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独秀:针枝芸香
2024-12-06田鑫
你若在贺兰山的植物江湖中游荡,经常会有脸盲的尴尬。
根据我不多的经验,此山的植物,植株大多矮小,像埋伏在山上的侠客,老让你找不到它们,或在某个角落给你一个惊喜。开花大多以红、黄、蓝、白为主,都是那种耀眼的主色调,因此,即便花瓣样式大同小异,但总有一种统一化妆的错觉。而但凡开花的植物,总会想办法闹出些果实来,不论大小,不管多少,似乎不结果就对不起一季的生长。
针枝芸香就很符合我所描述的特征,从植物志上的插图看,它枝条细瘦,布满锐利的针刺,叶片细小,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果实小巧精致,圆润光滑,像一颗颗袖珍版的樱桃挂在枝头。
其实,对于芸香科植物大家并不陌生,它们最明显的特征,是名字里大多带个香字,芸香、七里香、香橼都是如此。命名者对此科植物的偏爱,让其他植物羡慕不已。
按照《贺兰山植物志》的说法,针枝芸香是芸香科植物中相对小众的存在,它的生存空间仅限于宁夏、内蒙古、甘肃这三个省份。它还是贺兰山植物江湖里的土著,模式标本是已故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植物学家秦仁1923年5月在贺兰山北寺沟采集的。
在贺兰山东坡的苏峪口沟、黄旗沟、甘沟、大水沟、汝箕沟;西坡的哈拉乌沟、北寺沟、古拉本、南寺沟、峡子沟等海拔2000米以上的阴坡和半阴坡区域,针枝芸香与青海云杉、灰榆、鬼箭锦鸡儿等乔木、灌木一起,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群落混交林带,为岩羊、马鹿、蓝马鸡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和栖息场所。但是,进入山中想寻找到针枝芸香的身影,却没有那么简单。
6月的一个清晨,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给贺兰山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我跟着一支专业的爬山队伍沿着苏峪口沟蜿蜒的山路前行。沿途的景色,像切片一般转换着,不管是最初的怪石嶙峋,还是中间段的花草繁茂,乃至快到目的地的绿树成荫,景色各有特色,却都美不胜收。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所关注的,整支爬山的队伍中,大家的目标是抵达山顶,只有我“心怀鬼胎”,以爬山的名义,在贺兰山的荒野中寻觅针枝芸香的身影。我不知道它会在哪个角落等待着我的发现,也不知道它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每走一步,都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出现针枝芸香的地方。
进入茂密的林带,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
松软的泥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草甸之上,野生蘑菇在草丛里显得突兀,乔灌木组成的小群落混交林带在阳光下神秘而诱人。就在我准备投身其中的时候,路边一块石头边,一簇黄色的针枝芸香留住了我的脚步。
它的植株矮小而纤细,宛如一位小巧玲珑的精灵。茎细弱,呈放射状生长,一家人挨挨挤挤的;细小的绒毛,像婴儿的肌肤般柔软。叶子呈椭圆形,边缘有锯齿,叶面光滑,颜色翠绿,一颗颗绿色的宝石般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生命的光芒。五片花朵小巧玲珑,十分精致,整体呈淡黄色,花蕊也呈黄色,像花瓣捧在手心的宝贝,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针枝芸香的花瓣真像一件艺术品,恰到好处的弧度,细腻的纹理,淡雅的色彩,无一处不散发着自然之美。于是,我彻底脱离爬山队伍,蹲在针枝芸香的面前,仔细观察。这时候,阳光不是重点,耳边的风声和鸟的鸣叫声不是重点,这娇小的身躯才是——它在贺兰山的怀抱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顽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它凭借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彩,就像一束小小的火焰,在荒野中燃烧着生命的激情。
