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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的“梦”

2024-12-06郝放涯

美文 2024年24期

孑然离乡四顾,拨散尘埃障目。

壮士挽雕弓,莫道关山难渡。

行路,行路,忽地一朝觉悟。

那一年高考,我立下豪言壮语“要么上一本要么我就去外面闯”。当时只觉得自己豪迈至极,如雁门关一夫莫开的乔峰,面对辽国铁骑自岿然不动。没有一丁点意外的,毫无悬念的,以语文130分,数学8分的极端成绩,充分表现了极致的抗压能力,顺利成为偏科王中王,成功做到了反向的名列前茅。学是上不了了,一气之下决意投笔从戎,选择去部队。没错,就是一气之下,沉浸式体验了一把愣头青拍拍发热的大脑袋瓜子直接决定一件事的感觉,没有深思熟虑,没有三思而行,没有兼权尚计。仅凭一句“妈,我不想念书了,我想当兵去”,说的斩钉截铁,以及母亲片刻沉默之后的反问:“想好了?”再加上我一个郑重的点头,这件事便算是敲了个板上钉钉。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报名、体检、政审、发放服装被褥一系列的程序出乎意料地顺利,整套下来一气呵成。

然后就到了十二月,冬。

临行前问母亲:“这事还能反悔吗?还来得及反悔吗?”母亲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告诉我一个名词“军事法庭”。我没再言语,只是低头看了看碗里的方便面,已经泡发了。

最终我也是没有再吃完那碗面,没心情也没时间,因为一个小时后,我们这些新兵蛋子们要到丰台体育中心集合了。并没有类似阅读理解题中那种“文中阴天的作用是什么?衬托出主人公怎样的心情”之类的坏天气,反而风和日丽,观远处建筑甚至颇有些云蒸霞蔚。不远处有家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大哥鼓着腮帮子,从里到外洋溢着一股子喜气。小伙子年龄与我相仿,作为主角站在亲朋中间乐开了花,胸前戴着大红花,拖着印有“参军光荣”的大行李箱,我突然就想到赵本山、宋丹丹的小品“场面那是相当大呀!那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呀”。现在想起来,也都觉得夸张了些,光荣归光荣,但那种心情确实夸张,不同于置身事外的人看个热闹,身处其中的我除了看到那些开得正艳的红花,还有一种被震天的锣鼓声推进云端的错觉。

相较于那敲锣打鼓一家人,我这边的冷冷清清倒是与之“相映成趣”。由于早年父母离异,父亲并未来送我,只有母亲,还有在体育中心任职的姑父。想象中送儿参军桥段并未上演,既无易水诀别之悲壮,亦无平明送客楚山孤之萧瑟;当然也不会有《背影》中那去买橘子的父亲。只是母亲如往常一般,用力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要挺直了腰杆:“今时不同往日,去了部队,得挺起胸膛来做人做事了。”

姑父是个顶稳重和阳刚的人,年轻时也当过兵,懂得部队是怎么个样子。在一旁嘱咐“去了不要偷懒,好好干,到了新兵连有好东西和班长、战友分享一下,机灵点”。

我当时真的不懂什么叫“机灵点”,怎么做才能“机灵点”,脑子里只有电影里,姜文的张麻子,面对着银幕那句:“翻译翻译什么叫机灵点!”

可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接下来的路,不会再有长辈的庇护,不会再有亲朋的关照,我要自己学会去面对这些人情世故。

接新兵的首长来的很快,我们从集合到点名也很快。我想,或许大家的神经都紧绷着,尽力地模仿着电视剧里士兵该有的样子,至少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职业军人一般雷厉风行,追求一种想让麦克·阿瑟在我们面前都只能称呼自己是个“新兵蛋子”的状态。还有可能,就是每个新兵穿上了那身军装,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兵。那时尚不知,若未经新兵连三个月的洗礼,我们不过就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学生或社会闲散人员。

从北京到唐山本就不远,开车自驾,只要路上不甚拥堵,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路程。

