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车下
2024-12-10魏鹏
一
薛加米一挤上公交车,就跟失了魂似的四处张望。像找人,又不像找人;像找座位,又不像找座位。
“你踩到我脚了!怎么连个屁都不放?”一个女人恨恨地说。
“踩到你脚就已经对不起啦,再放屁,就更对不起啦!”薛加米连忙说。
那个女人笑了,薛加米笑了,笑声比车速还快,转脸的工夫,满车都是笑声。
薛加米像举手投降似的,两手拉着头顶上方的抓手,一寸一寸地往后挤。当他挤到车厢中部时,坐在专座的一个老大娘颤颤巍巍地,像打摆子似的站了起来。
“您坐好!您老人家坐好!”薛加米一边说,一边把老大娘按回到座位上。但老人家刚坐下,又立马站了起来。
“我要下车!”薛加米还想把老人按下去,只听老人向他吼道,“我要下车!”这时,那个女人已经挤到薛加米身后了。她看到薛加米的窘态,就用手掌半掩着嘴巴,仿佛在幸灾乐祸。
“‘甄爱网’提醒您,酒厂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谨防越站。”听到报站系统的喇叭声,薛加米尴尬地往那个女人身边靠了靠,给老人让道。
老大娘下车了。坐在老人后边的一个小伙子也跟着下车了。车上一下子空出了两个座位,薛加米和那个被他踩了一脚的女人成了近水楼台,他们迅速地把屁股一歪,分别坐到了空着的两个椅子上。
“下一站是树人中学,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公交车又向前方行驶了。刚挤上车的几位乘客像打了胜仗似的,脸上挂着汗珠子,也挂着得意的笑容,有一人还舒舒服服地叹息一声,仿佛大功告成似的。
车上一阵骚动,但骚动一过就成了一潭死水,无声无息了。站着的手拉抓手,仿佛就该站着,无怨无悔;坐着的仿佛就该坐着,理所当然。他们有的把脸转向车窗,目光透过厚厚的玻璃,在欣赏路边的油菜花——油菜花被厂房、校舍和在建项目切割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不像风景;有的打起了瞌睡——在闭目养神;有的竟打起了呼噜,进入梦境——不知是公交车把人带进了梦境,还是在梦境里坐着公交车行驶。
坐着的薛加米毫无睡意。他面向前方,但并不目视前方。他的目光停在了司机上前方的一个长方形的镜子上。
就是在这面小镜子上,薛加米把那个被自己踩了一脚的女子看得一清二楚。那女子看上去有三十出头,双眼皮,高鼻梁,嘴角的右边,也就是右嘴角的下方有一颗黑痣,让人过目不忘。长长的黑发披在身后,在薛加米看着镜子里的长发时,那女子又把长发撩起,披到椅子靠背的后边,仿佛从靠背上流下的黑色的瀑布。瀑布溅起的浪花,镜子里看不到,那浪花只能开在薛加米的想象里了。那女子穿着浅浅的桃红色的紧身上衣,因衣服紧,那凸起的馒头状的地方就格外引人注目。黑黄交错的方格裙子很厚,好像是呢子的。薛加米装作不经意间低头一瞥,那双米黄色的尖头皮鞋被他的余光扫进去,不能说是一尘不染的,因为左脚那一只的尖头上,分明还留有一脚不规则的鞋印。这身打扮,是不是合身?是不是美?但在薛加米看来是再合身不过的了,怎么看怎么美。
“‘甄爱网’提醒您,树人中学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谨防越站。”
薛加米没有下车。那个被薛加米踩了一脚的女子也没有下车。
二
那个被薛加米踩了一脚的女子叫白如雪。白如雪面向前方,她的目光越过薛加米的肩膀,又越过司机的肩膀,也停在了司机上前方的那个长方形的小镜子上。
在镜子里,她看到薛加米的下巴光滑,像脚后跟一样寸草不生。宽大的脑门仿佛装满了智慧,脑门下的一双大眼深不可测,仿佛是千年不枯的古井。薄薄的嘴唇,仿佛是被一次次出口的俏皮话磨薄的。两只大耳朵像秋天的梧桐叶,落到他的腮帮子靠后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挂住了,就再也没有落下来。白如雪的余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摸上摸下,拉拉鼻子,扭扭耳朵,陌生而又亲切。当白如雪的目光落到他那一丝不乱、油光耀眼的黑发上时,不由得用手拢了拢自己的披肩发,仿佛自己的发丝不够整齐似的。当白如雪的目光与薛加米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时,又似两块带电的乌云相撞,瞬间就冒出了火花。白如雪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不小心碰落了一件瓷器,“当啷”一声,落地难收。
“他——他?”白如雪心颤了起来,“自己要找的人,自己要找的另一半,不就是他这个样子的吗?”
