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一样的曹雪芹
2024-12-13陈正宏
曹雪芹的名字,跟《红楼梦》连在一起,今天已是家喻户晓。但如果我们要细细地去探寻一下他的生活轨迹,却像谜一样,很多地方说不清、道不明。
通行的说法,他是清朝康熙年间在金陵担任江宁织造、主持刊刻《全唐诗》的著名学者曹寅的孙子,本名应该叫曹霑,雪芹是他的字或号。但他的父亲是谁,就不好说了:有人认为是曹颙(读作yóng),也有人认为是曹頫。因为年龄的关系,“曹頫说”受到较多怀疑,这样曹雪芹就只能算到曹颙那一支。但史籍记载曹颙很早就死了,所以就有专家发掘材料,说有记载曹颙死的那年,妻子已怀孕数月,曹雪芹是曹颙的遗腹子。
曹颙死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如果曹雪芹是他的遗腹子,倒应了胡适当年的判断——曹雪芹是生在康熙后期的。但据另一位红学家周汝昌考证,曹雪芹应该生在雍正年间,理由是乾隆时有一名叫敦诚的清朝宗室,曾为好友曹雪芹写过挽诗,诗里明确写着“四十年华付杳冥”,也就是曹雪芹40岁左右就去世了。这诗是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甲申写的,因此曹雪芹只能生于雍正二年(1724年)前后,不可能在康熙后期生活过。
两相比较,这位生于雍正年间的曹雪芹,跟我们理解的《红楼梦》的作者似乎更为接近。据文献记载或推考,离开金陵后,他曾随被抄家的曹家人北上,住在北京城内蒜市口十七间半的房里。之后一度在一处名叫右翼宗学的旗人学校供职。最后因穷困潦倒,迁居到西山某村,并在幼子夭折数月后,因感伤过度而离世。
时间稍晚的记载则说:“故老相传,撰《红楼梦》人为旗籍世家子。书中一切排场,非身历其境不能道只字。作书时,家徒四壁,一几、一杌、一秃笔外,无他物。”但敦诚的这位好友曹雪芹,出生时间太晚,算下来当曹家败落时,尚处孩童,不像是“非身历其境不能道只字”。而事实上,现存的较早期版本的《红楼梦》,无论书名是否作《石头记》,几乎都没有作者署名,曹雪芹之所以在《红楼梦》里正式留下3字的全名,是以“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整理者的身份出现的。所以近来有学者认为,今本《红楼梦》的基础,可能另有作者。敦诚那位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的朋友曹雪芹,其实只是一个整理者。他离开金陵时太小,很多记忆不可能形成。但是,如果在北京,有一位或多位亲历者,给他反复讲述曹家的金陵往事呢?往事并不如烟,从而在他心底埋下一颗种子,最后长成一片参天大树,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
无论如何,《红楼梦》一书是确然无疑存在的。宽泛意义上《红楼梦》的作者中,必定有一个叫曹雪芹的人,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假定这位曹雪芹就是至晚于乾隆二十九年辞世的敦诚的那位友人,则《红楼梦》第一次以中国人习惯的正式印本的形式面世,是在他去世27年后了,那就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北京程伟元萃文书屋木活字摆印的120回本。这个活字印本因为颇有错讹,在次年即由萃文书屋重新以同一套木活字再次摆印,初印本因此称为程甲本,重排本被称为程乙本。程本系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红楼梦》的主流文本,即使到1927年胡适在上海发现一种仅存16回的早期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后又陆续有人发现数部残存回数不一,却都带有脂砚斋等人评语的《石头记》抄本,相信并讨论脂评本价值在程本之上的,也仍然只限于学术圈。
