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仁智关系论探析

2024-12-19高爱枝

伦理学研究 2024年6期

[摘要]在《论语》中，尽管仁与智具有多重含义，但孔子在讨论仁智关系时，主要是在具体美德层面上展开的。在孔子看来，作为美德的仁与作为美德的智二者的区别在于，首先仁是一种情感美德，强调的是对他人的关爱与同情；而智是一种理性美德，强调的是在具体情境中作出正确道德判断和道德选择的能力。其次，仁强调的是意志上的努力和对道德信念的坚守；而智追求的是行为的适宜性，强调在具体情境中的灵活变通。最后，仁德的养成主要依赖于道德实践，而智德的养成主要依赖于知识的学习和积累。二者的联系在于，仁的实现要以智为基础，离开智，仁心难以转化为仁行，甚至仁心可能办坏事；而智在逻辑上蕴含着仁，一个真正的智者必然会依仁而行、择仁而处。在孔子看来，理想人格必须建立在仁与智协调发展的基础上，同时也只有在追求理想人格的过程中，仁与智才能实现真正的融合与统一。

[关键词]论语；仁；智；理想人格

[作者简介]高爱枝，湖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

仁与智的关系是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议题。对这一议题的探讨，不仅有助于深化和推进对德智关系问题的研究，还对当代教育改革、人才培养与选拔等实践问题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孔子是较早自觉思考仁智关系的哲学家，他提出了富有洞见的见解，深刻影响了后世学者对该问题的理解。然而，对于孔子如何理解仁智关系，学界存在不同观点。部分学者认为孔子主张仁包含智，还有部分学者认为孔子主张仁智并重，亦有观点认为孔子更重视仁而相对轻视智。

基于这些分歧，本文重新探讨了孔子对仁智关系的理解。首先，在第一部分澄清了仁智比较视域下“仁”与“智”的含义；其次，从美德的性质、特征及其培养路径三个角度，进一步阐明了仁智的区别；再次，从实践和逻辑层面分析了仁与智之间的互动关系；最后，从理想人格的视角探讨了仁智的融合与统一。

一、仁智比较视域中的“仁”与“智”

仁和智在《论语》中具有多重含义，当孔子将仁和智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时，他是在什么意义上谈论仁和智的，这是我们讨论孔子对仁智关系的看法时首先需要弄清的一个前提性问题。

1.仁智比较视域中的“仁”

对《论语》中的“仁”一词做两个层面上的基本区分，即全德之仁与四德之一的仁，这是学界广泛接受的一个共识。这种区分方式的代表人物是冯友兰，他明确说：“《论语》所讲的仁，有些是‘四德’（仁、义、礼、智）或‘五常’（仁、义、礼、智、信）之一，而居其首；有些是全德之名，包括诸德。”[1]（3）其中“作为四德之一的仁，是一种道德范畴伦理概念；对于它的讨论，是伦理学范围之内的事。作为全德之名的仁，是人生的一种精神境界；对于它的讨论，是哲学范围之内的事。”[1]（3）冯友兰这一观点，事实上是继承和发展了宋明以来在这一问题上的传统观点。“二程”（程颢、程颐）就曾指出：“仁义礼智信，于性上要言此五事，须要分别出。若仁则固一，一所以为仁。”[2]（168）朱熹则作了更加清楚的区分和解释：“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请试详之。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3]（3279）朱熹认为，天地的根本德性在于“生”，即滋养万物、维持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环。这种“生”的德在人道上表现为仁德，所以仁德是源自天地的根本之德，具有本体上的地位，它不仅在地位上高于和逻辑上先于礼、义、智等其他美德，同时也蕴含着这些美德。因此，作为全德之名的仁与智形成了“体用关系”，仁是智的本源，智是仁的发用。

然而，在《论语》中，当孔子将仁和智进行比较时，他并不是在“全德之仁”这一意义上来讨论仁智关系的，而是将“仁”作为与“智”“勇”等相对应的具体美德来讨论的。

2.仁智比较视域中的“智”

