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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觅渡

2024-12-10敏奇才

阳光 2024年11期

娟子的天塌了。

娟子拖着像坠了顽石的沉重步子,从车巴沟牧场上摇晃着走出来,再坐上那辆快散架的班车回阳洼村。

她到家时已近黄昏。

她在车巴沟牧场生活了两年半,对悠闲的牧人生活一直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身心还没有完全脱离农村融入到草原。

她当初嫁过去的时候,是农历六月初头,正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满山青绿的草色把她的身心都染绿了,染醉了。

出生在农区的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深藏在山林深处并且有着广袤草场的牧业村。

春季里,草场上绽放着红、黄、白、蓝等各色野花,牧人也成了一朵朵行走的花。

草原畅笑的时候,无云的虚空也欢笑着。娟子喜啦啦地把自己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儿。

她男人教会了她骑马,带着她放牧牛羊。

草场上到处留下了娟子的欢声笑语。

可当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她那个不安分的男人,不甘心一辈子与牛羊为伴当牧人,变卖了家里的几十头牦牛,买了一辆韩国产现代越野车,跟着一个亲戚跑到成都做起了虫草生意。

孩子一岁半的时候,娟子男人的生意开始上道了。天有不测风云,娟子男人在雀儿山出了事故,撇下她娘儿俩永远地走了。

娟子的天彻底塌了,满目的鲜花成了枯草。

雀儿山,在川西藏东的交界处,被誉为“川藏第一险”。娟子的男人和亲戚在甘孜等地开车转了一圈,拉着收买的虫草翻越雀儿山,经德格去昌都。

那天出发时,天气晴朗,天蓝得像水洗过似的,适合远行翻越雀儿山。谁知他们驾车走到雀儿山的半道时,突然天降大雪,车被风雪吞没,进退两难,开车的人的心扇子开始发抖了。上雀儿山最害怕的就是遇到这样的天气。他们人车被风雪吞没,前不见去途,后不见来路。

不管是商人或是旅人,无论是进藏还是入川,提心吊胆驾车行驶在雀儿山无情绝命的雪路上,他们的心里只会哗哗流淌透心的冰凉和万般的失望。走过了,他们回首一望,发誓翻越雀儿山也就这一遭,此生不再来,不再翻越雀儿山。可生活逼迫着你,不得不再次狠心翻越雀儿山,再次两股战战,赌咒发誓。

娟子的男人时常在电话上给娟子说,雀儿山太高太陡了,高得直插云霄,抬头望去,冰雪覆盖的山脊的轮廓一直掩在雪雾中,苍茫难辨。那次,她男人在风雪中用手机拍了很多雀儿山的照片。照片看上去,夜色很浓,淹没了雪色。其实,谁敢在夜间上雀儿山,那只不过是雪雾掩住了天色,罩住了雀儿山,让人感觉是夜间。

每次听说男人要翻越雀儿山,她就彻夜无眠,坐在炕上彻夜祈祷,祈祷男人能平安地翻越雀儿山,平安到达目的地,平安地回家。

一场惨烈的车祸终究让这个不安分的牧人,丢下父母亲、妻子和孩子,还有身后广袤的草原义无反顾地走了。

孩子的爷爷和奶奶自从儿子走了之后,发展牧群的心劲也消失殆尽了。

男人走了,娟子生无可恋,抱着孩子回到了娘家,又来到了父母亲的身旁。

班车穿过洮河大桥时,娟子失神地望着弯曲的洮河,流水翻滚着细碎的浪花,不断地拍打着河道里的巨石,像一下一下拍打在她脆弱的心坎上。她的心里一阵酸楚,潸然泪下。

娟子本来应该回来得早,但破班车走到半道时,天空落了一场急雨。这场雨像谁突然推倒了天空里装满清水的巨盆,水帘瞬间淹没了山林、牧场、田野、河道、村庄、公路,也掩住了遥远的天空。载人的班车只好打开防雾灯,停靠在路边一处眼宽处。不到几分钟,山上的泥石流横冲直撞下来截断了道路,挡住了公路两边的车辆和行人。等到公路运输部门调来机械把堆积在公路上的淤泥和形状各异的石块清理完时,已过了晌午。好在孩子的奶奶给她装了一些路上吃的东西,不然,孩子会被饿得哇哇大哭。

她在离家最近的路口下了车,拖着孩子慢慢走回家。父母亲的家还是她的家吗?她不知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想着以往,心里一阵难过,泪水又哗哗地淌个不停。牧场的那个家,也还是她的家吗,她还是不知道。

家,是一个女人的天空,男人心疼她的时候,是水洗一样的清澈明亮;一旦家不在了,男人走了,没人心疼了,女人明澈的天空就浑浊不清了,看不清前头的路了。

娟子拖着失去父亲的幼小孩子,背着一个大背包,走在午后烈烈的阳光下,脚下溅起了纤细的尘埃。家就在不远处,烟囱里冒着一股浓烈的草火烟,随风摇晃着,衔接住了远处淡淡的云彩。

