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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兵的本命年

2024-12-05刘飞平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2期
关键词:老罗建国项目部

电话像追魂般再次响起,迷迷糊糊中的戴兵,只得摸索着拿起手机接了,项目部经理樊建国操着一口川普说,工地的桥又扯拐了,运材料的车全堵在河对面,要戴兵赶紧过去。戴兵心里一股无名火起,极不情愿地爬起来,抓顶草帽就往门外走,边走边给黄鸭叫打电话,告诉他桥又出问题了,要他也赶过去。

住的地方离工地不远,戴兵赶到时,樊建国已经在那里了,他身后一溜儿十多辆运送沙石材料的车辆,日头有点毒,司机都躲到树荫底下歇凉去了。樊建国边用草帽扇风,边指着离水面仅几十厘米的踏水桥对他说,你看看,又是那里,叫你的人弄巴适点行不?戴兵说,这是第三次了,C标的车也从这里过,为何每次都是我的事?樊建国说,你个瓜娃子,不是没白要你修嘛!戴兵说,是没白修,可我这边要赶进度,人手也很紧张呢!樊建国把脸一沉。你们离得近,叫别个哪有你们方便?不要给老子甩官腔了。说完钻进皮卡里,发动车子,掉头,一溜烟走了。

柿子专挑软的捏,你大爷的!戴兵心里烦躁,望着远去的皮卡骂道。怎么办?还修吗?黄鸭叫问。不修行吗?戴兵说,你要老罗用大号螺纹钢焊个密点的架子,装满石块沉在底下,再搭层钢模板,应该就没事了。黄鸭叫用卷尺量了塌陷处的尺寸,然后就朝坡上走去。坡那边就是大桥工地,尚处在基础阶段,只能从那一个个正在挖掘的基坑以及连接两头正在施工的隧道才大致判断出,这里应该是一座高架桥。

半个多钟头后,黄鸭叫和老罗就用三轮车拉着个钢筋架子又从坡上下来了。隔老远,老罗就嚷嚷道,戴老师,我们是后娘养的对不?又要我们来修。戴兵上前帮着把架子从三轮车上卸下来,然后道,没办法,人家是甲方,说的话就是圣旨。

工地上的人称呼戴兵,要么戴总,要么戴老板,只有老罗总是戴老师长戴老师短地叫着。事实上,戴兵之前的身份当真是一位乡村中学老师,只不过已停薪留职一段时间了。老罗不到五十岁,矮矮矬矬的,有点显老,因为脚有点跛,有人又喊他跛子。他老家是江西的,单身汉一个,长期在外面混,原先在一个四川佬手下做事,这个老板有点抠,还老爱欠账,让他很不爽。后来听说戴兵这边要人,便带着手下五六个人投奔了他。

戴兵说,辛苦你了老罗,这里就交给你了,晚上我请你消夜。老罗说,呵呵,消夜没必要,去做个大保健还行。戴兵说,那行,我请客,你出钱。黄鸭叫骂道,狗日的跛子,吃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黄鸭叫显然是话里有话,老罗到哪儿都离不了女人,这不刚到工地没多久,就和一个死了男人的本地女人好上了。

桥终于修好了,货车轰着油门一辆接一辆通过踏水桥。看着装得满满当当的车厢,戴兵不满地冲着那些司机嚷道,就不能少装点吗?害得我老是要修桥。引擎的声音很大,司机们根本没听见他说啥,继续轰油门。

快要收工的时候,项目部覃工来电话,告诉戴兵,说是钱眼镜想晚上去灵川聚餐唱歌,他请客,要戴兵一起过去。戴兵知道,钱眼镜说他请客只不过是客套话,哪一次也没掏过腰包。按理说,作为监理,是不能接受施工方吃请的,但这年头,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多的是。戴兵还记得,刚来的时候,由于彼此不太熟悉,钱眼镜不怎么搭理他,结果见证取样总是不达标,甚至连普通的沙石也有问题,总之不是这里不合格就是那里有问题,害得他们经常要返工。

戴兵脑子反应快,马上要黄鸭叫去买两条烟给钱眼镜。果然,两条好烟下去,钱眼镜便只说了一些诸如沙子要洗干净,混凝土要严格按照配比之类的行话就放过了他们。戴兵从此学聪明了,隔三岔五邀上钱眼镜和覃工下一回馆子,好烟好酒伺候着,麻烦少了很多。

戴兵打电话给黄鸭叫时,他正和小舅子品三在一起捣鼓那台柴油发电机。工地时不时停电,他们就买了一台二手的柴油发电机照明用。黄鸭叫接了电话,戴兵要他早点收工,说晚上陪钱眼镜他们去K歌,并要他带点钱。

挂了电话,黄鸭叫说他晚上要陪钱眼镜他们去唱歌,交代品三看家。品三有些不满地说,有好事你从不带我,做事又都是我。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小声说,姐夫,要不今晚你带我去吧,你放心,保证不会让我姐晓得。黄鸭叫瞪了品三一眼,骂了句没点正经,便丢下品三独自离去。

戴兵和黄鸭叫来到街上时,钱眼镜和覃工已在凤姐口味馆等着。戴兵要覃工点菜,覃工说已经点好了。见人有点少,戴兵觉得吃饭的气氛不够,又打电话把狗娃喊了过来。戴兵他们将工程接下来后,将其中的基坑和桥台项目转包给了四川人狗娃。狗娃以前也是教书的,因违反政策被单位开除了,就出来包工程。或许是惺惺相惜,或许是同病相怜,戴兵在不少要求承包工程的老板中,偏偏就将工程给了没有多少实力的狗娃。

看菜上齐后,戴兵要服务员上酒。钱眼镜要服务员把老板娘喊过来。少顷,一个面容姣好身材丰满匀称的年轻女子进来了,她就是老板娘凤姐。钱哥,今天喝啥子酒嘛?凤姐嗲声嗲气道。她知道,凡是和钱眼镜一起到店里来吃饭的,主角永远是钱眼镜,所以不论由谁买单,她都只会问钱眼镜,要他表态。

酒足饭饱后,凤姐进来收拾桌子,钱眼镜似乎对电话里的承诺不记得了,对戴兵挥挥手,买单吧!戴兵说,姐你还给我来条好烟,跟上次一样,先记着。凤姐说,有人买了。戴兵问是谁,狗娃说是他。戴兵瞥他一眼,你钱多是吧?喊你来是看人少吃饭没劲,不是要你来买单的。狗娃说,我知道,没多少钱呢。凤姐拿了烟过来,狗娃又抢着付账,戴兵说,你还这样,烟我不要了。狗娃只得作罢。

五个人出了饭店,街上已是一片灯火。钱眼镜说,回工地吧!覃工说,不是说好的去唱歌吗?钱眼镜说,算了吧,戴兵都穷得揭不开锅了。戴兵就拍拍身上的口袋说,嘿嘿,放心吧,唱歌的钱还是有的。于是,这一帮人又奔着歌厅踉踉跄跄走去……

一大清早,黄鸭叫就告诉戴兵,工地出麻烦了,电缆线夜里被人割去了两百多米,看守工地的狼狗也莫名其妙地死了。黄鸭叫说他整晚都在工地值班,可硬是没听到半点动静。戴兵马上就掏出手机拨打110,报完警后朝对面工地飞快地跑去。

没多久,乡派出所的吉普车就吭哧吭哧地开进了工地,从车上下来朱所长和一个民警,戴兵和朱所长在大桥的开工典礼上见过面,后来又在一个桌上吃过饭,也算是熟人了。朱所长隔老远就跟戴兵打招呼,么个搞的戴老板?这么不小心。戴兵迎上前去说,莫讲了,里手也怕大意。