车开的不快,只是时而颠簸几下。“敲锣打鼓一家人”的主角小伙子,就坐在我旁边,一脸愁云惨淡,轻轻抽泣了几下,与刚刚的喜气洋洋形成强烈反差。他转头向车窗外望去,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一定不是在看风景,现在的我们很难有心情看风景吧!后来我们比较相熟,姑且叫他“小黄”。

小黄平复了心情,从脚下的行囊中掏出两根火腿肠,给我一根:“吃吧,哥们,听说到了新兵连,火腿肠都没得吃。”后来攀谈一番得知,我们面临相同的成长困境,担心相同的问题。

转头看向后车窗,看向来时的路,扬起的尘土让家的方向变得朦朦胧胧。我明白,今后该自己去面对这个坚硬的世界了。

“孑然离乡四顾,拨散尘埃障目。”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当兵后悔吗?时间倒退的话,还会选择去当兵吗?”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后悔,还会选择去当兵。但是,我真的不想再来一次新兵连,总说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我相信这两年中,得有一半指的都是那个小黄口中连火腿肠都没得吃的新兵连。新兵连这三个月,格外漫长,因为睡眠的时间少,醒着的时候多,会给人一种不止过了三个月的错觉。

若以纪录片的方式介绍新兵连的早晨,是这样的:

当凌晨四点三十分的闹钟响起,连大地都还没来得及迎来新一天的第一缕阳光,新兵们却要开始他们忙碌的一天了。看,他们身上套着棉衣棉裤,抱着被子走出宿舍,在楼道、在宽敞的更衣室或活动室,或独自一人,又或三五成群地叠着被子,他们动作生硬且不熟练,每个人都睡眼惺忪且目光略显呆滞。现在的新兵们还无法像老兵一样,叠出一个“成熟”的被子,因为他们被子中的棉絮还十分松软,富有弹性,只能花大量时间去“驯服”他们的被子。等到叠出他们自认为满意并勉强能称得上是“豆腐块”的被子后,就要迅速整理内务和洗漱。他们没有时间像森林中进食后的小熊一样悠然自得地走来走去。军队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他们马上就要开始每天的第一节必修课,晨跑。

晨跑时间是六点半,到了七点半,我们都已经开始吃早饭了。七点半,辛勤打工人的平均起床时间,而我们已经做完了很多事。上午下午要训练的科目繁多,包含但不限于军姿、队列、战术、射击。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九点熄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躺下就着,然而并不能睡得太沉,没有人知道那足以让人PTSD的紧急集合哨什么时候会突然响起来,也没人知道紧急集合是夜跑五公里还是负重夜跑五公里,可谓是“夜夜开盲盒,盒盒有惊喜”。说实话,那段时间,困扰我已久的失眠被治好了,让我拥有婴儿般的睡眠。每天睡前一定要对自己说一句:“终于,又坚持了一天!”

一天又一天,这总归是有了个盼头。

这一盼,盼到了年三十。盼来两件高兴事,第一件,晚上会餐,说是从外面请厨子来做饭,让炊事班的也歇一下午,所以炊事班的比我更高兴。第二件,团里有联欢晚会,当然不可能从外面再请演员,团里的官兵自己出节目,炊事班的刷完了碗才能去看,所以我比炊事班的更高兴。

会餐场面记忆犹新,一个班十个人,大家围坐一桌。开始时,桌上十二盘菜,结束时,桌上十二个盘。的的确确是盘,菜汤都没有的空盘,如果这事发生在幼儿园,那我们一定都是“光盘行动小标兵”。我们吃得过瘾,炊事班刷盘子轻松,一顿会餐,会出个双赢。后来我想,从踏入新兵连那一刻,在吃了一个多月的大锅菜之后,会餐上这十二道普通饭店标准的所谓硬菜,竟也堪比龙肝凤胆。

联欢会在团里的大礼堂召开,当我们这群每天只能宿舍楼、训练场两点一线往返,每天只能看风吹树枝解闷,每天只能听到战斗机轰鸣的新兵们走入礼堂的那一刻,便成了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看着台上的幕布都能啧啧称赞两句。

