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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京华春仍在

2024-12-25刘超

书屋 2024年12期

2024年6月30日清晨,我在赶往机场飞去西北的路上意外地得知:刘桂生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已于29日中午不幸仙逝。顿时,我感觉心情很沉重。如今,清华“史学四老”又走了一位。这无异于又一次的清华学术之殇。

犹记得好些年前,清华曾云集一批老清华出身的年高德劭的人文学者,仅历史学科就有多位蜚声世界的老前辈。这些前辈各具特点,各有专长。其中,何兆武、张岂之、李学勤等几位从老清华毕(肄)业后,于新中国成立初到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侯外庐先生麾下工作。他们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已广受瞩目,被各方寄予厚望,晚年从原单位离退休后又都陆续被聘到清华工作。其中,刘桂生先生是更纯粹的“老清华”。从清华毕业后,他几乎一直都在清华工作,迄今已有五十余年。这与钱逊先生的轨迹相若。及至改革开放之初,刘老先生就已成为清华史学的元老,培育了大批英才。他继承和发扬了老清华史学的精义,贡献了诸多学术力作。

老先生的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中外交流史(特别是中欧交流史)及中共党史等,他对历史理论、比较文明史等方面亦有涉猎并有出色表现,蜚声遐迩。他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就在近代史研究、中法交流史料选编、清华校史撰研等方面,取得了标志性的成就,其中精品甚夥。这一系列精品的完成,使先生在圈内享有盛誉,有口皆碑。老先生在思想文化史方面所做的一系列开风气之先的工作(特别是对严复、梁启超和陈寅恪等重要学者或思想家的研究),在海内外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老先生引领下,校内一批学者集中倾力于该领域的研究,持续推出了一系列高水平论著。以全球眼光观照中国问题,在国际视野下开展深度的思想文化史、中外交流史的跨域研究,是改革开放以来清华史学极具特色的一部分。在学术倾向与治学风格上,注重“原料”、史论交融、科际整合、务求彻底、国际眼光,这些几乎已成为清华近代史研究的“家法”。而这也正是当年陈寅恪、蒋廷黻、邵循正等前辈的一致追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大中国近代史学科带头人陈庆华教授(四十年代曾在老清华任陈寅恪先生的助手)逝世后,该学科的师资力量大受影响,出现了博士生导师的空缺。经两校协商后,老先生于1993年应邀移席燕园,担任博士生导师。老先生由此成为此后数年间北大历史学系和清华社科系在中国近代史学科领域唯一的博士生导师,成为北大、清华的双聘教授(可能也是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文史领域唯一的北大、清华双聘教授),指导两校研究生、博士后。1994—1996年,他在北大开设了“中国近代思想史专题”“中国近现代史学思想史”等课程,吸引北大、清华历史学系研究生共同听课,加强了两系合作,形成了优良传统。同时,老先生还指导了国内外一批优秀的访问学者及外国留学生。这正好是他的老师邵循正先生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所扮演的角色。邵先生指导出了巴斯蒂夫人等杰出学者,而刘老先生则指导下了德国学者、维也纳大学副校长魏格林教授及美国汉学家、中央华盛顿大学副校长林如莲等。此外还有若干来自意、韩等国的青年,他们日后大都成为国外新一代汉学家。

及至北大近代史学科新一代的学术骨干成长起来后,老先生于1998年重返清华。此时老先生已年近古稀,随后正式退休了。在此期间,老先生还因其世界瞩目的成就,多次受邀出国交流、讲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就曾应法国外交部之邀,赴该国多所名校和学术机构讲学,在当时可谓是中国学术“走出去”的先行者;九十年代,他又两度受聘担任德国海德堡大学汉学研究所客座教授,并讲授“中国古代思想史”和“中国近代思想史”课程。此后,他又数次赴德讲学。

从学术辈分上说,我是刘老先生弟子的弟子,这种渊源不能算疏远。再者,我长期住在清华园,先生家住一墙之隔的蓝旗营,相隔甚近。我们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园子里十余年,但接触的次数不算很多。然而,每次交流他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头几年中,我对老先生的动态时有耳闻,但仍是仅闻其名,未见其人。后来,由于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才开始真正接触到老先生。2006年秋,《清华史学》创刊之际,需要请系内一批老前辈题字以示支持,我受托负责接洽何兆武、张岂之、刘桂生等前辈,于是通过电话与老先生取得了联系。在交谈中,我提出我们的请求,老先生很愉快地答应了。那天下午,我按时来到先生在蓝旗营的家里拜谒。进老先生家里后,发现家中格局是蓝旗营小区的标配,目测超过一百平方米。刚进门,就是一个开阔的大客厅。说是客厅,其实是一个大大的书房。其中两堵墙都是接近天花板的大书柜,里面堆满了各式书籍资料。大厅过去是书房、工作间,里面也有办公桌、书桌和书柜等。因此,感觉眼前几乎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先生之寓所不仅富有生活气息,且充满书香。来到这里,如入芝兰之室。