“要嫁就嫁这样的男人!”白如雪心想。
白如雪是个离了婚的女人。三年前,当时还是她丈夫的男人出轨了,一次出轨,便不再回头了。据说男人都是那样货色,能出轨时便出轨。这,白如雪是知道的,所以准备原谅丈夫,全当丈夫失足落水洗了一把澡,可丈夫洗澡成瘾,就是不愿上岸。
白如雪离婚了,离得无怨无悔。丈夫身边的那个小女子,年龄比她小,文化比她高,她不能不输给那个小女子。但白如雪的父母不肯认输,趁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把那对狗男女“教训”了一顿,结果,白如雪的父亲被刑拘半个月。白如雪对母亲说:“这,才是真正的教训。”又说:“我的事,不要你们操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有父母不为儿女的婚姻操心的呢?自从白如雪离婚后,白如雪的母亲就四处物色新女婿,一次次地逼着白如雪去相亲。白如雪在“家外佳”宾馆的客房部工作。白如雪在迎来送往中认识了社会,认识了人生,认识了爱情。每次相亲前,她都不自信。每次和男方见面,她都会问:“情为何物?”
有一次,和白如雪见面的男方是一个小老板,个头不高,但肚子不小,人没到跟前肚子就到跟前了。白如雪一见面就笑了,心想:“这人怎么长得像个皮球似的?”可就是这么一个小老板,开口是情,闭口是爱,让人听着都肉麻。白如雪忍不住地问:“情为何物?”
那个小老板把拇指一竖,说:“白女士是个诗人!”
“请回答我的问题。”白如雪边笑边说。
“提出这个问题,远远比回答这个问题精彩得多!”
“放屁!”白如雪恨不得飞起一脚,把那个皮球踢得远远的。
从那以后,看上去文静端庄的白如雪,相亲时也说起粗话了。这次去相亲,在公交车上被人踩了一脚,白如雪开口就动粗。要是在三年前,踩死她她都说不出这样的粗话。
“‘甄爱网’提醒您,荣盛大酒店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谨防越站。”
报站的喇叭仿佛也在提醒白如雪:她正在相亲的路上。
三
在白如雪心里“咯噔”一下时,薛加米的心里也“咯噔”一下。他仿佛从白如雪的目光里看到了一团火,这火立马烧得他热血沸腾。
薛加米是一所初级中学的常务副校长。他的业余爱好很多,气功、瑜伽、舞剑、书法,都有涉猎。薛加米离婚后,又迷上了爱情诗,据说,已写有一千多首了,其中有一半以上是写给一位女教师的,可惜,那位女教师见了诗就头疼,私下里和同事讥笑他:“好好当他的校长吧,写什么诗?哄谁去?”后来,薛加米就不再给女教师写爱情诗了。
不再写爱情诗的薛加米也曾去相过几次亲。
有一次,和他见面的女方竟是他曾经的学生。那学生说自己在学校时就喜欢写诗,为了诗,什么都愿牺牲。当薛加米听到学生说自己还是个处女时,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学生说:“是真的。”薛加米不置可否,只是笑。女学生说他笑得像鬼。
还有一次,女方相中了薛加米,可薛加米却看不上人家,还说:“论长相,论人品,都无法和女教师同日而语。”
女教师虽好,可她不爱诗歌,也不对自己放电,让薛加米不得不敬而远之。诗人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离开了女教师、女学生,薛加米整装上阵,再一次踏上了相亲的征途。
不骂不相识。薛加米抬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白如雪,在心里说:“她?心直口快,外向泼辣,和女教师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女教师太做作了,心口不一,口是心非。”
“要娶就娶她这样的女人!”薛加米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白如雪,在心里念叨起来。
“下一站是成侯花苑,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薛加米掰指掐算:这一站是成侯花苑,下一站是职教中心,再下一站是供电公司,然后是工商局、人民医院、交通局、国际酒店、百盛超市、农业银行、儿童画中心。要到九月广场,可在儿童画中心下,也可在农业银行下。在儿童画中心下,要横穿一条马路才能到九月广场;在农业银行下,要向前步行半站才能到九月广场。是到儿童画中心下还是到农业银行下呢?薛加米还没定下来,反正还有好多站要走,到时再说。
