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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的山那边

2024-12-10吴亚旭

阳光 2024年11期

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在我们的面前无尽延展着,曲曲弯弯,一直深入到山野的更深处。

我们已经在这条山路上跋涉了许久。我拽了拽妈妈的衣角:“妈妈,咱们啥时候才能到老家啊?”

我的老家在山东莱芜一个叫东榆林的地方,那是一个贫穷落后交通闭塞的小村庄,即使在今天无比详尽的山东地图上,在山东全省辽阔无垠的板块上,她也只是作为一个“点”而存在。

起风了,秋季的山风有着初冬清冽的寒气。抬眼望去,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在这漫山遍野的荒芜中,升起了些许的人间烟火气。走近村头,看见一个用枯干的矮矮壮壮的杂木枝条围扎起来的农家小院。院门口,站着一个怀抱周岁娃娃的乡下女人。这是一个在山东地界上最为普通又不失秀美的女性,一身朴素的兰花布衣,一张被山风吹得红红的笑脸,长长的乌云一样浓密的黑发,被绾成一个饱满结实的髻儿,沉沉地压在脑后。脸颊旁,一束三寸长的鬓发,随着山风在轻轻摇曳,这应该属于山东小媳妇时兴的发型吧。她热情诚恳地向着我们连连挥着手:你们是外地的吧?是走亲戚的吧?你们饥困了吧(方言:饿了吧)?到家里哈哈吧(方言:吃饭吧)!那一刻,我和妈妈惊喜交集,是的,我们太饿了,太渴了,也太累了。

很快,一大搪瓷缸子凉白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地瓜饭,几张圆圆的香脆的山东煎饼,一碟辣酱,一碗葱烧豆腐,四根又长又壮的山东大葱,还有俩煮鸡蛋端上了桌。我和妈妈全然忘记了这是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家,也知道这是人家所能提供的最好食物。饥渴难耐的我们,连一句客套话也顾不上,立马就狼吞虎咽起来。当这些食物驱散了我们的饥渴时,我妈妈赶紧拿出几元钱表示酬谢,却被人家挡了回去:“不用不用啊,出门在外,你们人生地不熟,就是吃个家常便饭,别太放心上!”

临别时,这个厚道淳朴的山东小媳妇,一直送我们到村头。在那个午后渐渐西斜的阳光里,她是那样的美,讷于表达却内心高贵:“你们回头走这里过,再到家里来坐坐啊!”

到了东榆林老家,我向叔叔婶婶说起这事,他们非常平静地说,这有什么?不就是到家里吃顿饭吗?俺们这里的人都这样!

如今,很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个朴实无华的山东女人,记得她的黑发,她的笑脸,她的素衣,她迎着秋风向我们挥手的样子。

经常有网友打趣: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但是我敢说,很多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我的老家曾经是怎样的贫穷!

泥土混着砖头堆砌而起的潦潦草草的土炕,泥沙山石混合而成的灰不溜秋的碗柜,几摞稍稍打磨过但仍高低不平的山石上面,摆放上一张粗粝的小木板,那是孩子们学习的书桌,经年累积的陈旧,爬满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一年到头,最稀罕的食品,就是无油少盐的炖豆腐;一天两顿饭,顿顿红薯稀饭酸煎饼,外加一点自家腌制的白菜帮子。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能吃上一点荤腥。但是,当我们回老家,那些家徒四壁的乡亲,会让你深切地感受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爱、善良与温暖,他们与生俱来的慷慨、给予和无私,从来不会被贫困所击溃!

