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画
2024-12-18唐风
进入腊月,年集相当热闹。
集市的一处墙壁上挂着一幅虎画,卖画的是位老先生。画虽说不上笔墨工整,价格却相当便宜,只要三块钱,近乎一张白纸的价钱。虎有镇宅辟邪之说,我观望许久,决意买下这幅虎画。突然,背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胳膊:“何必买下一幅病猫!”
我回头一看,哟,孟虎。
孟虎的话让卖虎画的老先生不太乐意了,老先生走近孟虎,目光咄咄逼人:“鄙人学识浅陋,字画不周,望先生指点一二。”
孟虎不理不睬,领着我径直去了僻静处。
孟虎其人,我了如指掌。
孟虎是跑业余剧团的,生旦净末丑,孟虎饰演净角,扮演曹操、严嵩之类的奸相。“破四旧、立四新”,帝王将相被赶下舞台,孟虎便无戏可演了。孟虎是闲不住的人。说是闲不住,其实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孟虎帮布景师傅搬运道具、安装布景,闲暇时也跟着布景师傅学几笔工笔画,时间久了,剧团的人都称呼孟虎为孟画师。后来,草台班子解散了。我在县文联工作,按孟虎的话说,我们是同吃文化饭的,所以,孟虎见到我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孟虎迈着近似于舞台上的八字方步,参加集体劳动放不下架子,便整天窝在家里绘画。孟虎尤其擅长画虎,有时也画伟人的肖像。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孟虎画伟人的肖像总有些四不像,县革委会曾给他送去一纸通知:“倘若再临摹伟人像,公安局即刻拘留。”
僻静处,孟虎的目光沉得像石头:“既然想讨得一幅虎虎生威的虎画,焉何有眼不识泰山?”
我猛然想起孟虎曾自诩为画虎的一代虎王,便讨好般对他报以微笑。孟虎安排我买来书画用的宣纸,为我作画。
早饭后,孟虎迈着八字方步来到我家。往日,孟虎一脸络腮胡,头发凌乱,今天却修剪得出奇地整洁。妻子盯着孟虎左看右看,孟虎说道:“画虎,须洗心革面。”
孟虎落座,吩咐我取些水过来溶化色料、洗刷画笔,我忙前忙后,一时间成了孟虎的御用书童。我端过一杯水来,孟虎用指甲很长的手指测试水温,突然,他的长指甲兜起一滴水,一动弹,水弹到了我的脸上。我听到他问我:“你是要一幅虎虎生威的虎画,还是要一幅病猫一般的虎画呢?”
文化人说话爱拐弯抹角。我没听懂。
孟虎解释:“既然画虎,溶墨得用温水。试想,冷水泼墨,怎能有虎啸龙吟之势呢?”
我突然明白,孟虎的意思是溶化色料的水温低了。
孟虎打开画具,又问:“虎画,你们是喜欢上山之虎还是下山之虎呢?”
我不置可否。妻子心直口快:“笼屉里抓馒头,捡熟的来吧!”孟虎面孔微寒:“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画虎,我已是胸有成竹,呼之欲出,怎有熟与不熟之说呢?”
妻子噤若寒蝉。
“上山虎呢,有着气吞山河的气势;下山虎呢,有着唯我独尊的精神,二者各有千秋。”孟虎信口吟诵两句诗来,“百尺瀑布喧震谷,一声长啸势惊天!”
孟虎调制过色料便有些精神不振,坐在太师椅上打盹儿,一上午还没见他下笔,饭点就到了。几杯老酒落肚,孟虎的话也多起来了,反复说自己画虎好似探囊取物,这些年算是把虎画琢磨透了……
我劝孟虎喝点儿水压压酒劲儿,孟虎顽皮一笑:“酒水、酒水,有酒便有了水,何必多此一举去喝水呢?”
吃过饭,孟虎微醺,抓起我的手腕,问:“几时几刻了?”看过表,孟虎叹了一声:“午时已过,画虎有些不宜了。”
画虎还要看时间?我甚是迷茫。孟虎打着呵欠说道:“太阳偏离正午,画出的虎难免有暮气。”
言罢,孟虎打着饱嗝儿走了。
妻子收拾孟虎酒后的残汤剩饭,撇着嘴说:“我算是碰见高人了。”
次日,孟虎省略了许多高谈阔论,直奔主题,举笔画虎。孟虎画了嶙峋怪石、百尺瀑布、虬枝如爪的松柏……画完,孟虎痴呆呆地站着,画纸上已没有虎的立足之地了。虎画,没有虎怎能称其为虎画呢?孟虎慨叹不迭:“大意失荆州啊!”
孟虎的虎画完成于第三天的巳时。青天白日,正是虎啸惊天之时,不过,孟虎的虎画却是败笔。妻子黑眼珠剜着孟虎:“有句话,我不知该讲不该讲。”
“但讲无妨。”孟虎吸溜着嘴。
妻子的话像刀子:“嘴长了,尾巴短了,怎么看这只虎都像头驴!”孟虎有点儿自我认输:“确实有点儿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孟虎搓着手掌心,无计可施。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虎是灵性之物,嘈杂不得,我回去慢慢画吧。”
一连数日,我不敢催取虎画,唯恐挫伤了孟虎画虎的锐气。大年三十那天,我不得不去取画。走近孟虎的院落,我一连喊了数声,不见孟虎回应,却见孟母慌慌张张地从西厢房里跑了出来,没有等我问话,孟母开了腔:“是来取虎画的吗?”
我问:“孟虎呢?”
孟母一脸悲苦:“跑业余剧团去了。大过年的,人闲了,戏场子也多了。孟虎也得吃食呀。”我问及虎画,孟母欣喜起来,“虎画在画室柜子里锁着呢。”
孟母像取令牌一样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画室。孟虎的画室陈设很简单,一张柜子既是画案又是画橱。孟母轻轻一磕,画橱的锁开了。孟母笑道:“其实,孟虎这个锁是个哑谜,唬生人的。”打开画橱,孟母安排我,“你自己找吧。”
画纸被卷成了笔挺的筒状,我喜出望外地将它抽了出来。我掂量着画轴,顿生虎啸龙吟之感。孟母十分欣喜,一再催促我打开虎画看看。我展开画卷,不觉怔然,画纸依然是一片空白,不见虎的踪影。
“怎会没有虎呢?”孟母一脸认真,“孟虎临走时专门交代我,说虎画已经画好了。”
我愕然地上下左右翻看着画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木纹宣纸的边角看到一行潦草的小字:“陋室难当三寸寒,人走楼空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