱有言在先,钱到账后,我得拿15%提成。柯金海说,好说好说。焦福才拍拍方向盘,早想再弄辆房车了。柯金海回过头,问他,老兄有啥打算?他没吱声。跟我干吧,去横店,咱进军好莱坞。他笑了笑,把脸转向窗外了。
还在九天鹤。座席上,意外地出现了一个久违的熟人:孙小萍。演员总改不了台子上的做派,一颦一笑,总给人一种做戏的感觉。吕宏尧坐上席,孙小萍居左,他居右。孙小萍的手从吕宏尧背后伸过来,和他握了握,绵软无力。吕宏尧说,今天咱们就算/6NqIOlt1hzOceO8aYXxjvxNvpNqoDo9/QjJV4A8LX8=提前庆功了。小萍也回来了,对咱们这部戏大力支持,怎么样,来点儿掌声?
一桌巴掌就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他突然明白了,那些打情骂俏的戏,原是为孙小萍准备的。
孙小萍点燃一支女士烟,悠悠地抽了一口,转了脸看他,说,能不能再为我加两个唱段?
吕宏尧说,这有啥难的,别说两段,就是八段、十段,只要我的萍儿开口,一律照办。
孙小萍暧昧了眼神,把一团烟雾喷到了吕宏尧脸上。
柯金海心思不在酒桌上,他一定是在等那份合同。只要把他的大名签上,他就离名导不远了。可吕宏尧不着急,酒杯一端,开喝。脑神经开始亢奋了,吕宏尧说,我这个人,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大的,小里小气的有啥意思?
焦福才说,那是那是。
吕宏尧搂着孙小萍,继续说,你们都知道,萍儿现在可是名角。这还不够,所有的主要角色,全部用名角,拉几个影帝、影后搞个友情客串,也是不在话下的。
焦福才说,那是那是,谁不给吕总面子?
吕宏尧说,我给几个大腕都打过招呼了,导演、编剧、摄像、音乐,包括服装设计师,哪个不是名满天下?人家冲着我,劳务费都不提,全是哥们。
焦福才没有再说“那是那是”,柯金海的脸也下了霜。他锁着眉,似乎没听懂。吕宏尧看着他们,笑了,名人效应,你们不会不明白吧?就冲你们这几个无名小卒,能把电影拍好?谁看?还想拿大奖,笑话。
柯金海站起来了,吕总,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儿?
吕宏尧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可柯金海不坐。吕宏尧就也站起来,像个排兵布阵的将军,说,这样,我做制片人,没意见吧?老焦呢,就做剧务主任。
焦福才高兴了,朝吕宏尧拱拱手,多谢吕总抬举。
金海呀,这忙前忙后的,你也没少出力,就做个场记吧。吕宏尧的口气,似乎在施舍了。
柯金海木立着,眼皮一跳一跳的。
吕宏尧最后看着他,叹了口气,老姜啊,名气压死人呀。你说说,在圈子里混了一辈子,怎么也没混出点儿名气?做个枪手吧,我不会亏待你,十万,签了字,明天就给你打卡上。
他像柯金海一样,呆坐着,额上一根筋,突突地跳个没完。还没等他反应,柯金海咆哮了,玩我呢?这事,老子不干了!
焦福才拉柯金海的衣襟,冷静,兄弟。起了身,向吕宏尧赔笑,吕总,这事能不能再通融通融?
吕宏尧说,你们好好掂量掂量,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柯金海把酒杯摔了,又把椅子踹了,走过来拉起他,就冲出了雅间。焦福才说,别走呀,再商量商量嘛。吕宏尧朝他摆摆手,放心,不就是两个小鬼吗?早晚得低头。焦福才摊着两只手,踌躇一会儿,就也追了出去。
他知道,柯金海在乎的不是钱,而是名。这个名导的梦都做了多少年了,过去,他也给省里的几部戏曲电影帮过忙,当个摄像助理什么的,一心想变成大导演。如今没他什么事了,他的梦泡汤了。而他呢?在乎名吗?要说完全不在乎,那是假的。但也不是太在乎,有名没名,日子就这么过了。可他受不了“枪手”这个字眼,他觉得人格被羞辱了。
焦福才说,冲动是魔鬼,眼瞧着肥肉到了嘴边上,吐了多可惜,都消消气。
焦福才自是关心那三百万的。剧务主任,当不当无所谓。按照15%提成,他能拿四十五万。他知道,现在,他和柯金海是他最大的障碍。
柯金海还在气头上,装了一肚子火,肚子也似乎更大了。老焦你可不能当叛徒,他说,咱弟兄一条心,不把导演给我,签合同,没门!一口痰啐到挡风玻璃上,骂了句,什么玩意!
