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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严羽的晋诗观

2024-12-25朱志荣

人文杂志 2024年11期

关键词 严羽 晋诗 高古 风骨 自然质朴 透彻之悟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11-0072-07

在《沧浪诗话》中,严羽给予晋诗很高的评价,常常“汉魏晋”并称,将其与盛唐诗相提并论。这与他之前的刘勰和陈子昂等人对晋诗的评价较低截然相反。即使与钟嵘、沈约这些对晋诗评价较高的学者相比,严羽对晋诗的具体评价与他们也大相径庭。他们在所指的对象、评价标准和对晋诗的具体定位等方面有着很大差异。鉴于严羽对于晋诗的评价有着自己的特点,特作本文予以辨析。

一、严羽之前的晋诗观

晋诗上承汉魏,下启宋、齐、梁,涉及山水诗、游仙诗、玄言诗、咏史诗等多种诗歌形态。严羽之前,学者们对晋诗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无论赞扬与贬低,他们对晋诗的所指、评价角度和评价标准都与严羽有着很大的不同。尽管刘勰、钟嵘等人有贵今的特点,对当代的作品及其成就较为重视,对时尚也多少有趋同的倾向,但是在诗歌的评价标准上,还是有着相当的差异。

刘勰对晋代诗歌总体上持否定态度。《文心雕龙·明诗》:“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刘勰批评晋诗羸弱乏力,缺少建安诗人那样的风骨,只是轻浅绮丽。其中所谓“轻绮”“力柔”等词都是贬抑之词,至于玄言诗,刘勰对其更是大加挞伐。在晋代诗人中,刘勰主要赞扬了郭璞的游仙诗,称其“挺拔而为隽矣”。而刘勰说西晋诗人张华、张协“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主要是指其风格和言辞的优点。严羽说江淹擅长拟古诗,提到他拟陶渊明、左思和郭璞,并且拟得很像,能把这三位作为效法的榜样,从一个侧面说明郭璞也被看成优秀的诗人。但是在评价晋代诗歌之前,刘勰批评了何晏之流的浮浅,而对正始文学中的嵇康、阮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而阮籍则被严羽视为晋代诗人。钟嵘把张协列为上品,张华列为中品。而在严羽《沧浪诗话》里,二张只是在太康体里被提及。

相比之下,初唐的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则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他对晋诗持贬抑批评的态度。后续的内容表明他主要是在批评齐梁间诗,晋宋诗歌虽然没有了“汉魏风骨”,但没有被他专门激烈地批评,也许在兴寄方面比齐梁间诗歌要强。对此,陈子昂没有明说。晋诗受到批评的原因,同样是因为“彩丽竞繁、兴寄都绝”、徒有华丽辞藻而风骨靡弱。陈子昂所说的晋诗,除了许多人所批评的玄言诗外,主要是指张载、张协、陆机、陆云、潘岳这样一些诗人。他站在恢复儒家风雅比兴传统的立场上,批评晋宋诗歌“逶迤颓靡,风雅不作”的情形。但是在陈子昂所具体表扬的诗歌中,也包含着严羽所认为的晋代诗歌。初唐诗承袭六朝的流风余韵,陈子昂大为不满,强调比兴寄托,他实际上是以复古来推动革新。陈子昂所肯定的正始之音,主要是指阮籍,他的《感遇》直接继承了阮籍《咏怀》。他肯定张华、何劭,主要肯定他们推崇风骨和寄托。陈子昂说:“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他在评价东方虬诗的时候,说“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这里对曹魏正始之音持表扬态度。而严羽在《诗体》中,把司马氏专权时期的正始诗看成是晋诗,说“正始体”就是“嵇阮诸公之诗”,这表明这些诗被严羽看成是晋诗。陈子昂还以张华(张茂先)、何劭(何敬祖)这两位经历正始而活跃于西晋初年的诗人作比,也是正面评价。陈子昂自己的《修竹篇》也有着何劭诗和郭璞《游仙诗》的影子。可见,严羽与陈子昂对晋代诗歌所指的对象范围、所持的立场和特定的语境等的看法都有很大的差异,所以对晋诗的评价也截然不同。

