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目睹日军罪行
2024-12-13牛志远
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开始,日军侵华的14年里,930余座中国城市沦陷,超过3500万中国同胞伤亡,4200多万中国难民无家可归。
但日本右翼至今仍在否认侵华罪行。正因此,埃文·凯尔捐赠的二战相册有其宝贵的价值——根据他的描述,相册的主人是一名美国人,长期居住在美国。基于这一线索,人们猜测,拍摄这些照片的小莱斯利·G·艾伦或许是一名当时身在中国的美国士兵。
多年来,有一批当年目睹日军侵华罪行的国际友人,包括各国传教士、商人、记者等,站在正义的一方,忠实地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留下了文字、照片和影像资料,证实了那些血淋淋的日军侵略罪行。
拉贝的日记
1997年,《拉贝日记》的问世轰动世界——一名在中国生活了30多年的德国商人约翰·拉贝,用日记写下了1937年9月21日至1938年2月26日这5个多月间发生在南京及其回国途中目睹的一切。日记出版之时,正是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60年之际。这本日记的重见天日,使得南京大屠杀重新回到国际社会的视线。
在日记里,拉贝是这样记录1937年12月13日的:南京,天气晴,他再次从空袭警报声中惊醒。自8月中旬起,每逢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南京就会遭遇日军的空袭。只是12月13日尤为特殊,这一天,南京沦陷了,“日本人在昨天晚上攻占了几座城门”。
仅有一部分日本兵进入南京城,但城市迅速变得满目疮痍。炸弹像雨点一样落在城市里。拉贝是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12月13日,他不得不冒着危险出门,与委员们讨论建立南京红十字会的事。当他驱车驶进上海路时,他看到街道上到处躺着死亡的平民。
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是拉贝等人在12月初建立的,他们仿照法籍神父饶家驹在上海建立南市安全区的模式建立了一个“南京安全区”,为来不及撤退的中国难民提供避难所。
在驶往委员会总部的路上,拉贝以缴械为前提救了一些中国士兵,并把他们安置到安全区。之所以要求他们缴械,是因为拉贝依据国际惯例以为,放下武器的中国人一定会得到日本军方的宽待。
但次日,日军就给拉贝一次痛击,他们根本不放过这些已经缴械的人——“我们安置了大约1000名中国士兵在司法部大楼里,约有400—500人被捆绑着从那里强行拖走。我们估计他们是被枪毙了,因为我们听见了各种不同的机关枪扫射声。我们被这种做法惊呆了。”
别说缴械的人了,就连平民也在被杀害——“在开车穿过城市的路上,我们才真正了解到破坏的程度。汽车每开一两百米,我们就会碰上好几具尸体。死亡的都是平民。我检查了尸体,发现背部有被子弹击中的痕迹。看来这些人是在逃跑的途中被人从后面击中而死的。”
但日本军方在回复拉贝的信件时,还在假仁假义地说:“如何处理已经解除武装的中国士兵,您交给日军办理。您可以相信日军是有人道主义的。”
日军的说辞,拉贝不敢再相信了。12月16日,他开车到下关去勘察电厂,“中山北路上都是尸首……城门前面,尸首堆得像小山一样……到处都在杀人,有些暴行就在国防部前面的军营里进行。机枪声响个不停”。安全区里也不再安全。12月22日,“在清理安全区时,我们发现有许多平民被射杀于水塘中,其中一个池塘里就有30具尸体,大多数双手被绑,有些人的颈上还绑着石块”。日本士兵还时常闯进拉贝的家,妄图强奸被拉贝安置在这里的女性难民。
1938年2月23日,拉贝所属的公司要求他必须离开南京。听到这个消息,3000多名难民围住难民收容所的大门,有些人甚至死死拽住拉贝的衣服,跪求他留在南京。拉贝在日记中写道:“这一切听上去让人觉得十分夸张,但谁要是也见到过这里的悲惨情景,他就会理解我们给予这些难民的保护意味着什么。”后来的数据统计,从1937年12月13日到1938年2月23日,由拉贝领导的南京安全区总共救助了约25万名中国难民,光是他在南京小粉桥(旧称小桃园)的家中,就保护了600多名难民。
“我要目睹这些残暴行径,以便我将来能作为目击证人把这些说出来。对这种残酷的暴行是不能沉默的!”这句话,是拉贝在南京沦陷后的第十日写在日记上的。回到德国后,他立马作了多场有关日军在南京暴行及南京难民状况的演讲,并希望希特勒出面,通过德国和日本的盟友关系向日本施压,以结束南京的恐怖状况。1938年6月8日,拉贝还将日本在南京实施大屠杀的情况整理成报告,写信给希特勒,希望他能够阻止日军的行为。