在《论语》中，“智”与“知”通常交替使用，并且“智”经常通过“知”来解释。然而，“知”的含义更为广泛，有时被作为名词使用，有时被作为动词使用。在被作为名词使用时，如“知者”或“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指的是道德智慧或具有道德智慧的人。在被作为动词使用时，“知”是知道的意思。知道什么？正如李景林所说：“《论语》中所言‘知’，大致有两种含义：一是指经验知识，一是指通过教养所达成的智慧。”[4]（30）如“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5]（109）“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5]（24），这些论述中的“知”指的就是经验知识。孔子经常提及的经验知识的类型很多，包括音乐、礼仪、射箭、耕种等方面的知识。

然而，孔子并不认为掌握这些知识的人就是智者。例如，当樊迟向孔子请教农耕知识时，孔子坦言：“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5]（194）孔子承认自己在农耕与园艺方面的知识不如农夫，但他并未因此将这些农夫视为智者。因为孔子认为他们拥有的经验性知识并不是真正的智慧。同时，孔子也反对将人培养成为仅仅拥有某一方面经验知识的人。他说：“君子不器。”[5]（24）正如朱熹解释：“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6]（107）孔子希望人们不要拘泥于追求才艺，不要局限于仅仅拥有某一方面的专业知识，而应该将人培养成为具有健全人格的人。这就是“知”的第一层含义，即知道与道德无关的经验性知识。

“知”的第二层含义是作为一种道德智慧的“智”。它主要指的是一个人在处理人事方面的智慧。例如，孔子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5]（13）认识自己和理解他人就是一个人拥有智慧的重要表现。此外，他还在《为政》中指出：“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5]（23）通过观察他人的行为、动机和习惯去评价和判断一个人的道德品质，这是智慧的重要体现。孔子赞叹的那些智者，如尧、舜、文王、周公等圣人，都是具备这样卓越的道德智慧的典型代表。所以正如朱海林所说：“在孔子给智所下的定义中，不管是‘知人’还是实事求是的态度，都是指人事方面的智慧、态度或品质。”[7]（86）孔子希望弟子们拥有这样的智慧，他也是在这一层意义上进行仁智的比较的。

当然需要注意的是，智者不一定拥有经验知识，但却与是否拥有关于天道或天命的知识密切相关。正如姚新中所言：“知与智的最终目标是把握终极的存在或法则，即‘天’、‘命’和‘道’。天道并非外在于人的存在本身，它存在于人与自然（自然意义上的与思辨意义上的）的交感之中，存在于个体与天的会通之中。如此，解开了宇宙的秘密就等同于揭示了人生的意义。”[8]（6-7）智正是产生于这种关于天道或天命的知识。一个人如果能够突破自身的局限，认识和把握这种天道的知识，那自然也会拥有人事方面的智慧；一个人如果在具体情景中能够见微知著、预知未来，作出合理的选择，采取明智的行动，那么他就是智者。

因此，在我们明确区分了“知”作为经验知识与道德智慧的两层含义之后，那么就能明白孔子讨论的仁智关系，并非指的是作为具体美德的仁与经验知识的关系，而指的是作为具体美德的“仁”与“道德智慧”之间的关系，即仁德与智德的关系。

二、仁与智的区别

在《论语》中，无论是作为美德的仁，还是作为美德的智，它们都只涉及人的美德。例如，“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5]（188）作为美德的仁，它爱的对象和范围主要是人；作为美德的智，它强调的不是对非人类事物的认知，而是对人和人的行为的善恶的认知和把握。尽管它们都是关涉人的美德，但仁与智还是具有显著的区别。这一区别我们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1.情感美德与理性美德