2008年夏,我受一家知名期刊委托,筹备对刘桂生先生进行学术访谈。为此,我提前做了些功课。我先通过电话与老先生预约时间。几日后,我如期登门拜访了老先生。老先生见到我非常高兴,笑容和蔼,热情欢迎。这是我第一次正式与老先生单独进行深度交流。老先生并没有立即开始讨论专业的学术问题,而是在简要寒暄后,旋即话锋一转,开始痛诋当下学术界学风浮躁的种种问题。老先生对形形色色庸俗、媚俗、浮夸、激进的现象极不以为然,说许多学者追名逐利、贪图虚名、不求真才实学等,对当下的学风和某些名校的人文学科的水准怒斥不已。在谈论这些学界现象的同时,老先生还郑重地告诫我,年轻人要走正道,读书人要有一点骨气、正气,要“脱俗谛之桎梏”,不能那么俗气。他说:做学问必须老实,要踏踏实实下功夫;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绝不能人云亦云;要能“预流”,绝不能一天到晚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他顿了顿,又瞬间提高声调发问:“什么叫研究生?啊?你说!”还没等我回应,他自己就继续说下去了:“研究生就是研究‘生’,必须做研究才能‘生’,不做研究就不能‘生’,不能生活下去!一日不做研究,你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因为你真正的意义就在于能够依据自己的研究实践进行独立的思考、贡献自己的思想。”“发那么多文章,不出思想,不解决真正的问题,有什么用?!”显然,老先生极为注重思考的独立性和研究的原创性。可是,识者应知,这又何其难也!老先生还说,我们要有民族意识,也要有国际眼光,切不可坐井观天、自以为是,更不可急功近利、热衷浮名、沽名钓誉。

我还与老先生围绕清华校史做了交流,借以了解许多前辈的教学风格、具体生活、个性风格和学术地位。我特地请老先生谈谈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在清华的雷海宗、邵循正、周一良等几位著名学者,冀以更好地了解清华历史和清华学术精神。那时我对邵循正先生比较感兴趣,正在撰写相关文章,所以几次向老先生打听邵先生的一些情况。不过老先生对此印象不深,在他印象中,当时邵先生还只是一个青年教师(实际上已是教授)。老先生印象较深的是当时的系主任雷海宗先生。我想,这或许是因为当时雷先生已是全系数一数二的资深学者,学贯古今中西,治学境界令人神往。于是,我顺势请老先生将清华的雷海宗先生与燕京大学的齐思和先生进行比较,因为两位都曾留学美国头部名校,都有西洋史背景,都从事大跨度的综合研究,且都担任北平一流名校的史学系主任,年龄亦相去不远。老先生说:“他们都是大学者。雷先生学问很好,水平是很高的。当然,齐先生的学问也是做得很好的。他也是学贯中西的,是大家。”

在交流中,我尝试着与老先生进行更多的“闲谈”。老先生祖籍云南,全面抗战时,昆明是战时中国的学术中心和通向东南亚的桥头堡,当时的西南联大、同济大学等名校就在昆明。老先生肯定对当时联大等校的情况有所了解——那段时间我最核心的学术兴趣就是研究老北大、老清华和西南联大。围绕着联大,除研读了许多史料和研究论著外,我还陆续地采访了一大批联大前辈,其中有何兆武、许渊冲、田余庆、赵宝煦、李凌等,并计划访问宗璞、黄楠森等联大校友。我自然也期待通过老先生获得对联大更多的了解。没想到老先生对此很感兴趣,又一次打开了话匣子。他说,当时西南联大在昆明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他们家聘请了西南联大一些最优秀的高才生担任家庭教师,其中就有后来大名鼎鼎的何兆武、赵宝煦等。老先生说:“何先生当时就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才子。他是史学系的毕业生,但是考外文系的研究生时考了第一名,成绩比外文系本科毕业的同学还要好。——当然,何先生那时还不像今天有这么大的名气。”

老先生回忆起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在广州岭南大学聆听陈寅恪先生课程的情景。他说,他们通常是到陈先生家里去上课,接受先生的直接指导,那时大家刚进大学,对学术的理解还很不够,陈先生的识见和思想让大家深感震撼、高深莫测。老先生特地说,很多人对陈先生不够了解,误以为陈先生只是强调文化的作用,对经济基础关注不够。但实际上,陈先生在学术研究的时候,历来强调社会经济的基础性意义。陈先生对思想文化的分析是扎根于物质条件和社会经济基础的,他一贯强调古代人的思想和生活依赖于其经济生活和现实利益。在这点上,他和唯物史观有高度共识。“陈先生当时在上课时就一直说:‘古人的这些观念是和他们的物质经济生活高度相关的!’我现在还记得他说这个话题的时候,手一直在那里不停地做着动作。”老先生一边说话,一边模仿陈先生的样子,比比画画,右手在面前画着圈圈。老先生还表示:陈先生是对历史有非常全面而深刻的理解的历史学家,他对社会学的理解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他是兼通多个学科领域的大家,远远超过许多研究者的认知水平。

