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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切风平浪静

2024-12-19刘同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4年12期

【内容简介】

从十八岁离开家乡到如今在外生活二十几年,逐渐感受到,并不是活得越久,日子就会越顺遂。

十八岁前你在准备高考,大学毕业前你在准备找工作,毕业了你要了解工作和职业的区别,给自己设计长期路线,那点工资要填补人生大大小小的漏洞,从不敢挥霍。后来有了一点点积蓄,别人说要存一些以防万一,要拿出一些搞点理财,其实你什么都不懂,就一直跟在别人的意见里追啊追赶啊赶,你也不知道自己在赶什么。

曾经“越努力,越幸运”,现在“越努力,越疲乏”。

人的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堆积如山,早已分不清哪些是年岁带来的珍宝,哪些又是环境制造的垃圾。

“疾风骤雨”“晴雨交加”“飓风过境”到“雨过天晴”“清风徐来”“月明星稀”,六章三十篇故事里,有跌落时刻,也有自救办法,自风暴起,至平静止。

或许你也和书中人一样,自我认知出现危机,不过,一个善意的举动、一项坚持的爱好、一场捍卫原则的争论、一次好奇心驱动的尝试,也会让你从每一天的具体生活里汲取了信念,好好活下去。

逐渐的,你开始知道,人生的幸福不是和别人比较,而是活在自己可控的生活里。

人生很轻,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小事,似乎吹一口气就能被打回原形。

而人生很新,这些每天重复发生的小事,恰恰是我们拼尽全力才能拥有的宁静。

每个逃离的人身后,都有一双手的支撑

每个离开家乡的人都由两个自己组成。在他们离开家乡的那一天,便把过去的自己留下了。曾有朋友对我说:“真羡慕你,离开家那么久,父母也没有给你压力,任你在外面看世界。”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愣住了——我似乎从未站在父母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因为自己足够坚定,足够坚忍,才能在大城市生存下来的吗?我也没有想过,如果父母不在背后支持我,我是否能这么多年心安理得地待在大城市。

我30岁之前那些年,当一起北漂的伙伴陆续选择回家乡时,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到底要不要坚持下去。父母从未对我提过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催促。他们不问我究竟能挣到多少钱,也没问过我未来的计划,他们问我最多的就是:“还行吧?”我说:“还行。”他们就说:“还行就行。”

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支持我远行的准备。大学毕业时,很多同学选择回家乡,我对我妈说:“我不想回郴州工作了,想留在长沙。”她说:“你喜欢就好,反正长沙离家也不远。”又过了一年,我跟她说:“我打算去北京工作,北京很远,有可能我们一年只能见一两次面了。”她还是对我说:“你喜欢就好,你回不来湖南,我们就去北京看你。”

事实上,他们从未提出来北京看我,他们知道我和几个朋友挤在一间小房子里,知道我买了一张二手的床垫睡在地上,知道我每天的生活只有两点一线——公司和家里,也知道我每天都会加很长时间的班,他们对我唯一的交代就是:注意身体。

边回忆边想,哪位父母不希望能与孩子生活在一起呢?当时逃离家乡只觉得和父母共同生活18年太压抑,却不曾想到,一旦大学毕业选择了漂泊他乡,这辈子与父母相见的次数就开始所剩无几了。我曾以为自己选择北漂是一场胜利的人生逃亡,后来才意识到,这是肩膀上与父母见一次便多落一层的霜。

我曾以为自己对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快速坚定,富有主见。可顶着风往前走,光有主见是不够的,还需要背后有足够有力的手推着我往前。那双手来自我妈。因为从小成长在医院里,周遭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学医,不然我爸那些医书、那些积累无人继承。更何况,同龄人多数都找到了各自的专长,只有我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只是凭着高三的最后一腔热血和好运考了一个不错的分数。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我很清楚自己讨厌与医院有关的一切。半夜家里响起急诊电话铃声,手术台的无影灯能照出一切胆怯,闭上眼,我的世界至今都弥漫着84消毒液的味道。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半夜惊醒,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在家,于是跑去住院部找爸妈,路上经过有病人家属低声哭泣的太平间,我用力推开住院部的双扇门,看到走廊两边躺满了因为瓦斯爆炸而重度烧伤的矿工,所有医生、护士都全副武装,只露出双眼在为伤者抹烧伤膏。我在惊恐中一步一步往前挪,终于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便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一声不吭。我妈看我一眼,瞬间就哭了。

我妈是个矛盾的人。她不敢杀任何家禽,却对医院的急救轻车熟路。她有时顺从我爸,有时又固执己见。比如,明知道我爸反对我学除医学以外的任何学科,却带我在最后一天坐火车赶上了中文系的报名。学费不菲,她从贴身的衣物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现金,说:“火车上小偷多得很,你千万小心。”报完名,我长舒一口气,问她:“我爸那边怎么办?”她说:“没事,我去说。”

