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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医生知道

2024-12-16殳儆

读者 2024年24期

那天我刚刚下班回到家,打开房门,鞋还没有脱——“童主任,28周的产妇,脑疝!”这通电话让我心跳加速,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医院。此时医院大门口的下班高峰还没有结束,陆续下班的同事习以为常地看着逆着人流跑回病房的我。

年轻的产妇已经气管插管,送到了ICU(重症监护室)。一大群医生围在床边,产科、内科、外科等各科大主任一起在床边查体、看片,医务科主任、护理部主任正在打电话。ICU的朱医生看到我,喘着粗气一边套工作服,一边跑进来,立即把刚刚出来的头颅CT影像片送到我眼前。

我快速地看CT影像——右侧枕叶有一块巨大的血肿,已经破入脑室,目测出血量至少有70毫升。脑干严重受压,形成脑疝。

“会不会是静脉窦血栓形成的出血性脑梗死?”外科金主任和我一起看,指着血肿说。我顾不上回答他,直接对医务科科长说:“马上联系第一医院,请他们半个小时内派脑外科主任过来做开颅手术。”我们妇幼保健院的大外科主任没法做专业性很强的颅脑手术。

脑疝就是这么一个火烧眉毛的问题,若一个小时内没有解决,老天不会再给你机会补救。

“病人25岁,怀孕28周多,今天早上因为头晕、呕吐入院。一个小时前,家属发现病人昏迷,就做了头颅CT。刚刚已经做过超声检查,孩子的胎心没有问题。”朱医生把病史匆匆报给我听。接着补充了一句:“已经反复问过了,没有头部外伤病史。”

护士正在给病人剃头发,为手术做准备。我戴上手套摸了一下病人的头部:年轻的孕妇面色红润,看上去就像睡着了,监护仪上的生命体征数据也没有太多异常,但是眼下她要闯两道鬼门关。

头部没有血肿,也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我翻开病人的眼皮,进行瞳孔对光反射检查,两侧瞳孔已经扩大,对光没有反应。如果在一个小时内不能开颅减压,她将永远不会再醒过来。这就是为什么我片刻都不敢耽搁。

“脑外手术和剖宫产手术先做哪个?”产科的沈主任问我。他是有30年手术经验的老手了,做剖宫产手术快得不能再快。

“第一医院脑外科的卢医生就住在附近的小区,半个小时内赶到。”医务科科长终于打完电话,插进来对我说。

“那现在就进手术室,原则上同时做,但是卢医生赶到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你就先开始。”我对沈主任说。这个最重要的临床决策就这么做了,连片刻的讨论时间都没有。

“儿科,儿科!”我吆喝一声。新生儿监护室的黄主任干脆地说:“我们在手术室等,28周已经过了,应该没问题。”28周的早产儿十分脆弱,需要立即进新生儿监护室。

监护室和手术室门前哭声一片。本来快要迎接一个新宝宝的家庭,突然可能要面对母子双亡的结局,那种打击真的犹如五雷轰顶。

手术室门外是纠结痛苦的谈话和度日如年的等待,“死神”近在咫尺。手术室的无影灯下,是脑部和下腹部同时进行的手术。待到产妇从手术室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28周的新生宝宝安然无恙,躺在透明的暖箱里被送往新生儿监护室。25岁的产妇,经过两个手术,送回ICU继续监护。我看了一下病人的瞳孔,全麻之后,药物还在影响着病人的反应,但是两个瞳孔已经缩回3毫米大小,有着不太明显的对光反应。手术减压有效,只是不知道脆弱的神经细胞损伤程度有多严重。

那是难以入眠的一夜,对医生如此,对家属更是漫长的煎熬。

“病人有指令动作!”第二天一早,夜班的护理组长小兰一看见我就惊喜地说道。我跑过去看病人的反应,果然,比预想的还要好,手脚开始不自主地活动,眼睛无意识地睁开,眼球缓慢地转动着。

昨天所有接诊和参加讨论病情的医生陆陆续续都来看病人的术后情况,他们惊喜的表情和苦等在门外的家属的表情一模一样。那种表情中,有历经劫难的成就感,又有同仇敌忾的豪迈。

“复查头颅CT,胸部CT也一起做一下,看患者剧烈呕吐后有没有发生吸入性肺炎。”这是脑外科手术后的常规复查,检验一下术后局部脑组织水肿的情况。

头部的检查结果令人振奋:手术区域的血肿被清除干净,脑干的压迫也解除了,脑部结构清晰。

“这是什么东西?”放射科医生看着我,神情异样地指着屏幕,CT正在扫查肺部,右肺的上叶有棉花团一样的肿块。接着,左下肺又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肿块。几个医生一起凑到屏幕前来看。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和呆滞,我像被人猛地按到冰冷彻骨的水里。我迟疑地问放射科医生:“肺癌?”放射科医生又仔细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肯定地说:“右上肺癌,双肺转移。”

“肺癌脑转移!”我立刻想到蹊跷的没有外伤的脑内出血,如堕冰窟。

CT检查完毕,ICU的医护人员正在把病人搬运回病床上。年轻产妇红润的脸颊,饱满白净。年轻的生命啊……

难道她马上要再一次面对死亡吗?!

她的家人围着病床,小心翼翼的神情中,带着充满希望的喜悦,而我又要把这个五雷轰顶般的坏消息告诉他们。每天早、中、晚3次来监护室查看的外科金主任说:“手术时,脑组织的确有一块不太正常,我们送了病理检查,等等病理报告吧,不知道是什么类型。”他重重地叹息一声,皱着的眉头中间,有着刀刻般的纹路。

连续3天,产妇的身体状况慢慢好转,眼睛睁开了,也能够听得懂亲人的呼唤。28周的羸弱的婴儿,生命体征稳定,一张小脸只有梨子般大小,需要在透明的暖箱内继续成长一段时间。家人在探视产妇的时间里,一声一声唤着她,回头又抹一把眼泪,真是悲喜交加。医生们也是一样,为产妇明显好转的状态而欣喜,但想到她残酷的未来,又忍不住叹息。

“绒毛膜癌!绒毛膜癌!”赵书记和金主任拿着病理报告冲进来告诉我。术中检查的病理结果出来了。

“啊?绒毛膜癌!”我和他们一样大喊一声,抱住金主任的肩膀,使劲晃了晃。

很少看到拿着恶性的病理结果还会这么开心的医务人员。绒毛膜癌,那是一个对化疗有良好反应的、治愈率很高的恶性肿瘤,和一般肺癌的预后完全不一样。

这对母子历经劫难,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稳定。

那几天,我们医院和这个产妇的家庭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大起大落、同悲同喜。那种感觉,只有医生知道。

(紫陌红尘摘自人民卫生出版社《亲爱的ICU医生》一书,肖 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