薛加米一抬头,又看到了镜子里的白如雪。白如雪正对着镜子微笑。薛加米怕自己的目光再与白如雪的目光相遇,仿佛相遇时擦出的火花会烧伤他似的,他赶紧把脸转向窗外。窗外已看不到油菜花了,职教中心的体育场尽收眼底,但体育场上空无一人。薛加米在心里疑问:“学生们都到哪里去了?都春游了吗?”接着又问:“她干吗微笑?她笑给谁看?”想到这里,薛加米不由得又看了看镜子,但只是瞥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向窗外,同时扪心自问:“不是说不再看那镜子了吗?怎么管不住自己呢?”问过之后又说:“她笑得真好看,真甜!女教师似乎从没有这么笑过。”
“‘甄爱网’提醒您,职教中心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谨防越站。”
“这声音真好听。奇怪,以前最烦听报站器里面这娘儿们唠叨了,怎么今天唠叨得如此悦耳。不仅这声音悦耳,连司机仿佛也比往日敬业了,车子开得又稳又快,才过成侯花苑,就到职教中心了。”薛加米在心里暗暗称奇。
四
在薛加米的目光从镜子里移开时,白如雪微笑的意思又多了一层:笑他的欲擒故纵。
“我敢肯定,他一定是个文化人。”白如雪想,“不管他是干什么的,文化不低,墨水不少。”想到这里她又冲着镜子微微一笑:“这样的文化人,正是自己要找的。”
在镜子里,白如雪看到自己的脸红了,像个红皮鸡蛋似的。她一只手捂着腮,仿佛要给发烧的面颊降降温、去去火,但事与愿违,腮帮子越捂越热,越热越红。她一只手捂着嘴,一副小资模样,一副文化人模样。白如雪自己知道,她用手捂着嘴巴,只是怕嘴里再蹦出一个脏字。
白如雪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一下子变得文质彬彬的了,不仅自己看自己像个淑女,满车人仿佛都看到她变文静了,与上车时的白如雪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判若两人。
白如雪抬头看着镜子,镜子仿佛是块磁铁,时时吸着她的心(她的心是块铁,是趁热打铁的铁)。白如雪看到薛加米坐在自己的前方,低着头,左手摸右手,右手摸左手,仿佛在互相按摩,仿佛通过按摩双手来放松自己,但白如雪看到,他越是按摩,越是想放松自己,就越是显得拘谨,越是显得心神不安。白如雪又是微微一笑:自己是个过来人,什么不知道?
当薛加米抬起头来,把目光无意地(假装无意地)向司机上前方的镜子瞥去时,白如雪的心就跳了起来,仿佛跳到喉咙里似的。这目光,正是她期待的,从车到荣盛酒店时她就期待这目光了,从第一次撞出火花后她就期待再次撞出火花了。然而那目光只是一瞥,就闪电般地消失了,留给白如雪的感觉就像热脸贴到冷屁股上一样,凉得透心。
“唉!”白如雪叹息一声。随着这声叹息,白如雪也把目光从镜子上移开了。她顺着薛加米的目光向窗外望去,窗外是供电公司的办公大楼,大楼旁是公共厕所。“这有什么好看的呢?”白如雪在心里说。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发现薛加米的眼睛又盯着镜子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呢!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白如雪想说,又不想说,想让他看,又不想让他看。车到工商局时,白如雪还沉浸在供电公司时的感受里。这感受告诉白如雪: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什么是爱情,这就是爱情!
“‘甄爱网’提醒您,人民医院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谨防越站。”
系统报站的声音,白如雪充耳不闻。此刻,她正在为两个成语着迷:前一个是“欲擒故纵”,后一个是“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都是偶然的事情,都是小说里的事情,而小说都是小说家虚构的。真实的小说有没有呢?有。记得芥川龙之介就说过,真实的小说不仅仅是在事件发展上偶然性很少的小说,而且是和人生相比,偶然性还要少的小说。
芥川龙之介说的是真实的小说,不是“一见钟情”,莫泊桑说的才是“一见钟情”。莫泊桑是怎样说的?好像是说在一时“情欲”驱使下的那种“一见钟情”的爱情,最终往往会毁灭了爱情本身,导致无穷的痛苦。
想到这里,白如雪就在心里问自己:“情为何物?”
