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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那一抹黄

2024-12-07枨不戒

视野 2024年22期

北方的冬天是白色的,南方的冬天却是黄色的。当北方十一月就开始飘雪时,南方却在时间的搅拌下开始调色。不说路边的那些蒲苇、荻花如何衰败,也不管山野的树叶如何染红,这些枯黄、灰白、橘红都只是陪衬,且布满疮痍,早早就褪色。荒芜冬日中的主角是最纯粹的金黄,从深秋开始弥漫山野的野菊花,到熊熊焚烧如金箔的银杏叶片,再到飘洒幽香金光的腊梅花儿,绵延出长达几个月的明艳金黄。

成都的绿化树,除了榕树,最多的就是银杏树。榕树是四季常青的,永远是肥厚的暗绿色叶子,长长的倒垂的气根,时间和寒暑,在它身上都看不到痕迹,那厚重的绿,变成了地标,锚一样奠定了城市的基调。银杏则不一样,它是流动的,带着轻盈的步伐,虽然不能常青,但它生机勃勃的变化总是能第一时间抓住人的眼球,初春那绿牡丹一样晶莹剔透的嫩芽,夏天那繁盛伸展的碧绿枝条,都能看到时间跃动的痕迹,而它最炫目的时刻,当属秋冬,西风一点点把那扇子般的叶片染黄,从黄绿到金黄,最后整棵树都被太阳点燃,在料峭寒风中发出金色的熊熊火光,刺进人的眼球。

小区的篮球场旁边种有两棵银杏树,就在地下车库入口处,虽然已入冬,每次我从车库出来,抬头往上看,总能看到玻璃穹顶外面的那层金黄,覆盖在玻璃上的颜色统一的明艳的黄,哪怕已经脱离哺育它们的树,却毫不见萎靡,仿佛它们自己也是生命自身。那些树是笔直的,剑一样指向天空,日光把树叶烘得发红,仿佛是用赤金浇铸的雕像。飘飘洒洒的黄叶落在地砖上,在灰色地砖上画出许多小扇子,看着并不觉得脏,反而有种别样的洁净和辉煌,踩在上面和踩红毯一样,仿佛从这条落叶小径经过就能被加冕一般。成都可以赏银杏的地方太多:青羊宫的银杏高大葳蕤,和道观融为一体,古朴幽静;川大的银杏蜿蜒长于水边,与枯荷荻花相依相衬,清丽明媚;就算是随便走在一个公园里,也有树龄不小的银杏,一到深秋就会成为风景。

成都多阴雨,一旦出太阳,就和过节一样,全城人坐在公园和院坝里喝大碗茶,打麻将摆龙门阵,热闹无比。作为外地人,我没有打麻将和泡茶馆的习惯,但出太阳时也喜欢出去逛逛。每次和朋友相约逛街,朋友就会戏称“又是蜀犬吠日的一天”。在这个铅灰色的城市里,金色是珍贵的,让人欣喜的。银杏和桂花树并列成为成都人最爱的树种并不稀奇,入秋后银杏那洋洋洒洒的色彩,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秋风中蔷薇科花树最早落叶,几次风雨,就剥尽披挂,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楝树的羽状叶在风中尤其美丽,树干高大挺拔,树冠远远悬于高楼之间,一阵风吹来,细小的黄色叶片纷纷被摇下,从几米到上十米的空中洋洋洒洒落下,在阳光中,叶片被镀上亮丽的金,如同下起漫漫金雨,可是叶片落到地下,脱离阳光的魔法,那梦幻的美也就消失了,地上的叶片都是些干枯的褐色,其中夹着星星斑斑的绿,不仅毫无光彩,甚至算是丑陋。只有银杏,从叶片被染黄的那一刻起,它就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灼灼的金黄始终表里如一,在树上是耀眼的金黄,在风中翻飞时也是深深金色,直至落地,那黄也无半点褪色,随手拈起一片,都可作为艺术品,或为书签,或为树叶画,色泽上都毫无瑕疵。

在南方的冬天里,银杏的金黄格外持久,仿佛北风都被它的美和热烈打动,舍不得将它们摇落,于是这树叶就长久地栖息在树上,像栖息着一群疲倦的黄色蝴蝶,一直到冬至,银杏的树冠上依然覆盖着丰厚的黄,远远看着像暖黄的灯。 这些没有亮度的灯和真正的路灯交错屹立在马路两边,冬日夜晚的霏霏细雨中,车窗外的黄光从树顶晕染开来,像一条流动的光河,潺潺涓涓,温柔得让人心碎,至于那清寒的风,湿湿嗒嗒的空气,在银杏黄叶映衬下,反而让人忽略了,觉得寒夜该就是这般的灿烂。