焦福才说,少安勿躁,斡旋的事交给我。
终于平静了些,车在夜色里飞驶,三个人都沉默。进入老城区的时候,柯金海说,去夜市,今晚我得喝醉!他终于开口了,我要回家。柯金海说,好吧好吧,你还就是放不下那个山里丫头。老兄,千万沉住气,可别偷偷把卖身契签了。要是那样,咱这辈子的交情,脚后跟拴藤条——拉倒!
他说,我知道。
离家二百米左右,是一个十字路口,他就下车了。他想走一会儿,考虑着如何向樱子交代。他不能带着怒气回去,失望、忧愁、伤感、郁闷……都不行。他得面带微笑,对樱子说,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不过剧本还得改,不急,好事多磨嘛。虽是这样想,心里倒煎熬起来了,十万元报酬,比预想的整整多一倍,他该知足了。枪手就枪手吧,只要能为樱子治病,治彻底,他又何必纠结呢?
可柯金海那里,他又怎能绕过去?他现在完全把希望寄托在了焦福才身上,看他的能耐了。为了那三百万早日到手,他会用心的。
地上的水蒸汽,在路灯的光晕里绰约着,家就要到了。他的步子很重,满头满脸的汗,衣服也湿透了。站在楼下,望着七楼的灯光,他几乎要窒息了。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王璐璐给他打过两次电话,林哥,想你了。他心中有种莫名的滋味,说,忙,以后吧。他不能再伤害樱子,甚至连一点点隐秘的想法,都会让他产生负罪感。王璐璐还说,有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他知道,王璐璐有钱,他也真的想过向王璐璐开口,可拿起电话,他又怎能开得了口呢?
秋风萧瑟,他开始莫名地咳嗽,越咳越凶。樱子说,爸爸,你病了吗?他说,没事,大概烟抽多了。樱子说,求你别抽烟了,好不好?他说,听樱子的。可他有心事,不自觉地就把烟点着了。他没想到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焦福才私下里找他多次,说,把字签了吧,啥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玩意。他问,柯金海的导演怎么说?焦福才说,管那么多干啥,他当不当导演,影响不了开机。就是个一根筋,给个场记就不错了,还不识相,到最后鸡飞蛋打他就消停了。他忽然觉得焦福才面目可憎,他终究是个骗子,哪里有什么底线可言?就冲这,他也不能去签那个枪手的合同。
深秋的时候,忽然传来了老罗的噩耗。老罗抓歹徒的时候,身中数刀,人没了。就在前两天,他还私下询问樱子的情况,有没有受虐待,有没有遭遇不轨……他对老罗憋着一口气,真想当面痛斥他一番。可此时,一切都过去了,那是老罗的职业病,他不该耿耿于怀。老罗是个好警察。他在心里说,老罗,一路走好。又暗自感叹,命运无常,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呢?
北风一刮,冬天就来了。他白天黑夜地咳,连觉都睡不踏实了。樱子说,去医院查查吧。他仍说,没事。窗外的白杨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光秃秃的,在风里瘦骨伶仃地摇着。有什么在树枝间闪过,像一道影子,一闪不见了。他推开窗,就瞧见了雪花,一朵,又一朵,静静地飘落。今冬的第一场雪来了。他想唤樱子看雪,估计樱子已经睡着了,便止了念头。伸出手,想接住雪花,却引起更猛烈的咳。他口里一股咸涩,下意识用手接了,一小片殷红,就印在了青白的手掌上。
背着樱子,偷偷去了医院。肺癌,已过中期了。医生说,赶快做手术吧。他说,我回去准备一下。他的脸上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恐惧。来到祥云公园,积雪已覆了半拃厚。踩着雪,咯吱咯吱响。坐进望鹤亭,看着画里的松,看着仙鹤,又想到了松鹤延年的寓意,突然喉咙发哽,眼前便迷离了。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辈子,平平淡淡,也没多少可留恋的。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樱子。她还这么小,一辈子还长着呢。他得为她治病,为她攒下尽可能多的钱,一定把她治好。就算有一天他去了,也去得安然。这时,他就更渴望那十万元稿费了。
也许是冥冥中的天意,手机就响了。焦福才打来的,说柯金海已经同意签合同了。
他有些惊讶,当真?
