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孩子背《出师表》

前一阵子，一个朋友向我求教，如何让孩子学好文言文。我告诉她：古文和英文有点像，你背再多的语法都没用，重要的是语感。而语感的磨炼，只能来自大量阅读和背诵。

我放下电话，也变得焦虑起来。虽然距离儿子马小烦小升初还早，可得未雨绸缪呀。琢磨了一番，我决定让他背诵《出师表》。

于是我每天临睡之前，陪马小烦在床边背一段《出师表》，不贪多，就一两句。第一天背“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第二天背“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他一边背，我一边给他讲解，从字、词到历史背景：你知道“先帝”是谁吗？就是刘备。刘禅你还记得吧？被赵云在长坂坡救出来的那个小娃娃，刘备死后，他当了皇帝，所以刘备就叫作先帝啦。不过这个词不光用来形容刘备，只要是上一代死了的皇帝，都可以叫先帝……不不，你不能叫爸爸先帝。

你知道益州在哪里吗？就是现在的四川，出熊猫的地方，三国时候的蜀国就在那里……

出乎意料的是，马小烦居然兴致很足，而且坚持了下来。

背着背着，我惊讶地发现，因为要逐字逐句讲解，连我对《出师表》也有了新的感悟。

为了方便孩子背诵，我会对长句子进行拆解。比如，“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这一句，我拆出几组对仗：“侍卫之臣”对“忠志之士”，“不懈”对“忘身”，“内”对“外”。孩子背对仗效率很高，背完在前面加一个“然”，中间加俩“于”，后面加一个“者”，就背得了。

还有一个难度更高的句子：“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我是这么拆的：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通过拆解，主干变成了四字一句，节奏分明。

中文的性质决定了，四字与六字交替出现能呈现出一种近于音乐的美妙韵律，再加上内容上的对仗，即所谓“骈四俪六”。这种文体非常优美，也铿锵上口。

不过骈俪体适合抒情，不适合说事。你要说明白一件事，还得先满世界给它凑对仗去，凑来凑去，句子工了，正经事却偏了。

但我发现，诸葛亮的文章却很有技巧。需要抒情时，他能立刻来一大段华丽骈文，比如，“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但一旦涉及具体的事情，他又能立刻收回文笔，改回朴实明白。这种朴实是用骈文巧妙地改装过的，且不露痕迹。

还是举刚才的例子：“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诸葛亮在说事理时，会有意无意处理成四字或六字一组，再拼装到一起，形成一个貌似朴实的长句。他的高明在于，句虽有节奏，内容却不刻意追求对仗。这样一来，既不影响表达，又保留骈文的声律调谐。文章读起来朗朗上口，却不会流于华丽浮夸。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请战表决心，诸葛亮把北伐的必要性、客观条件、主观因素说得清清楚楚。

搞明白诸葛亮的文风特点，再来背诵《出师表》就轻松多了。

昨晚我问马小烦：“我们快背完喽，你觉得诸葛亮这个人忠心吗？”马小烦的回答出乎我意料：“我觉得诸葛亮像爸爸你。”

“是因为智慧？相貌？还是两者兼有？”我很高兴。

“《出师表》里有好多诚宜啊、宜啊、不宜啊——这不就是，你应该做什么和你不应该做什么吗？你每次送我上学，在车上也是这么讲话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如醍醐灌顶。《出师表》号称“千载一表”，但严格来说，它是最不像表的一份奏表。表是什么？是臣给君写的报告，姿态自下而上。而《出师表》里诸葛亮对刘禅的种种规劝，完全不像是一位臣子劝皇帝，简直像是在宣读小学生行为规范守则。所以一直有人说，诸葛亮霸道，居高临下对刘禅指手画脚。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要是换了曹操上出师表，只需说一句“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就够了——皇上，这都是我的人，你别多问哈，好好任用就行。

而诸葛亮是怎么说的？他推荐完这些人之后，不放心地补了八个字：“宫中之事，悉以咨之。”

按说这八个字已经把核心意思说透了，可诸葛亮还没完，他生怕刘禅看不明白，赶紧又添了几句。“宫中之事”后面，接一句“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后面，补一句“然后施行”。最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这哪里是霸道，分明是絮叨啊！我送马小烦上学，一路上就是这么絮叨：“你上厕所记得跟老师主动说，别害怕。厕所知道在哪儿吗？尿完得洗手啊……”是不是跟《出师表》的画风有点相似？

《出师表》里诸葛亮对刘禅体现出的感情，绝非单纯的君上臣下。在我看来，那是一种接近于父母对子女的关切。距离我第一次读《出师表》已经过去几十年，直到有了孩子，才体会到这种情绪。

（摘自作者微信公众号，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