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藩的“廉”与“联”

咸丰元年（1851）正月初七日，云南省剑川县向湖村的一个白族院落里，秀才赵联元焦急地站在屋外候妻分娩。恍惚间，他看见一只猿敏捷地翻窗入室，里屋就传来了婴儿坠地的呱呱声。于是，成年后以“蝯仙”为别字的奇男子就在与中国古代众多名人出生相似的传奇情景中诞生，并开启了自己瑰丽壮阔的一生。他，就是云南近代史上著名的学者、诗人和书法家——赵藩，字介庵，别字樾村，晚年自号石禅老人。

一心为民——昆明“大观联”

五岁发蒙的赵藩，读书过目成诵，一时被乡里惊呼为神童。

咸丰六年（1856），尚在童稚之年的赵藩随家人避乱于金沙江一带，达七八年之久。虽一度居无定所，但他仍手不释卷，至十六七岁时，就将经史有用之书读了个遍，作文更是下笔千言、议论闳伟，为当时的官绅贤达之士称誉为“命世才”。

十八岁时，赵藩投身于维西协副将张润戎幕。张润对他信任有加，运筹决策、往来公文，一概交由赵藩做主。所以，平日里，张部上下都叫他“小诸葛”。虽委身军旅，赵藩仍秉持着手不释卷的好习惯，每行至一处，必先去书市购书。日积月累下来，书太多太沉不好搬动时，他就自费购买了两匹小马专事驮运。

更让同僚刮目相看的是，每当打了胜仗，上司疏奏保荐、论功行赏，赵藩都恪守“不废读，不妄杀，不取金帛，不邀奖叙”的家训，力辞不受封赏，一心只为保境安民。

二十二岁那年，赵藩首次参加科考，毫无悬念地名列榜首。光绪元年（1875），他以云南省第四名中举，随后两次赴京会试，均不中，只好以举人身份补易门县儒学训导。

易门县离昆明不远，教学任务并不重，云南盐法道钟念祖仰慕赵藩的德才，便聘他为幕僚。为了不荒废生员的学业，赵藩与他们约定：学课试卷，邮寄评阅；学署的租谷杂项全归教谕，自己分文不要。

云贵总督岑毓英爱才惜才，多次想聘赵藩为幕僚，却被婉言谢绝。钟念祖因病辞官后，赵藩才接受岑毓英的聘请，主管总督府文案兼为岑氏诸公子授课，由此开启和岑家不同寻常的往来经历。

光绪十四年（1888），岑毓英重建昆明大观楼，重刻重立有“天下第一长联”之誉的孙髯联。云南名家硕儒不乏毛遂自荐书联者。一日，属僚们在大堂议及书联之事，岑毓英当众宣布：“介庵为我书此联！”

回到书房，赵藩精心构思，用楷书写下那长达180字的楹联：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

赵藩的书法“专习颜柳，兼习何翁行楷，可谓具颜骨柳筋，何风翁神之妙，结体用笔又有自己之风格”，所书“大观联”法度严谨，浑厚古朴，气势磅礴，堪称书法杰作。时人有“长联双绝，旧句高，补书妙，绿叶牡丹，互为生”的赞语。

感佩于赵藩的崇廉持正，刚直不阿，岑毓英常对儿子岑馥庄、岑春煊说：“赵君学问闳达，固是通才。其立心制行，正大敦厚，余所见僚友殆无所匹，余身后事终当托之。汝辈所宜敬事，其识之勿忘。”

光绪十五年（1889）六月，岑毓英逝于任上。总督府里，笼罩着悲伤的气氛，心灰意冷的幕僚们纷纷打点行装，彼此简单告辞，就各奔前程去了。赵藩却不为所动，尽心料理着岑毓英的丧事。其间，云南巡抚兼总督篆谭钧培想礼聘赵藩，他却坚持护送岑毓英灵柩回籍广西，婉拒了。

造福一方——酉阳“清勤联”

光绪十六年（1890），赵藩第六次进京赶考，遗憾的是仍未中。

离京后，他寓居于上海。应岑毓英之子岑馥庄之约，次年赵藩赴北京编纂其父年谱及政书。1892年，年谱完成，经时任光禄寺少卿的岑春煊举荐并出钱为他捐官，赵藩被选派到四川候补，1893年得授筹饷局提调。