五
“下一站是交通局,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在薛加米的感觉里,那天的公交车特快,可其他的乘客都喊慢,慢得像老牛拉破车似的。交通局的站牌下,站满了等车的人,有的已站到了马路中间,有的把头伸得鸭脖似的翘望公交车。
没等车上人下去,下边的人就向车上挤来。“前门上车,后门下车。”报站系统一遍遍地喊着,但没人听。司机关了发动机,硬是让几个从后门上车的乘客下去,下去后从前门再上,他的脸上才浮现出强者的笑容。
“请给老、病、孕、残者让个座。”车上的小喇叭喊道。听到这喊声,薛加米才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乘客挤了过来。薛加米连忙站了起来,薛加米后边的白如雪也同时站了起来,他们都想给那个大肚子让个座。但他们站起来之后,又几乎同时在原位上坐了下去。只有白如雪后边的一个小伙子没有坐下,小伙子把座位让给了那个刚上车的大肚子女人。大肚子女人坐下后,从怀里掏出一条穿着梅花衣的小狗,让那小狗向小伙子“汪汪”两声,意思仿佛是“谢谢!”
听到狗叫,已经坐下去的薛加米又站了起来,他转过身,把腰弯在白如雪的上方,手拉着抓手,对抱狗的女人温柔地说:“请你给翻译一下好吗?”
“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连声大笑。
“狗翻译。狗翻译。”
有人连声大喊。
抱狗的女人无地自容,恨不得立马跳下车去。
白如雪偷偷地看了薛加米一眼,目光里全是赞许。心想:“这个人可真够幽默的!若是嫁给这样的人,天天都是笑声。”薛加米得到她的鼓励,站起就不再坐下了,一副手拉抓手发表演讲的架势,可他除了那句“请你给翻译一下好吗?”对抱狗的女人就不置一词了。
公交车一到国际酒店,抱狗的女人便第一个下车了,下车后就轻盈地踅进了国际酒店,像扔下一件包袱似的,把满车的笑声扔在了身后。抱狗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了,车子里仍在笑,但笑的内容已经两样了,先前是笑那个抱狗的女人,后来是笑那个请抱狗的女人翻译狗语的男人,笑他的幽默,笑他的机智。但这时的薛加米却满脸的困惑,仿佛不知道大家在笑他。大家看他那一脸迷茫的样子,就更加大笑不止了。
在国际酒店,恰巧上来一位满头银发的老汉,薛加米随即把座位让给了老汉,自己钻到最后一排的长座椅上坐下了。
“请给老、病、孕、残者让个座。”听到喊声,薛加米才看到坐下的银发老汉身边,还有一位银发苍苍的老奶奶。接着又看到银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到满头银发老汉的后边了。
“那个被自己踩了一脚的女人呢?她下车了吗?”薛加米心里想着,目光在车上车下搜寻着。“噢,真的下车了!”但仔细一看,那个横穿马路的女人嘴角无痣,不是她。“噢,认错人了。”薛加米连忙把目光收回。“噢,呀!那个嘴角有痣的女人已坐到自己的身边了!”薛加米脸上浮现出几分得意,刚才搞笑的神情一扫而光。
六
“车辆转弯,请坐好!车辆转弯,请坐好!”
国际酒店过后,是一个转盘路。在公交车绕着转盘时,车上的乘客就像大风吹着的稻谷,齐刷刷地向一边倾斜下去。但薛加米倾斜的幅度有些夸张,他几乎将半个身子都压在白如雪的肩上。“耍流氓!”白如雪本想大喊一声的,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白如雪不但没有喊,反倒冲薛加米微微一笑,仿佛在说:“没关系,这是车辆转弯的缘故。”但白如雪在微笑的同时,又伸出手来,本能地抵挡着薛加米的挤压。
“该出手时就出手。”薛加米连忙伸出手来,一把把白如雪的小手握到了自己的掌心。白如雪的小手像触电似的,先是颤抖,后是出汗,但她始终没有把手抽回去。薛加米把白如雪的手紧紧地握着,直到白如雪下车时,薛加米都没有松手的意思。
薛加米把白如雪的手握在掌心,四指用力,拇指闲着,于是他就用拇指指尖在白如雪的掌心轻轻地滑动,仿佛挠痒痒似的,挠得白如雪血流加快,心跳加速。
“这感觉真好!”薛加米在心里说,同时也在心里感到奇怪:“从前摸前妻的手,从没有这种感觉,摸前妻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似的;从前摸女教师的手,但没有摸踏实,就给抽了回去,那感觉十分的恍惚、缥缈、虚幻,就是摸牢了,摸实了,握紧了,那感觉想来也不过如此!女教师,女教师,嘿嘿,天涯何处无芳草……”想到这里,薛加米得意得差点笑出声来。
薛加米用左手把白如雪的右手一点一点地往自己这边拉,拉到怀里,然后交给右手继续握着。薛加米腾出左手,用左手去摸白如雪的方格裙子。他摸那裙子的料子果真是呢子的,不禁佩服起自己的眼力了。摸过裙子,薛加米又顺势把手放到白如雪的大腿上。白如雪的大腿晃动了一下,又晃动了一下,但都没能把那只手晃下去。
白如雪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眯起,仿佛睡着了。其实,那不是睡着了,那叫陶醉。此刻,白如雪的脑海里浮起了另一个成语:得寸进尺!看看那个踩了自己一脚的男人,可不就是得寸进尺吗?但话又说回来,谁让自己坐到他身边的呢?谁让自己给了他得寸进尺的机会呢?
