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艺辉,依旧“灵啊灵啊”
2024-12-13陈浩余驰疆
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的前一天,邵艺辉特地向记者确认需不需要录制视频——要的话,就得带妆。那是她整个电影宣传期最忙的几天,时间紧张到只能自己在车上化妆,“这样的话就没办法在车上吃饭了,导致现在还饿着肚子”。趁着现场布置设备的空当,邵艺辉赶着吃了两口点心补充能量,边吃边“吐槽”:“每天聊的都差不多,我要被掏空了。”
这么拼命,既是出于对作品的责任心,也来自堆积许久的压力。3年前,一部《爱情神话》让邵艺辉声名鹊起,票房超过2亿元,还拿下金鸡奖最佳编剧,那也是她的导演处女作。“因为第一部评价还不错,我肯定不希望第二部让大家失望,或者说果然第二部就不行了。有压力也有动力,但压力更多些。”
于是,《爱情神话》拍完没多久,邵艺辉就开始了《爱情神话2》的剧本创作。先是很快完成一稿,出品人看完后很满意,建议直接开拍。邵艺辉自己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总差点意思”。她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全部推翻重来,又花一年时间写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临到定片名,她在剧本中搜索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最后找到3个字:好东西。
无心插柳,但这片名的确帮了不少忙。电影还在点映时,许多媒体就写下如《邵艺辉拍了个“好东西”》这样的标题。等到正式上映,《好东西》势如破竹:上映两天票房破亿,在多个平台拿下高分,甚至成为近5年来华语电影的最高分;金句台词频频出圈,关于两性、教育、成长的议题引起热议……
用《爱情神话》里的一句台词形容再合适不过——《好东西》,依旧“灵啊灵啊”。
大女人、恋爱脑和小孩姐
《好东西》的第一“灵”,是它击中了其受众基本盘——都市女性的痛点。强大生猛的单亲妈妈王铁梅,带着早熟又可爱的9岁女儿王茉莉,住进有点像童话世界的上海弄堂,遇到了有些恋爱脑和讨好型人格的乐队女孩小叶。她们从陌生人到挚友,彼此支撑、互相治愈,《好东西》真正展现了女性友谊的纯粹。
而那些男性角色,王铁梅的前夫、乐队鼓手小马、眼科医生小胡,都成为这场女性叙事的客体,成为她们成长线上的“对照组”。为观众津津乐道的饭桌戏,前夫哥和小马展开了“雄竞”:不止比拼阅读量,还在年龄、容貌、身材上较劲。打破男性刻板印象产生笑料的同时,二人在嘲讽和自嘲间抛出了一个又一个性别议题。
某种程度上,这是邵艺辉打造的一个新世界,一个跳出刻板印象的世界。这种手法早在《爱情神话》时就可见端倪。男主角老白串联起3个女性角色:“我只是犯了全世界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这句话是前妻蓓蓓对老白说的;“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有……就是不完整的”,是3个女性饭桌上对“幸福模板”的讽刺;她们都和老白关系暧昧,但她们并不竞争,甚至互相欣赏。在邵艺辉原本设想的平行篇故事里,3个女性都没有跟老白在一起,她希望她们谈很多恋爱,生活得开心自在。
到了《好东西》,这个新世界更恣意了。邵艺辉把女主角的高鞋跟都“砍”了。“我不希望女性再被这种消费主义裹挟,又浪费钱,对身体又不好,就为了凹出曲线,同时我们女人还一直自我洗脑‘穿高跟鞋是为了愉悦自己’,这也是谎言。”
如果只是“女儿当自强”“Girls help girls(女性帮助女性)”的主题设定,难免容易陷入口号式的窠臼。但邵艺辉给电影注入了第二种“灵”,一种温暖、包容的力量。《爱情神话》的结尾,一群人在沙发上排排坐看老片,一管护手霜从一边传到另一边,一个场景就解构了生硬的两性关系。
在《好东西》里,展现单亲母亲强大的方式,不是突出王铁梅育儿的辛苦、对抗生活的勇气,而是呈现她始终为自己而活、与孩子平等对话的状态。就像片中身为媒体人的王铁梅谈到“单亲妈妈”选题时讲的:“苦难已经谈得够多了,让我们来谈谈力量吧,来谈谈爱吧。”
哪怕是展现王铁梅日常家务的画面,邵艺辉都是用一场浪漫的蒙太奇:一边是小叶给茉莉听自己录制的声音,一边是王铁梅煎蛋、拖地、晾衣服的场景,日常与想象交织,画面与声音共组。邵艺辉笑称,这个片段几乎成了所有记者的必问题。她说:“我希望通过这样的处理让大家看到妈妈们做家务时的美,这是不应该被贬低和忽视的。”
就这样,通过两部电影,邵艺辉构筑了一个看得见弱小、开得起玩笑、经得起推敲的都市宇宙,幽默、反思又不乏温暖。所以,许多影评人总会送给她的电影一个词:轻盈。
正直善良有阅读量
轻盈,用来形容邵艺辉本人也恰如其分。更流行点的说法,就是松弛感。2020年7月,邵艺辉带着《爱情神话》剧本参加第十四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创投会,穿着淘宝上买来的200多块的蓝裙子,光着脚丫就上台了。当时台下坐着马伊琍,邵艺辉胆子一大,对着评委席说:“全世界只有马伊琍能演好这个角色!李小姐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最后,《爱情神话》成为FIRST孵化最快的一部电影。