在赞扬晋诗的学者中,主要有与刘勰同时代的钟嵘。在《诗品》中,钟嵘对晋代文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是严羽与钟嵘的评价标准有着很大的差异。钟嵘在《诗品序》中把晋代太康文学看成是建安文学之后的中兴。但是严羽认为,太康文学只有左思是优秀的诗人,“高出一时”。其他如阮籍、嵇康、张华、何晏、潘岳、张协、谢灵运、陆机、刘琨、郭璞、王微、谢混、鲍照、左思、颜延之、陶渊明、谢惠连等人的五言诗,钟嵘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把阮籍、左思列入上品,与严羽有共识。而重视诗歌语言华彩的钟嵘把陶渊明列入中品,恰恰是因为陶渊明具有严羽所说的“质”的特点。钟嵘主张“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严羽的“吟咏情性”与钟嵘这里所强调的感物动情是相近的。钟嵘讲究诗歌“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即在重视建安风骨方面严羽与钟嵘是一致的。总的看来,钟嵘表扬陆机“才高词赡,举体华美”,讲究辞藻,把陆机列为上品,与严羽的评价标准是有很大差异的。

沈约对晋诗的评价也是很高的,但是他的晋诗所指与严羽也并不完全吻合。沈约对晋元康年间的潘岳和陆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他们:“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他虽然批评了玄言诗,但是对晋诗总体上来说是肯定的。如果我们按照严羽晋诗的时代划分范围评价沈约的晋诗观的话,沈约对谢灵运和颜延年的评价也是很高的:“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当然在评价标准上,严羽与沈约之间的差异很大,沈约尤其重视词采和语言的韵味。

可见,严羽之前的刘勰、陈子昂对晋诗的态度与严羽是截然不同的。而同样对晋诗有正面评价的钟嵘与沈约,在所指对象和评价标准等方面,与严羽同样有着很大的差异。

二、严羽晋诗所指的范围

西晋(265—317年)和东晋(317—420年)这两个朝代长达155年,其间诗人所创作的诗歌有着很大的差异,而且鉴于晋取代曹魏前后的特殊情况,严羽晋诗所指的范围与前人有所不同。严羽对诗歌的评价尺度与刘勰、钟嵘、沈约、陈子昂等人的评价尺度有着一定的共同之处,但是严羽心目中的晋诗和陈子昂等人心目中的晋诗所指的范围是有所不同的。严羽的晋诗,主要涉及阮籍、陶渊明、谢灵运、左思、夏侯湛和曹髦等人。

严羽所推重的晋代诗人首先是阮籍。严羽把阮籍(210—263年)的诗歌列入了晋诗的范围,仅仅从形式上看是不适合的。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说:“晋人舍陶渊明阮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由此可见,严羽认为阮籍是晋人。实际上阮籍生活在建安到景元年间,主要是曹魏时期,一般把阮籍看成是正始诗歌的代表,但是曹魏后期实际上是司马懿、司马昭父子专权,司马炎称帝后,追尊爷爷司马懿为宣皇帝,庙号高祖,又追尊父亲司马昭为文皇帝,庙号太祖,阮籍主要生活在司马懿、司马昭时代,所以严羽把阮籍列为晋人,也是有他的道理的。严羽有时又说嵇康、阮籍的诗是“正始体”,其间并不矛盾。钟嵘在《诗品》中将阮籍列为上品,而将陶渊明列为中品。严羽高度称赞了阮籍的《咏怀》诗:“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在《沧浪诗话》中,“高古”是以空间中的高远和时间中的古朴的特征所形成的词,主要指思想情操上的高远和意趣与词采上的古朴。严羽以高古评价阮籍诗的超迈而不同凡响的境界。除阮籍外,严羽曾经称韩愈的《琴操》“极高古”。除了高古,严羽还说阮籍的《咏怀》诗有“建安风骨”,这更是一个极高的评价,把它与汉魏诗中最优秀的作品相提并论了。严羽虽然没有直接比较阮籍与陶渊明、谢灵运的优劣,但是根据严羽的评价逻辑,阮籍的《咏怀》是高于陶谢的。