在车过转盘路后,白如雪曾想把手抽回来,狠狠地给身边的男人一个耳光,并狠狠地骂上一句:“臭流氓!”但又不知为什么,她没有那样做,她只是把眼睛微微地闭上,仿佛眼不看为净似的。白如雪自己知道,虽然闭上了眼睛,心,反倒跳得更快了。白如雪暗暗地安慰自己,有必要这么紧张吗?自己是个过来人,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可她越是这样想,心跳得越快,她仿佛感觉到满车的乘客都听到了她心跳的声响。
“‘甄爱网’提醒您,百盛超市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谨防越站。”
这样的提醒,是多么地多此一举。薛加米和白如雪仿佛都没有听到,准确地说,是充耳不闻。薛加米的左手依旧在白如雪的大腿上放着,右手依旧把白如雪的右手握着,白如雪依旧在靠椅上靠着,依旧在闭目养神。
就这样,薛加米和白如雪好像都希望这班公交车永远永远地开下去……
七
“下车!下车!”白如雪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惊呼,又像车已越站似的大叫。
车没有越站,在农业银行的站牌下,公交车稳稳地停靠着。白如雪把手从薛加米手中抽出,站起,头也不回地从后门下车了。白如雪没有忘记,她今天是到九月广场相亲的。
但一下车白如雪就后悔了,何必这么急着下车呢?下一站下也行的。如果到儿童画中心下,自己便可留下踩脚男人的姓名了,便可留下踩脚男人的电话号码了。但又一想:“也未必,这么多站都过来了,都没有和那个男人说上两句话,连搭讪都不曾有过。”
白如雪低头看到鞋上的皮鞋印,笑了。她只是笑,并没有把那个皮鞋印擦去,仿佛特意留着似的。
坐在车上的时候,白如雪就想:“今天与自己见面的男人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有这个男人风趣潇洒吗?有这个男人幽默多情吗?踩了自己一脚的男人,是不是和自己有缘呢?要不是因为相亲,真想陪这个人再乘一程。”转念又想:“今天和自己见面的男人也许比他还要幽默、还要多情、还要风趣、还要潇洒。但母亲同事刘阿姨的表侄女没有说,只让自己来见见那男人,有感觉就谈下去,没感觉就拉倒。然后,然后再看下一个。印象里,好像听母亲说起过那个男人会写诗,呵呵,诗人,浪漫的诗人!”