联欢晚会的节目类型和央视春晚比起来,也算是该有的都有,小品、相声、舞蹈、歌曲、三句半、魔术、武术、诗朗诵一样不少。一台晚会三个小时,两个小时五十五分钟的节目,我基本都没什么印象,唯独那个五分钟的配乐朗诵,就算此时此刻回忆,一如彼时彼刻般震撼。

“穿上这身军装,从此,守护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倾听十三亿中华儿女澎湃的心跳,品味作为一名中国军人的自豪!”老兵的声音抑扬顿挫,浑厚有力又饱经沧桑。不禁让人想起抗战的中国军人血溅五步抵抗日寇豺狼,铁骨铮铮作响;山岳崩颓而巍然战于长津湖畔的志愿军寸土不让,热血抵抗寒霜。更多英烈无名无姓,却在滚滚烽烟中舍生忘死,威慑四疆。

有时就是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一个充满疲惫的眼神、一抹若隐若现的月色,却可以像一发子弹,狠狠击穿我们的心脏。

似乎从那天之后,日子不再那样的难熬。直至新兵连结束,授衔仪式上,这几句仍不绝于耳。

穿上了这身军装,我便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又必须做什么。也是从这一刻开始,那个穿着军装的学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兵,肩上扛起了中国军人该有的责任与担当。

“壮士挽雕弓,莫道关山难渡。”

正如新兵连指导员说的:“两年虽然不长,但还是要一分一秒地过。”现实从不会如影视剧里简单的一个字幕“两年后”,再切个镜头,换个场景,时间就快进到两年后。日月此起彼落,四季轮换交替,起风、下雨、落叶,一年到头,哪样也少不了。

新兵连结束后,我被分到油料股,区别于基层连队,我这算技术兵种。

一个月后,我被调到了距离场站几公里外的“小点”单位,类似于《士兵突击》中的草原五班,其重要程度却数一数二,班长告诉我“如果真的打仗,这里将是首个被轰炸目标”。原因再简单不过,不动脑子也能想明白,我们全团战斗机和车辆所用油料,全部储存在这里。我就是在这期间认识了老邱。

我称呼他为“邱叔”,从未直接喊过老邱。只知道他姓邱,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当然可以问,一定能问到,但没必要,邱叔就是邱叔。和老邱一起出现的,还有他那辆作用无限大的面包车。承包了我这两年头疼脑热去医院、休息时外出接送、会餐订菜等多重用途,我不禁感叹“何以解忧,唯有老邱”。他也是我服役期间,除战友外,见得最多的人。

第一次见到老邱那天,是初春三月,惊蛰,春寒料峭。老邱开着面包车拉来两箱梨,操着一口绝对不带有一丝杂质的唐山话跟司务长聊着:“这天多吃点梨好啊,给你们这帮大兵去去火。”然后转头看向一旁的我:“这小伙儿新分来的兵耶?来,小伙子跟我把梨搬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听唐山话,总觉得唐山话“曲里拐弯”的,极具喜剧效果。我看着眼前这个脸色黢黑黢黑的老汉,叫了一声“大爷好”,便随着他一道搬梨。闲聊得知,老邱就住在离部队不远处的“什么什么各庄”。平日便帮着部队里面做些事情,有个年长我一些的儿子,也已经成了家。不同于老一辈庄稼汉,老邱是读过些书的,有文化,但可能不多。我实在记不得老邱家具体地名,这附近几个村都叫“什么什么各庄”,附近遍布各种“各庄”,正如中亚遍布各种“斯坦”。

随着渐渐熟识,我也开始会和老邱开些不痛不痒但有分寸的玩笑,按老邱的话:“你们几个小子啊,那都是我儿子辈儿的,平常缺啥喽,言语一声,给你们捎过来。”我赶忙接过话茬:“邱叔,我们啥都不缺,我们只想要除草剂。”