一个小时前,这只身形壮硕的大公鸡,顶着鲜艳的红色鸡冠,披着红褐相间的羽衣,翘着牛气冲天的大尾巴,双脚强健有力地踩在土地上,在院门口趾高气昂地走来走去。

似乎所有的生灵对于厄运的降临,都有一种感应吧,当这只大公鸡预感大难来临时,它展开足有半米长的翅膀,扑棱棱——一下子飞上了屋顶。表叔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顺着屋檐,来来回回驱赶它,可它又借助屋脊的高度,噌的一下,飞到了一棵大树上。惊恐之下,大公鸡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盛气凌人,瑟缩着身体躲在枝丫间,瞪着绝望的黑眼珠,紧紧盯着树下拿着竹竿的表叔。最终,大公鸡变成了案板上的鸡块,和花生米一起,被送进了噼噼啪啪燃着炉火的锅灶。当夕阳落进遥远的山坳,当乡下的炊烟在各家各户的屋顶上袅袅升起时,表叔家花生米炖鸡的香气,在各种各样混杂的烟气中脱颖而出,飘满了整个村庄的上空……

这大概是我此生吃过的唯一的大公鸡炖花生米,直到现在,这种香气,仍然留存在我的唇齿之间。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家徒四壁,如果我度日如年,如果我食不果腹,我留待过年的食品,会供别人享用吗?那么,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在老家短暂的日子里,我经常跟着乡亲们四处转悠。有一次,走到一个山脚下,有老乡指着山顶依稀可见的茅草屋问我:你能看到山上那个小窝棚吗?我举头望去,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在四周疏朗而葱郁的树木掩映下,那座小小的茅草屋显得有些灰败,有些沧桑,但数十年的风霜雨雪过后,它仍然坚强地站在那儿。老乡们告诉我,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父亲挨整,被造反派凌辱迫害,曾经跑回老家,就躲在山上那座茅草屋里,每天有老乡挑担上山,送去吃喝用度。那些穷凶极恶的造反派,居然一路追踪到老家,挨家挨户打探我父亲的行踪。老乡们的口径非常一致:我们是乡下人,不懂什么叫走资派!我们只知道他16岁就离开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共产党打鬼子,然后参加解放战争,跟着千千万万个山东兄弟打过长江去,然后进行新中国的建设,他从来就没有时间回过老家!这些坏蛋终是没有抓到我的父亲,只能悻悻而归。我再一次举头望向那一座山,望向那个小小的茅屋,一种复杂的情愫油然升起——感谢这里的山山水水,培养了我刚正不阿的父亲;感恩这里的乡里乡亲,给予我曾经如此落魄的父亲最温暖的怀抱和最无畏的接纳。虽然,当年为官的父亲,不曾为乡亲们谋取过一分私利。

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小叔,他已经离死亡很近。在老家的病床上,他的面容黄土般难看,裹在被子里的躯体,骨瘦如柴。看到我们,他露出惊喜的笑容。我们兄妹四人,一一拥抱我父亲最小的弟弟,算是向他作最后的道别——再见了,亲爱的小叔!从此以后,我们再也见不到我父亲同辈的亲人,我渴望的父爱,自此荡然无存。

在我老家堂屋的门楣上,有一块“革命烈属”的红色牌匾,几十年过去,斗转星移,她依然鲜红如初,仍然在默默诉说着当年的铁马冰河,血雨腥风。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时年16岁的父亲和15岁的二叔,告别家乡,跟着共产党,走上了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最前线。翌年,在攻打莱芜县城日本鬼子的炮楼时,我父亲和二叔一直紧紧相依,肩并肩向前冲锋。突然,一颗子弹打中了二叔,我父亲眼睁睁地看到身旁的弟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转瞬间,鲜血浸透了他的前胸。此时此刻,我父亲也只能无助地看了一眼中弹倒地的兄弟,无暇顾及二叔尚有体温的遗体,抹了一把眼泪,咬咬牙,继续跟着部队向前冲击。在山东抗战烈士名录上,我二叔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牺牲时才16岁!16岁啊,如果放在今天,他应是父母眼中的乖宝,有无限的岁月静好,有光明前途的无限期许和可能。但是,他的年轻的鲜活的绿意盎然的生命,却被那场惨烈的战争无情地剥夺。满门忠烈,精忠报国,我父亲一家,应是当之无愧!