东晋诗人陶渊明是严羽评价极高的诗人。除了到达极致的李杜二公之外,《沧浪诗话》最推崇的就是阮籍和陶渊明了。其他诗人如谢灵运虽然“无一篇不佳”,但相比之下,严羽更推崇陶渊明,认为谢不及陶。在前人的基础上,严羽从自己的评价尺度出发,称颂陶渊明的诗“质而自然”,超过了对谢灵运的评价。此前钟嵘仅将陶渊明列为中品。在陈子昂生活的唐初时代,陶渊明显然还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陶渊明诗歌地位的确立,有一个历史过程。这是钟嵘之后,从唐代开始特别是宋代逐渐形成的一种共识。《雪浪斋日记》云:“为诗欲词格清美,当看鲍照、谢灵运;欲浑成而有正始以来风气,当看渊明”。北宋张戒的《岁寒堂诗话》对陶渊明评价尤高,说建安以降只有陶渊明和杜甫才是“思无邪”的典范。苏轼甚至把陶渊明的诗凌驾于建安文学与盛唐李杜之上。南宋的严羽对陶渊明的评价,主要是继承了前人的看法,将其推向高峰。钱锺书《谈艺录》也曾说:“渊明文名,至宋而极。”

严羽把谢灵运的诗歌也列入晋诗。谢灵运(385—433年)生于东晋(317—420年)时代,东晋灭亡的时候他已35岁。《沧浪诗话》“元嘉体”注有“颜、鲍、谢诸公”,实际上元嘉(424—453年)时谢灵运已经进入晚年了。在严羽的心目中,谢灵运诗的成就是颇高的。严羽认为:“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严羽把谢灵运的诗与他心中的最高理想盛唐之诗相提并论,并说“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这与钟嵘《诗品序》中“谢客为元嘉之雄”的评价没有矛盾。不过严羽说谢灵运诗“精工”,所以不及陶渊明的“质而自然”,但历代对谢灵运的评价也是有差异的,例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许多人就说它自然清新,而严羽则说它虽是佳句,但逊于气象混沌的汉魏古诗。

历代诗论家多喜欢将“陶谢”并称,严羽也不例外,他在晋诗中尤其看重陶谢的诗。因此,严羽把陶、谢看成是晋诗是很正常的。早在严羽之前,就有许多先贤将陶谢并称,给予他们很高的评价。例如皎然《赠韦早陆羽》:“只将陶与谢,终日可忘情。”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到了宋代,王安石《示俞秀老》也说:“未怕元刘妨独步,每思陶谢与同游。”这些都是严羽之前对陶谢的评价。

左思是正宗的西晋诗人,严羽对左思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说:“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严羽颂扬了钟嵘列为上品的左思,而批评了同样被钟嵘列为上品的陆机。钟嵘《诗品》称左思“其源出于公干。文典以怨,颇为清切,得讽喻之致”,主要是以儒家诗教观评价他的,并将他列为上品。钟嵘评价陶渊明的时候说陶诗:“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应璩是建安七子之一应旸的弟弟,说明陶渊明也学习了建安诗人,与左思源出于刘桢相近,又特地强调陶诗得力于“左思风力”,是对建安风骨的继承。左思通过咏史借古抒怀,激情澎拜,在抒发真情实感中彰显自己独特的个性特征。左思《咏史》诗的优秀在历代是公认的,后来的杜甫、李商隐等人都受到了左思《咏史》诗的影响。明代许学夷的《诗源辩体》对严羽的评价作了补充:“太冲浑成独冠;士衡雕刻伤拙,而气格犹胜”。强调了左思自然浑成的特征。刘大杰也认为左思的作品“大都富于讽喻寄托,具有建安、正始的优良传统”。