然而,就当拉贝焦急地等待回复时,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盖世太保将他带走了。一段时间后,拉贝被释放,没人知道他被带走后经历了什么。他变得沉默了,不再进行演讲,不得不将记载南京大屠杀的日记藏进了一个中式红色描金小木箱中。拉贝十分珍视这个木箱,因为这是他送给妻子的新婚礼物。
日记被尘封后的第四年,拉贝在柏林的家中为它写下这样一段话:“它是一本日记,是一个真实情况的报告,假如有朝一日它适宜出版的话,必须事先取得德国政府的同意,但今天,由于不言而喻的原因,出版是绝对不可能的。”
拉贝最终没能见到日记的出版。1950年,他因中风离世,日记被继续封存近半世纪。直到1996年,美籍华人作家张纯如等人关注到了拉贝在南京的经历,开始孜孜不倦地寻访,最终找到拉贝的外孙女乌苏拉·莱茵哈特,日记才得以重见天日,被译为中、英、日、德4种语言出版,在海内外引起重大反响。
如今,在南京市小粉桥一个闹中取静的院落里,安放着它当年的主人约翰·拉贝的半身塑像。
马吉的胶片
1938年1月底,一名身穿驼绒大衣的美国人登上了从南京开往上海的日本军列。他是拉贝的同事、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干事乔治·费奇,平常主要负责安全区内的药品和食品采购。但费奇此行的目的并非采购,而是受友人约翰·马吉所托,要将4盘记录南京大屠杀的胶片悄悄送往上海。
马吉是来自美国的传教士,在南京红十字会任职。1937年12月19日,他在写给妻子的信中说:“过去一个星期的恐怖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这是屠杀、强奸的一周,我想人类历史上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发生过如此残暴的事了。日本兵不仅屠杀他们能找到的所有俘虏,而且大量屠杀不同年龄的平民百姓,就像在野外猎杀兔子一样。从城南到下关,整个城市到处都是尸体。就在前天,我们看到一个可怜的人被日本兵杀死在我们的住所附近,而两个日本兵一直抽着烟,嘻嘻哈哈,在他们眼里,杀一名中国人就像杀死一只老鼠。”
在目睹这些可怕的场景后,马吉拿出了那台原本用来记录传教工作的16毫米“贝尔”牌摄像机,将镜头对准了正在蒙受巨大灾难的南京。马吉的拍摄是暗中进行的,他说:“必须小心谨慎地行动,摄像时千万不能让日本人看见。”
就在马吉悄悄记录南京城里发生的暴行时,南京来了一群同样带着摄像器材的日本人。他们来自日本东宝映画株式会社文化电影部,任务是随军拍摄美化日军侵略的纪录片《南京》。
“我们原本就不是和这些人在战斗,我们其实是解放他们的勇士,如今到处可以听到人们爽朗的笑声,复兴的气氛洋溢在整个南京城……”这是纪录片《南京》中的一段解说词,画面中,日本人在安全区门外向难民分发饼干。
无比讽刺的是,就在日本人摆拍这段影片的同时,时任南京鼓楼医院行政主管的美国人麦卡伦看到,一批日本兵从后墙翻进院内,强奸了12名妇女。
不仅如此,日本媒体也在进行美化侵略的报道。1937年12月19日,马吉的家中来了两名《朝日新闻》的记者。他们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马吉很快信任了他们,不仅主动向他们诉说日本士兵屠杀无辜平民的事,还允许他们拍摄一些照片。马吉觉得,这是一个让世界知晓南京真相的机会。
但事实令他无比失望。12月25日,《朝日新闻》刊登了日本记者在他家中拍摄的照片,标题是《南京在微笑》,照片的文字说明是“沐浴和平之光”。从此,马吉不再相信日本人,这才有了委托费奇带着胶片离开南京一事。
为了将马吉冒险拍摄的胶片安全地送出南京,费奇将它们缝在了自己的驼绒大衣里衬中。或许因为脸熟的缘故,他侥幸躲过了日本士兵的盘查,顺利将胶片带到上海。一到上海,费奇立即与英国记者田伯烈一起到柯达公司做了4盘胶片拷贝,并加上英文说明,送往美国各地播放。
通过费奇送出去的影片,人们得以看到真实的南京:水塘里,浮满了中国人尸体;医院里,一名医生正在诊治半个头颅遭日军刀劈的垂死中国平民;空地上,3名妇女扑跪在地,苦苦哀求日军放掉被带走的男子;人墙后方,日军士兵正在枪杀中国人;而在新路口5号,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夏淑琴的7名家人一夕之间死在日本兵的屠刀下,断壁残垣的房屋前陈列的是一具具草席包裹的尸体。
1947年初,马吉拍摄的影片在南京军事法庭当庭播放,成为日本人屠戮南京的铁证。谷寿夫等南京大屠杀的战犯被审判。
但此后数年,这些影片因社会动荡而逐渐失去踪迹,甚至一度被日本右翼叫嚣为“鬼片”。于是,1991年,美籍华人邵子平等人在《纽约时报》上刊发全页广告,向全世界征集南京大屠杀有关资料。
这时,费奇的孩子艾迪斯·费奇看到了报纸,主动联系邵子平等人,将父亲保存的一部分胶片交予邵子平。通过这一线索,邵子平等人又辗转找到马吉的儿子大卫·马吉。在马吉家的地下室,邵子平一行见到了马吉的那台“贝尔”牌摄像机及13卷胶片,马吉还为这些胶片的内容做了亲笔说明:“一个中国孕妇被刺了39刀”“一个小男孩被刺”……