黄鸭叫将狗从草丛中拖出来,朱所长上前看了看,到底是公安,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这狗吃了“三步倒”。说完和他的手下在现场认真地勘查起来,一边勘查一边记录些什么,还用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忙完后,他俩又钻进吉普车。朱所长说,错不了,这事一定是当地人干的,放心吧,我一定帮你找回电缆。说完发动车子,吉普车便屁股冒烟又吭哧吭哧地朝山下驶去。

果然,仅仅过了三天,朱所长就打来电话,告诉戴兵,案子破了,要他去派出所领回被盗的电缆。

这么快就抓到了小偷并找到了失物,这倒是戴兵没有想到的事,原以为朱所长只不过是在敷衍他,再说那些电缆其实也没多少钱,大概就千把块钱,所以当天他就下山去买回了新的电缆线。不过戴兵还是挺高兴,说朱所辛苦了,谢谢啊,改天我请您吃饭。朱所长说,戴老板你么个意思?不想要电缆了是吗?那好,我拿到废品店去卖了,卖废品的钱,我会捐给乡里敬老院。然后啪的一下挂了电话。戴兵赶忙又打了过去,一个劲地道歉,说朱所别生气,对不起,我忙昏头了,这就过来,您等着我。便叫了一辆面包车,往灵川乡政府方向驶去。

来到派出所,不等朱所长开口,戴兵就双手合十连说对不起,您大人莫计小人过。然后就是一顿肉麻的恭维话,什么所长英明啦破案神速啦福尔摩斯再世啦,还说要给朱所长送面锦旗。

朱所长放下手中的材料说,行啦戴老板,恭维的话就不要讲了,锦旗更不需要。你们干的是重点工程,上面有指示,为你们服好务是我的职责。那天我就说过,我一定会帮你找回电缆的,别看我只是个小所长,可我干这行快二十年了,这样的案子对于我来说是小菜。说完朱所长从桌上拿起一包黄真龙,要给戴兵发一支。

抽我的!戴兵飞快地掏出一包和天下塞到朱所长手里,说我再去买条来给所里的弟兄们抽抽。

朱所长微微一笑,接过烟嗅了嗅又还给了戴兵。算了吧,凭我的工资哪抽得起这个?再说了,帮你寻回千把块钱的电缆,要你一条和天下,于心何忍?再说我烟瘾不重,这辈子十几块的烟能抽上岸就不错了。

戴兵摸摸后脑壳说,那我请桌客吧,把所里弟兄们都叫上,就今天怎么样?朱所长说,喊你来是要结案,至于请客,以后再说。那行,就依您的,改天找个地方好好撮一顿。戴兵接过笔在结案书上签了字。

办完手续,来到院子里,看到堆在一角的电缆,戴兵好奇心突起,就问朱所长,偷电缆的是什么人?朱所说,是两个半大的细屁股,网瘾上来了,又没得钱,就盯上你那里了。

戴兵说,朱所打算怎么处理他们?既然是小屁孩,就放他们一马吧。朱所长说,我就没打算要怎么着他们,关一天罚点钱,叫他们的家里来领人。戴兵说,少罚点吧,毕竟损失不大。朱所长瞥了戴兵一眼,说戴老板你真是菩萨心肠,放心吧,我有分寸。

桥墩承台施工终于完成了,那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承台,整齐地排列着,那密密麻麻的钢筋,捆扎缠绕成一个巨大的椭圆体,从地面往上看,仿佛是用钢筋织成的高楼,直插云天,非常震撼。接下来就是浇筑墩柱了,可以说,只要完成了桥墩承台,整座桥梁就进入主体施工阶段了。但比原定的时间慢了一个多星期,这让项目部有些不满意。

这天,樊建国从省城回来后给戴兵打电话,要他跟黄鸭叫去一趟项目部,说是有要紧的事跟他们商量。他俩到了项目部,刚一进门,樊建国一反常态,客客气气地说,两位老板,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说完还掏出烟来敬他俩。戴兵摆摆手,看着他的脸,觉得樊建国今天有点怪怪的。

樊建国将烟放进自个儿嘴里点着,深吸一口后再呼地吐出一股烟雾,然后说,昨天省公司开会通报批评了我们项目部。戴兵问因为什么,樊建国说因为进度。他说,会上对全路二十多个标段的工程进度进行了评比,结果他这个标段倒数第二,受到了通报批评,还要罚钱。

戴兵说,那怎么办呢?樊建国顿了顿,说这样好吗,你们把活让出三分之一来给项目部。

这个事来得太突然了。整个工程一共十八个桥墩,让出三分之一,意味着只剩下十二个了。戴兵心里一惊,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樊总,这样……好像……没得道理吧!樊建国说,我晓得没道理,可我没办法,照这个进度会拖后腿,到时候大家都交不了差。

见戴兵不爽快的样子,樊建国脸上明显不太好看起来。他说这样吧,之前你们已经干了多少马上按实结算,到时候再给你们两个护坡项目作补偿。戴兵的脑子里在飞快地打着转转,他想的是如何保住已经到手的工程不被樊建国要去了,至于那护坡项目,他并不指望,因为有合同的都靠不住,没合同的口头承诺就更靠不住了,再说护坡哪有桥墩体量大?所以他在思忖怎样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而又不至于得罪这个四川佬,可想来想去一点辄也没有。

黄鸭叫也在一边说好话,央求樊建国让他们干完算了,说是大不了增加人手设备。樊建国就问他三天内能到位不,能的话就让他们继续干。三天内增加人手和设备,显然是不可能的,这明摆着是在故意出难题。戴兵说,樊总,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樊建国说我晓得签了合同的,可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就不能修改补充合同?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戴兵明白,今天是乌龟过门槛,左右要绊一跤,不同意也得同意,除非不想做了还差不多。便不再说什么了,按照樊建国的要求,在他事先就拟好的补充协议上签了字。签完字,樊建国说他的人先不撤,还留下帮个把星期的忙,一来接手的人还没到齐,二来要等来的人完全熟悉现场后再撤,最后又是那句不会要他白帮忙。戴兵在心里默默地把樊建国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协议刚签完,品三便来了电话,叫他俩赶快回去,说是出租输送泵的洪老板要强行拖设备走。当着樊建国的面戴兵不好说什么,只说了句你先稳住他,我就回来了。

工地上先前租过一台输送泵,不知道是功率不够还是质量不好,老是出状况,有时干脆就罢工了,让戴兵很是恼火,就怪洪老板拿台烂机子来忽悠他们。洪老板操着一口长沙腔,说他的设备在别处都好用,偏偏到了那边就不好用,肯定是你们那只矮子鬼不晓得沙石配比造成的。

洪老板说的矮子鬼就是老罗,戴兵起先也怀疑是老罗弄错了比例,但到现场一看,老罗并没有弄错,就把洪老板拉到搅拌机旁,要他看现场操作。洪老板没话了,答应重新弄一台泵来,可就是不见动静。戴兵等不及了,就去外面重新租了一台新的。

回到工地,就看到了剑拔弩张的一幕。洪老板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的身后是一辆卡车和十几个彪形大汉,而自己这边有二十来个人,领头的是品三,手里还拿着根空心钢管,不停地敲打着水泥的地面,发出咚咚的声响,俨然一副打手模样。

看到戴兵过来了,洪老板板着脸说要拖设备。戴兵说,拖个设备兴师动众的,几个意思啊洪老板?洪老板愣了下,没说话。戴兵又说,亲兄弟明算账,总得先把账结清吧?