当时正赶上我当兵第二年仲夏,辖区空旷的野地里杂草疯了似的长,加之那年夏天雨水足得出奇,杂草长到了人走进去,能没过膝盖的高度。股长打电话给班长:“你们锄锄草吧,要什么工具直接给老邱说。”第二天老邱开着面包车出现,带来镰刀、锄头,应有尽有。然而就在锄了将近两亩地后,我抬头看看悬挂着的烈阳,确定地表温度已然三十五度开外,又低头看看一望虽有际,可就是能累死个人的野地,叹了口气对班长说:“班长,晚上邱叔要是来了,让他带除草剂吧,光靠咱哥几个手里的镰刀,得干到啥时候。”俩同年兵随即附和,班长闻言甚至没做思考,立刻同意:“正有此意!撤!”我说:“那不能算逃兵吧?”班长回答“这叫战术撤退”。回去以后班长拍拍我的肩膀,谢谢我替他垫了一句。原来,大家都不想干。

晚饭时老邱果然来了,于是我提出诉求。老邱说:“现在没地儿买去了,等明儿个,吃完午饭,我拉你去,正好带你溜一圈。”又转头对班长说:“你晚上敛敛不穿的旧衣裳,明儿买完除草剂我顺路带小郝去趟虾米那。”我当时百思不得解,虾米?什么虾米?

次日,雨。这雨下得倒也不大,既不算绵,也称不上紧,只是稀稀拉拉的雨珠子,零零星星地落着,挺好一场雨,下个稀碎。这一来让本就炎热的天气平添了个潮闷,一切都黏糊糊的,感觉极不舒服。

午饭后,老邱如约而至,我带上不穿的旧衣服,上了面包车。我问老邱:“昨儿说那个虾米是啥玩意?”老邱向我解释:“一会买完了除草剂啊,带你去扶贫去,那家儿那男的外号叫‘虾米’。”

一路无话,买完除草剂,老邱便带我前往“某各庄”。车轮碾过因雨水糟践了一上午而泥泞不堪的土路,充分发扬了五菱宏光的优良传统——“动力不详,遇强则强。”七拐八拐,车在一处院门口停下,老邱招呼我拿上旧衣服进去。

这院子不大,大门锈迹斑驳,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门上的合页恐怕已经锈住,开不了很大的缝隙,我侧着身子进了院门。只有一间土房,墙上零星地点缀着些干瘪的辣椒和两瓣子蒜头,在这一整面土黄色的墙上显得尤为突兀。院子里的破木头和碎砖头就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被浸湿的土地上,不规则地分布着或长或短的杂草、野菜,这让我误以为这里也同样是打仗时被轰炸的地方。

院子中间,一个衣着褴褛的瘦弱年轻人握着一把钝铲掘着野菜,看身形大概与我年龄相当,身着一套洗掉了色的蓝白相间运动服,显然穿了有些年头。另一个年龄稍小一些的少年坐在他旁边,面前摆放着一根根凌乱的竹条,少年拿起两根竹条熟练地搭在一起,手里动作不快,在编着竹篓一类的物件。由于他面对着院门的方向,眼睛直勾勾盯着大门,完全不看手中的活计,走近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没有瞳仁,只有白花花的一片眼白。老邱径直带我走向那间土房,房门口那低矮又残缺的门槛上,坐着个小孩,穿了一件勉强能看出是白色的短袖,手里剥着花生。老邱告诉我,这是他们家三小子,院里的是老大和老二。

走进屋内,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下雨阴天的缘故,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瞬间填满我的鼻腔,又似乎在看不见的角落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腐坏。然后就是昏暗的光线,并不仅仅是阴雨天特有的昏暗色调,不知是否是记忆出现了偏差,我总觉得屋内压抑的氛围转换成了肉眼可见的实质,吞噬了那几缕透进来的光。我只能看到两个人的轮廓,男人佝偻着身子,前胸和大腿形成一个奇怪的夹角,以一个看起来很别扭的姿势坐在桌边,闻有人进来只偏了一下头,借着门外的光,我看到的依旧是一对没有瞳仁的眼白。我确定,他就是老邱口中的“虾米”。“虾米”的老婆坐在桌子对面,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坐着”,脸上没有表情,身体没有动作,只能看到呼吸带来的起伏,看到我和老邱进来,也不带丝毫反应。老邱却是习以为常,把旧衣服放在桌上,转过头对男人说:“我带着小兄弟过来送点衣服!你待着吧,我们走了。”我和老邱便转身出了屋,身后传来男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听不懂,老邱却笑了一下,又重复“你待着吧,我们走了”。老邱嘱咐我将院子里编好的篓子篮子之类的拿上车。