刘老先生是陈寅恪先生晚年的弟子,他不曾有幸像其师那样在少小之年就长期游学海外、接受各国一流学府的熏陶,也未曾像其师那样在青壮之年就取得杰出成就、名满天下。可惜的是,陈先生自中年起就趋近失明,极大地影响了日后的学术工作。相比之下,刘老先生是幸运的,他一直如此健康,即便在经受了二三十年磨难,年过半百之后,仍能以极好的状态不断精进,尽情施展自己的学术才华。也正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卓有成效的工作,才真正奠定了老先生的学术地位。

在交流中,差不多三个小时悄然而逝。临走时,老先生特地赠我几册书。那是一位年轻学者关于俞樾(字荫甫,号曲园)的研究专著,其中有曲园老人“花落春仍在”之句。曲园年少而博学,但早年仕途坎坷,直到官场受挫后才开始专情治学,文名鹊起。曾国藩有“李少荃拼命作官,俞荫甫拼命著书”之语,盛传一时。德清俞氏虽不及海宁查家的“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之煊赫,却也足够辉煌。其弟子中有章太炎等鸿儒,子弟中则有俞平伯等文坛名手(而太炎门生周作人又成为俞平伯之师),日籍学人前来从学者亦不在少数。此等人物无论如何都值得后世深入研究和追慕。

2009年秋,我在仙台时,接到了学校派给我的一项任务。当时清华正在筹备2011年的百年校庆活动,各院系学科都需要编纂自己的院系史或学科史。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也启动了这一工作。而我有幸参加由彭刚老师等学者牵头的《清华大学文史哲谱系》一书的撰写工作。我对清华史学的发展历程不算陌生,也发表过一些习作,在圈内略有影响,承担此任务当不算太难。接到任务后,在繁重的学习工作之余,我用几个月时间顺利完成了初稿,有十余万字。稿子交到清华大学出版社后,又不断修改。及至正式定稿时,史学部分已达百余页合十六七万字,几乎是预定字数的两倍,占全书篇幅的四成左右。此书正式出版时,已进入2012年,那时我早已博士毕业,参加工作。

在2014年夏天的一天,我去图书馆老馆借好书后往外走,在入口处邂逅了老先生。老先生刚登上台阶,从门口走进来。老先生笑容可掬,脚步稳健,目光锐利。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和我打招呼。打过招呼,我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老先生却叫住我,说:“你写的那本书我看了,应该说,总体上写得不错,基本的事实梳理清楚了,但是对史学的神韵还没有挖掘出来,‘哲学味’也还不够。”我向老先生表示衷心感谢。老先生接着嘱咐道:“以后要好好琢磨一些理论方面的书,在这方面会有帮助的。”我听后,不禁深感惭愧。——老先生如此高龄,眼力还如此好,许久不见,还能第一眼认出我来;他还关注到我的研究,而且细读了全书。著述力有未逮,贻笑大方,每念及此,尤觉惶悚。老先生的话,在我是一种鞭笞,更是一种期许和鼓励。此后,我继续钻研相关问题,有意识地加强历史理论和哲学问题的研究,而这个领域正是系内另一位前辈——何兆武先生的专长。

此后,我仍能经常看到老先生在图书馆查资料。近十年间,除了继续不定期地研读老先生的旧作外,我还能不时看到先生的新作。这些新作,数量不多,但质量极高,必属佳品。如此大家风范,堪称“衰年变法”“老树春深更著花”,不明就里的读者,决然想不到这样富有冲击力的作品,竟出自九旬老者之手。

2022年,在与一位教授朋友聊天时,我听闻老先生不久前曾应邀亲自为清华的本科生、研究生授课,还有许多学者慕名前来,济济一堂。老先生一口气讲了足足三个小时,思想深邃、视野广袤、逻辑缜密,且始终声音洪亮,毫无倦意。在场师生莫不叹为观止。我不曾在现场,但也可约略想见现场的盛况。

最近几年,由于自己工作异常忙碌,又考虑到老先生本人也有诸多安排,我便极少去烦扰先生。我心中深信日后总有机会再向老先生请教、再睹老先生之风采。蓝旗营仍是我们时时记挂的所在。不想,从今往后,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先生长已矣。园子里那硕大的桂树或已花瓣落尽,但桂之余香仍绵延弥漫,香远益清。先生的名山事业永在,先生的思想余脉,仍在“世界文化”和“全球政治”的大潮中永续流布、生发。历史长河奔腾不息,思想的力量将共三光而永光。唯愿今后依旧大道不孤、文脉长青。这是我们的期待,相信也是老先生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