当初租设备时放了两万块的押金,由于频繁出故障,虽然设备在工地有一个多月时间,但实际使用天数只有二十来天,扣除出故障的天数,应该退一部分钱。但洪老板认为,机器来时没毛病就不是他的责任,所以不同意退钱。

戴兵知道姓洪的不会善罢甘休,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大,打算做些让步。但黄鸭叫不同意,说这是原则问题不能让,明摆着是他们欺负人。他不满地嘟囔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岂有此理。加上品三也在一旁拱火助威,话不投机,双方突然就干了起来。

戴兵冲上去想制止这场械斗,突然腿一软倒了下去。他不是自己要倒下去的,而是被一闷棍打蒙后倒下去的。还好,斗殴的双方看到戴兵受伤了就突然停住了手。事后清点战场,短短的一分多钟,双方打了个平手,两边各有五六个人不同程度受伤,不是很严重。倒是戴兵头上挨了一下,缝了四针。

樊建国听说戴兵被人打了,便打电话过来询问他的伤势。戴兵轻描淡写地道,只是一点小伤,不要紧的,谢谢樊总关心。樊建国告诉他,据气象预报,内蒙古有一股冷空气正在南下,届时会有一场雨夹雪,项目部要求各标段加快施工进度,具体说,就是加班加点推进工程进度。

戴兵把樊建国的话转述给了黄鸭叫。也太杞人忧天了吧,那冷空气还在内蒙古呢,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里。黄鸭叫说。你可别不放心上。这冷空气来自高纬度地区,受高空气流影响,移动速度甚至要快过台风,最高时速可达八十公里,跑得跟汽车一样快,你说多久可以到这里?一旦下雨就只能停工。戴兵说。黄鸭叫啧啧两声,一脸膜拜地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什么都晓得。戴兵笑道,你忘了啊?初中时我还是学校气象兴趣小组一员呢。

晚饭前,戴兵在工棚内开了个简短的会,通报了气象情况和项目部要求所有标段加班的通知,并对负责厨房的小琴说,每晚供应一顿免费夜宵,大伙一听乐了。戴兵要求大家注意安全,特别强调所有人一定要系安全带,不系安全带和不戴安全帽的,不允许上岗。

戴兵心里清楚,他手下这帮人除了少数几个技术工以外,其余基本上就是些指一方打一方的蛮工,不懂技术不说,还没得半点安全常识,并且个个胆子都天大。有次他就亲眼看见家在附近村里的钢筋工猴子坐在脚手架上,扯起嗓子打着哦嗬,对着对面山路上放肆唱山歌:呷了饭,冇人陪,望见妹妹对门来;打阳伞,穿花衣,妹妹长得像天仙。戴兵仔细一瞧,嗨,山路上真有一个打着花伞袅袅地走来的年轻妇人。

戴兵对这件事印象尤深,他扫视了一下民工,发现猴子不在,便对黄鸭叫说,你记着,找个时间专门给猴子上一堂安全课,只有他天不怕地不怕,要给这个家伙敲敲警钟。黄鸭叫点头答应了。

可是,戴兵再也等不到敲打猴子这一天了,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天下午,猴子从脚手架上摔下去,摔在了硬化的水泥上,当场就断了气。这一回对面山路上没有见到什么妇人,猴子也没唱山歌,不但没唱,连哼都没哼一句就报销了。

要说戴兵真的是运气不错,那么巧的是,出事的桥墩正是他让出去的那六个当中的一个。

出事时,戴兵正好跟樊建国在灵川办事,听到消息,两人当即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到了现场,猴子已被人抬了上来,放在了一处平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不是头顶和嘴角处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会让人误以为他还活着。他堂客在一旁撕肝裂胆地号哭,身边还跪着个五六岁的小孩,一个劲地拍打着猴子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阿爸阿爸地喊着叫着,尖厉的童音回荡在工地四周和上空,旁边默默地围着一圈做事的民工。看到这一幕,纵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想落泪。

一看到这情形,樊建国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他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指着钱眼镜和覃工破口大骂,老子日你先人板板,你们两个,一个工程监理,一个施工兼管安全,一天到黑都干了些啥子?咹?

钱眼镜和覃工并排站在一旁,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默不作声,两人的头低得差不多都掉到裤裆里去了。樊建国接着骂,而且越来越难听。两只憨包怂货脚猪公,只晓得呷只晓得耍,只晓得找女人。

戴兵就在心里打鼓,原来他俩干的一切都瞒不过樊建国的眼睛,他全都知道啊!心里说,到底是老狐狸。

樊建国终于骂累了,便停了下来,转身来到猴子堂客身边,叫了年轻他许多的猴子堂客一声嫂子,然后将她拉了起来,说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听了樊建国的话,这堂客停止了号哭,改为嘤嘤地抽泣了。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秋天来了,那漫山遍野的翠绿渐渐就变成了黛青,还有一些黄色和红色夹杂其中。那些矗立在田塅和山坡上的桥墩,一天天在长高,从一个方向看过去,那矩形的桥墩整齐地排列着,蔚为壮观。还有两三个月,桥墩主体将基本完工,下一步就是桥面铺装了。总体来说,工程的进度基本是按计划推进的。

这期间,戴兵回了一次家,除了看望堂客和女儿以外,还看望了岳父岳母。当初听说他要丢下干得好好的工作去包工程,他们不但没阻止,反而还拿出积攒多年的几万块钱给了戴兵做启动资金。戴兵又来到乡信用社,跟当信用社主任的同学通报了工程进展情况,他在这里借了一大笔钱,不能跟人家没有交代。同学很够意思,说本金可以先缓缓,但利息必须付清。戴兵答应年前一定把利息清了。

最后,戴兵回到了乡中学。一晃出去半年多,走进校园,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袭来。来到教师办公室,正是下课时间,同事们都在,看到戴兵,呼的一下围过来,都调侃他,问他是不是发了,还要他请客。戴兵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给每人发了一支烟。戴兵问了下学校的情况,又闲扯了一会儿,说去看看校长,就出了教师办公室。

校长室在楼道的西边,门虚掩着,戴兵想给校长一个惊喜,便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校长正低头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全然没注意有人走进来。戴兵走到跟前突然喊声校长。校长猛一抬头,许是好长时间没见,许是戴兵变了些样,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等到看清楚眼前这个又瘦又黑的人是戴兵时,他大吃一惊,手里的钢笔啪哒一声掉到了地上。校长捡起钢笔,唉了一声说,晒得像个非洲人一样,差点不认得了,你这是何苦呢?还是回来安分守己当老师吧!明年我就要退了,我已向教育局推荐了你,说你各方面能力都很强,要你来接任校长职务,领导说会考虑。

戴兵双手抱拳道,谢谢您老的关心,我现在回不来,工程还没干完,不能半路撂挑子。校长说,我是真心想要你回来接替我。戴兵点点头,说我知道呢!校长叹口气又说,娃儿我问你,钱就那么重要吗?这个问题戴兵不知如何回答,说重要怕伤了他的心,说不重要那是有违自己真实的内心。戴兵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校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见他这样,校长不再问了,只是一个劲摇头叹息。

戴兵心里有个简单的想法,等工程结束后拿到钱,就在县城买套房子,一家人都搬到城里去住,让女儿上个好点的学校。但没想到的是,就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想要实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然,促使戴兵真正下决心下海的,是一件让他很没面子的事。

堂客雪花三十岁生日前夕,他去省城参加培训,培训完顺便来到步行街,打算给雪花买件好点的衣服作为生日礼物,当时他心里的预算在五六百块钱,结果看中的一件风衣要近三千,这差不多就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他摸摸口袋最终放弃了。还没转过身,那件风衣就被后面一女的相中了,她身边那个男的说声装起来,就潇洒地甩出一张卡,要营业员刷卡。戴兵的脸顿时就挂不住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这件事过去好长时间,戴兵都一直记得,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出去闯一闯。这年底,他在街上碰见了几年没联系的高中同学黄鸭叫,从一辆小车上下来跟他打招呼。戴兵记得这家伙高中都没读完就外出闯荡去了,没想到还真闯出了名堂。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黄鸭叫把戴兵拉到镇上一家小酒馆。三杯酒下肚,戴兵就跟黄鸭叫敞开了胸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就有了这个工程。