在《论语》中，仁和智最基本的不同是，仁主要是涉及情感的美德，而智主要是涉及理性的美德。

孔子以“爱人”定义仁，提出了“仁者爱人”的核心主张。而“爱人”是一种内在的道德情感。若行为虽然符合仁的外在标准，但缺乏内在情感支撑，便不能被称为真正的仁。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5]（35）在孔子看来，行为仅仅符合礼的要求，而没有爱人的情感，这样的行礼是没有意义的。又如孔子谴责乡愿，称其为“德之贼”，是因为他们缺乏真正的仁心。再如孔子批评学生宰予抱怨三年之丧太久时，认为我们对父母的思念和感恩是一种自然的情感。

历代的经典解释基本认为，孔子的“仁”表达的是对他者的一种道德情感，而非理性态度。孟子以恻隐之心解释仁，认为仁德是人都具有的天生的同情心。朱熹也说：“仁者，心之德。心不违仁者，无私欲而有其德也。”[6]（147）他认为仁是与动机、情感相关的心灵之德，提出仁是“天地生物之心”的解释。王阳明认为仁就是人人都有的良知，就是“天理自然明觉发现处”，是有一颗“真诚恻怛”之心。又如蒙培元指出：“通过楚简和孟子直到宋明儒的解释，我们重新发现孔子仁学的普遍性的可能意义，其中最重要的是，仁是人所具有的内在德性，其根本内容则是‘爱’。”[9]（16）综上所述，孔子将仁视为一种源自心灵的爱人的情感美德。但需要解释的是，我们并非认为仁就完全排斥了理性。恰恰相反，在下节的论述中，我们会看到仁德的培养、实践都离不开理性的参与和辅助。然而，从仁的本质来看，它主要是一种道德情感。

与仁不同，孔子认为，智是一种理性美德。智者是能够判断是非善恶的人，是具有道德理性的人。在《论语》中，樊迟问孔子何为智，孔子答曰：“知人。”[5]（188）樊迟不解，孔子又进一步解释“知人”就是“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5]（188）。孔子主张，通过推举正直之人领导有缺陷的人，使其改正错误。子夏引用圣王的例子进一步解释了孔子的这一观点：“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5]（188）舜与汤选拔皋陶和伊尹等正直之人，从而使不仁者远离或改变，因此他们被视为智者。可见，智者不仅是具备识别善恶、贤愚能力的人，并且还能选拔和任用贤德之人以促进国家实现善治。

孔子多次用“不惑”描述智者，也强调智者的理性特质。例如，他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5]（141）朱熹解释说：“明足以烛理，故不惑；”[6]（189）钱穆解释说：“知者明道达义，故能不为事物所惑。”[10]（198）两种解释均认为，智者因明白通达事物的道理，所以不惑。孔子所认为的“理”主要是人事之理，智者清楚地知道在什么情景下该做什么，不会因为外界环境的变化、利益的诱惑而困惑。而智者之所以能够“明理”，是因为其具备独立判断与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使其不易受外界诱惑影响。孔子说：“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5]（243）子贡问：“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再问：“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5]（204）所以，在孔子看来，智者不会人云亦云，而是能够通过理性的思考，作出正确的道德选择。

2.道德变通与道德坚守

在孔子看来，仁与智第二个显著区别是：智更强调在选择和行动上的灵活变通，在具体情景中作出适宜的选择；仁则与意志密切相关，更多地强调在意志上的坚守，执善守善。

这一区别可以在孔子对仁者与智者生动形象的描述中清晰看到。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5]（91）孔子在这里不是要用山和水表达仁者和智者对山水的偏好，而是要用山水形象的比喻来说明仁者和智者的特点。朱熹解释说：“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6]（152）水是灵动的、通达而无滞，智者因为通达人事的道理，所以也像水一样，在任何情景中都能够游刃有余，作出最合理的选择和行动；和水不同，山是稳定不移的，仁者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坚守仁道，安于仁道而不迁，有类似于山的这种特性。孔子在这里对仁智区别的生动描述并不是随心所欲地提及，智与仁的这种特性始终贯穿于其整个思想之中。

