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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与“艺”的博弈

2024-12-08贺姗姗

诗选刊 2024年11期

“技术时代的诗歌书写”笔谈

有关“技”与“艺”的辩证关系命题其来有自,无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器之分,还是西方古典哲学中的真理之辩,都先验地内含着技术与艺术的对立统一。在工具理性假以科学之名席卷全球的发达技术主义时代,新一轮的“启蒙辩证法”再次在人类历史中上演。如何重审人类的精神主体性危机,成为人们需要正面处理与及时回应的一个棘手问题。具体到诗歌写作,诗人如何在古老的语言艺术中重建新的精神主体和审美空间?贺姗姗的《“技”与“艺”的博弈——兼及当下诗歌写作的三种向度》通过对当下诗歌写作现场的观察,梳理了三种不同的写作向度,着力于在技术和艺术的双重视域中展开对诗人内在主体性的探索,从中可见“技术”与“艺术”的碰撞、融合和交锋,为诗歌写作带来的新的可能性。

主持人 李建周

“技艺”一词,源出印欧语系词根“tek”,意为“将建房材料安放在一起”。柏拉图在《普罗塔哥拉篇》中讲述了它的另一种起源:诸神创造出万物后,派艾比米修斯和普罗米修斯为他们分配属性,然而当艾比米修斯为所有的动物分配好属性后,却唯独忘记了人类。于是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了“火种”和技术。在柏拉图的讲述中,艾比米修斯的失误使人类生来面临着一种本质的匮乏,而普罗米修斯的义举则使“技艺”成为人类弥补自身缺陷的“属性”,从此“技艺”便成为人类存在的本质。随着人类现代文明的到来,艺术逐渐从技术中分离出来,成为人类探索精神世界的重要方式。而随着20世纪以来电子信息所引发的不断“内爆”,技术与艺术关系也呈现出更为复杂和激烈的一面。

21世纪初,刘慈欣在他的一部小说《星云》中即以虚构的笔触为我们展示了技术与艺术相博弈的图景。然而,仅仅不到二十年,这一想象便在我们的生活中真实上演。2017年,微软小冰及其首部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的问世,标志着现代技术向诗歌艺术的渗透。如果说罗兰,巴特意义上的“作者已死”只是在文学理论层面上提出的思辨性命题,那么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这一文学命题显然已变成一个我们不得不面临的重要事实。可以说,在这场技术发起的挑战中,艺术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与考验,这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那个看似老生常谈实则十分紧迫的问题: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对此,我们必须承认,诗歌作为人类最古老的语言艺术,始终面临着探询人类精神世界发展的重要使命。而面对技术的发难,诗人们也纷纷在不同向度中寻求着诗歌写作的多种可能性。

一、未来与现实的辩证法

科幻诗的出现无疑是诗人们向时代发出的一份“未来主义宣言”,他们张开双臂,以热烈拥抱技术的姿态展开这场“博弈”,恰如百余年前马里内蒂对于“速度”的赞美:“我们要说,世界的宏伟性增添了一种新的美:速度的美。一辆赛车的机罩上装饰着粗大的排气管,就像大口喷气的蛇……一辆咆哮着的汽车就像骑在机关枪弹上奔跑,比萨摩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像更美。”他们深刻地认识到,当轰轰烈烈的技术革命将人类文明推向不可预知的方向时,人们的美学观念也必将发生变革。正是带着这样一种对现实的思索,诗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未来。

在对未来的想象中,科幻诗凭借其对技术的熟稔和充沛的想象力,为我们建构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审美空间,它们或是将人类带向美好未来的“美丽新世界”,又或是机器主宰一切的赛博朋克式的异托邦。诗人们通过各种科幻元素,如时间旅行、星际探索、人工智能等,将人类的情感、道德、理想等精神内核融入其中,从而使诗歌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这里有诗人手石建立在北极圈内的“个人乌托邦”和情绪“试验场”(手石《北极圈内的个人乌托邦》《实验室》),有曾雷霄被“瓦解的银河”和“坠落的星系”(曾雷霄《被瓦解的银河》),以及张韶华的“仿生人”和“时光机”(张韶华《仿生人》《时光机》)……

然而,当我们正要感慨这些诗歌太过于迷恋未来的想象时,一些诗人随即将目光转向对当下现实的关注。他们不再一味地沉溺于想象的狂欢之中,而是敏锐察觉到技术理性对人类精神的异化。邹弗在《元宇宙的蝴蝶》中再现了当代人穿梭于虚拟与现实的存在状态:“人们无话,文字从未像现在这样喧嚣/人们低头,却看不见眼下的大地。”(邹弗《元宇宙的蝴蝶》)它揭示了人类精神主体在强大虚拟世界的挤压下不断坍塌和萎缩的真实场景。由于传统的时空构造被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所改变,甚至连浓浓的乡愁也被一部手机稀释得极为淡薄,这无疑呈现出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悖论——虚拟世界有多真实,现实世界就有多虚无!

