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给他最高分
2024-12-05林少华
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上初中的,因为当时的特殊原因,我只读到初一。因此我对中学怀有一种类似乡愁的情结。每次路过中学门口,我都自觉不自觉地从大门口或隔墙张望——我是多么想进去听几堂课啊!
常言道心想事成,2024年4月6日这一天,忽然有了当中学生听课的机会。一口气听了六堂课:《桃花源记》《拿来主义》《离骚》《雷雨》外加小学课《少年中国说》《少年闰土》,不是在故乡母校听的,地点是无锡,课名为山东卫视“超级语文课”。好,我最中意听语文课。不料,这六篇课文,哪一篇都没学过,都要预习。难度不小。高中部的《离骚》就不用说了,就连小学部的《少年中国说》,都害得我这个985或双一流大学文科教授查了好几个生字!
开始听课。讲《少年中国说》的是成都一位女老师魏洁,讲《离骚》的是北京一位男老师郝兆源。魏老师深入浅出,声情并茂,极有感染力。引导学生一遍遍齐声朗读课文的环节尤其感人。听,三十八名小学生的语声响起来了,听得我但觉春雷滚滚,响遏行云,或如清泉出山,——汉语的韵律之美、洗练之美、气势之美。不错,语文关乎审美、关乎精神底蕴、关乎心灵家园。郝老师不愧姓郝,的确讲得好。生动风趣,负重若轻,别开生面。他也让我看出了中学老师和大学老师的区别:大学老师只消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即可,听不听由你;中学老师(包括小学老师)甚至要舞之蹈之来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课文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这样两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是啊,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彼时中学生的我不到十七,今日“中学生”的我则年逾七十。
听得我最放松的,是马玉炜马老师讲的初中部《桃花源记》,四十五分钟,但觉“怡然自乐”,“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对了,那位回答问题时不慌不忙有条有理的圆脸小姑娘,岂不就是“永远的班长”?我前排斜对过那个女生的眼神,简直像极了我的天才同桌;那个大个子男生,假如掏出线装《千家诗》,活活就是那个要好的男同学……
好了,不再冒充中学生了。听课固然不假,而我真正的身份是课评员和“超级语文”第三季总决赛评委。作为评委,我把最高分给了同样来自成都的胡丹老师。他的课讲得独具一格,师生一起以课堂为舞台表演《雷雨》。他演的周朴园,除了形象,别的什么都像。惟妙而不惟肖?他像的、肖的是当年教我初一语文的于老师。于老师特别欣赏我的作文,几乎次次给我最高分。于是这回我毫不犹豫地把最高分给了和他相像的胡老师。
把原本不是书签的东西当作书签来用,别有一番情趣。
比如山东博物馆的一套二十四节气门票,每张一个节气,每个节气选一件最能代表该节气之馆藏书画,古雅缤纷,惹人喜爱。立春,“阳和起蛰,品物皆春”,选的是清代上官周之《飞雪春晓卷》;立夏,“一夜熏风带暑来”,选的是清代周荃的《夏山图》;立秋,“云天收夏色,秋花插小瓶”,选的是明代蓝瑛之《秋壑清言图》;立冬,“立冬前未冷,已是放梅时”,选的是元代赵孟頫的《雪赋卷》。
这套二十节气门票,大小正好可作书签,而且因为有二十四枚,用起来就格外有意思:可以按照读书的时间,用相应的书签,春日读书用“春签”,窗外的绿意呼应着书签上的盎然,岂不有趣;也可按照所读之书的内容,选不同的书签,读李白选“夏签”,诗行里的热烈应答着书签上的奔放,多么好玩。
其实如今好多博物馆都不用门票了,山东博物馆也是如此,要进门,刷身份证或者手机上预约的二维码就可以了。如此一来,这二十四张门票的“实用价值”便接近于零,但功能上的无用却恰又凸显了其审美上的有用,用作书签,还会在有意无意间提醒我们该多去读一些“无用之书”,如此“胡思乱想”一番,自然也是意外之趣。
藏书票当然也可以用作书签,虽然“体形”上藏书票比寻常书签要短要宽,但当书签来用,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每一本书的藏书票,都是专为这本书特别设计的,可谓独一无二。如最近所得之崔莹著《花之语:英国古典版画里的花草秘事》,此书所据为作者在苏格兰伏尔泰卢梭书店淘得的出版于19世纪末的几百册《熟悉的花园之花》,每本小册子都含有两种花的介绍,并含有两幅版画插画。这些彩色版画由英国插画师、植物学家爱德华·休姆绘制,是手绘和石版彩印的完美结合。书中作者从人文的角度出发,把个人生活融于其间,写了很多和花有关的有趣故事。如写水仙花时,作者写了这样一个故事:“1802年4月15日,华兹华斯和妹妹多萝西在湖区散步时遇见漫山遍野的水仙花。那是一片灿烂的黄花,花形像小喇叭。美丽的景色令两人都兴奋不已。多萝西在日记里写道:‘有些花把头靠在石头上,像是累了枕在枕头上,其余的花则漫不经心地昂着头。它们互相拥抱着,或在跳舞,又好像伴随从湖面吹来的风笑着。它们看起来有无穷尽的快乐。’哥哥在看过妹妹的这段文字后诗性大发,写下《水仙》。多萝西敏感善于观察,哥哥下笔即成诗,两人经常互相启发,给彼此灵感。华兹华斯曾说过是妹妹给了他‘一双耳朵’和‘一双眼睛’,这首《水仙》也是兄妹情深的见证。”
就是这一本《花之语》,扉页上带一张藏书票,印一幅美轮美奂的花之图,让人如能听到柔情蜜意的“花之语”。还有什么比将这样一张藏书票当作书签更合适的呢?
何况,这些无用而美好的东西汇集起来,至少能让我们知道,在匆忙的内卷的时空之外,一定还有一个审美的有趣的时空存在。即便进入不了,窥一眼那时空里的美和诗意,也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