孔子认为，一个人能否成为仁者，与外在的因素关系不大。从根本上取决于他意志上的努力和坚守。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5]（110）只要一个人愿意成为仁者并能够持之以恒地坚守仁道，那么他就一定可以成为仁者。他又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5]（139）他相信君子在行仁时能够坚定不移。他进一步指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5]（237）曾子也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5]（119）一个真正的仁者，为了实现仁道，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义无反顾。孔子认为，这样的人是存在的，他高度赞扬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精神，强调不能屈服于外在的压力而随便改变志向、放弃自己的人格与信念，即使失去地位甚至生命，也要保持高风亮节，坚守仁道。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孔子看来，仁者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能够执善而守善。

不仅如此，一个人在仁的境界能够持续多久，也取决于其在意志上坚守和努力的程度。孔子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5]（84）孔子赞扬颜回，是因为颜回能够比其他弟子在仁的境界上维持得更长久，在追求仁道上意志更坚定。孔子以山比喻仁，正契合仁的稳定性与持久性特征。

与仁者相比，智者并非需要意志的持续坚守，更侧重于灵活应变，就像水一样灵活通达。孔子说：“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5]（73）孔子称赞宁武子为智者，是因为他能够变通，能审时度势。孔子又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5]（121）根据当时天下的政治形势，作出明智的进退选择，这就是智者。孔子在与阳货的交往中，充分展现了智者的灵活变通。阳货想见孔子，送给孔子一豕。孔子因为阳货专权，不愿与其为伍，便趁阳货外出时往他家拜谢，体现了对礼的灵活运用。

3.知识积累与道德实践

孔子认为仁和智的第三个区别是：智德的养成主要依赖于知识的学习与积累，而仁德的养成则更强调道德实践。《中庸》中提道：“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11]（29）这段话清晰地说明了智与仁在美德养成上的差异：智德重“好学”，而仁德贵“力行”。这一差异可以从以下论述中得到印证。

孔子认为，智德的养成主要依赖于对外部知识的学习。孔子在当时被认为是一位智者。子贡曾这样评价孔子：“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12]（67）孔子为什么能够成为智者或圣人？孔子在对自己的反思中讲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5]（106）孔子承认自己并非天生的智者，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的成就，全依赖后天的努力学习。他在总结自己的成长过程时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5]（17）孔子自信地认为他在好学方面超过了普通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5]（77）即使在年老时，他依然孜孜不倦地研究《周易》。孔子说：“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5]（105）他痴迷于学习，沉醉于其中，享受学习的快乐。他把对知识的追求看得如同生命一样重要。他广泛地学习射箭、驾车、音乐、周礼、伦理道德等各类知识，他对知识抱着如饥似渴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这是他能成为智者的主要原因。

成为智者除了需要广泛的学习外，还要对所学习的知识进行系统性的反思。他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5]（25）他强调要对学到的知识进行理性的思考，并联系自身实际进行自我反省，以达到对知识的融会贯通和灵活运用。在成为智者的道路上，孔子始终保持一种求真的态度。他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5]（26）始终保持一种求真的态度是成为智者不可或缺的优秀品质。

与智者不同，一个人能否成为仁者，与他拥有多少知识并没有必然关系。正如王阳明所认为的，一个没读过任何圣贤书的人一样可以成为圣人。

仁者的培养关键在于道德实践。“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5]（7）仁德的学习是在侍奉父母、与朋友交往等活动中进行的，通过实践才能养成仁德。在仁德的培养上，孔子一直强调行动优先于言说，行动比言说更为重要。他说：“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5]（58）当子贡问君子是什么样的人时，孔子回答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5]（24）在孔子看来，学习知识虽然有助于仁德的培养，但仁德的培养从根本上取决于行动。因为行动是对道德信念的实际检验。一个人的言辞可能是虚伪的，但行动能反映出其真实的道德品质。

此外，孔子还强调仁德的培养离不开自我反思。他说：“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5]（56）又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5]（106）他还主张对自己的观念和言行进行多维度地深入反思：“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5]（256）在孔子看来，自我反思是道德修养的重要方法，是不断提升道德境界的重要途径。一个人通过不断地在实践中自我反思才可以逐步接近仁的理想状态，成为仁者。

