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
2024-12-10曾龙
风暴席卷大地时,人应当给自己找一个庇护所。只需在里面屏住呼吸,静待一场风暴过去,一切总会从昏暗中逃离。只有一种时候例外:当风暴从庇护所中开始翻涌。这时候,我能做的就是赶紧从风卷残云的战场中撤离。
父亲就是我生命的风暴中心。这些年,我一直试图逃离来自父亲这场风暴的摧残,却渐渐发现:一个从父亲风暴中走出的孩子,会一直负重前行。
在我出生前,父母的关系就已剑拔弩张。他们的关系,为我出生后的命运,埋下地雷。
我两岁时,父亲在深圳经营的酒楼倒闭。一时间,风光无限的父亲负债累累,在农村务农的爷爷奶奶典当了一切财物替父亲还债,那也没挡住大年三十来家里团团围逼的追债人。最后,父亲不得不把我寄放在农村,由爷爷奶奶照顾。他带着母亲远赴深圳打工还债。每年仅在过年时,我才能与父母有“一面之缘”。父母就这样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
风暴之初,发生在一个昏暗漫长的夜晚,那时我四五岁,或许更小。常年在外躲债的父亲,可能是为了显示他的爱护,在走亲戚拜年时他总要拉上我。我们一家一家地拜年,拜到了伯伯家。
伯伯家开商店,见我来伯伯便送我一张当时非常流行的动画片贴纸,惹得我好一阵欢喜。回家后,父亲猝不及防地夺过我手心里的贴纸,用他从口袋中掏出的打火机点燃,全然不顾一旁苦苦哀求的我及惊愕的母亲。火焰如一条魔鬼的火舌,缓慢而贪婪地舔舐着贴纸。我眼中泪水纵横,挥舞着两只肥胖的小手,拼命地想从父亲宽大的手掌中抢夺那还未燃尽的贴纸。然而,任凭我如何哭喊、尖叫,都无法阻止贴纸化为灰烬的命运。
我痛苦地匍匐在地上,将灰烬中剩余的一小片捡起来,疯狂地往外跑。父亲几步就追了出来,在几个邻居的注视下,父亲用一记响亮的耳光完成了对童年的我施以简单而粗暴的驯服。随后傲慢地吐出他的教育理念——玩物丧志!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有给我买过礼物,除了暴力与恐吓,就只剩下咒骂与冷漠。他毫不吝啬地将它们牢牢嵌入我的心身,一点点变成潜伏于我内心的噩梦。对于一个卷入风暴的孩子,无论以后逃离这风暴中心有多远,他都将被裹挟进条件反射似的恐惧中。
风暴稍稍停下来,是在我上小学后。父亲从没日没夜地打工和躲债转向了个体经营。
他最开始是卖鞋,那时深圳的经济正蓬勃发展,父母的生意也顺势水涨船高。据说,每日买鞋的人都排成了长队。过年父母回到村庄,父亲对我也松懈了许多,还咋咋呼呼地捧起我的脸,说要将我带到他们身边去。
我怀着对大城市,以及他在村里吹嘘的辉煌去了深圳。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村庄,相较于乡村的荒僻与枯寂,城市在儿时的我眼里就是一片欲望丛生的雨林。
爷爷奶奶将我送上了远行的大巴。一天一夜的奔波后,车子在一处叫蛇口的地方停下。父亲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在下车点等候。那是我第一次在过年之外的时间见到父亲:他肚子圆润了些,头发开始谢顶,嘴角堆起来的笑容透出一丝纵深的陌生。
他接过我手中的蛇皮袋,让我坐上三轮车。随后,四周的高楼,不息的人流,喧杂的车声开始在我眼中如激流般涌动。
我们穿越了层层繁华,最后三轮车在一片城中村前停下,村口牌坊上几个字赫然入目——水禾田市场。牌坊后面,无数简易而缭乱的商铺如排浪般激涌,夹杂着一股恶心刺鼻的异味,让人隐隐泛呕。父亲让我下车,将车锁在一旁后,引我穿过一条条逼仄的行道,直到在一间油布做顶,木板简易支撑,纸板作招牌的店子前停驻。那门楣上的“鞋店”两字像一把巨锁,牢牢扣系着父亲与这座城市的脉搏,也系着我隐隐的担忧。