当代大众真正知晓并接受《红楼梦》的脂评本,其实大多是通过1987年中央电视台拍摄的电视剧《红楼梦》。在那部如今依然有极高声誉的剧作中,编剧们大胆舍弃了程本系统由清人高鹗续写的团圆结局,而根据红学界对脂本正文和脂砚斋等批语研究的指引,复原了也许只存在于作者构想中的悲凉结局:充溢着自由纯真气息的宝黛爱情,在大家庭礼教的压制下,只能走向无奈的悲剧性终结;被俗世视为求之不得的贾宝玉与薛宝钗的金玉良缘,也如梦幻泡影般破灭;王熙凤能干强势,却暴尸风雪原野;贾宝玉入狱、出狱,最后走向了白茫茫大地。然而即便如此,直到今天,中国出版的《红楼梦》,仍无一种所有人共同接受的标准本,程本和脂本,几乎是平分秋色。
接受这样的小说,并认可它是中国文学中的一流作品,跟“五四”以来中国人对自身文化的反思与认识有深刻的关联。它是中国文学融入世界,以人类的普遍标准来判断作品的一个重要证明。
无论《红楼梦》在版本流变上有怎样复杂的样态,对大多数中国人而言,它自产生之日起,就已不只是一部小说,而是一种具有特殊象征意义的文化现象。在清代,乾隆以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它被视为一部以真实的当朝达官贵人为模板,带有隐喻的政治小说。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是该书写的是大学士明珠家事。在近代,尤其是戊戌变法前后,这种政治小说的隐喻向极端方向发展,曾出现过解说贾宝玉名言“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土做的”,竟谓“盖‘汉’字之偏旁为‘水’,故知书中之女人皆指汉人;而明季及国初人多称满人为‘达达’,‘达’(繁体)之起笔为‘土’,故知书中男人皆指满人”,这显然是穿凿附会的荒唐之见。直到现代,因脂评本的发现与曹雪芹自传说的提出,学术界对《红楼梦》的整体理解,才算回到相对理性的轨道。
中国的文化传统,即使对于虚构性的小说,向来也喜欢大团圆的结局。《红楼梦》尤其是脂评本《石头记》的出现,改变了这一趋向。中国文化人中那种自苏东坡以来善于自我消解个体悲剧的做派,也因《红楼梦》的绝对悲剧性而被消解了。对中国知识阶层来说,接受这样的小说,并认可它是中国文学中的一流作品,跟“五四”以来中国人对自身文化的反思与认识有深刻的关联。它是中国文学融入世界,以人类的普遍标准来判断作品的一个重要证明。承认人的感情、理想与自由对于个人的极端重要性,看透世事无常,世俗的功名富贵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这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
《红楼梦》里的许多警句名言,如今已成为大众熟悉的成语和熟语。“假作真时真亦假”,简洁的言辞,既富于逻辑,又蕴含真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呈现的是既对立又统一的人生实态和人性窘态。而“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描述的是气象,却又不止于气象。
在今天的中国,《红楼梦》还成了高中生整本书阅读的教材。透过相对遥远的清朝文化和物质环境,编写者试图让学生了解并理解的,是作为传统中国文化遗存的制度风俗、人际关系,以及言语用法、文学手法等。
《红楼梦》也走向了世界,以众多译本而广为人知。当它被翻译成外文时,书中展现的人类对于情感的执著,作者对于人性的洞察,以及特定人群“树倒猢狲散”式的不可避免地从盛到衰、盛宴难再的悲剧性结局,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都能理解的。
这样一部具有世界意义的巅峰之作,在有著作权意识的现代人看来,当然需要一位能够配得上它声名的作者,曹雪芹就是那位天选之子,“曹雪芹”三字也已经符号化了。这符号自然跟《红楼梦》密不可分,但它跟当年在京郊西山穷困潦倒的曹雪芹,跟出生在金陵的幼童曹雪芹,跟在曹氏族谱里尚未现身的曹雪芹,到底有多少切实的关联,其实都无关紧要了。因为他是永驻在所有喜爱《红楼梦》的人心头的那支笔、那位如神一样存在的人。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编辑 陈娟 / 美编 苑立荣 / 编审 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