三、仁与智的联系

孔子认为，尽管仁与智有其显著的区别，但二者并非彼此割裂，而是相互影响、相辅相成。具体而言，二者的关系表现为如下两个方面：

1.仁在实践上依赖于智

仁是孔子美德体系的核心，但这并不意味着智只是附属于仁。孔子高度重视智的作用，认为智是实现仁德的重要手段和途径。

其一，知识的学习有利于仁德的养成。“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5]（289）朱熹解释说：“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耳，未及乎力行而为仁也。然从事于此，则心不外驰，而所存自熟，故曰仁在其中矣。”[6]（289）这一解释指出，学问思辨是获得智德的主要方式，但若要获得仁德，还须力行。然而从事这些学问思辨的工作有利于仁德的养成，因此说仁已经在其中了。此外，在孔子看来，仁德的培养还依赖于亲近良师益友，远离不良环境的影响，依赖于对礼的灵活践行，依赖于对古圣先贤的道德经验的广泛学习，这些知识都需要学习和反思，这都属于智的范畴。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仁者离不开智的辅助。

其二，拥有智德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践行仁道。在孔子看来，拥有智慧的人是能够区分是非善恶的人。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5]（50）仁者喜欢人和厌恶人的前提是能够区分善人与恶人，这依赖于道德智慧。拥有智德可以帮助人们在合适的情景下作出真正符合仁的行为。例如，人们谴责管仲的背叛，但孔子却认为管仲九合诸侯，避免了战乱，他的行为是符合仁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只有仁德而没有智德，仁的意愿就不可能得到很好的实现，甚至可能会出现好心办坏事的情况。例如，孔子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5]（267）一个仁者不好学，就会愚蠢地行仁。判断一个人是否是仁者也要依赖智慧。孔子说：“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5]（52）通过分析一个人的过错就知道一个人是不是仁者，所以对仁的认知和判断依赖于智德。正如杨国荣所说：“在孔子那里，仁作为人道原则，并不单纯地以外在的亲缘关系为出发点，也非仅仅以心里情感因素为其内在的根据，同时又蕴含着‘知’的规定。如果缺乏‘知’这一前提，则仁道的原则也就无从实现：‘未知，焉得仁？’知本质上属于理性的品格，以知为仁的条件，便意味着将仁道原则与理性原则联系起来。”[13]（67-68）所以在成仁的道路上，如果离开智德的辅助和保障，即便是有再纯粹的仁心，也依然可能会背道而驰，仁之事不能很好地实现。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就将“智”视为拥有“仁德”的必要条件。无论是在孔子看来，还是就常识而言，我们都不能说一个好心办坏事的人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智只能在结果上影响仁的实现，但不是构成仁的本质要素。

2.智在逻辑上蕴含着仁

如上节所言，智德在孔子那里，不同于现代意义上的智力。他讲的智是一种道德智慧，是一种能够辨别是非对错进而作出合理选择和行动的智慧和能力。一个真正的智者必然是选择和依照仁道而行的人。

首先，如上所述，孔子以“知人”来定义智，而“知人”本身就包含了对仁道的选择和追求。“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则是对智在政治层面的具体要求，它意味着，智者不仅要能够识别贤能，更要能够积极地推荐他们，让正直的人位居高位，从而让不正直的人受其影响，变得正直。在这一过程中，仁道的选择显得尤为关键，因为只有秉持仁爱之心，才能真正做到举贤使能。而且孔子试图依靠榜样的力量让道德高尚的君子影响民众，“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5]（186）。改善社会风气，最终实现仁道，这就是真正的智者。所以，智者也致力于仁道的实现，和仁者一样也具有实现仁道的理想。