2022年,邵艺辉拿到了金鸡奖最佳编剧,上台发言时说:“大家好,非常感谢金鸡奖能给我这个荣誉,感谢出品方和各位演员老师,感谢摄影指导,对于一个新人导演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一下大屏幕:“哦,我得的是最佳编剧,我当成导演了……”
今年,她又带着《好东西》走上金鸡奖红毯,依然是200多块淘来的裙子和平底鞋,妆还是钟楚曦现场临时给她化的。总之,再大的事儿到了邵艺辉这里,都能变得举重若轻。
在邵艺辉看来,这种态度和母亲的关系密不可分——这对母女,有点像《好东西》里王铁梅母女。初中时,邵艺辉展露出对影视的兴趣,作为中学语文教师的母亲就常带电影杂志给她看;当周边家长都在“鸡娃”时,母亲也从未让邵艺辉上过辅导班,总是说“就让她做喜欢的事”;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毕业后,邵艺辉有6年没上班,父亲想让她考公务员,母亲则是大手一挥,“大不了我养她”。
母亲给了邵艺辉追寻自我的底气和勇气,二人成了无所顾忌、无话不谈的朋友。邵艺辉可以坦然谈论两性关系,母亲也乐得分享自己的价值取向。哪怕观念迥异,也决不评判、干涉和限制。
这种成长状态也塑造了邵艺辉绝不违心勉强自己的处世哲学。毕业后她从北京漂到上海,卖过货,一个多月后就放弃了;做过编剧,看别人乱改稿、提无理要求,还得写不在趣味范围内的故事,最后也不了了之;2019年,她开了公众号“红拂不复还”连载小说,第一篇文章名叫《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人在干什么》,开头写道,“我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毕业4年,两年前出过一本小说,如今存款2万6千,无业”。后来再回忆那段外人眼中有些落魄的时光,邵艺辉说自己在穷困时保持了善良坦荡,值得骄傲——就像《好东西》里王铁梅形容自己的——正直勇敢有阅读量。
成名以后,邵艺辉也一以贯之地不勉强自己。“那些活动,有兴趣的就去,推掉的是大部分。”她对记者说,“因为我觉得跟我关系不大。有时候去了也浑身难受,大家都不熟,说一些虚伪的话。”
她不太习惯所谓的“圈子文化”,在她的概念里,好好创作,靠作品去找那些志同道合的伙伴才更靠谱。“很多活动大家都是戴着面具参加的,根本就不可能认识彼此——你永远不可能认识一个戴面具的人,我们连自己认识自己都很困难。”
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妇女”
这两年,新一代“90后”导演正在以旺盛的创作力、蓬勃的生命力杀入影坛:魏书钧、孔大山、邵艺辉……他们成长于中国电影飞速发展、全球融合的时代,是一批文学气质和生活气息兼具的青年导演。
而邵艺辉作为其中的女性导演,以其女性视角,塑造出更具主体性的女性角色,同时也有着温和但高效的工作风格。《爱情神话》之前,她很害怕剧组,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导演。害怕,是因为她去剧组探班时感受到的紧绷氛围,“一说话就会被骂”;不自信是因为刻板印象与自我怀疑,“导演一般都是男人干,我这么弱,怎么可能做好呢?”
可真当上导演了,邵艺辉发现事实恰好相反。她声音很小,从不骂人,工作也能顺利推进。剧组奉行8小时工作制,从不“赶大夜”,结果两部电影都提前杀青。“从来如此不代表理应如此。”邵艺辉说,“我希望我们是一个健康高效的剧组,大家快乐拍戏,快乐下班,不要非得把拍电影搞得夜以继日。”
到了《好东西》,邵艺辉更自信了。“我没有让投资方损失钱,我让演员们很开心,我提前杀青,这就是能做导演的证明。”她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会做导演,而且我做导演比做编剧会更擅长。”
采访最后,《环球人物》记者和邵艺辉讨论起她的网名。邵艺辉在豆瓣的昵称是“大妇女”,因为在她心中“妇女”一词是充满力量又很踏实的存在。“但在一些人眼中,妇女喊着喊着就是不美了、不年轻了,我不喜欢这种声音。我就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妇女,而且是大妇女!”
她讲这话的时候,依然轻声细语,但气场显得坚定而强大。
编辑 余驰疆 / 美编 苑立荣 / 编审 张勉
人物简介:
邵艺辉,1991年出生于山西太原,2014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2021年编剧并执导电影《爱情神话》,2022年凭该片获得第三十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今年11月,由其编剧、导演的电影《好东西》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