没下海之前觉得下海是件好事,等到真下海了才知道,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就说这个工程吧,是从一个中间人手上接的,属于二包,合同金额两千来万,要扣掉五个点的居间费,也就是说人家什么都不干,就要拿走一百万。在确定了事情的真实性后,戴兵立马就向学校请了一年的长假,好在这个时候政策宽松,想请长假甚至停薪留职多半也都能得到批准。

按照规矩,还要交纳近百万履约保证金,并提供施工资质,这黄鸭叫都轻松搞定了,最后他俩只凑了五十万,居然就拿到了这个工程。这五十万大部分来自戴兵,也因为如此,黄鸭叫主动提出自己少点股份。戴兵认为项目是黄鸭叫接的,自己多出点钱也是应该的,所以股份二一添作五,各人占一半。

正式开工后,戴兵就把那头浓密的长发给剪了,留了个板寸,从此沉下身心泡在工地上,跟着覃工边学边干,什么灌注桩、端板、预应力、张拉锚固,什么承台施工、墩柱施工、箱梁施工等等名词术语和施工技术,很快就都掌握了。

就这样,戴兵在他三十六岁本命年这一年,终于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老板。

自从干上了工程后,戴兵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说别的,以前的他烟酒不沾,来到工地后,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扯卵谈,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堕落了。

别看一些工程老板平日里牛皮哄哄的,但在甲方和工程监理眼里,基本上是属于弱势群体。工程款想什么时候给你就什么时候给你,质量管控严一点松一点有着天壤之别。为了顺顺当当拿到工程款,没有哪个包工头私下里不请甲方和监理消费,吃饭唱歌洗脚按摩是家常便饭。书生出身的戴兵,在这方面是菜鸟,一开始很不习惯,大多数时候都是让黄鸭叫去陪着。但总不能老是这样,时间一长,慢慢地被他们同化了。

这天晚上吃完饭,戴兵和黄鸭叫照例坐在一起,把当天的事情做一个总结,然后安排第二天的任务。老罗一身酒气地闯了进来,戴兵问,老罗有事吗?老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想跟你支点钱,没钱花了。

黄鸭叫不客气地说,跛子你的钱都塞到那寡妇屋里去了是不?老罗脸一下拉了下来,说,你莫乱讲好不?别看老子是一个人,开销也大。每天一包烟少不了,还要喝点酒打点牌,钱哪够用?黄鸭叫嘲讽道,看不出啊,嫖赌逍遥样样来得。

老罗又要回击,戴兵赶紧制止,说老罗对不起,账上真没钱了,上个月的账都还没结,要等些日子。老罗有些无奈地拍拍衣服的口袋说,身上真的一只银角子都没得了,还欠着山下小卖部两百多块呢,每次路过那里都不好意思。

黄鸭叫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怪不得那寡妇有些日子没来了,敢情你口袋里没米米了,所以她不来了。老罗有些恼怒地瞪他一眼说,你晓得个卵毛,她回娘家了。

戴兵从身上掏出五百块钱塞到老罗手里,说这五百块你先用着,估计下个月就有钱了,钱一到我就先发你们的。老罗拿了钱说声谢谢便走了出去。

黄鸭叫耸了耸肩说,就你惯着他。戴兵道,又没好多钱。两人又接着安排起明天的事来,忙完已是凌晨一点多了,两人打着哈欠起身各自回屋休息。

夜幕像一张巨大的黑网罩在了山的上空,蛙虫仿佛进入了梦乡,都停止了啼鸣吟唱。除了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以外,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有些可怕。

后半夜,戴兵突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顾不得穿外套,顺手拿起手电和一根铁棍冲出门外。嘈杂声是从品三两公婆住的地方传来的,他们有间单独的木板房,品三到省城买挖机配件去了,走了三天了,屋里只有他堂客小琴一个人。

戴兵来到小琴这边时,黄鸭叫和七八个工人在她屋子里,小琴用被子裹着自己,嘤嘤地哭,一位民工的堂客陪着小琴坐在床上。

戴兵问黄鸭叫,出了什么事?黄鸭叫说,有人摸到她房里来,想占她便宜。戴兵又问,人呢?黄鸭叫说,跑了。看清楚了是谁吗?不晓得,问她她不说。

戴兵扫了眼屋子里的人,就往外边走。来到老罗住的工棚前,门虚掩着,没闩,他推开门进去,老罗蒙着被子睡在铺上。戴兵轻轻叫声罗师傅,没有应答。他上前一把掀开被子,老罗和衣躺在铺上,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左手小指在流血。

看到这一切,戴兵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见事情败露,老罗只叫了他一声戴老师便沉默了。

戴兵不动声色地道,你赶紧包扎下,继续躺着。这事不能让品三知道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明天一早我会派你出差,然后就不要回来了,你的工钱我会打到你账上。说完便匆匆离去。

戴兵装模作样地在附近又寻了一圈,然后回到了小琴这边。黄鸭叫问,看见什么了吗?戴兵摇摇头,对看热闹的人说,没事了,都散了吧,明天还要干活呢。

这天上午,戴兵突然接到樊建国的电话,说他的人跑到项目部要钱去了。戴兵啊了一声,有点不相信。他们就在老子这里闹,你快点把人领回去,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听得出,电话里的樊建国特别生气。戴兵挂了电话就往项目部跑。

工程一天天推进,桥梁主体完成一半多了,原本合同规定的按照工程进度分期付款,可项目部似乎忘记这回事了,以至于戴兵都有三个月没结算工资了。工地上的民工们都不安心做事了,他们说这么大的一个工程也拖欠工资,莫不是项目部的人贪污了?要不就是卡着不给?戴兵就做大家的思想工作,说贪污不可能,卡着不给的可能性也不大,工程款不可能一次到位,他要大家放心,说会给的。民工们说,那要等到啥时候?猴年马月?

戴兵何尝不知道民工的苦衷,可他也没有办法。时间一长,他感觉出了这做工程之难超出了他原先的想象。要关系要请客要打点不说,还出不得事,拐不得场,筐不得瓢。第三方监理得罪不起,甲方施工员不能得罪,甚至甲方财务也要表示点,不然即便手续齐全,钱就是卡着不给你,理由还有一大堆,什么账上没钱啦,管钱的出差啦,你又奈何?就连民工也不好对付,工价低了活没人干,工资还不能拖得太久。还有当地关系也要搞好,不然出了状况没人帮你,让你生气上火干瞪眼。

戴兵记得,他们刚进场不久,工地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简易公路,有天被人挖了一道米把宽的沟,山上的水哗哗地从沟里流过。路断了,工地需要的材料物资就进不来,只能停工了,而停一天工就要损失几千上万块。戴兵带人带工具赶到现场,想把挖开的沟填上,村民说啥也不同意,理由是禾苗快要干死了,不能因为修桥就影响他们吃饭。

戴兵就做村民的工作,说修路修桥,是为了大家以后的日子更好,希望老乡支持他们。老乡说,好啥子嘛,占了我们的地,出口都没得一个。戴兵这才想起,最近的一个互通口还在二十多公里外。走山路的话,起码得半天才能到,开车也要半个多钟头。