正是因为想到了那个诗人,白如雪毫不犹豫地下车了。“下车!下车!”白如雪只顾喊着下车了,对牵手踩脚的男人,看都没有再看,仿佛陌生人似的。下车后,白如雪才明白,一路乘车,同道而来,他们已不再陌生。
白如雪下车时,太阳也落下去了,有几道温柔的霞光,也被高楼遮挡住了。白如雪从站牌下穿过,向前走了五分钟,就到了九月广场。广场边的白玉兰开了,樱花开了,处处花香袭人。广场当中,有一群孩子在放风筝。几只风筝在天空飞着,几只风筝在地上睡着,几个孩子手捧线圈在广场上后退着、奔跑着、笑闹着。
白如雪放慢了脚步,她的脚步被身边的孩子吸引住了。她边看着那群放风筝的孩子边暗自感叹:“人啊,只有孩子时是天真可爱的,一旦长成大人,天真就像雪花一样融化了,消失了,可爱也就说不上了。”想到这里,白如雪像诗人似的自言自语:“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天空永远是蔚蓝的,风筝永远是金色的,花朵永远是不凋落的……”
穿过九月广场中心,白如雪来到广场东南角的桃花林。桃花开得正艳,但晚风一吹,就把早开的花瓣吹落到地上了。白如雪想:“若是林妹妹在此,怕又要荷锄葬花了吧。”
按照母亲同事刘阿姨的表侄女的吩咐,相亲的地点就在这片桃花林。白如雪沿着林中的小道走了几步,果然发现桃花林中有一个土冈子,土冈子旁边,果然有一把双人木椅。白如雪绕着土冈子转了一圈,才转到那把双人椅前。白如雪一屁股坐到那把双人椅上,心想:“都啥年月啦,还搞这么老套的见面方式。”她笑着想着,想得更多的是那个即将见面的诗人,还有公交车上踩了她一脚的那个男人。
白如雪看了一下表,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提前了半个小时。“早知如此,再坐一站,再坐一站……”白如雪在心里说。
八
当白如雪白嫩细软得像兰花般的小手从薛加米的大手里猛地抽出的时候,是突然的,是出乎意料的。薛加米一时接受不了,或者说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仿佛被人家抽去了血液、抽去了肺腑,抽去了骨头似的,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当他反应过来时,当他觉得手中空无一物,心里比职教中心的体育场还要空旷时,白如雪已经下车了。
“我为什么不拉着她的手,同她一起下车?”薛加米十分后悔,后悔得在心里反复自问。而那些乘客,该上的上,该下的下,该挤的挤,谁也不看他一眼,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这让薛加米想到了一句名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薛加米后悔、痛苦、内心悲伤的时候,公交车又启动了:“下一站是儿童画中心,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薛加米看着身边空空的座位,不由得用手摸了摸。那个被自己踩了脚的女人坐过的位子是热乎乎的、暖暖的,还留有她的体温。薛加米抚摸着那个空空的座位,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里还留有余香,他不由得把手放到鼻子上闻了闻:是花的味道,是桃花的味道,是玉兰的味道,是女人的味道。
一路上,一站站,特别是国际酒店之后,特别是她已坐到自己的身边之后,特别是自己已经拉住了她的手之后,薛加米是有机会问一问她的芳名的,是有机会把手机号码留给她的,或是向她索要手机号码的。薛加米在心里肯定地说:“我问她要手机号码她不会不给的呀!虽然我上车时踩了她一脚,但那也无妨,那叫不踩不相识呀!”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和她一起走下车。薛加米想:“她不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另一半吗?俗能俗,雅能雅,敢说敢做,不像女教师手也不给摸,嘴也不给亲,高傲得就像天空的白云,白白地、白白地来世上转了一遭!”
薛加米阿Q似的笑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薛加米不再想那个下了车的女人,也不再想女教师,他想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对薛加米来说,在农业银行下车和在儿童画中心下车,没有什么两样。这,他在车上就盘算好了的。虽然那个女人连声招呼都没打就下车而去,让他一时失落、一时空荡,但一想到九月广场,一想到即将与他会面的另一个女人,心里又充实了许多,甚至还有几分激动、几分不安、几分侥幸。
将要会面的女人,也许不如被自己踩了一脚下车而去的女人,也许比她还要称心如意,谁知道呢?要知道梨子的滋味,总要亲口尝一尝。要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模样,总要见一见才能知道。
“‘甄爱网’提醒您,儿童画中心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谨防越站。”
薛加米下了车,穿过马路,就消失在九月广场东南角的那片桃花林了。
当薛加米来到桃花林中的土冈上,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双人椅上坐着的女人。他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那女人正是被自己踩了一脚、在农业银行下车的女人。
“哦,原来她是来相亲的,原来我要相的是她!”薛加米突然感到一阵反胃、一阵恶心、一阵眩晕,对那椅子上的女人轻蔑的程度无法用语言表达。薛加米强打精神,加快脚步,像不认识那个女人似的,从椅子边一闪而过。
“哦,原来他是来相亲的,原来我要相的是他!”当薛加米认出白如雪时,白如雪也认出了薛加米,心里也“咯噔”一下。当然,白如雪对薛加米的轻蔑也是无以复加的,她迅速地转过身去,面对着片片飘落的桃花……
九
第二天,白如雪母亲同事刘阿姨的表侄女先后(几乎同时)收到两条短信,一条是白如雪的:“没戏。”另一条是薛加米的:“没戏。”
魏 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短篇小说》《诗刊》《雨花》《延河》《草原》《鸭绿江》《黄河文学》《上海文学》《天津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白与黑》,长篇小说《叶城镇》诗集《斑斓的日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