相比于较为年轻的科幻诗人,翟永明显然拥有着更宏大的宇宙意识和人文关怀。在《全沉浸末日脚本》中,诗人以奇特的想象为我们呈现了一幅“世界末日图景”:“地球将死于何种形态?从类末日又是怎样?/那必将是一种凄楚的壮丽/……核战争不是一种后果吗?它来自/人类的自我摧残/人类的冷酷贪婪。”在这一系列的追问中表现出对技术伦理和人类命运的反思:当技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人类的存在意义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正如她所谈到的:“科技的进步,一方面可以造福社会,另一方面也可以奴役人。”翟永明以诗的语言表现出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思考,并以超越个体与民族界限的未来视角展现对现实的关怀,从而在科幻与诗中找到了一种美妙的平衡。

不得不说,诗人的目光是敏锐的,他们在科幻的诗意书写中,生动阐述了未来与现实的辩证法——尽管它总是以一种超越现实的方式,引领读者进入一个充满未知的未来世界,但是在未来已来的技术时代,关注未来即是关注现实,正如科幻学者陈楸帆所说:“科幻在当下,是最大的现实主义,科幻用开放性的现实主义,为想象力提供了一个窗口,去书写主流文学中没有书写的现实。”这也提醒我们,对于技术时代的未来想象必须建构在对当下现实的人文关怀之中,否则科幻诗的命运就如同无根之萍,终会陨落。在这个意义上来看,科幻诗固然需要是“科幻”的,但更需要首先是“诗”的。在大地和荒野中寻找启示

如果说科幻诗是艺术与技术的双向奔赴与融合,那么“自然写作”则是诗人们有意识地对抗技术并与之博弈的结果。自20世纪以来,伴随现代文明的快速发展,“自然写作”往往呈现出强烈的批判色彩和反思意识,成为诗歌领域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对此,美国生态理论批评家格伦,洛夫曾犀利地指出:“自然写作、地方文学、区域写作和自然诗歌,面对当代评论界的忽视和诋毁,为何依然能够方兴未艾?因为自然代表着一种高贵和值得信任的价值观,人们难以抵制地以之为标准反思自身的文化和社会体验。”诚如洛夫所言,当我们的生命与生存不断被技术化的社会所窄化时,或许只有“自然”能为我们提供反思自身的可靠的参照系。

诗人们首先在对大地万物的凝视中探询生命的意义。诗人王桂林在《诗歌植物志》中以一种及物性的自然书写为我们打开了通向自然与生命的密码。诗歌本就是关乎存在的语言,世界万物皆是主体。因此王桂林对于自然万物的凝视,其实也是一部寻找自我、书写自我的“心灵书写史”,正如他所谈到的:“我从这些物中发现并挖掘,从这些物中找到自己,让它们和自己的心灵相互连通、相互印证。”诗人成子则在《马群掠过》《小夜曲》《把鲜花盛开的季节夹在一本诗集里》中通过对一草一木、一虫一鸟的书写,为我们提供观察世界和洞悉生命的别样视角;此外,他更致力于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窠臼,将渺小的“自我”置于广阔的自然之中,尽其所能地书写万物灵性,而万物灵性通过“我”的独特感受又转化为深刻的生命体验。这里,“自然”被赋予了无可替代的生命底色和情感内涵,成为连接诗人内在生命与外在生存的重要媒介。

其次,诗人们还努力在历史记忆与地域书写中展开对现实的观照和生命的思索。如在《时光里的毛登牧场》中,诗人王笑风便以“时光”“牧场”为重要意象,在时间的延绵和空间的拓展中为读者呈现出最亲切的本土记忆和生命哲思。对于生于草原、成长于草原的王笑风而言,“毛登牧场”已成为诗人观察外在世界、省视内在生命的重要原点,从这个原点出发,语言的指向、诗意的笔触无论是向横向的自然地理空间延伸,还是向纵向的时间历史之维延伸,都无形中拓展了诗人的个体生命体验。在《废弃的农场》中,诗人更是以童真的视角、细腻的笔触和极具想象力的诗性语言再现了农场曾经的辉煌。“草地”“牧场”“云端”“羊毛”“河水”等生机勃勃的自然意象所传达的乃是诗人对本土的依恋和怀念,而“勒勒车”“断墙和铁锈”以及“发黄的报纸”“东方红摇摆收割机”则是诗人个人化的历史记忆和时代符码。通过这些自然诗学,诗人一方面传达出对于自然伦理的审美映照,另一方面则表达了对于现代技术文明的深刻反思。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个隐匿在“细细的草管”中所“没有喊出来的声音”是童真,是青春,是自然,更是生命的本真与美好。