那还有假?焦福才说,吕总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同意他做执行导演,真把这家伙抬举到天上了。
他没说话,柯金海终于夙愿已偿,虽说是执行,毕竟有了导演的名号。而他,终究还是个枪手。
别犹豫了姜老师,焦福才拿出苦口婆心的语气,钱到手才是真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再说,这部电影要拍成了,还怕没人请你?名气大了,还能做一辈子枪手?别只顾低头拉车,得往远里看。
他说,好了,我同意。
焦福才一定在电话那边乐疯了,下午接你,老时间。
这个晚宴皆大欢喜,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合同上签了名,也都摁下了鲜红的手印。柯金海太用力,笔尖把纸都划破了。他原想签了合同就走,可他得搭焦福才的车,就拼命忍着,尽量咳得轻些、少些。吕宏尧的身边没再出现孙小萍,而是一个年轻女孩,十足的美艳。吕宏尧说,我想好了,女角得换,孙小萍那娘们儿太老了,演个老太太还差不多。又揽了女孩雪白的颈,说,你们还不知道吧?别看青青年龄小,前程不可限量啊。焦福才色着眼,说,吕总看中的,错不了。吕宏尧又说,唱腔已开始设计了。明年四月开机,春暖花开,镜头绝对美翻了。四月还是我生日,就在生日那天举行开机仪式,这才叫双喜临门。届时,把领导能请的全请到,名家大腕助阵,搞个全城轰动,那才叫排场。
对,排场排场。焦福才说。
柯金海醉得一塌糊涂,已经不能走路了。头垂着,腿蹩着,肚子扛着。焦福才和他一人架一条胳膊,那个肚子真不是白给的,死沉,几次都险些把他压趴下了。打开后车门,使出了吃奶的劲,焦福才在那边拉,他在这边推。柯金海蹬他,有一脚蹬在他胸口上,一股咸热就涌上来,他背过身,吐在了地上。坐在副驾上的时候,柯金海已经睡死了。
仿佛了却了一件大事,他感到久违的轻松。头倚在靠枕上,身体轻得似乎要飞起来。焦福才把车载音响开得很大,头随着节拍大幅晃着。车窗外,雪花依旧不紧不慢地舞着。
下车时,焦福才倒显出十足的关心,说,保重身体呀,以后还得长期合作呢。
他笑了笑,挥挥手,越野车就载着柯金海心满意足的鼾声,慢慢驶远了。他定了定神,裹紧衣领,急急地朝家走。他只想早一点见到樱子,看着她月牙潭般的眼神。只要浴在那澄明的眼神里,他就觉得心是暖的,雪是暖的,风是暖的,整个冬天都是暖的。
脚下一滑,倏然就跌倒了。爬了一阵,硬是再也爬不起来了。雪热热地贴着胸,像樱子的体温,一丝丝淌过来。喘了一阵,他便匍匐着,用手刨着雪,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向前挪着。他好像看到樱子走过来了,笑盈盈地,站在漫天雪花中,柔柔地叫着:爸爸……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像这漫天的雪花一样,舞起来了。
10
老罗坐在半山坡上抽烟,看上去有些憔悴。他感到恍惚,老罗还活着吗?这又是哪里?老罗看见他了,朝他招手。他迟疑一下,走过去。老罗说,坐。他挨着老罗坐下。老罗递给他一支烟,问,你怎么来了?他摇摇头,真的想不起来。点了烟,悠悠地抽一口,烟里竟有股淡淡的花香,吐出来,就被风带走了。奇怪,他居然不咳了。
老罗说,你累了。
他说,你也累了。
他看着老罗的侧脸。老罗的眉骨很高,鼻子很挺,嘴唇像两片刀。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老罗的脸这么耐看,这么有阳刚气。老罗说,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歇会儿就走吧。他看着天上的流云,那些流云真的像仙女的白裙,飘逸极了。小鸟、蝴蝶、蜻蜓……都是彩色的,小精灵一样。泉水的淙淙声从看不到的地方淌来,天籁般直入了灵魂。他喜欢这里,好似邂逅了一个久远的梦。难怪老罗会待在这儿,这么好的地方,谁不愿留下呢?
