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玛窦之钟
2024-12-16李敬泽
1
有些日子不为人知,但绝对重要。它们是平常的日子,人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哪一年、哪一天。那是风起于青 之末的一刻,人们感受着莽荡的风,但谁知道这风最初的游丝般、鼻息般的律动起于何时?
现在,我们知道一个日子:1601年1月25日,在这一天,来自意大利的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将两座自鸣钟呈献万历皇帝。像一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皇帝惊喜地听到其中一座钟准时发出的鸣响,这其实也是现代计时器在中国大地上发出的最初的、决定性的鸣响。它发自大地的中心、庄严的御座背后,声波一圈一圈无边无际地扩散出去,直到两三百年之后,钟表的嘀嗒声响彻人们的生活。
时间不再只是日晷的针影,不再只是滴漏之水和沙漏之沙。时间就是纯粹的“时间”,是标记在表盘上的刻度,抽象而普遍,无论阴晴雨雪、昼短夜长,时间将放之四海而皆准。
人终于捕捉住了时间。
2
1583年,也就是利玛窦来到肇庆的那年,在他的故国意大利,一个19岁的青年注视着从教堂顶部悬吊下来的祭坛灯,那盏灯在摆动,摆过来摆过去,无论幅度大小,摆动的时间是一样的。手按着自己的脉搏,他感到那盏灯就在他的心脏中摆动。
他叫伽利略,是比萨大学的学生。当他偶然看到教堂的灯时,自然的谜底、它的内在规律向着一个好奇多思的心灵敞开,那就是物理学中的“等时性”。
于是,有了钟摆。对机械计时器来说,这是决定性的进展,从此钟表的精确度几乎在分秒之间——在此之前,一座钟一天慢上一小时也是寻常之事。
仅仅18年后,一座装置了伽利略式钟摆的大钟已经出现在紫禁城。不过有个问题:钟不走了。
3
利玛窦带来了两座自鸣钟,一座小的,一座大的。小的高可盈掌,青铜镀金制成;大的镀金铁质,钟摆露在外面。1601年1月25日,发出鸣响的是那座小钟,大钟当然不会响,因为它需要专业人员安装调试。
皇帝迫不及待地希望听到那个巨大的“怪物”按着时辰发出响声,于是传召洋人火速进宫。利玛窦和一个同伴骑着马慌慌张张地赶到,只见那座金碧辉煌的钟正矗立在乾清门外的广场上。它太高了,一时无处安置。
那一天是令人快乐的,沉闷单调的宫廷生活忽然波光荡漾,外庭的太监、侍卫们奔走相告,去看那个自己会响的钟。不仅有钟,还有两个洋人,洋人的鼻子高,眼珠是蓝的或黄的,像波斯猫。大钟前黑压压地挤了一地的人。
利玛窦也是快乐的,他终于来到这个帝国的权力中心,进入这座传说中的神奇宫殿。他甚至来不及仔细观察周围的一切,只觉得在晕眩中穿过了巨大的梦境。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从澳门、肇庆、韶州,到南昌、南京,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向这里行进,整整走了18年。
利玛窦坚定地认为他将在这里传播福音,但此刻,他得当好一个钟表匠。
4
万历皇帝把小自鸣钟摆放在寝宫,利玛窦已经把钟面上的时间标记从罗马数字改成中文的时辰。皇帝入迷地注视着指针的跳动,有时他就一直这么看着,直到小钟内部一阵躁动后发出“当——当——”的鸣响。
很多年以后,另一位皇帝——康熙皇帝写道:
法自西洋始,巧心授受知。轮行随刻转,表按指分移。绛帻休催晓,金钟预报时。清晨勤政务,数问奏章迟。
显然,康熙的生活节奏是被钟表时间支配的。“绛帻休催晓”,天已经亮了,但表上的时辰还没到呢,可以再睡一会儿;但如果看表到点了,文件就必须准时送来。即使是现在,也有农民会依据日升日落、天亮天黑的自然节律安排自己的生活。相比之下,200多年前的皇帝更像一个现代人,他摆脱了自然节律的羁绊,直接“皈依”于钟表所标示的物理时间。
皇帝是天与人的中介,是天文、历法等事关天意的知识的垄断者,他本身就是时间的尺度,他的登基之年被称为元年,周而复始,直到下一位皇帝登基、下一个元年,时间完成一次循环。皇帝最先掌握了时间的秘密。
5
皇帝有一座自鸣钟,这个消息传到了太后耳朵里,两三个宫女巧嘴如八哥一般把自鸣钟说得无比神奇。于是太后发话了:“真有这样的玩意儿?赶明儿拿过来咱也瞧瞧。”
万历皇帝不想失去他的小自鸣钟,太后要是瞧着喜欢怎么办?那肯定就有去无回了。但太后要瞧,也没有不给瞧的道理,思来想去,计上心头,皇帝把两个太监传来……
这两个太监专门负责调校小自鸣钟,因此得以每日侍候在皇帝身边,同伴们对此眼红得滴血:“这下可飞上高枝儿了!”当然,鞋夹不夹脚只有自己知道,两个太监这些天度日如年,他们和另外两个太监跟着洋人苦学全套的钟表维护知识,怎么拆,怎么装,怎么上发条,怎么调指针,理解的要记,不理解的也要硬记,这些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现代机械学徒简直要疯掉了。
能在并无充分背景知识的情况下迅速掌握一门技术,这几个太监堪称天才。每个齿轮、每个零件,利玛窦都必须给出一个中文译名,然后详细地讲解其功能,也就是说一切从此时开始,也必须在此时学会。
皇帝对着两个大明朝的钟表技术专家,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于是,小自鸣钟被送到了太后寝宫。没过两天,它又被送了回来。
那座钟在太后宫里根本不曾鸣响,连指针都不曾移动,因为两个管钟的太监没上发条。
6
传说中,利玛窦是钟表匠的保护神——利玛窦自己肯定不答应,但有时人确实由不得自己,谁让他开辟,甚至是创造了一个广大的钟表市场呢?