戴兵只得去找村长,把情况一讲,结果这家伙双手一摊,说这事不归他管,要找治调主任,他俩是牛王爷不管驴的事——各管各的。找到治调主任时,他正在跟一帮村民打“跑胡子”。戴兵说了村民挖路的事,请求他出面协调。他只说了句村民也要吃饭,就不再理睬戴兵,继续打他的“跑胡子”。戴兵怔了下,忙叫人去买了一条烟和两瓶酒过来。这家伙也不讲客气,当着村民的面收下东西,然后慢吞吞地说,会去做村民的工作。下午,公路果然又恢复了原样。

像这样的事情,隔三岔五要发生几起,每次都要花点钱才能摆平。黄鸭叫一开始也不说什么,但次数一多,难免有想法了,说这是养虎为患,要依他的,到山下去找几个人,修理他们一顿就是。戴兵说,我们是行庄,人家是坐庄,随便使点坏,就够我们受的了,花点小钱值得。他不同意黄鸭叫的做法。

黄鸭叫说,小钱也是钱,天长日久,积少成多,就是大钱了。本来这单生意就被人剥去了一层皮,就靠合同金额大还能有点搞头,但这中间还有许多随时冒出来的费用,如果我们手不紧点,搞不好就要亏。最后他叹口气说,你不像个生意人。戴兵笑了下,然后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以后会注意的。

说句老实话,个把两个月的工资不发,戴兵还有理由跟大伙讲,可一拖就是三个月,他也不知道怎么跟大伙解释了,只是机械地将樊建国的话转述给大伙。其实有时他也弄不明白,这么大的一个工程,为什么钱经常不能及时到位?所以,当民工们再一次找到他时,他也有点烦了,说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去问项目部好不好?其实这只是一句顺口而出的话,不是真的要大伙去找项目部。可大伙并不这样认为,再者他们也知道,项目部如果欠戴兵的钱,戴兵就发不出工资。于是,有人领了头,就找到了项目部。

戴兵赶到项目部时,看见门口码了一垛半个人高的砖墙,里面的车子出不来,外面的车子进不去。

樊建国站在墙里面,看得出他脸都气歪了,隔着墙跟民工们喋喋不休地讲着,民工们并不言语。等他讲累了,才有人说一句,反正,今天我们不拿到钱就不走。看到戴兵,樊建国像是盼到了救星一样,说赶快叫他们把墙拆了,这样搞哪像话?

还没等戴兵开口,就有人说话了,戴老板你不要替他讲情,干活我们听你的,但这事不会听你的。黄鸭叫在一边小声地说,让他们闹一会儿再说。戴兵望他一眼,这回他跟黄鸭叫想到一块了,心里说,这样搞一搞也好,不然以为我们真的都好欺负。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嘴上他还是要表明姿态,就对民工说,你们先把墙拆了吧,莫影响樊总的工作。戴兵说着,故意冲为首的那人眨了眨眼。这个民工马上心领神会,高声说,不行,先解决问题,再拆墙。

樊建国说,你们这是妨碍重点工程建设,是违法的,晓得不?马上有民工反驳他,吓唬谁啊!是你们理亏在先,再不给我们解决问题,我们就去上访,要不就去报社反映情况。

樊建国有些无奈了,把戴兵叫到墙跟前,小声地对他说,省里的钱还在走程序,项目部确实没多少钱了,要不这样吧,你做个表过来,我先结算一个月的工资款给你,你看行吗?

戴兵心想,你个龟儿子也有怂的时候啊!心里高兴但脸上风平浪静。他说,看这架势,给一个月他们会答应?不说全部至少也要给大部分。樊建国瞪他一眼,你不帮老子说话,帮着他们说话,你屁股坐到哪边去了?戴兵心里说,你他娘的当老子就是块柿饼,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本来就是你没理,我还帮你说话,那我的钱猴年马月才能到手。心里在骂着樊建国,嘴上却笑嘻嘻地说,当然坐在樊总您这边呀,我是怕他们把事情闹大了不好呢。

樊建国说,你先去做下工作嘛!戴兵便来到民工这边,把樊建国的意思讲了。果然,大家都不同意。樊建国双手一摊,说那怎么办?戴兵说,给他们结两个月的吧,其实也没多少钱,就十来万,不然万一他们真闹到上面去,或者被媒体晓得了,对你樊总也不好吧!樊建国想了想,同意了。戴兵就把为头的民工叫到一边,把樊建国的意思给他们讲了,又做了番思想工作,最后他们同意了。第二天,民工们便都领到了两个月的工钱。那堵墙自然在下午就拆除了,项目部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乌蒙山的冬季来得有些早,农历十月刚过,山里便飘起了细细的雪花,远处的山峦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气温也降到了零度,从嘴里哈出来的气都变成了一团白色的雾。

那一排排的桥墩又长高了不少。桥墩施工从下往上一次只能浇注四五米,每次浇注后要等待七天左右,等到水泥达到一定强度后,才能拆模,然后再进行上一层的浇注,以此类推。

戴兵在工地转了一圈,查看了墩柱情况后,便回到小木屋里休息,顺便拿出工程进度表和工地日志随手翻阅起来。这些事以前也是老罗帮着管,自从他走了以后,这事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想想以前老罗做事还是有板有眼的。

屋子里生了一盆炭火,暖暖的,很舒服。简易桌子的中央,放着一个用可乐瓶做成的盆景,是一株野剑兰,小琴从附近山上采来的,一直很认真地照顾着。剑兰散出的青翠盎然的生机,开出的艳丽热烈的花朵,戴兵很喜欢。

小琴已经回去一个多月了,是她自己要回去的,她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了。品三回来后,大家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谁也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包括他姐夫黄鸭叫都是守口如瓶。品三自然不知道堂客要回家的真正原因,只道是她想家了,便叫她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再来。

戴兵给老罗发过一条短信,告诉他,项目部的钱还没到,要他不要着急。不知是没收到信息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老罗一直没有回应。

是的,他应该相信戴兵,那天晚上是戴兵巧妙地化解了那场不亚于地震的风波。否则依品三的脾气,一旦让他知道了,老罗另一条腿指不定会遭殃不说,还有可能进班房。

戴兵记得把老罗送出山外那次,二人在公路边等车时,老罗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说了句谢谢戴老师,便已泪流满面。戴兵把老罗拉起来,说不敢当啊罗师傅,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投奔我,也帮了我,所以我不能不帮你。你知道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是没法留你了,否则肯定会害了你。我只能把你送走,请你原谅。

老罗老泪纵横,花白的头发在清冷的晨风中乱草一样蓬散着,极其刺眼。看着他,戴兵忽然觉得有些心酸,戴兵说,罗师傅,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我觉得你应该成个家,不能老是这样过日子了。存点钱成个家吧,有人疼有人挂念,多好!戴兵的话,像是春天里和煦的风,吹得老罗心里暖暖的,他一个劲地点头。

就在戴兵陷入沉思的时候,门被无声地推开,外边进来个拎着篮子披着一身雪花的人。戴兵定睛一看,竟是猴子堂客。

女人把篮子推到他面前,里面是大半筐鸡蛋和糍粑,还有一只宰了并拾掇好了的兔子。戴兵有些惶然,站起身正要说什么,女人柔声柔气地说,戴老板你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感谢你以前对我家男人的照顾,让他在你这里干活挣钱。说到这里,女人的眼圈突然红了起来,虽然他……不在了,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把他的工钱一分不少地结清了。后来我才晓得,这钱是你自己垫的。

她男人的死亡赔偿金,是由村长、族长及猴子的叔辈长老等代表她与项目部谈成的,最终赔了二十万,但这钱是后到的。猴子死的那天,戴兵就把黄鸭叫喊到一起商量,说马上结了猴子之前那部分工资。黄鸭叫不同意,理由是还没到发工资的时候,如果开了这个头,以后其他民工家里有事了,也来提前要钱怎么办?该给的我们不拖欠,但规矩还是要的,心肠不能太软了。戴兵说,这不是一般的事,破次例吧。黄鸭叫拗不过他,就没再说什么了。