严羽对陆机评价不高。钟嵘把陆机列为上品,说他是“太康之英”,但仍对他有所批评:“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严羽的批评观也与钟嵘这些批评的言辞有相通之处。陆机的诗词采华美,符合钟嵘的评价标准,而陈子昂恰恰不看重,甚至贬损。备受严羽尊崇、视为极致的诗人李白在《古风·大雅久不作》中就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严羽也同样不重绮丽。而对于陆机,严羽的评价则不高,认为“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与钟嵘把陆机列为上品的评价标准有着很大的差别,说明严羽的评价标准与钟嵘有着很大的差异。这同时也说明严羽对晋诗也是有区别的,并没有一味尊奉。许学夷《诗源辩体》也批评陆机“其体渐俳偶,语渐雕刻”。而这无疑也不符合严羽自然浑成的诗歌理想。

另外,严羽还提到了“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曹髦)”,以及“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其中高贵乡公曹髦生活于正元、甘露年间,如前所述,这是司马氏专权的时代,属于严羽眼中的晋诗。元嘉体的颜延之、鲍照、谢灵运等人的诗歌,也是严羽所说的晋诗。严羽在比较颜、鲍、谢的时候,虽然说过“颜不如鲍,鲍不如谢”,但是他在《诗体》中评论“建除”诗的时候也说:“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其诗虽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这是对鲍照的正面评价。

由此可见,严羽所说的晋诗,不是简单地指称纪元中的东、西晋年代的诗人,我们不能简单粗暴地认为严羽所说的晋诗不够准确,而应该设身处地地以同情的心态去理解严羽晋诗的范围。落实到具体的评价上,诸位批评家对这些严羽所说的晋诗有许多共识。但是由于各人的评价标准有一定的差异,具体评价也有一定的差异,例如钟嵘重视词采,把陶渊明列为中品,陈师道《后山诗话》也说:“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这显然是对严羽所表扬的陶诗之“质”的批评。

三、严羽评价晋诗的标准

在《沧浪诗话》中,严羽提出“以汉魏晋为师”,除了“以盛唐为法”外,严羽对楚辞汉魏晋诗歌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把汉魏晋诗与盛唐诗看成是“第一义”的,认为这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优秀源头,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中国诗歌的伟大传统。虽然严羽有时候也只称“汉魏”,但是从他对“汉魏晋”的褒扬和对晋代具体诗人的评价可见,他对晋诗是充分肯定的。严羽以临济宗比喻汉魏晋诗,以曹洞宗比喻大历已还诗,把临济宗、曹洞宗分为两个层次与两种境界。这被后代熟悉禅宗思想的学者所诟病,尤其被李维桢、陈继儒、钱谦益、冯班等人激烈批评。尽管有些当代学者为他辩解,认为严羽是站在临济宗的立场上去分高下的,但是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很难做到精准、贴切。我们从中明白了严羽的意思,这就是,严羽认为汉魏晋诗是第一流的诗。

严羽评价晋诗第一是以体制为标准。严羽非常重视诗的体制,他说“诗之法有五”,第一个就是体制。严羽说《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虽然很好,但是体制、气象与陶渊明的诗不同,他猜测是李白的逸诗,被后人胡乱地编入了陶渊明的诗集。在体制上,严羽在《诗法》中说:“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对此严羽并没有反对。《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说:“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这是严羽认为自己最大的长处。对于诗体,他认为“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所有这些,都属于他所说的晋诗范围。