从1601年起,欧洲的钟表业感受着来自遥远中国日渐庞大的需求。到17世纪,钟表已成为中欧贸易的大宗,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广州粤海关的一份文件显示,该年由粤海关进口的大小自鸣钟、时辰表及嵌表鼻烟壶等共1025件。其中英国钟表更是独领风骚,在伦敦,巴伯特、乔治·希金森、詹姆斯·考克斯、约瑟夫·威廉森等制表名家都靠着对华出口挣了大钱。
于是,摆在堂上的自鸣钟和随身携带的时辰表进入了清代上流社会的日常生活。所以,当1793年英国的马戛尔尼使团来到北京,献宝一样送上最新款式的钟表时,乾隆皇帝的反应煞是无趣:这些玩意儿我们这里多的是。
7
皇帝问:“洋人可有什么奇风异俗?”
皇帝问:“洋人的国王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头?住什么样的房子?怎么娶亲?死了怎么办丧事?”
皇帝问:“那两个洋人一天喝多少酒、吃几个馒头?”
那些日子里,利玛窦很忙。他得安装那座大自鸣钟,还得向几个徒弟传授技术——的确是徒弟,4个管钟的太监一上来就磕头拜师;但门帘一挑,就会又进来一个太监,朝南一站,扯着嗓子喊:“皇帝有旨,问洋人话——”
于是利玛窦赶紧回去翻箱倒柜查资料,然后捧着脑袋苦苦思索怎么才能把话说清楚。他像个小说家,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在形诸语言时竟变得水一般难以把握,况且他还是个外国小说家,得自己给自己当翻译……
利玛窦一溜儿小跑,气喘吁吁地回来,腋下夹着一幅画和几本书:“你看,就像这画里画的……”多亏他随身带了一批西洋画,这些画成为他讲述欧洲时的插图。
“您看哪,皇上,这就是洋人的国王住的地方……”太监回来了,把一幅画摆在御案上。
万历皇帝仔细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阵不可抑制的笑,他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他们就住在这么高的楼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爬上爬下的,就不怕累着?”
画上画的是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
8
利玛窦一直在苦苦思考自己从意大利到中国的漫长行程的意义。犹如一个人带着一瓶水艰苦卓绝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目的地,他把这瓶水倒向浩瀚的沙漠或者海洋。这时,“意义”的疑难就像一支无可闪避的利箭,射中了他的心。
利玛窦来到北京,进入皇宫,但他一直没能见到咫尺之遥的万历皇帝。那位神秘的隐士不肯让任何人打破他的幽居,他是多么想知道洋人长什么样子啊,但他竟从未想过把两个洋人传进内廷,当面看看。万历皇帝的好奇心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满足,他派出宫廷画师为利玛窦和同伴画像。
但是,画得一点儿也不像。利玛窦算是领教了中国画的写生功夫:“看到画上的样子,我们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尽管利玛窦不曾承认,但他真正带给这座皇宫的,只有那两座自动鸣响的钟。
9
1605年,利玛窦收到了来自意大利的家书。那信纸上带着亚得里亚海的阳光和海水的气味,利玛窦的手在颤抖。
真不知该欢笑还是该痛哭,正所谓悲喜交集。利玛窦从信中得知,他的父亲还在人世。但问题是,早在1596年,他就已经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当时身在南昌,曾为此长久地哭泣和祷告。当时的消息应该是误传,但这个讹误使他落入了一个多么荒诞的时间陷阱。
一个人生活在两套时间之中,他身在中国,他知道“此时”正在面前的钟表上一秒一分地流逝,但是在血液中、在心灵的最深处他另有一座钟表,那上面是欧洲的时间,是他的故国故土的时间。漫长的空间阻隔使他无法把这两座钟表的时间调校一致,欧洲的“过去”经过艰险的邮路抵达中国的“现在”,而欧洲的“现在”是令他望眼欲穿的“未来”。利玛窦曾收到过一封欧洲来信,写于1593年,信中说他在1586年写去的一封信刚刚收到,而他看到这封复信时已是1595年了。
这个给中国带来现代钟表的人,就这样在无法摆脱的时间混乱中度过了他在北京的最后岁月,直到1610年逝世。他长眠于此,万历皇帝破例钦赐墓地。
10
1860年10月,再有3个月就是利玛窦进北京260周年的日子,但没有人记得这个日子。10月18日,英法联军闯入圆明园,大肆劫掠之后点燃了大火,凡尔赛宫般的西洋楼被烧成残垣断壁,几代欧洲钟表匠的心血结晶——那些精美的钟表亦灰飞烟灭。
那是一个时间停止的日子。
(念 念摘自译林出版社《青鸟故事集》一书,本刊节选,肖文津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