后来我在北京工作了两年,她问:“如果你不打算回来,我想干脆给你交个首付买个小房子,你自己还月供,这样你也能稍微有点安全感。”我爸不同意,觉得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我,他们就没法安心养老了。但我妈又背着他把钱都给我交了首付。我问她:“我爸那边怎么办?”她还是说:“没事,我去说。”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写:“28岁那年,我硬着头皮跟我妈聊了自己对未来人生所有的规划,这种决定对传统的父母来说一定是最忤逆的。但我妈花了半小时消化完我的想法,依然对我说,你好,我们就好,你爸那边我去说。”

小时候,她带着我回位于江西大吉山钨矿的外公外婆家。乘绿皮火车需要两天一夜,如果外公没有及时收到我们发去的电报,没有人半夜来镇上接我们,我妈只能凌晨在街头随便找一家小旅馆过夜。因为害怕半夜有人撬门而入,她把我哄睡之后,自己背靠着门睡了一整夜。平时看起来最柔弱的她,却是家里最敢拿主意、最敢给大家兜底的人。

我爸工作很忙,我和他的关系在长大中逐渐疏离。中学的我从未给他争过气,高考后我选择了他不允许学的中文,我们的父子关系降到了冰点。我曾对我爸说:“如果你不让我读中文系,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这句话说起来是那么轻而易举。我没有做过父亲,不知道做父亲要经过怎样的磨砺,也记不清楚父亲对小时候的我投入过多少凝视,我所有的怒气只缘于他想控制我的生活。此后我和我爸长达两年零交流,大学放假回家,即使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也谁都不说话。

我当着全家人的面拒绝了他的建议,一意孤行选择了另一条路时,他父亲的形象就被一个18岁的孩子砸得粉碎。30岁那年,我参加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突然请出了我爸。起因是主持人问了我爸一个问题:“你觉得当初逼儿子学医是不是一个错误?你觉得自己被误解了吗?委屈吗?”

这个问题让我爸突然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扑簌直落。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我爸哭。我妈一边拍着爸爸的肩膀安慰他,一边解释,其实我爸想让我学医的出发点很简单,因为那时我各方面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他觉得只要我学医,无论我干得好不好,他都能保护我。但如果我选择读别的专业,去往异乡,万一受了挫败,被人欺负,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保护我。他所有的出发点都来自——他该怎么保护我。而我的出发点都来自——为什么他要管控我的人生。

我妈接着说,我刚到北京头两年,半夜会因为空气过于干燥而流鼻血,总是凌晨打电话给我爸问如何止血最有效。告诉我方法后,我爸挂了电话就立刻穿上衣服去医院帮我抓药熬药。我也想起来,每次第二天醒来,总会收到爸爸给我发的一条信息:“中药给你熬好了,刚寄出去了,真空包装,每天一袋,开水温热睡前喝,连喝两周,看看效果。”我妈说那是我爸觉得他还能帮助我的唯一方式。

之后,我把这一段故事写在了散文集《你的孤独,虽败犹荣》中,然后把书寄给了他。我不知道他看了没,也从来没问过他的感受。但我心里想的是:看!说了不要担心我学中文找不到工作!我还能把你的故事写进书里,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为了你,我想拥抱所有人

打了一辆出租车,我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司机师傅已经站在车旁边微笑着等我了。那种微笑有点使劲,很显然是想让乘客感受到他的热情。

师傅看见我提了一个大箱子,立刻要帮我抬进后备箱,我说:“不用,谢谢,我可以。”刚上车,司机师傅又问我:“要不要喝水?我的车上有水。”我说:“不用不用,谢谢,我刚喝完下楼。”

我很诧异,偷偷看了一下软件,我打的就是出租车啊,并不是专车。在我的印象里,只有专车才会提供搬运行李和送矿泉水的服务。

这边想着,司机又问我:“空调温度合适吗?有想要放的音乐,可以自己放。”这下我忍不住了,就问他:“师傅,问您个问题,不要觉得冒犯啊,就是您这车是辆出租车,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服务?我很少见到出租车司机提供这么热情的服务,有,但很少。”

司机师傅壮壮的,一直面带笑容,听完我这个问题,他略带青涩的笑脸突然就变得成熟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喜悦绽放在脸上,好像在说:“啊,我的热情被你发现了,我好开心啊,你还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很想立刻就告诉你啊。”

然后师傅说了一个我觉得应该被写成文章的故事。

他说:“我女儿在上幼儿园,突然有一天我觉得她特别乖,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后来她才偷偷地告诉我,她的老师说让孩子们偷偷帮家长做好事,在心里收集家里人说的一百个谢谢。

“我每次说完谢谢,她都很开心,然后我就和她约好了,我出车的时候也要去收集一百个谢谢。然后果然,你已经跟我说了快十个谢谢了。”

他的坦然和真诚就像一支箭,直直扎中了我。

他说:“你还别说,真挺好的,以前我出车觉得特别累,现在做的事虽多了,但心情好了很多。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对他说:“您真是一个很好的爸爸啊,用实际行动来表达对女儿最踏实的爱。”他嘿嘿一笑:“我觉得是她改变了我。”

下了车,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觉得他并不只是做了一个好爸爸,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敢为了某个人,打开内心,拥抱所有,尝试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

你去拥抱,自然会收获温暖。

乐呵呵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比想象中更难。

(周佳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等一切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