时年只有十岁的可怜的小叔,亲历房屋被焚,粮食被抢,亲人战死,只好跟着爷爷奶奶,踏上山高水远前路险恶的闯关东的遥遥路途。

自从电视剧《闯关东》开播以来,我曾经反反复复观看多次,不是因为剧中荷尔蒙爆棚的帅哥朱亚文,也不是因为沉鱼落雁的宋佳,而是因为这部剧的代入感太强,会迅速引导我进入山东人在冰天雪地里,拼死拼活地用生命抗争。我的眼前时常闪现出当年的场景——在千千万万个闯关东的无序而拥挤的人群里,我的小叔和爷爷奶奶正艰难地行走其中,没有前路,没有希望,两眼迷迷茫茫,跌跌撞撞,兜兜转转,一路逃到了吉林。东北太冷了,气温经常降至零下20摄氏度,甚至跌破零下30摄氏度,那样一种冻彻身体的刺骨寒冷,让今天的我们根本无从想象!更何况他们衣不蔽体,腹中无物。大人们还好一点,但是年幼的细瘦的小叔,被寒冷冻残了左腿,并伴随了小叔整个一生。

1945年,抗战胜利,小叔们回到久别的山东。没几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坚强的小叔独自一人,守着老家的祖屋,守着那块红色的牌匾。新中国成立后,我父亲作为南下干部,留在了徐州。性格刚硬的小叔,从来不曾在父亲面前诉说一丁点儿困难,也从来不到我家里来,他就一直待在山里,脸朝黄土背朝天,清贫了一辈子——尽管我的父亲在任上时,可以轻松解决侄子们的工作问题、户口进城问题。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起小叔守在老家、守住祖屋?是在大东北极寒天气里磨炼的坚强和韧性,还是他与生俱来的意志力和生存能力?我想,他应该是担心战死的二叔的亡灵,找不到家里的灯光,找不到回家的路吧?或者是那块红色的牌匾带来的精神力量?那牌匾就是一团火,在无数的艰难困苦中,照彻了小叔漫长岁月的日日夜夜。

再一次回老家,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我们被安排进亲戚家孩子的婚房。婚房简简单单,朴素而温馨。粉刷一新的墙面,干净无尘的桌椅板凳,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红色的双喜剪纸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吉祥如意的光芒。入夜了,西北风打着哨音,在房门外四处徘徊,房间里却暖如春天。我躺在床上,那股暖暖的热流,一下子把我包裹起来——这就是我的家啊,我现在就躺在亲人的怀抱里。那种感动,瞬间打湿了我的眼眶……

又要告别家乡了,那些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一大早就赶来送行,黑压压地站满了庭院。彼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尊称他们——是叔叔婶婶,还是大爷大妈?亦或是哥哥姐姐?但是,他们全然不在乎这些,在他们的眼里,我们是千里迢迢回家的亲人,那种亲切淳朴,是骨子里就带来的。他们争先恐后忙忙乎乎地往我们的背包里或衣袋里,塞进他们过年才吃的稀罕物:花生、核桃、大枣、鸡蛋、还有腌制的香椿,生怕路上我们挨饿,直到我们的行囊被塞得满满当当。那一张张黧黑真诚的笑脸,那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还有那再三叮嘱的憨憨的硬硬的山东方言……

该出发了,老乡们紧紧跟在我们的后面送别,翻过一座山,又是一道坡,一道湾……山路崎岖,山风浩浩,他们一路上没有言语,就是这样无言地一路相送,一程又一程……我转过头,望着身后黑压压的送行队伍,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低下头,忍住哽咽,用手捧起一把家乡的黄土,把它装进我的口袋——这是我家乡的泥土,是我的父辈流血牺牲的地方,是他们誓死捍卫的地方,更是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在我人生的征途上,纵有千沟万壑,我也会像脚下的这片黄土地一样,坚强自信,勇毅前行,披荆斩棘,折而不挠!

吴亚旭:女,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工人日报》《大众日报》等报刊发表,出版专著《生命的化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