冬至过后,第一场冰霜染白清晨的草尖时,银杏的黄色开始衰弱,虽然那小路灯还继续燃放着,但已经不再灿烂。这时候腊梅接棒这金黄的拉力赛,从北风中探出头来,它宽阔的叶子已然枯黄发卷,枝干上却悄悄鼓起一个个黄色花苞,怯生生的,藏在叶片的腋下,不声不响地默默蓄积力量。只有在路过时猛然闻到腊梅凛冽的花香,才会惊讶地发现,腊梅已经开花。它是怎样打苞的,花瓣又是怎么展开的,都躲在视线之外,一夜之间,花就开了,那独特的清香就透出来了,仿佛魔法一般。腊梅那精巧的,仿佛轻绡裁剪的层叠花瓣,干燥,轻薄,泛着蜡质的油光,乍一看不像是香花的花瓣,可它偏偏就是那样香,冲锋陷阵的士兵一样,极具穿透性,香味沉沉压过来,让人无法忽视。花香只是个开始,等到腊梅的树叶全部掉光,这才算是真正赏花的季节,没有遮掩,终于能够窥见腊梅的全貌,那攒在一起的精巧的尖尖花瓣,那藏在花心中央的一缕暗红,都清晰地展现出它与梅花的不同。一个是腊梅科,一个是蔷薇科,一个花瓣干燥,一个花瓣湿润,虽然都叫“梅”,相似的地方却不多,而它们自己似乎也知道,完美地错过彼此的花期。腊梅盛开时,银杏还没落完,一个妆点在案几和庭院里,一个尽情泼洒在大街小巷,一个是星星点点,一个汪汪洋洋,在这座千年古城里泛起层层黄色的涟漪,慰藉人们因色彩匮乏而疲倦的眼,被寒风冷雨冻僵的心,把这荒芜的冬日彻底点亮。

成都人爱银杏,也爱腊梅。冬天路边随处都能见到卖腊梅的小贩。腊梅的花枝被锯下,挑选的都是花苞最繁盛的枝条,上下截断,只留中间带花的那段,三分是花,七分是花苞,花枝扎成一束系上,码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供来往行人挑选。三枝一束的是小把,卖价十五到二十,五枝一束的大把,卖价三十到四十不等,价格和花朵的密度成正比。行人远远闻到花香,就会聚过来购买,热闹地和小贩讨价还价。路上也有用三轮车卖花的小贩,车厢的里面和边缘用铁丝绑上一排排竹筒,里面装上水,腊梅花束插在竹筒里,一车明黄,香味随着三轮车摇曳生姿,把整条马路都变得活色生香。冬天遇到卖腊梅的小贩,我总会停下买一把,拿在手里,一路都是好心情。

朋友特别喜欢腊梅花香。每年冬天,我们都会去三圣花乡买腊梅。这里是全成都腊梅最集中的地方,从路边的公交车站,到远离马路的园圃,都是卖花人,触目可及都是金黄,一把把、一捆捆腊梅花架在车上,摆在路边,而马路背后是成片的腊梅林。树林里特意铺出小路,顺着走进去,路边都是腊梅树,树不大,花却不少,越是向阳的地方,花开得越是好。树林深处长满了其他树种,夹杂其中的蜡梅树更为瘦小,但论起开花,它们也是不输的,阳光正好的时候,金光远远透着树叶的缝隙漏出来,伴着幽香袅袅,引人生出窥探一番的雅兴。树林里花香过于浓烈,织出一座盛大的迷宫,让人找不到方向,稍不注意就会被花香带偏,迷失在其中。腊梅不仅香,还好养,买回家十分省心,插进装水的花瓶里,至少可以香一个星期。它木质的枝干没有黏液,也不会让水腐臭,伴着幽幽花香看书喝茶,是冬天的一大快乐。这金黄的小花盛开的时候静悄悄,凋零的时候也低调,不是像梅花蔷薇似的花瓣散落,而是和菊花一样整朵掉落,花束养几天之后,清晨起来就会在花瓶下面发现掉落的花朵。小小的一颗,颜色也从明黄变成浅浅的灰黄,仿佛它花瓣里的颜色已经被时间抽走,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疲惫的躯壳。等到银杏和腊梅都落尽,火光熄灭,春天也就快来了。春节的梅花,雨水的早樱,惊蛰的李花梨花,当红红白白的蔷薇科树花缀满天空和大地时,那又是另一种烟霞梦幻之美。

说来也是奇怪,成都叫做蓉城,城内城外的木芙蓉也不少,但大家喜欢的却是这抹金黄。从来只见人们在秋天的公园和景点忙着拍银杏的照片,在初冬的路边兴冲冲购买腊梅花,却鲜少见到有人去赏木芙蓉,更没有人卖芙蓉花。成都人喜欢的树,都是浓烈明艳的,金黄的桂花,金黄的银杏,金黄的腊梅,这明晃晃的黄色把整个城市包裹起来,镀上一层诗意的色彩,往返于古朴和现代之间毫不违和,穿梭于唐诗宋词和市井烟火之中也风流灵动。

也许正是在这样阴冷灰暗的城市里,金黄才显得更外亮丽。没有太阳的日子里,银杏和腊梅从春夏的阳光的馈赠里偷出灿烂,制造出太阳的金黄,作为夏天的余韵,作为期待的念想,将那些从欢乐日子里保存下来的热情,在干枯的秋冬里尽情绽放,用点点黄染,用缕缕馨香,抚慰寒风中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