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也没有什么感谢的言语,就是一个农民带着一个小兵做着一件看似“顺道”的事,从入到出,总计用时五分钟。

上了车,我问老邱,这一家人什么情况,老邱便为我一一道来,“虾米”天生眼睛有残疾,家族遗传。长大讨不着老婆,就娶了个智力有缺陷的女人,三个孩子也因为遗传有缺陷,一家子靠着编织竹篓赚点生活费。

我跟老邱坐在车上,或许是车内狭小的空间空气粘稠地使人无法呼吸。车子发动了,我打开车窗极力向那个破落的院子望去,从那铁门的缝隙望进去,老大挖着野菜,钝铲掘入泥土,将野菜连根带出来,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老大嘴角好像微微地笑了一下。老二仍然继续编着竹条,掉落的雨水顺着打湿的头发流到他脸上,最后滴落进脚下湿润的泥土里,融为一体,无影无踪。一瞬间,我分不清老二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什么是真正的贫穷,以往书中所描绘的场景,一瞬间具象化起来。那残破的小院,“虾米”和老二无论编多少竹篓,也无法修补这家徒四壁。那一扇锈迹斑驳的院门,那缝隙里的人,这仅仅五分钟的经历却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心底烙上了个印痕,抹也抹不掉。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冲击着我。因为就在五分钟之前,我还理所当然地以为所谓的贫穷只是少吃几顿红烧肉、一年只买一两件新衣服、住着不那么“精装修”的房子。原来在我目不所及处,还有这样杂乱无章的院落,这样破败的土房,还有佝偻着身子的“虾米”。我开始妄自揣测他是不是觉得看不到未来?不,一定是因为看到了未来。

“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我默默重复这几个字,才发现自己就是那个曾经被自己嘲笑的晋惠帝。所以这冲击它横冲直撞,撞进我的五脏六腑。

那天只是下雨,没有刮风,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无休无止地刮进我心里。

“行路,行路,忽地一朝觉悟。”

尾 声

一箭风疾,十载春寒。退伍步入社会,只叹“一入江湖岁月催”,这一声叹息,就叹出个穿着军装集合列队的青葱少年,他懵懂地行了个军礼,向我走来。这一路他走了好久好久,自己趟过湍流,自己踩过泥沙,他开始自己去面对西风烈烈,也开始学着自己去撕裂阴霾与长夜。我知道,少年已经扛起肩头的担子,不会再退缩。很多年后他看到人间冷暖,方知正是那些不完美的景色也是世间能修成的正果。儿时记忆中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孙行者,也终将修成斗战胜佛。

少年越走越近,轮廓逐渐清晰,我虽不曾看清他的样貌,却知他的身形愈发坚毅。整个世界又开始下雨,眼前复又黯然失色,空气充斥着一股发霉的气息,夹杂泥土潮湿的味道,和那天的雨一模一样。少年变成青年,他猛然驻足,转过头去,还是那扇生锈的铁门。他还是侧着身子进去,把旧衣服放在桌上,“虾米”依旧弓着身子,依旧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青年侧着身子出来,又把腰杆子挺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就这样年复一年,青年成了中年。最终来到我面前,他穿过我的身体消失不见。

孑然离乡四顾,拨散尘埃障目。

壮士挽雕弓,莫道关山难渡。

行路,行路,忽地一朝觉悟。

我提笔写下这首《如梦令》,又依稀记起去部队那天,透过后车窗看到的滚滚烟尘;又想起晚会上,老兵那饱含沧桑的声音和脸庞尚未被汗水磨平的棱角;又想起那个我一辈子忘不掉的雨天,我和老邱走进那院门的一瞬间。

那两年种种,真实又恍惚。似一个很长的梦,等梦醒来,少年却留在了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