这份记录南京大屠杀的唯一动态影像资料再现世间,日本右翼叫嚣“鬼片”的声音被迫消失了。2002年10月2日,大卫·马吉将父亲那台摄像机捐赠给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2007年,夏淑琴反诉日本右翼作家名誉侵权案一审在东京宣判,夏淑琴胜诉,当时一个重要证据就是马吉拍摄的纪录片。在南京大屠杀发生70年后,马吉的影片为南京人民讨回了公道。
鲍威尔的发现
中国北方城市哈尔滨更早被日本人侵占。早在1932年,日本人就在哈尔滨平房区开设代号为“731”的秘密军事部队,并进行了规模庞大的人体实验,无数中国人在这里被残害致死。然而,日本战败后,731部队的组建者和直接领导者石井四郎却逃过了审判。
美国记者约翰·W·鲍威尔关注731部队已久,他亲眼见过731部队犯下的罪行。那是1940年5、6月间,731部队出动飞机在浙江撒下大量携带病毒的跳蚤,致使鼠疫在中国蔓延。当时鲍威尔就在宁波,“日军在当地进行细菌战,使许多中国农民像虫蚁一样被杀死……我无比愤怒”。
因此,看到石井四郎等731部队的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鲍威尔下决心要搜集他们实施细菌战的罪行证据,可一直未有所得。
直到1981年,随着美国《情报自由法》的实施,长期以来被列为机密的一批文件被解密,鲍威尔终于在美国国家档案馆堆积如山的文件里发现了线索。
这些文件中记载,美军占领日本后,迅速找到了石井四郎等日军细菌战部队的专家和将领,并在东京对其进行了为期7周的秘密讯问。1947年5月6日,从东京发往华盛顿的一封电报写道:“东京这边3个日本人都知道人体实验的事,他们对实验进行了描述,石井四郎也默认了这一事实;日本人曾在中国进行过实地试验……1945年8月,他们的731部队销毁了400公斤经过干燥处理的炭疽病菌……石井四郎很不情愿地承认,他上面还有更高级别的人(也许是将军级别的人),石井四郎主持生物武器研究,那个人是知晓的。”
除了石井四郎等人实施人体实验的铁证,鲍威尔还发现了交易的铁证:731部队核心人员以向美国提供细菌战资料为条件,逃过了东京审判。
石井四郎等731部队核心人员清楚,自己在中国的所作所为如经审判必是重罪。为了逃避审判,他们通过参与美军审讯的日本翻译龟井贯一郎向美军情报官员报价:“我们愿意合作……如果你能向我们提供书面豁免保证的话,也许我们能弄到所有细菌战部队的情报。”
美国国务院1947年9月的一份秘密文件可以证明,这个合作的确达成了。文件中说:“731部队细菌战的情报价值远远超过追究石井四郎等人的战犯行为所产生的价值,对美国的国家安全极为重要。”
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的一份秘密文件则显示,石井四郎等人如约交出了他们所掌握的日方细菌战情报,其中包括19个细菌战研究计划的关键人物撰写的一篇长达60页的人体实验报告,8000张关于用人体和动物进行细菌战试验研究中的解剖病理观察玻片和幻灯片,石井四郎写的一篇关于他本人20年来从事生物战各方面研究的专题报告文章。
这场交易的结果是: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美国充分利用其主导地位,让石井四郎等人达不到被起诉的条件。1948年3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不再接受新的证据,石井四郎等人就这样躲过了审判。直到东京审判结束后很久,有关日本细菌战的内容都没有在美国媒体出现过。
1981年秋天,鲍威尔在《原子能科学家公报》旬刊上发表了文章《历史上被隐瞒的一章》,揭露了美国与石井四郎等人的肮脏交易,世界为之哗然。鲍威尔也开创了使用美国文本研究日本细菌战的先河。
拉贝、马吉、鲍威尔……这些目睹侵华日军罪行的外国人,有的为历史存证,有的为寻求真相搜证,他们以人性、良知、真情,向世界揭露“历史中被隐瞒的一章”,留下了不可撼动的铁证。时光流逝,战争的见证者会凋零、会逝去,但他们留下的物证会代代相传,会有更多像埃文·凯尔一样的年轻一代国际友人,遇到这些证据,说出这些真相。正义永存人间,铁证永不湮灭。
【延伸阅读】侵华日军731部队的罪行
侵华日军731部队是侵华日军策划、组织和实施细菌战的核心机构,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生物武器研制大本营。
1937年至1945年间,731部队以“研究防治疾病与饮水净化”为名,使用活体中国人、朝鲜人、盟军战俘进行生物武器与化学武器效果实验。实验内容包括活体解剖、活体焚烧、冻伤试验、鼠疫实验、人兽血互换等,在中国犯下了反人类的滔天罪行。撤离中国时,731部队要求所有人员一律不许再提及731部队的经历,要把731部队的秘密带进坟墓。
编辑 许陈静/美编 潘大鹏/编审 吕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