戴兵记得晚上去猴子家送钱时,这女人牵过她那披麻戴孝的孩子,双双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戴兵有点猝不及防,赶紧将他俩拉起来。孩子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戴兵,皴裂的脸上满是泪水。戴兵心都碎了,用手轻轻为孩子擦去泪水,然后转身迅速离开了,他实在看不得这一幕。

没想到这女人竟是个明事理的人,并且一直记在心上,想必今天是特意来还这份人情的。

戴兵说,还提它干什么?人都不在了,我总不能等项目部打了钱再给吧。女人又说,跟项目部谈判时,你还帮我们说了不少话。戴兵说,我只不过是陈述事实,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心意我领了,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戴兵又将竹篮推了过去。这堂客急了,说戴老板你嫌东西不好是吗?戴兵说不是,是愧不敢当。女人说,再说,我还有一事相求。戴兵哦了一声,示意她先坐,并给她倒了杯茶,然后问是啥事?女人有些胆怯地说,我看你们的工地也有女的做事,所以我……也想……来做事,不知戴老板……能不能答应?

戴兵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老实说,工地是有一些女人,但大都是夫妻一起。戴兵问,是不是家里困难需要钱?女人说,是,也不是,虽然项目部赔了二十万,但这钱是孩子他爸用命换来的,我一分都不能动,要留着给孩子读书,让他上大学,再也不走他爸这条路。

戴兵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这女人。他原本还想多说几句“坚强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之类的安慰话,这下他觉得根本就没必要了,这女人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多了。

桥墩主体施工终于到了最后一节,钱眼镜到工地也来得勤了些,以前他只是巡视一圈就回住的地方去了,现在几乎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在现场守几个钟头。他身边多了个女的,天天跟着他同进同出,连晚上都住在工地,也不嫌工地脏。这天,钱眼镜跟戴兵说,戴老板你能不能给我弄部手机,过两天是她的生日,我想送部手机给她做生日礼物,并说了一个三星手机的型号。

戴兵有点吃惊,那个手机他在电视广告里见过,是一部最新款的男式手机,要三千出头,知道他肯定是想自己用,又不好意思明说,就借了这个名义来要。也是手头确实紧,再加上心里有些不太情愿,当下只拿出了两千块给钱眼镜。

钱眼镜说,你知道多少钱一部吗?戴兵装傻,说不晓得,两千块应该够了吧!钱眼镜说够个屁,要三千多呢。戴兵说我身上只有这么多钱了,改天再给你吧!钱眼镜板着脸将那两千块钱揣进兜里,转身就走了。

钱眼镜随即变脸,突然跟戴兵他们过不去了。最典型的情况就是,检测突然比以前严格多了,沙石、混凝土、石块的检测,要反反复复折腾好几回才能过得了关,有时候甚至还过不了关。

黄鸭叫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给他三千块,给他两千也是把他得罪了。戴兵那个郁闷,心里生出一种无言的悲哀来。

那次钱眼镜和覃工被樊建国骂得狗血淋头后,两个人便从项目部搬到了工地住。虽然两个家伙在樊建国面前是孙子,可到了戴兵他们面前又变成了大爷。自从他们住到工地后,戴兵就没省过心,处处小心翼翼,把他俩像菩萨一样供着。每天好烟好酒招待,隔三岔五还要去洗个脚按个摩,可到头来还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黄鸭叫咬牙切齿地说,无情无义的家伙,就是个白眼狼。戴兵说,这样,你明天拿一千块钱给眼镜送过去,就说是补齐那个手机钱,看他怎么说吧!想了想又说,还是我自己去吧!黄鸭叫摇头又叹气,说我们办的这叫什么事啊?戴兵苦笑道,叫什么事?叫自己屙鲜血,还给人家诊痔疮。

下午,戴兵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原来,他去送钱时正好撞上钱眼镜搂着那女的在亲嘴,让他看了一回现场直播。戴兵尴尬不已,钱眼镜却一脸无所谓,问他来干吗?戴兵赔着笑脸说不好意思,上次那啥,不是还差一千块钱嘛……没等戴兵说完,钱眼镜就打断他的话,说手机已经买好了,谢谢啦!这段时间上面质量抓得紧,你们要严格按照规程操作,可别让我到时候不好交代啊!戴兵听得清清楚楚,后面那一个啊字,钱眼镜几乎是拖着长腔说的,意思不言自明。

接下来几天,钱眼镜果然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什么沙石有泥土啦,混凝土接触面不平整啦,振动器的振捣时间不够啦,甚至连模板的支架和拆除都有问题啦,害得他们总是要来来回回折腾返工,照这样下去,这个项目别想挣钱了。

这纯粹是不给人活路的搞法。黄鸭叫有些愤怒地道,翻脸不认人,莫怪老子也翻脸不认人。戴兵看了看他没作声。黄鸭叫又道,这样整老子,就不怕老子告状?戴兵仍不说话,脸色明显不好看了,他手里拿着支圆珠笔,笔尖向上,另一头有节奏地在桌子上敲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最后突然停住。

半个月后,从省城突然来了一拨人。一来就找钱眼镜谈话,又找樊建国核实有关情况。樊建国这才知道,钱眼镜被人举报了,还扯出了多起几年前的旧事。原来,总公司早在几年前就收到过类似的举报,只是当时没有重视。这一次举报引起了新领导的高度重视,于是公司派出了一个专门的调查组进驻项目部。

得知钱眼镜被查,黄鸭叫相当惊讶,没想到有人竟走在了他前面。这让他既高兴又有些疑惑,高兴的是,有人替他做了他想做的事,疑惑的是,不知道这是谁干的?

又过了一个礼拜,戴兵和黄鸭叫去项目部找樊建国办结算。樊建国的办公室分为两间,外头是接待室,里面才是办公的。两人刚进接待室,就听得里面传来樊建国和钱眼镜的说话声,他俩便停住脚步。

我啷个说的?做人不要太张扬太出格了,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们都干了些啥子事,我全都晓得,只是看在你是监理的份上,所以没过多地讲你。咋个?开除!这是省公司将情况反映到你们公司后,你们公司做出的决定,我也没得办法。听到这里,戴兵赶紧拉着黄鸭叫蹑手蹑脚退出了项目部。

你听清楚了吗?出了项目部大门,戴兵问黄鸭叫。听清了,死胖子被开除了,活该,他自找的。黄鸭叫一脸兴奋。见戴兵脸上没有一丝高兴的表情,有些不解,咦了一声,说你怎么啦?这不是我们希望的结果吗?戴兵不作声,只顾闷头走路。快到住的地方时,戴兵说,是我举报的。黄鸭叫望着戴兵,脸上写满了惊愕,好半天才说,真的?戴兵点点头,说他们的人还私下里找过我。他嘴角一扬,你不是说我不像个生意人吗?没想到吧!黄鸭叫说,也理解,狗急了还跳墙呢。说完觉得不妥,又补一句,谁让他欺人太甚呢?戴兵尴尬地讪笑下,没再说什么了。

那天,黄鸭叫嘴上虽然说要去告钱眼镜,其实也就说说而已,是一种气话,他未必真会那么做。作为老江湖,他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讲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在人家屋檐下讨饭吃,人家就是你的衣食父母。即便人家过分,也只能忍着,更不能出卖人家,这是一种潜规则。如果你打破了这个潜规则,被人看不起不说,也相当于失去了个人的诚信,以后就难以在江湖上立足了。

黄鸭叫在感叹戴兵是个狠角色的同时,也有点为他担忧。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人家是拿国家工资的人,只不过是临时客串下老板这个角色,大概率还是会回去干老本行。