终究是回来了,回来也好。

草原好,家好,父母亲更好。

可如今,娟子的男人离别草原义无反顾地走了。男人走了,家虽在,但这个家还是原来的家吗?娟子毅然决然地带着孩子回到了父母的身旁,也只有父母能接纳她,接纳她的痛楚和不幸,用无声的关爱来抚慰她。别人的同情只是一声哀叹而已,只有父母才是她避风躲雨的港湾。

她在没有出嫁前,是父母亲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大小的事情从来就没有操过心。如今,男人没有了,所谓的家也没有了,为了拉扯孩子,她得亲自操心两个人的衣食住行,还得照顾孩子的爷爷奶奶。到了家里,虽然父母亲依然像往常一样待承她。但她的感觉不一样,感受更不一样。父母亲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难过,她时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掉泪,排解自己的郁闷和难过。

如今,虽然娟子的思念很悠长,但眼下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想着如何把孩子拉扯长大成人。她没有了别的牵挂和扯心,孩子成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希望。

父母亲每天给娟子陪着笑脸,怕她心里作难,怕她心里委屈,怕她对未来的生活失去信心。

娟子看出来了,父母亲的心里也是很难过的。女儿的主心骨没有了,家散了,他们心里也不好受。但为了女儿,他们还得强装笑脸,把痛苦和难受装在心底。

孩子很恋人,粘在爷爷和奶奶的身上不下来。开始学说话了,爷爷、奶奶、妈妈地叫着,叫得让人心疼。

一声稚嫩的甜甜的“妈妈”,顿时让娟子心碎。孩子注定是学不会叫爸爸的,爸爸的概念在孩子的记忆中是缺失的。听着别人家的孩子大声地喊着爸爸的时候,娟子的心里就一阵一阵地绞疼,像把心脏掰碎了似的疼,那种疼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

既然回到了父母亲身旁,就得静下心生活,一心扶养孩子长大。

娟子嫁出去这两年多,父母亲没有了帮手做不动农活了,除了几块川地,把山上的土地都荒废了,任其自然长草。你精心打理土地的时候,它就是不长庄稼,一把籽儿撒在地里,出来都长成锈毛了,干瘦瘦的长不大,到了秋后也没有多少收成。娟子出嫁前,就力劝父母亲少种点地,不要把自己整天拴在地里。如今,庄稼不种了,地里的荒草却长得肥肥胖胖的。

平展展的川地里父母亲已经种了洋芋、小麦和大豆。山上依旧荒着。娟子想,她既然已经回来了,要重新和父母一起生活,那首先就得把全部的土地都种上。农忙的时候,把孩子留给父母亲拉扯,自己就上山打理庄稼。父母亲年纪大了,做不动农活了,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了。以前她还小的时候,父母亲就说,要把她嫁得近一点,以后老了有个依靠。可是后来,却把她嫁到洮河那边的草原上,嫁给了一个放牧牛羊的牧人,时常忙活在牧场上。

草原牧场离家较远,娟子回家看望父母亲的时候就很少。孤寂的父母亲也时常盼望她闲时能回家看一看,走一走亲戚。可作为一个牧人是很忙的,根本没时间来看望他们,娟子即使来了,也像掏火似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娟子空落落地回来了,她再也不想去她忙活了两年多的牧场了,牛羊全部交给孩子的爷爷和小叔看管,她只带着她和那个闯荡商海一去不归的男人的孩子,回到自己的父母亲跟前。

家里平添了两口人,花费也就增大了。如今,上有老下有小,川地里种的那点粮食根本就不够她们一家一年的花销。娟子瞄上了山上的山地,那些地虽然荒弃了几年,蒿草都长成了林,但用大型旋耕机深翻一遍,再种上青稞,只要天道好的话,能有好收成的。这些山地的土壤都是红黑土,保墒好,且旱涝保收,雨水广的一年,收成好;天旱的一年,收成也好。

娟子给父母说了她的意思,她的想法是要把山上全部的土地雇人用旋耕机翻了,再种上青稞。山上的这些土地,自打娟子记事起,年年都有好的收成,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种了青稞,青稞穗子一拃长,沉甸甸地坠着,风都好像吹不动;种了大豆,豆杆上大豆角都结双角,一排花一排豆角,齐嘟嘟地结了十几排,长得让人心里踏实;种了小麦,小麦穗子都长成了棒槌。只是近几年来,父母老了,再也做不动农活了,老两口只得把这些土地都荒弃了。如果不把这些土地都种上庄稼,她们一家四口的日子将会过得很艰难了。

父母亲听了娟子的计划,心疼得看着娟子说,种田容易,如今都机械化了,不需要牛耕,也不需要整天站地里打胡基疙瘩了,但庄稼黄了需要收割,收割后还需要打碾,你一个女人咋办,我们又都老了帮不上忙了。