我不是不能接受从高楼大厦跌入木棚的差距,我心中暗自担心的是,这地方和父亲在村里吹嘘的深圳并不一样。
我第一次踏进这座城市,父亲并没有带我领略它高歌猛进中的不凡与绮丽。他剥夺了一切温情,开始将对我的冷漠与残酷进行到底。整个暑假,每日我都被囚在仅有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练习书法,而那间屋子,是父母在深圳唯一的居所。电动的卷帘门,被隔板分割成两层的低矮墙壁。厕所昏暗恶臭,每次走进去都会心悸、泛呕。站在门外,可以一览无余地扫视整个房间,像舞台般公之于众。这里,既是我的囚笼,同样也是父母的炼狱。
父亲年轻时算得上是一位才子。从小练习书法,写作上也有相当好的天赋,因而他在当地也曾名噪一时。上学时,其作文一直被当作班上的范文。在纸媒的高光时期,他还创办过一份名为《龙门报》的报纸,甚至有名家题词。不过,和他做过的所有事一样,最后都不了了之。报社倒闭,他去了一家鞋厂工作。父亲进鞋厂时,正巧赶上鞋厂的快速发展期,源源不断的海外订单在低廉的劳动力上收割着丰厚的利润。
那时打工人多数是小学、初中毕业的,甚至还有不识字的人,这让读过高中又才华横溢的父亲在鞋厂脱颖而出。文学上的落魄反转成父亲走向人生新巅峰的契机。只是一切来得如此顺风顺水,使他忽略了所有潜伏在前路的暗礁与荆棘。父亲一进厂就受到厂长的重用,被任命为主管。也就是在这个厂里,他认识了母亲。或许是乡土上的相近,使他们无视各自身上的芒刺,在激情的迷雾中走到了一起。然而他们没有预料到,各自身上的芒刺带给他们一生的苦斗与不幸。
父亲的好运势没过多久就急转直下。几年后,工厂的经营每况愈下,不得不进行大规模裁员。身为主管的父亲首当其冲被扫地出门。父亲的人生轻易走向了巅峰,却同样猛然跌入了谷底。人生的大起大落,激起了父亲心中的不平,更激起了他年轻气盛的血气与愤懑。为了再次证明自己,缝补破损的面子,父亲不顾母亲劝阻,拿出所有积蓄,开了一家五层的豪华酒楼。父亲未曾料到,这一时的冲动却使他陷入巨大的深渊。待他如梦初醒时,酒楼倒闭,而他负债累累。
我在深圳的头一个夏季,近乎每日父亲都会与母亲争吵、厮打,屋子里整日都充斥着粗鄙的秽语。母亲干不过父亲,她总是被推倒在地,承受父亲雨点般地拳打脚踢。此时,如果我胆敢上前阻拦,那粗重的拳头就会转落在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后来,每当他俩开始呛,我都会惊恐地冲出门。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有时,父母会参加老乡聚会。即使在外面,父亲也从不收敛。他会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众人面前对母亲大打出手。一次,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烤鱼,父亲与一位老乡聊起最近另一位老乡,他的老婆出轨之事。父亲横着眉,龇牙咧嘴,像一位判官开始辱骂那位出轨的妻子恬不知耻,有家庭与孩子还打扮得妖里妖气去夜店和其他男人勾三搭四。母亲听后立马横着脸驳斥,“明明是那个男的不爱他老婆,平日里无故就动手打人,他老婆有什么错?”瞬间,两人的对峙在众人面前燃起了激战的引线,父母间的言语冲突愈演愈烈,转而升级成了肢体交战。父亲愤怒地拿起瓷碗砸向母亲。母亲立马起身,熟稔地边躲闪边冲父亲怒吼:“我今天一定要去派出所报案,把你抓进去!”