第二是以风骨为标准。严羽说:“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作为严羽眼中的晋诗,阮籍诗的特点是高古、有风骨。他把魏晋看成是一体的。因此,严羽也是推崇风骨的。在提倡风骨方面,他与陈子昂等人没有差别。但是建安风骨不代表建安诗歌的全部。周振甫先生曾经说:“建安风骨不同于建安文学,钟嵘认为风力同丹采不同,刘勰认为风骨同藻采不同,李白肯定建安骨而不赞成建安绮丽,都说明建安风骨不包括建安文学的绮丽的藻采。建安风骨不包括全部建安文学……这样看来,风骨在风格方面,不包括绮丽,也不包括柔婉、细腻。因此,建安风骨不包括建安文学中具有柔婉细腻的风格的作品。”陈子昂认为晋宋诗歌主要传承的是汉魏诗歌的绮丽,而非建安风骨,所以要加以抨击。

第三是以气象为标准。严羽的“诗之法有五”,之三就是“气象”。“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这是说建安诸子诗的气象,谢灵运学不了。严羽虽然推崇邺中诸子即建安诗歌,但是气象不类不代表没有气象,这句话本身没有贬抑谢灵运诗的气象的好与不好,只能说谢灵运的诗别有气象,但是不如建安气象。严羽还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以摘叶。”“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这就是在以“气象”褒汉魏尤其是建安之作而贬陶谢了,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对陶谢的崇高评价。可见严羽不但强调建安风骨,而且强调整体浑成的气象,以此批评谢灵运诗歌彻首尾成对句。

第四是以悟为标准。严羽说:“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不假悟”是一种不悟之悟,不是有意识地追求悟而自然呈现出悟的效果。他把谢灵运的悟与盛唐诗歌的悟相提并论,虽然不及汉魏的“不假悟”,但是“透彻之悟”也是很高的评价。宋代吴可《学诗诗》之三说:“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严羽以禅喻诗,故重视谢灵运的悟,虽然这种悟有时只是佳句,而非整体浑然。

第五是以自然质朴为标准。“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陶渊明的诗歌更为自然、更为质朴,而谢灵运的诗尚嫌精工,有斧凿的痕迹。但实际上,谢灵运的诗也有“自然”的特征,钟嵘表扬他“如芙蓉出水”,鲍照认为他“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都说明了这一点,只是他的清新自然不及陶渊明的“质而自然”而已。清代沈德潜《说诗蒣语》说:“谢诗经营而反(返)于自然。”这是说谢灵运通过精工的方法达到看上去像是自然的效果。

严羽并不反对诗歌重视语言。他要求诗歌应当有“一唱三叹之音”,他所说的“诗之法有五”,第五就是音节。他认为“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强调“下字贵响,造语贵圆”,以及“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等,都反映了他对诗歌语言的重视。这与陈子昂的“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并无实质区别。陈子昂对晋宋齐梁的批判,认为他们是初唐绮靡风气的渊源,一如严羽批判晚唐作为宋代诗歌误入歧途的源头一样。

四、严羽对晋诗的具体定位

严羽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批评叔叔吴陵(吴景仙):“汉魏晋宋齐梁之诗,其品第相去,高下悬绝,乃混而称之”。他认为吴陵对汉魏晋与宋齐梁之诗不分。汉魏诗的“不假悟”,尤其出色。他虽然要求“以盛唐为法”,但是汉魏之诗不比盛唐诗歌逊色:“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只是因为盛唐之诗“古律之体备”而已。而在具体的作品评论中,不同时代不同诗人的好诗,严羽是通过比较加以评判的。