黄鸭叫心里怎么想的,戴兵自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其实,当黄鸭叫嚷嚷着要去举报时,他就有了想法,他当然不知道黄鸭叫只是说说而已,以为他真的会有行动。之所以走在了黄鸭叫前面,是因为觉得有些事他比黄鸭叫清楚。只是举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后果这么严重。作为监理,一旦被开除,就意味着再难以进入这个行业了。虽然他对钱眼镜的所作所为很愤怒,但一想到他的举报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心里还是感到震动,也感到很不安。

戴兵心里不安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眼镜跟他和狗娃一样,也是大学生。记得有次他们三个一起喝酒时,情不自禁地聊起了各自的过去。钱眼镜说,他也是从乡下出来的,在大学学的路桥专业,后来还考了监理工程师资格证。如此说来,钱眼镜也应该像他当年一样,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努力。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三个人都非常感慨。

戴兵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他的家在离县城两百多里的乡下,进趟城要坐三小时的车,那里山多田少,也不长什么值钱的东西,辛辛苦苦干一年只能勉强填饱肚子,所以绝大部分的青壮年男女都选择外出打工。十四岁那年,戴兵差点跟了村里一个人去贵州挖煤,因为看他个子太小,那人考虑再三终于没带他去。后来那人在一次煤矿透水事故中永远埋在了贵州的地下,幸亏戴兵没有去,去了的话肯定也没命了。娘就说,崽啊,还是要读书呢,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没读过书的人,深知不读书的苦,所以她希望戴兵读书。

望着头上染霜佝偻着腰背每天在地里忙碌的娘,戴兵两眼含泪,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考上了一所师范学院,然后就成了一名老师。就在上班的第二个月,他娘便撒手人寰。戴兵就哭,哭人生的无常,哭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的娘,哭自己前途未卜的未来。

只有经历过坎坷的人,才能体会到世道的不易。所以,戴兵由钱眼镜想到了自己,又由自己想到了钱眼镜,越想心里便越觉得不安,甚至有种出卖别人的感觉。他啪啪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心里骂自己不是个东西。

钱眼镜走的时候,戴兵就躺在工棚里,心里百味杂陈。他很想去送送,想想还是算了,钱眼镜应该已经知道是谁举报了他,就没必要去了,免得两个人都尴尬,最好的办法是回避。钱眼镜拖着一只拉杆箱从工地走过,拉杆箱的轱辘在地面摩擦,发出嗑嗑的刺耳声。工地上的人都望着他不说话。

几天不见,钱眼镜像是变了个样,神情憔悴,头发凌乱,不像平时,即便戴个白安全帽也要打理得精精致致。他低着头径直朝山下的简易公路走去,走到坡边,被一个人拦住了。抬头一看,竟是山下饭店的老板娘凤姐。钱眼镜一愣,问她有啥事?凤姐笑了笑,说钱哥,你要走了啊!笑容有些僵硬,少了往日的谄媚。见钱眼镜没吱声,她说,你还欠我一顿饭钱,记得不?钱眼镜说,我啥时候欠你饭钱了?凤姐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又僵硬地笑笑,说你真不记得了?端午节前,你女朋友过生日,还有项目部几个人,忘了?

钱眼镜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可他记得当时要结账时,凤姐说那顿饭她请客,还要他以后多关照她。钱眼镜看着凤姐,像是不认识她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沉默了十几秒,他将拉杆箱竖立起来,腾出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几张钞票往凤姐手上一扔,又继续往前走。凤姐没接住,钱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数了数,揣进兜里,然后冲着钱眼镜的背影说,钱哥你莫怪我,我这是小本生意,也不容易。

钱眼镜没再搭理她,沿着下坡的简易公路过了踏水桥,进入对面大塅,再走一里多路,山嘴处就是连接外面的公路。慢慢地,那孤零零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一整天,戴兵的脑海里都是钱眼镜的影子,怎么也抹不掉,做起事来有心没想。

因为天气的缘故,工程进度明显地慢了下来,这让樊建国有些着急。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照这个进度,到农历年底前肯定完不成既定任务。

这一天,樊建国又把戴兵叫到了项目部,并提出加班搞突击。戴兵说,樊总你杀了我吧!樊建国被呛住了,死死地盯着他。戴兵双手一摊说,工人走了三分之一,我也没办法。樊建国说,你以为我想加班?是任务重上头压我,我只能压你们。戴兵不吱声了。

正在这时,狗娃打来电话,问戴兵在哪儿。戴兵说在项目部,问他有啥子事。狗娃说电话里不好讲,要他回工地了就告诉他,不等戴兵说话就挂了电话。什么事这么神秘,在电话里还不好说?当下和樊建国商讨了一些加班的细节后,就急忙赶回了工地。

不知道是良心发现,还是觉得戴兵做事靠谱,樊建国后来真的给了戴兵两个护坡项目作为补偿。这让戴兵很意外,他随后又给了狗娃,所以狗娃的基坑和桥台干完后,又接着干护坡。这天他无意中听到几个四川人在打戴兵预制场的主意,便赶紧过来找他。

狗娃见到戴兵,把他拉到一个角落里说,有人使坏,想占你的预制场。戴兵问是谁,狗娃说是他们老乡。本来呢,四川人的标段也有一个预制场,但离得有点远,有时候供应不及时,经过项目部协调,他们可以到戴兵这边拉混凝土,双方一向相安无事。

戴兵想不出哪个地方招惹了四川人。他说凭什么?我得罪他们了吗?狗娃说,他们瞄你这个预制场很久了,我听他们私下议论说搞预制场好赚钱,说要想办法把你的预制场搞过去。戴兵说,好赚钱他们自己搞一个呀!狗娃说再搞一个就不赚钱了,所以才想要挤掉你的。

狗娃提醒戴兵,说他们可能会找些烂眼儿鼓捣他,要他别大意。虽然不太相信四川人会这样做,但戴兵还是把狗娃的话告诉了黄鸭叫和品三两郎舅,要他们注意点。品三哼了一声,说他们要敢动设备一下,老子就收拾这些龟儿子。戴兵说,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出门是求财的,不是求祸的。

狗娃没有乱说,第二天傍晚,戴兵他们收工后,一下子过来十多个四川人,领头的是一个外号叫黑皮的家伙,说他们最近在倒班作业,任务很紧,项目部说了,这边的搅拌站他们也可以用。

这机器设备也跟人一样,如果连轴转不停顿,肯定也会出状况,而这边工地只有这一个搅拌站,坏了的话就麻烦大了。品三耐着性子解释,四川人也没说什么,掉头就走。第三天,这帮人又来了,还是黑皮挑头,并且口气非常冲,说都要吃饭,都要挣钱,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有人看情形不对,马上打电话告诉戴兵,戴兵连忙吩咐在另一处的黄鸭叫和其他人赶快过去,然后边给派出所和项目部打电话边跑了过来。

品三看到自己这边来了人,说话的口气硬了些,他指着黑皮骂道,你个非洲鳖,脑壳进水了吧,这是老子自己买的设备,不是项目部的,晓得不?黑皮脸部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瞪着豹子般的眼睛看着品三,仿佛要把他吃了似的。

戴兵来到预制场时,黄鸭叫也到了,正站在中间劝两边的人不要乱来。黑皮说,戴老板,你们停下来了,为啥就不能让我们用,又不白用你们的,我们出钱租。戴兵说,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只有一套设备,万一坏了都干不成了。

说话间,四川人又来了一拨,人数上一下子占了上风。黑皮说,戴老板,我再说一遍,行还是不行?没等戴兵说话,品三抢着说,不行。黑皮指着品三说,龟儿子你给我过来。品三跳下操作台,说狗日的你过来。黑皮拿起一根钢管就冲了过来。打!这回不知道是哪边的人先喊的,随着这一声喊,训练有素的两拨人立刻成为胶着状态。顿时,棍棒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有人头破血流哎哟连天地叫喊着。