回家后,父亲露出了更为可怕的嘴脸,整个屋子的东西都被他摔倒在地,我与母亲都被他逼到角落。那场景,犹如岭南的台风将城市席卷得一片狼藉。我与母亲被困在风暴中心,看不到一丝光亮、一点出路。
那个夏季只是噩梦的开始,我很快去了水禾田市场旁一所有着现代化装修风格的私人学校。这次转校,不仅是我对乡村疼痛的割裂,更成了我人生感受耻辱的开端。我恐惧回到那个仅有十几平方米,可以被人一览无余的家。每次放学,我都会等所有同学走光,才会慌张地钻进那逼仄的家中。而我在家中时,一旦有熟悉的面孔走过,我就会立马像贼一样转身。我害怕被人看到父母互怼辱骂、大打出手的样子。我的敏感与无助使我无法融入这群“洋气”的孩子中间。后来,有同学察觉到了我的家庭情况,开始毫无忌惮地取笑我,将我堵在角落。而我,只能一次次忍让、沉默。
一次,班上有个厂长的儿子带着两个同学将我堵在了放学路口,勒令我跪下为他系鞋带。我愣了几秒,双腿像海绵一样,缓缓地屈了下来。我双手伸向厂长儿子的鞋带,厂长儿子却当即抬起脚,狠狠踩住了我的手。一股锐痛瞬间涌向我的指尖,我捂着红肿的手指,浑身发颤。在我的呻吟声中,厂长儿子和两个同学大笑而散。回家后,我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父亲,不曾料想父亲听后直接甩了我一记耳光,大骂我窝囊!耻辱,像条巨蟒,将我一寸寸吞咽——同学对我的羞辱,远不及父亲给出的这巴掌!我无法融入新的学校,在暴力下变得怯懦的我像只惧光的老鼠,一次次钻入城市阴暗而肮脏的深处。
我开始厌学。我的成绩每况愈下,父亲又开始用辱骂与拳头继续他的修正式教育。一天晚上,我双目空洞地盯着一道数学题苦思冥想。父亲见我久久不动笔,愤怒地夺过本子,指着题目冲我怒吼,“我问你,这是几加几,难道你这都想不出来?回答我!”父亲突如其来的责问,让本就毫无思绪的我惊慌失措。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渐渐地,眼里蒙上了惊恐、慌乱而委屈的泪珠。父亲却像蒙受了奇耻大辱般,用力提着我的衣领,打开门,将我狠狠地扔了出去,像丢弃一件废物那样,“这么蠢,要你干什么!”
父母的争吵与厮打,父亲对我的施暴与辱骂,一次次地沉积于心。终于,积郁多年的仇恨与愤怒在一次我与父亲的争吵中,转化成我想要逃离的冲动。
那日,我与父亲因琐事争执,父亲见我顶撞,冲我横眉怒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听后,瞬间气得浑身发抖,那句话仿佛是一颗冲我迎面射来的子弹,粉碎了我最后的一丝尊严。我再也无法忍受父亲对我人格的轻薄。刹那间,多年积郁的愤怒喷薄而出,我捏紧拳头冲上去与他厮打在一起。最后,我恶狠狠地冲父亲咒骂了一句便夺门而出。在子夜,我漫无目的向前狂奔,猛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我想逃走,永远逃离这个家,逃离无尽地耻辱与噩梦。夜越来越深,我的双腿开始乏力。最后,我走到一处公园的回廊,回廊的长椅上满是无处栖居的流浪汉。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在某种强烈的隐喻与刺痛中与我形成了一种隐匿的汇流,使我无法再往前迈步。于是,我转身折返。
那夜,父亲四处寻我,可当他见到返回来的我后,却是结结实实给了我两个耳刮子。耳光声清脆,毫不含糊!