光绪二十年（1894），四川酉阳州属秀山县姚复乾等纠结乡民闹事，官府处置失当，土豪劣绅乘机兴风作浪，为害乡里，欺凌无能县官，且挟嫌买通言官，提出不实弹劾，致使秀山冤狱频出，一时间盗贼满街、人心惶惶。鉴于此，该年十一月，四川总督刘秉璋向朝廷请旨，任命赵藩为酉阳直隶州知州。

到州署上任三天，赵藩即轻骑前往秀山，发出告示，抓捕造谣滋事的豪强，审定冤狱，释放无辜绅民，退还官吏敲诈勒索所得的钱财给绅民。同时，他向川东道署汇报并惩处了不法官吏。仅仅八天，纷纷扰扰的秀山县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酉阳州位于川（渝）鄂湘黔四省接合部，旧为蛮夷之地，民性刁顽、好勇斗狠，遇到纠纷，动辄就告上州衙。到任之初，赵藩每日处理讼案达二十余起。调查走访后，赵藩发现州人健讼，很大程度上是借此谋财的讼棍挑唆造成的。如此，无知州民不仅要受牢狱之灾，还易受讼棍敲诈、差役盘剥，难逃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下场。赵藩一面审案，一面特别关注讼棍的信息，一有机会就对讼棍进行严厉警告和惩处。他还在州衙门前撰书对联，苦口婆心地劝勉百姓少事争讼：为朝廷权领大州，勉矢清勤求治理；愿闾阎各忍小忿，慎毋轻易入公门。

整治讼棍不到三个月，赵藩每日处理案件就减少至十余件，半年之后，每天只有三四件。在酉阳知州任上近两年时间里，赵藩共判决新旧案两千余宗，每个案件均能明察秋毫，公平裁判，从无冤狱发生。

每个月，赵藩都要到乡镇视察三四次，而且只带四五个随从，自备饮食，从不接受宴请。每到一处，他都要深入了解当地的各种情况，劝勉士农，对于百姓反映的问题及时处理，从严惩办不法之徒。感恩戴德的百姓称之为“赵青天”。

酉阳州东遭遇大冰雹；州城内发生火灾，损毁房屋无数。赵藩立即率先捐出俸银，号召富绅捐资，并向四川总督奏请用帑银抚恤灾民。所以，老百姓虽遭大灾，但没有一个人流离失所。由是，百姓更加爱戴赵藩，士民都亲切地称之为“赵婆婆”。

见酉阳文化不兴，赵藩主动拿出俸银并发动富绅捐款，购买经史子集八千余卷置于二酉书院，供士子抄阅，并撰书对联激励学子：轶典访酉阳，补石室旧藏，此后能无珍惜；宏词光甲第，开玉堂先路，其间定有瑰奇。

1895年，四川学政吴树棻到酉阳主考，选得通经致用之士十余人，并且在吴树棻当年主持的岁试和科考中，酉阳生员都名列前茅。吴树棻当众盛赞赵藩：“贤慧太守，教课有素，衡鉴有真也。”

州署北有个花园，荒废很久了。赵藩拿出俸钱百缗，雇工清理维修后焕然一新，题名“涉趣园”。他常与骚人墨客、官绅士子在园内吟风弄月、诗酒唱和，从此，酉阳文风大开。

光绪二十二年（1896）五月，赵藩调任他处，酉阳官绅士民争相送别。自州城至龚滩码头的三天行程里，一路香花载道，士民依依惜别；赵藩也十分不舍，就像是离开自己的家乡一样。

治蜀良策——成都“攻心联”

船至涪州（今重庆涪陵），赵藩奉命留任涪州官运盐局，不到两个月，改任督办川东土税厘总局。赵藩以不熟悉财务而跑去总督府辞任。总督鹿传霖劝慰他：总办这个职务，在于知人善任，谋划大事。具体事务，各有下属办理。我觉得你清廉而有大局意识，才重用你，你就不要推辞了嘛！

见辞任不成，赵藩便向鹿总督提出三个条件：一是属官由他选任，二是总办的余平公费允许他和下属均分，三是把总局从万州移到涪州。鹿传霖十分赞许，曰：“一切假君便宜，吾但以有无成效课功过。君勉之矣！”鹿传霖还把涪州而上至叙府，各土税厘局一并划归赵藩统管。许诺：干出成绩了，以泸、资等大州知州的职位酬赏你。