戴兵这回躲得快,跑到一边,双掌合成一个喇叭状放在嘴边,放声喊,不要打了,会出人命。可任凭他喊破嗓子,根本就没人听,所有的人都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喊着叫着,像是在参加一场盛大的狂欢派对。

两辆皮卡一路吼叫着冲了过来,在工地边戛然停住,樊建国从前车上跳了下来,手里拎着一个喇叭喊道,住手!再不住手,后果自负。喇叭的声音一下子镇住了所有的人,打斗的双方立刻定住了。

樊建国说,无法无天,把老子这里当成练武场,还有王法没得?老子日你先人板板。见人群中有许多挂彩的,他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骂人了,转身叫人把所有受伤的人架到两台皮卡上,然后往十多里外的灵川乡方向飞驰而去。

樊建国的皮卡刚走,朱所长的吉普就吭哧吭哧地进来了,他慢了半拍,工地的全武行已经散场,不然敬业的他这回又有得忙了。

十一

日子过得飞快,离春节只有半个来月了。不远处的村庄里,传来了零星的鞭炮声,似乎在提醒人们,年关的脚步正一天天逼近。大桥进入了墩帽施工阶段,最后才是安装预制桥面板和铺设沥青,完成这一步,一座大桥就算完工了。

工地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戴兵脚上像是装了风火轮,一天到晚在工地上跑,一人当作两人用。黄鸭叫住进了医院。二十多天前的那场群殴,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他夹杂在两拨人当中,没来得及跑出来,结果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被打了个脑震荡加小腿骨折。医生说,他起码还要在床上躺两个月才能下地。这么说,在医院里过年就成了定局,好在他堂客从老家赶过来了。

黄鸭叫说,操他大爷的,四川人真下得了手,害得老子大年初一要在医院里过了,真背时。黄鸭叫骂完人,对戴兵说,工地上的事这段我是帮不上忙了,全靠你了,哥就多受点累。戴兵说,放心吧,不是还有你小舅子吗?

一说到品三,黄鸭叫就骂道,这个狗日的冲天公,不是他先跳出来,老子也不会挨打。他堂客就势踢了他那只好脚一下,说你再骂人我让你这只脚也废了。

戴兵说,你俩就不要再来劲了,安心待在医院吧,我回工地了。说完起身要走,黄鸭叫把他叫住,说下周一就是你三十六岁生日了,想怎么过?我来帮你弄吧!黄鸭叫要不说,戴兵根本就忘了生日这档子事,没想到黄鸭叫却记在心里,他有些感动,便道,都忙得火烧屁股了,算了不过了。黄鸭叫说,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呢,不像平常的生日,要贺一下。戴兵说,那就在工地上搞几桌,一起热闹下,顺便犒劳下大家,但不要告诉民工是我过生日。黄鸭叫说,也行,这事让你嫂子来弄就是。

戴兵再次起身,黄鸭叫说莫急,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戴兵只得又站住。他说,这段时间我眼皮子老是跳,做事也不顺,我想在工地上杀只牛,冲冲霉气。戴兵笑着说,你还真信这个?黄鸭叫一脸严肃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从工地开工后就没消停过,再说这事也不用自己动手,都是人家的事,只要准备个红包就行了。

黄鸭叫于是让品三去灵川找到专门杀牛的张屠户,给他封了个红包。第二天张屠户果然牵来了一头老牛牯,就在工地上将这畜生给杀了,总算了了他的一个心愿。

樊建国天天来工地监督进度,看得出他也有些急了。为了激发大家的积极性,他出了一个新规定,凡是按期完成生产任务的,不但工程款如期结算,还有奖励。

戴兵想,你能按时结算工程款就烧高香了,谁也没奢望得到那额外的奖励。

戴兵还有近两百万工程款没按期结算回来,而他外欠材料款和机械设备款就有一百五十多万。戴兵大概算了下,按照理想状态做完这个项目,将将巴巴能赚八个点。而这些钱还要和黄鸭叫平分。并且,那五十万的履约保证金变成了质保金,要在工程竣工一年后才能返还,这是惯例。

他大爷的惯例!戴兵突然发现自己很厌恶这个词。可现在由不得他厌恶不厌恶,他只能认命,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平平安安做完这个项目。

风在呜呜地吼着,雪在悠悠地飘着,机器也在不停地轰鸣着……一切看似正常不过,可又像是不太正常。

吊车伸出长长的吊臂,将重达上百斤的弧形模板从地面吊起,再堆放到作业平台上,上面的人便取下吊索的钩头,吊臂再一次吊起模板,如此这般往返地工作着。覃工手里拿着一台对讲机在底下指挥,从地面仰头往桥墩上望去,上面的人显得很短也很小。

看到作业平台上堆积的模板越来越多,戴兵心里便隐隐地生出一丝不安,而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个桥墩是他的。戴兵便向覃工建议道,先把上面的模板装完再说,不要一次吊那么多上去。覃工说,全部吊上去再安装省事些,再说前面工地还等着要吊车呢。

他要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戴兵心里更加担忧了。一个平台能承受这么重的力?都堆一边会垮的。覃工说,这是连体作业平台,没问题。戴兵的右眼皮突然跳了下,一种不祥的感觉马上袭来,他喊道,停下来吧!覃工说,不能停,放心吧,一直都是这么搞的。

吊车又一次吊起一块模板缓缓上升,高过作业平台后停住,上面的人伸手将模板拉了过去,叠放在堆积的模板上,然后就去取吊索的钩。戴兵突然冲上面的人大声说,不行,危险,放另一边!

可是已经晚了,吊钩已然取下。就在吊臂离开平台的一刹那,戴兵看见,那密密麻麻原本连成一体的脚手架突然从中间裂开,发出一阵阵令人恐怖的撕裂声,然后就朝一个方向倒去;几乎就在同时,那垒得高高的模板哗啦啦从撕开的口子纷纷掉落下来,那站在作业平台上的两个工人,顿时就像两片树叶,从三十多米高的地方飘了下来……

尾声

纷纷扬扬的雪,落了三天三夜后,终于停了,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天气预报说,这是近十年来少见的一场雪。久未露面的太阳也出来了,积雪在太阳的映照下,显得晶莹透亮,甚至有些刺眼。

戴兵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每踩下去一脚,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并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里面发出阵阵淡绿的幽光。要在以往,戴兵是非常享受这种感觉的。

黄鸭叫哭了大半夜,哭得泪雨滂沱。

戴兵没有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想哭。总之,他半滴眼泪都没有。他在想,是不是我的眼泪在三十岁之前都哭干了?

黄鸭叫哭完问他,哥你咋办?戴兵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沉默良久,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子大不了才从娘肚子里出来!

堂客雪花一早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家,说是女儿琪琪想他了,盼着他快点回来带她去城里买奥特曼的书包,这是他上次回家时答应了的,琪琪一直记在心里。

堂客还说,亲戚朋友都等着你回来结账呢,他们说过年了,要把本金和利息全部收回去,明年再借出来,这是惯例。

堂客还说,我爷娘的棺材本也该归还了,二老身体都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急用钱怎么办?

堂客还说……

原野上是厚厚的一层白色,路边的树枝上挂满了积雪和冰凌,那长长的冰凌就像是一把把倒悬着的剑,透着一股冷冽肃杀之气。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戴兵瞄了眼屏幕,这回竟是老罗打来的。戴兵想,要不要接呢……

(责任编辑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刘飞平,60后,湖南省宁乡市十佳新闻工作者,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火烧沩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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