在技术时代,这些忠于自然的诗人们宛若圣徒一般怀揣着一颗虔诚之心在大地上贴地而行,企图在自然的荒野中寻找生命的启示。他们的探询不仅是对技术时代的反思和批判,更是对重建人类精神家园的渴望。然而吊诡的是,诗人们所一再寻找的自然还是罗尔斯顿意义上的神性“荒原”吗?当诗人们自以为找到了所谓“自然”,并徜徉于各种旅游景点时,真正意义上的自然还存在吗?他们可能又会不可避免地掉进技术的“陷阱”,这真是一件令人深思的问题!

三、直面生存的希绪弗斯

在当今社会,科技的发展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工作模式和社会结构。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新的诗歌写作群体——打工诗人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们以不同于科幻诗和自然诗的另类写作姿态,置身于时代洪流中,正面迎接技术的挑战,为我们展示现实生存与底层经验的“第一现场”。在这场不断“内爆”的技术更迭中,拥有打工者与诗人双重身份的打工诗人们始终以真实的笔触记录着自己的生命状态与存在处境,表现出对现代工业文明与技术时代的反思。

在今年的9月8日,“人物”公众号发布了一篇题为《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深度报道,讲述了在算法困局中外卖骑手的生死时速。文中提到,在系统平台的规训下,外卖骑手的配送时间越来越短。三年前,三千米距离的配送最长时限是1个小时,两年前是45分钟,去年则是38分钟……而有关这一速度,外卖诗人王计兵在他的诗歌中有更生动的记录和描述。在《赶时间的人》中,诗人真实地再现了那场与“时间”赛跑的生死时速:“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个地名/王庄村也是。”这首诗从真切的个体感受和生命体验出发,以质朴、感性的语言揭示了“速度”带给平凡人的苦痛和挣扎,展现了生命个体与现实生存所展开的激烈搏斗。这不仅是一个外卖员的生活写照,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它让我们思考在技术社会里当代人的存在状态:今天,当我们在享受技术所带来的无微不至的便利和前所未有的自由时,我们的真实生命是否被困在另一个更大的系统里,面临着更多的消耗和磨损?此时,诗歌又能够提供给我们什么?

这无疑又是一场艺术与技术的辩难,诗人王计兵用他的诗歌回答了我们:或许诗歌永远无法改变我们的现实生存处境,但它能给我们一种向上的精神力量,一种思考世界和感受存在的能力,从而避免在这同质化的社会中沦为“单向度的人”。诗歌让他们不再哑默,而是勇敢面对现实和虚无。因此,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打工人、劳动者将技术劳作的现场变为诗歌写作的现场。在这个现场中,手拿焊枪的采矿女工温馨在“那条通往采场的路上”,用诗歌丈量自己的人生:“山长水远,路还在脚下延伸/我还在那条通往采场的路上/不长、不短、不宽、不窄,正好可以丈量/——我,采矿女工的一生”(温馨《通往采场的路》)。爆破工陈年喜则深潜于大地五千米的深处“用生命写诗”,思考“流水”的意义:“人和流水的不同在/前者比后者流得更远/消逝得更加彻底。”(陈年喜《流水》)而地质勘探队员张二棍则置身荒野,“握紧扳手、管钳、大锤的手/闲暇时也会抚摸野花和溪水/盯着钻塔、岩芯、泥浆泵的双眼/下班了,也会凝望白云、群山、星空……”(张二棍《一个地质队员的山野》)。

在这些诗人笔下,诗歌的语言是冷静而热烈的,既体现了时代的速度,又饱含着生命的热度,可以说这些诗歌是经过生存现场淬炼和时代车轮碾压过的最真切的生命体验。而这群诗人宛若时代洪流中的希绪弗斯,以诗的语言对抗技术的规训,建构起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纵观当下诗歌写作的三种向度,科幻诗正以其与技术相融合的特殊优势展开对未来与现实的观照,自然写作则凭借其对大地万物的深情凝视而开启对生命与存在的深度思考,而打工诗歌则通过其与时代的纵深切入实现了人们对现实生存状态的有力揭示,它们共同构成了当下诗歌写作的多元景观。无论是科幻诗、自然写作还是打工诗歌,都是诗人们在这场“技”“艺”的博弈与辩难中所作出的回应,表现了他们对诗歌艺术的探索和人类精神世界的追求。诗人们仿佛在用自己的诗歌来回答当年海德格尔对“技术的追问”:当技术为人类世界“去蔽”,唯有艺术带领我们找寻暗夜的曙光。是的,也许作为符号的语言会被机器编码,但作为“存在之家”的语言永远无可替代!

(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