赵藩赴任后，与属官们约定：今后一律不许收受札费、节礼……大家要一心为公，认真办事。总办的余平公费，他和大家均分，足以养廉。

川东土税厘总局的主要工作就是收鸦片税。由于前两任总办狼狈为奸、中饱私囊，属吏吃拿卡要，每年实征税款不到四成。赵藩任职一年，实收金额却是过去的两倍。

不料，鹿传霖受到成都将军恭寿、驻藏大臣文海的联名参奏，被免了职。恭寿兼署四川总督后，委婉地让人提醒赵藩，如果想当泸州知州，得送五千两银子为他祝寿。赵藩随即告假省亲，离职而去。

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仓皇西逃到西安。时局稳定后，云贵总督丁振铎派赵藩护送贡品前往西安请安。他看到秦晋之地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不禁潸然泪下，自掏腰包捐了一万两银子用于赈灾。

时任陕西巡抚的岑春煊，把赵藩的义举向慈禧太后奏报。慈禧召见赵藩，下旨令他以道员身份仍留在四川候补，随后被派往湖北，总管川盐销楚。

光绪二十八年（1902）七月，岑春煊署任四川总督。他电调赵藩回川署理盐茶道兼总管全省财政。

此时，四川白莲教、红灯照起义风起云涌。岑春煊以重兵围剿成都周边乡镇的红灯照，坚持杀害了深孚民心的农民领袖廖九妹，还准备一次弹劾不称职的官员300多人，以致蜀中人人自危，岑春煊自己也因此落得“官屠”的称号。

虽然曾经是老师，但此际身为岑春煊的下属，限于朝廷礼制，岂能随便批评上司？赵藩一筹莫展之际，恰逢武侯祠道长来请自己题写对联，略一思忖，他便以劝谏之笔写下了影响深远的“攻心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赵藩叮嘱道长抓紧刻制，并悬挂在诸葛亮殿显眼的门柱上。第二年春天，赵藩邀岑春煊同游武侯祠，特意把晚宴设在诸葛亮殿内。看到门柱上的“攻心联”，岑春煊即刻明白，赵藩是在劝谏他治理蜀地要审时度势、宽严相济，不能一味地蛮干。

岑春煊口虽不言，但心存不悦。事隔不久，赵藩即被明升暗降免去了盐茶道一职，外放永宁（今泸州）道。不久，岑春煊亦被调署两广总督。

数年间，赵藩先后任永宁道、按察使，都兼任滇黔官运盐局，但兼职不兼薪。任永宁道时，他自备夫马，分巡辖境一周，了解民情，考察属吏。纳溪代理知县因为昏黩，一个在籍道员十分横暴，被迅速罢了官。邛州知州筹款强抽纸捐，引发群访。知州命驻军开炮轰击，死伤不少。赵藩查实后，立即将涉事官员提省归案。有大官为他们说情，赵藩不为所动，坚持依律严惩。

“廉平公正，器识闳深。历任地方，政声卓著……”这是时任护理四川总督赵尔丰给赵藩的任期考语。

光绪三十四年（1908），四川同盟会员谢奉琦等密谋在叙永举行武装起义，失败后不幸被捕。身为按察使的赵藩同情革命，设法营救无果后，断然挂印辞官而去。

辛亥革命云南“重九起义”后，赵藩先后任迆西自治机关总理、国会议员、云南省图书馆馆长，还曾代表唐继尧出任广东护法军政府总裁兼交通部部长等职。

赵藩清廉为民，晚岁弥坚。1915年秋，袁世凯想称帝，赵藩以“滇男子赵藩”署名，公开电斥袁世凯：“君卸总统称帝制，狡图不遂，削统称帝，起灭自由，抑何不知世间有羞耻事耶……”

1927年农历九月初一，赵藩病逝于昆明寓所，享年七十七岁。因家无余财，云南省政府拨款三千元才得以办完丧事，归葬于剑川金华山之万松岗。

曾任都江堰水利监工的云南文化名人赵式铭在其墓碑上题词云：经守其常，权济其变。蜀摄监司，粤总部院。长养人才，训正文献。滇士之魁，清儒之殿。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