这束火焰,燃起了我对整个芸香科植物的好奇,于是就地上网查询关于它们的信息。百度之下才知道,对于此一科植物的喜爱,似乎是一种古已有之的习惯。
西晋成公绥《芸香赋》中说:“美芸香之脩洁,禀阴阳之淑精。”针枝芸香的远房亲戚吴茱萸,在古代被人们称为“辟邪翁”,古人认为在重阳节这一天插吴茱萸可以避难消灾。西晋周处所编的《风土记》就有记载:“九月九日折茱萸以插头上,辟除恶气而御初寒。”因此,古人把茱萸作为祭祀、佩饰、药用、避邪之物,形成茱萸风俗。作为一个西北人,此前读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对于重阳节登高插茱萸的情景不是很理解,结合了文献记载再去理解,就豁然开朗了。
宋代博物学家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对于芸香科植物的作用,增加了一些有趣的细节:“古人藏书辟蠹用芸……叶类豌豆,作小丛生,其叶极芬香,秋后叶间微白如粉芋,辟蠹殊验。”我们日常所说的书香,大概就是从这里衍生出来的吧,试想一下,打开一本书,扑鼻而来的是清香,阅读之人的内心一定为之一振,再读之便有了不一样的体验。
看到此处,我本有意模仿古人,摘一枝针枝芸香,夹在随身携带的书中,可转眼一想,这难寻的草木,还是留在山中为好,不管它会不会被看见,至少它能有一个完整的一生。因为,在贺兰山的植物江湖中,好好活着是何其的不容易。
后来查阅材料才发现,针枝芸香竟然还是贺兰山里生存力最强的草木之一。它不择土壤,生长在海拔2000米以上的高山上,那里气候寒冷,降水稀少,土壤贫瘠,环境恶劣,却能以顽强的生命力扎根、生长、繁衍。
如果有机会给贺兰山的植物江湖写一本花草传记,针枝芸香这一章,我一定会浓墨重彩。我将写到它生长和寻觅的不易,写到它花期和果期的重叠,写到它参与贺兰山生态链的重要意义——
每年的5、6月,是针枝芸香的花期,也是贺兰山最热闹的时候。这时,贺兰山的气候变得温暖湿润,各种植物纷纷吐绿开花,为大山披上了一袭翠绿的长裙。各种鸟儿赶趟儿似的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或在枝头欢快地鸣叫,或在林间悠闲地觅食,或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给寂静的大山增添了几分生机和活力。
在这众多的鸟儿中,岩鸽最为忙碌。它们每天要往返于巢穴和觅食地之间数十次,每次都要衔一些植物的种子、果实或昆虫的幼虫回去喂养雏鸟。而针枝芸香的花序轴和花梗上那些柔软的绒毛,正好为岩鸽提供了筑巢所需的材料。于是,岩鸽们纷纷飞到针枝芸香的枝头,衔着花序轴和花梗,振翅高飞,到远处去筑巢了。
或许是因为岩鸽衔去的花序轴和花梗上还带着一些花粉,或许是因为岩鸽在衔取花序轴和花梗时,不小心触碰到了针枝芸香的花蕊,有趣的是,岩鸽在帮助针枝芸香传播花粉的同时,也促进了针枝芸香的繁殖和生长。
当岩鸽在针枝芸香的花丛忙碌的时候,那些刚刚绽放的针枝芸香花朵,也在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美丽和芬芳。而早先绽放的花朵,已经完成使命结出果实。它的果实是由子房发育而来,每个果实里都有一到两粒种子。种子们在果实成熟后,就会脱离果实,随风飘散,到远方去生根发芽,繁衍后代。
这个过程很有侠客风度,果实成熟后,果皮开裂,露出种子。这时,如果用手轻轻一碰,果皮就会像弹簧一样弹开,将种子弹射出去。这种弹射传播种子的方式,既节省能量,又提高了种子的传播效率,是针枝芸香在长期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适应策略。
花果同枝、花果同在,这种奇特的现象,不仅让针枝芸香在贺兰山的植物群落中独树一帜,也为贺兰山增添了一道独特而隐秘的风景线。
当然,我还要写到,而对于我来说,针枝芸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植物,更是一种记忆,一种对贺兰山植物江湖的情感寄托。它让我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伟大与神奇,让我对生命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感悟。
最终,我没有跟随爬山的队伍出现在山顶,征服一座山不是我的目的,而发现一座山才是。我要说的是,和针枝芸香的相遇,比抵达目的地令我开心。在写下整个过程的同时,我会将这份记忆珍藏在心中,期待着来年与针枝芸香的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