严羽对汉魏诗与晋诗的评价实际上也是有区别的。尽管严羽常常将晋代诗歌与汉魏诗歌相提并论,给予很高的评价,把“以盛唐汉魏晋为师”看成是从上做下的工夫,但是我们透过字里行间可以发现,在具体的阐释中,严羽常常也认为晋诗是不如汉魏的。所以严羽有时候也只称“汉魏”,与他的“以汉魏晋盛唐为师”有一些区别。严羽所谓“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是一个很高的评价。“气象混沌”成了严羽的一个高标准。到“晋以还方有佳句”,并列举陶谢的诗,仿佛汉魏与晋之间有一个分水岭。在古人心目中,佳句如有神助,乃神来之笔,本身并非不好。但严羽这里所说的佳句,不是一般人所说的诗中的亮点。他认为有佳句破坏了整诗的混沌气象、自然天成,有如罗丹雕塑中的巴尔扎克之手。在谈到“熟参”的时候,严羽说“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其中“汉魏”并称,“晋宋”并称,从形式上看与陈子昂的划分有相通之处。严羽罗列工夫须从上做下的时候说:“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严羽在这里居然直接跳过了晋诗。由此可见,严羽即使将汉魏晋并称,即使认为晋诗与盛唐诗是“第一义”的诗,是“透彻之悟”的作品,但是汉魏之诗与晋诗之间也是有区别的。相比之下,他更推崇汉魏的诗。

严羽对谢灵运的诗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是谢诗依然不及建安之作,不如汉魏诗歌。在《沧浪诗话》中,严羽提到谢灵运的诗一共有9处,与陶渊明相仿,仅次于他提到李杜的次数。严羽虽然把谢诗与盛唐诸公之诗并列,但他认为谢诗不及建安诗歌:“建安之作全在其象,不可寻枝摘叶;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他觉得谢灵运的诗歌在语言上不够自然,不如“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包括他极推崇的陶渊明也有如此不足,并且明确指出“谢所以不及陶者”的原因。在晋怀帝元嘉年间的三位著名诗人中,严羽认为颜延之和鲍照均不如谢灵运:“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按照钟嵘《诗品》的说法:“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另据《南史·颜延之传》,鲍照认为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严羽的意思与鲍照相近。与颜延之相比,谢灵运的诗如“出水芙蓉”,也是自然清新的,只是还不如陶渊明的“质而自然”。在严羽看来,除了李杜,其他诗人的诗即使是好诗,也是有不足的,谢灵运也不例外。

在严羽看来,陶渊明的诗比谢灵运的诗更好,但是依然有不足。严羽说:“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严羽以“质而自然”的标准批评谢灵运,表扬陶渊明,其中尤其反对雕琢精工的做法,但是有佳句而不够气象混沌,依然是陶渊明的弱点。当然陶渊明虽有佳句不及汉魏之诗的“无迹可求”,但依然诗“质而自然”,因此高于谢灵运等人。严羽说陶谢诗不如汉魏,气象上不够混沌是其重要的方面。

然而,即使面对他倍加推崇的汉魏诗歌,严羽根据自己的评价标准,也有不少批评。在他所推崇的有建安风骨的“邺中诸子”诗(所谓建安七子诗)中,他对刘桢(公干)和王粲(仲宣)拍曹操马屁的诗予以犀利的批评。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以汉高祖刘邦比喻曹操,歌颂曹操为元后,王粲《从军诗》想效法伊尹负鼎追随商汤讨伐夏桀一样追随圣君曹操。严羽认为刘桢、王粲与荀彧一样媚主求荣。

总而言之,晋代诗歌前承汉魏,后续宋、齐、梁,处于承前启后的复杂历史时期。严羽站在审美评价的立场上,给予他所看重的晋诗以极高的地位,把晋诗与汉魏诗同盛唐诗相提并论,同时又将汉魏之诗与晋诗作了区分,对晋诗的艺术成就做了自己的定位。他以“高古”“有建安风骨”评价阮籍,以“质而自然”评价陶渊明,以“透彻之悟”“无一篇不佳”评价谢灵运,以“高出一时”评价左思等,都是他“汉魏晋”并称的具体内涵。同时,他有时又只称“汉魏”,有晋诗不及汉魏诗、不及建安诗的表述,从中反映了他具体的评价标准,并对阮籍、陶渊明、谢灵运、左思等人进行定位。与前人相比,严羽认为晋诗所指的诗人及其评价标准与具体定位,都是有着很大的差异的,反映了严羽独特的晋诗观。

责任编辑:张翼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