老罗突然站起来,无端地冲他发火,怎么还赖着不走?
他激灵了一下,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又是以前那个老罗了。他说,为啥赶我?
老罗瞪着眼,不为啥,走,走得远远的!
他怕了,老罗横起来太吓人,他没法不怕他。他像老罗手里的一个罪犯,落荒而逃。在一片油菜花地里,他竟意外地遇到了山奶奶。山奶奶穿一身浅青色的衣裤,绾着发髻,面色红润,好像年轻了许多。他叫了声,奶奶。山奶奶笑盈盈地走来,说,林娃,迷路了吧?他拉着山奶奶的手,泪沿着鼻洼滑下来,说,奶奶,我想你,你还好吗?山奶奶说,我好着呢,快回家吧,林娃。他说,奶奶,你跟我一起走吧。山奶奶摇摇头,樱子在家等你呢。挥挥手,山奶奶便不见了。
他怅然若失,空阔的天、空阔的地,一个人也看不到。他不知道回家的路,只能漫无目的地走。不觉间,天上下雪了。雪落在脸上、手上、脖子上,竟然不会融化,也没有一丝凉意,依旧是轻盈欲飞的样子。他想,这才是雪花啊,真的像花儿一样,轻盈,柔软,洁白,开在树上、石头上、草叶上,美得像一个童话。他没想到,童话里会出现一个女人,牵着萨摩耶犬,在幽寂的路上独行。女人看见他,就加快了脚步,轻盈地走过来了。
他认出了她,说,璐璐。
王璐璐点点头,在他身前站住了。我找你很久了,王璐璐说。
他有些懵懂,为啥找我?
王璐璐的表情很深奥,也很忧伤。她说,我们一辈子不都在寻找吗?
他未置可否,这辈子,他在找什么呢?又找到了多少?难道王璐璐也是他潜意识里寻找的一个影像?这似乎有点儿不可思议,甚至让他脸红。沉默一会儿,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王璐璐笑了,你肯定想不到,是樱子给我打的电话,那时……你正昏倒在马路上。
他确实想不到,也不敢相信,樱子会给王璐璐打电话,在她小小的心里,最装不下的就是王璐璐了,这怎么可能呢?
王璐璐看着她,似乎要看到他的骨子里去。王璐璐说,世界上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是啊,又有什么不可能呢?正如这辈子,他遇到山奶奶,遇到樱子,遇到命运里所有未知的寒凉和温暖。
樱子在哪儿?他问。
王璐璐朝旁边努了努嘴。他看到樱子了,看到他可爱的女儿了。樱子躺在一张鲜花编织的床上,红的、白的、紫的、黄的、蓝的……各色各样的花拥着她,摇曳着,芳菲着,樱子宛若美丽的小仙子了。她睡得很沉,很香,鼻息绵软得像抹过草叶的风。
樱子。他轻轻地叫了声。
王璐璐制止了他,说,别叫醒她,樱子在你身边熬了几天几夜了,傻孩子,她太累了。
他的鼻腔里不由一阵酸楚,渐渐地,雪花在眼中幻化成了一幅抽象的图案。王璐璐眼圈忽然红了,指着他,又指着樱子,说,你,还有她,都给我好好活着。
他点点头,嗫嚅着,是该好好活着,那样,樱子还有我,还有爸爸。
不,王璐璐坚决地说,是我们!
雪花漫天,轻舞飞扬。他看到王璐璐身上开满了花,樱子身上也开满了花,他的生命里,也开满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