娟子为了给父母亲宽心,笑着说,如今世道不一样了,种田机械化了,收割也机械化了,只是粮食装好后无法拉下山,亲戚邻居家里都有三轮摩托,到时给他们掏点油费和运费就拉下来了。见娟子这样说了,父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当年,家里劳力少,娟子跟着他们吃了很多别人家的孩子没有吃的苦,如今家道好了,还让娟子跟着他们再吃苦,他们觉得有点说不过去。娟子没有出嫁的时候,他们把娟子当男人使唤,娟子嫁出去之后,他们明显觉得力不从心了,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愿窝在家里打理那几亩地了。其实,那几亩地一年打理下来也没有多少收入,一亩地的收入还没有打几天工挣得多。雨里去泥里来,一年四季把人的心劲都磨掉了。

阳洼村不大,也就三十来户人。清晨,除了几声鸡鸣或是狗叫,就没有人声。要是在以往,除了鸡鸣狗叫,还有人声鼎沸,起码一家一户有上学的孩子们推开大门,奔跑在宁静的村道上;或是早牧的牛羊出门飞奔去山场上。

如今,这些农村的声音基本都消失了。牛羊没有人养了,孩子们都跟着他们的父母亲到外地去上学了。外地上学的孩子们一回到村里,就满口的普通话,阿爷阿婆都叫成了爷爷奶奶,阿达阿妈都叫成了爸爸妈妈,听着总觉得有点别扭和不习惯。娟子想,她的孩子长大了,该叫啥就叫啥,她不让孩子把阿爷阿婆都叫成爷爷奶奶,把阿妈叫成妈妈,她觉得那样叫不亲切,没有亲情感。娟子带着孩子来了,村里总算有了孩子的声音,有了稚嫩地喊阿爷阿婆和阿妈的声音。

阳洼村有了生活的气息。

娟子雇了一辆大型旋耕机,把山头上那几块荒芜了几年的土地都深翻了一遍,把各种杂草粗壮的根系都翻了出来,暴晒在了太阳底下。这样晒上两三天后,再用小旋耕机浅种上青稞。娟子在山头上深翻那几亩土地的时候,村头晒阳婆的老人都说人歇一时地歇一年,娟子家的地都歇好几年了,都荒着养成圃地了,如果再翻了种上庄稼的话,遇上一个好年景,那粮食将会压塌场的。闲谝的老人们眼前似乎涌现出了一块块长势喜人的青稞田。他们一辈子没有走出过阳洼村,和土地、山场、牛羊、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与他们最亲的还是土地、山场、牛羊和庄稼,看到谁家的土地由于打理不动荒了,他们的心里就慌慌的,好像自家的土地荒了似的。春季里,他们坐在村口的大白杨树下,望着山里,评着一块一块的庄稼地,心里就有一种满足感。如今,他们看着娟子,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把山头上荒了几年的土地全部翻了一遍,要种上庄稼。他们望着望着,心里就充盈起来。

那几亩地重新开出来晒在太阳底下,土质黑黝黝的,像用清油拌过了似的。娟子站在地边上,用手轻轻地捏起一撮润土轻闻着,酥软油湿,一股泥土混和着各种草根汁液的馨香味浓郁地充盈着,让娟子陶醉于泥土。她似乎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与泥土为伴的时光。

泥土在旋耕机下哗哗地翻起、落下,一些往年枯萎的干草杆被切碎埋在了泥土底下,草根、草芽也被翻出来切成了碎片,晾晒在了清风和太阳底下。有了机械,就不需要人力再扯杂草、打胡基疙瘩了。原来牛耕的时代,杂草被翻出来,又被翻起的泥土深埋于地下,像重新种了一次似的,庄稼还没有出土,杂草倒是全长了出来,汲取着肥料的精华,长得胖嘟嘟的。娟子记得,每年她手掌的虎口处因打胡基疙瘩,震得裂了口子,疼得手指展不开,握不住镢把。

父亲慢慢地上山来看,脚踩到新翻的田土里,酥软得陷脚。浮在田土上面的杂草,都被旋耕机切成了碎片。父亲走在地边上,想扯一扯蹿地的冰草或是蒿草,哪里还见冰草或蒿草呢,都切碎了,成了泥土的一部分。父亲站在田埂上,拍了拍手上的土,开心地笑了,笑声朗朗的。

新翻的土地都种了青稞。

娟子在一个天晴的清晨,带了孩子坐着车朝南走了。她要走过洮河,到草原上去,到牧场上去,去看孩子的阿爷阿婆。男人不在了,她和男人曾经的那个家还在,孩子的阿爷阿婆还在。

车过洮河大桥时,娟子又看着翻滚着浪花的洮河水拍打着河心里的巨石,像拍打在了她的心尖上,眼睛里又不听话地涌出薄薄的湿雾,但是她倔强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她心想,为了孩子,为了老人,为了念想,她没有时间悲伤,必须让自己振作起来挑起两边的担子。她这一生大概会像一个觅渡的旅人一样,要在洮河南北两岸来回奔忙了。

觅渡,究竟渡何处,在草原深处还是绿树掩映的农村,只有恒久的时间来告诉她了。

敏奇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光明日报》《天涯》《美文》《延河》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从农村的冬天走到冬天》《高原时间》,小说集《墓畔的嘎拉鸡》,长篇小说《红雀河》《雪域驮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