六年级结束后,因无法异地高考,我又从深圳辗转回了老家,进入一所乡镇中学就读。我以为离开父亲,就会让我远离风暴,命运却又无情地让我陷入一场更加猛烈的漩涡。
整整三年,我都在遭受无尽的霸凌与折磨。本该纯净的校园却让我饱受了世态的炎凉与苦痛。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在期末离开那所学校,爬出那座布满伤痕与羞耻的深渊。转校,成了我除却死亡外对人生唯一的期望,母亲对我做出了无条件的支持。然而,父亲听闻后却生硬地横加反对,他怒斥我意志上的作态与软弱,向我牵强地指出那所学校具有的便捷与优势,还宣称如果转校,他将不会再给我出一分钱学费。最后,是母亲四处向亲戚求情借钱,才得以让我摆脱那恶魔般的深渊。
我上大学后,鞋店生意每况愈下,父亲却从未反思过生意下滑的原因。整日,他都在抱怨社会的不公,恶毒地攻击电商兴起对他生意的冲击,他从不愿了解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从不懂得去深挖和满足客户的需求,反而固执地停留在过去那不对等的供需幻想中,以守株待兔的方式继续渴望着利益上的收割。就在父亲郁郁寡欢时,他开始在朋友的介绍下接触到保健品销售,推销员天花乱坠的煽动和对前景的许诺,点燃了父亲的造富梦。他开始每日不知疲倦地练习保健品的销售话术,恶毒地攻击现代医学,向他人推销那些售价高昂,却仅有安慰剂效用的保健品。而命运,在他强烈的渴望下又赐予了他新的转机,他的销售团队越做越大,业绩越来越高,他口中的人生也越来越接近自诩中的逆袭。
此时,在北京读大学的我,每月仅有千余元的生活费。甚至这千余元的生活费,也常常被父亲试图剥夺。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和对自我成长的投资需求使我每月捉襟见肘,我不得不每日在课余兼职。一日,我将获得的一张证书发给父亲看,他对我的态度瞬间大为转变。一阵激赏后,父亲鼓励我以后把所有获得的荣誉都及时发给他看。我大为欣喜,以为终于获得了父亲的看见和肯定。然而,当我点开他的朋友圈,却发现父亲拿着我的荣誉在自己团队和领导面前进行各种夸大其词的宣传,将我打造成国家级媒体的专栏作家,他们未来优秀出众的接班人……而事实上,那张证书不过是我因爱慕虚荣,花两百块钱与某平台签约获得的一张废纸。父亲的利用顿时让我直犯恶心,却同样让我看到了某种与他利益互换的契机。于是,我开始一次次将那些莫须有的荣誉发给他,一次次与他进行着各自利益上的索取。他在领导面前越来越如鱼得水,我在学校也有了越来越充足的生活费。在大学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进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甜蜜期。在那虚假的甜蜜下,是暗涌的骇浪在日益蚕食着我们父子之间的情感。他开始逼我喝各种保健品,并信誓旦旦许诺我会继承一个庞大的团队,拥有显赫的地位。我开始唯唯诺诺,故作乖顺地答应他口中的一切,甚至背叛我心中执着的底线与真理。直到两年后毕业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长久以来愚蠢的自欺。我摘下面具,一股浓烈的腐臭瞬间从我体内涌出。与此同时,一道利刃倏然剖入我心,在强烈的痛感中,我开始捡拾和咀嚼将要独行的命运。我决然切断了我们之间利益的锁链,不再低头,不再虚假地忸怩作态,更不再向他乞讨学费与生活费。他也彻底且心满意足地掏空了我所能利用的一切,像个对项目不再看好的投资人,停止了对我的盘剥。
我第一次决意从风暴中心抽身离开,每月靠微薄的稿费养活自己,在生存的深渊里艰难攀伸,蹒跚着与过去决裂。
后来,在陆续的写作中,我不断正视父亲强加在我身上的风暴,我忍住恐惧和疼痛,将一切从回忆中打捞出来,直视父亲和我。我知道,父亲这场风暴将永远在我的生命里标注着刻度。终此一生,我都要努力地撤离父亲这场风暴。或者,干脆和这场风暴和谐共处。
曾 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学员,《扬子晚报》专栏作者。在国内、外数百家报刊和杂志发表过作品,2020年被评为“中国闪小说十大新锐作家”,有作品被翻译成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