其次，在孔子看来，一个智者必然是一个积极推行仁道的人。樊迟问孔子何谓智，孔子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5]（90）朱熹解释说：“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6]（152）一个统治者是不是智者，取决于他是否专心致力于造福人民，勤勉地履行仁道之事，而不是痴迷于鬼神之事。因为在孔子看来，“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5]（246），而鬼神之祸福完全依赖于统治者是否顺从民意，所以，如果统治者尽心尽力施仁政于民，自然会得到鬼神的庇佑，这才是一个智者的所为。可见，行仁道之事是一个智者的内在要求。孔子也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5]（245）统治者虽然有治理国家的智慧，但是如果他不能够以仁心对待百姓、坚守仁道，最终将失去整个国家。

最后，一个智者必然包含着对仁道的选择和坚守。孔子说：“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5]（50）无论是将“里”解释为“邑”还是“居义”，这段话都强调，一个智者，应该选择与仁者为伍或依仁道而行。一个人如果不选择与仁者为伍，或者不选择依仁道而行，就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智者。同样，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孔子告诫人们，一个人应该积极地去选择和那些有道德的人亲近，与有德之人为友，向有德之人学习，这才是一个智者之所为。

四、仁与智的统一

仁与智是构成孔子理想人格的核心美德，仁体现了人的本质，而智则代表了人的认知与理性能力。如上文，子贡曾赞美孔子：“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12]（67）这一评价精准地捕捉到了孔子理想人格的双重特质：既要具备深厚的仁爱之心，又要拥有卓越的处世智慧。仁是为人的根基，体现了对他人的关爱与尊重，同时也反映了自我的价值追求；而智则帮助人们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作出明智的正确的道德决策，二者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个人如果只有智德而缺乏仁德，那么他的智慧可能会变得冷漠和功利，就像“乡愿”那样，失去了人性的温度。反之，如果一个人只有仁德而缺乏智德，那么他的仁爱可能会变得盲目和无知，以致人云亦云，无法正确区分是非对错和有效应对现实世界的挑战。因此，孔子的理想人格是仁智并重的。

如何进一步深入理解这种“仁智统一”的本质？邵显侠清晰地指出：“孔子以‘仁’为核心的理想人格学说中的最本质的东西，是‘爱人’与‘知人’的统一，人道原则与理性原则的一致的思想。这一思想的进一步展开，又包含着道德理想与人的知识水平、智慧力量的相互依存与统一，同时还包含着道德信念与情感、意志的统一。”[14]（19）在这种统一的理想人格中，仁和智所扮演的角色和发挥的功能是不同的。徐复观在解释孔子思想时指出：“仁是向内的沉潜……智是向外的知解……仁向内以显露道德主体，智向外以成就知识才能。仁虽为孔学的骨干，但孔子对于智，实已付与以一个与仁相平行的地位，以成就其‘内外兼管’，‘体用该备’的文化建构。”[15]（17）因此，仁与智二者缺一不可。

徐复观的阐释深刻地揭示了仁与智在孔子思想中的不同功能及其互补性。仁德帮助人们建立道德主体，培养内心的善良与同情心；而智慧则引导人们探索外部世界，积累知识与才能。通过智慧的引导，人们的仁爱之心能够更加精准地投向需要帮助的人；而通过仁爱的滋养，人们在拥有智慧的同时也能更加富有同情心和人文关怀。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孔子的理想人格。孔子的这一理想人格，不仅塑造了中华民族崇德重智的文化传统，也为后世人们的道德修养提供了重要的指导原则，对当代的人才培养和人才选拔也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冯友兰.对于孔子所讲的仁的进一步理解和体会[J].孔子研究，1989（3）.

[2]程颢，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朱熹.朱子全书：第23册[M].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4]李景林.孔子知论之精义[J].孔子研究，1995（4）.

[5]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6]朱熹.论语集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

[7]朱海林.先秦儒家智德观及其现代启示[J].华北电力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

[8]姚新中.智者乐水：早期儒家传统中的智慧观[J].齐鲁学刊，2004（2）

[9]蒙培元.中国哲学的诠释问题：以仁为中心[J].人文杂志，2005（4）.

[10]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9.

[11]朱熹.四书集注[M].王浩，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