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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的摩托罗拉

2024-12-05李建军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2期
关键词:歌舞厅舞厅康桥

1992年的某一天,甘伟明牛气哄哄地成为本市第一批手机拥有者之一。有号码为证:9618098,本市的早期手机一族对此非常有数,这号码很牛。

这批手机都是摩托罗拉8900型的一种款式,拿在手里实沉沉的,像拿块砖头;重量不轻,价格也不菲,裸机加上入网费一共是三万二千八百元。当时能玩得起手机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何况还有098这样的号。这号码不是仅仅靠加两千元选号费就能到手的。

甘伟明为弄到这样的号码共计请客三次。第一次花了五百多,第二次花了六百多,第三次一顿酒花了八百多,接着又上舞厅潇洒了六七百。电信局移动通信科的白科长酒喝得有些多,在KTV包间终于松了口,给你个098,您就发!这回你这家伙该满意了吧?你家伙发财别忘了弟兄们。甘伟明的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那是那是,忘不了忘不了。甘伟明当然知道,这样的号码,时下如果像南方有的城市那样公开拍卖,拍价不会低于一万块。花销两千多块钱,在理论上等于至少赚了三四倍回来。不过当时即使有人出一万块来买他这个号,他也不会轻易出手的。他想形势只会大好不会小好,他想这号码再过年把工夫,炒到十万八万的价都不成问题。

甘伟明着实风光了一回。可以想见,拥有一部手机,曾经是如何的引人注目。

记得有次跟原先一帮文友到酒店吃喝,他将手机朝桌面上一拍,满座皆惊,连过来送菜的服务小姐眼神都不对劲了,只顾朝他含情脉脉暗送秋波,一盘菜差点儿浇到了他邻座的头上。

只有他的朋友朱文光不以为然。朱文光在报社当记者,他说,那天我在大街上看到几个大款模样的家伙,人手一个大哥大,时不时举过头顶乱叫唤一通,极尽炫耀之能事,我忽然有种感觉。甘伟明问,什么感觉?朱文光说,可有一比。甘伟明说,废话,到底什么感觉?朱文光一本正经道,感觉他们不要脸。不要脸?甘伟明有些糊涂。朱文光说,感觉他们是在大街上当众摆弄他们的生殖器。甘伟明的脸有些发红说,你……你这家伙够损的。朱文光笑道,你除外你除外,不是说你的。甘伟明哭笑不得说,你这家伙是心理不平衡。朱文光说,平衡平衡,有啥不平衡的?怀揣BB机,到处吹牛皮,手拿大哥大,满街说胡话;我没有大哥大,照样说胡话。

尽管朱文光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嫌疑,但他的话对甘伟明是个提醒。甘伟明注意到,人们看他们这些手机持有者的目光不单是羡慕,还有嫉妒,以及别的更多的内容。于是他专门买了个精致的小包,把手机装到里边。据说这包也是因为有了手机才应运而生的,就叫大哥大包。甘伟明心想,这样一则可以保护手机,再则就是拎着它满大街地跑,也不必担心被人家说成一个“露阴癖”患者了。

做事喜欢一意孤行。这是妻子对甘伟明下的一句评语。

当初,他放着市政府一个显要部门的副科长不干,扑通一声跳下海,办了家小小的广告公司。后来,下海攒了几个钱,他便心急火燎地讲起了排场,花了五万多买了辆罗马尼亚产的达契亚小汽车。说它是轿车吧,它带个小斗儿;说它是货车吧,又实在拉不了半吨的货,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目前这辆车除了他上下班时开来开去,基本上派不上其他用场,更谈不上创造什么经济效益,权当一辆自行车使着。再后来,他投资四十多万元,开了家康桥歌舞厅。这里边除了下海三年赚的十几万元积蓄,还有银行的三十万元贷款。这么大的动作,妻子哪里见识过?歌舞厅是几个月前开张的,她至今还替他担惊受怕。

这次购买手机,也纯属甘伟明一意孤行之举。一意孤行是因为一时冲动,一时冲动又源于他的两个迫切意愿:一是想借机炫耀,二是借机生财。头一条于生意场上似乎很有必要,为了生意需要炫显实力,哪怕是虚张声势也无可厚非,但朱文光的生殖器一说无意中挫伤了他的积极性;第二条显然是他的如意算盘,他以为,购买手机也是一种投资,既可以保值,还有可能伺机转手炒卖,稳拿稳地赚上一笔。

对甘伟明而言,这一阵子应该算是他的经济危机时期,银行贷款即将到期,能不能续贷还是个未知数。而购买手机这笔开销不可谓小数目,照理讲他应该谨而又慎,三思而后行。他至少应该跟两个人通通气。一个是沈倩兰,他的妻子;一个是韦晓玉,他的情人。而恰恰相反的是,他对这两人都封锁了消息。

他有他的顾虑,怕遭到妻子的反对,这不难理解。沈倩兰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大学里学的是工程设计,毕业后一直在工厂里搞专业,做起事来一贯有板有眼,循规蹈矩。可想而知,在她眼里,手机无疑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奢侈品,花三万多块钱买这玩意,她怎么能够想得通?

韦晓玉这边,也肯定会有阻力。韦晓玉如今是康桥歌舞厅的经理,也可以这么说,是他甘伟明的大总管。买手机的钱,都是经韦晓玉之手交给他的舞厅营业利润,本应拿去归还银行,却被挪作他用,这把戏要让韦晓玉知道,她岂能善罢甘休?所以那天他请电信局的白科长跳舞,都没敢带到自己开的歌舞厅,几百块钱白白送人。

韦晓玉与他已经有近三年的关系了,起初是两情相悦,互相欣赏。晓玉欣赏的是他的宽厚他的才情,甚至他身上浓浓的书卷气,而甘伟明则深深迷恋她的美丽她的活泼她羊脂般细腻丰满性感的肉体。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这种关系调剂着枯燥乏味的生活,没有承诺没有负担甚至不需要过多的牵挂。不料近来形势有些变化,韦晓玉越来越多地介入他的生活和事业当中,大有登堂入室取沈倩兰而代之的意图。

甘伟明这时才深切地意识到惹火烧身的麻烦,心里很苦恼很矛盾,要让他跟沈倩兰离婚,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她从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之处,况且他们还有一个已经上幼儿园的让他爱得心疼的女儿。但是,韦晓玉这边他也舍弃不下。人家韦晓玉毕竟是个黄花闺女跟了你三年,三年前你刚下海,白丁一个,人家并没有小瞧你,并没有三心二意,而是置众多追求者于不理,置众多冷眼白眼红眼于不顾,陪在你身边一步步走到今天,你能这么忍心把人家一脚踹开?再说韦晓玉这女孩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是那种穿几天就可以甩掉的衣服,她要认起死理来,怕是天王老子也拉她不回。甘伟明这样一个黏黏糊糊下不了狠心的男人,确实拿她奈何不得。

康桥歌舞厅这个项目,韦晓玉出了很大的力,从跑贷款到搞装修到筹备开业,她一直跑来跑去忙里忙外。尤其是贷款的事,曾经一度陷入僵局,眼看失去希望,幸亏她拉来一家担保单位,才渡过难关。韦晓玉这般劳苦功高,再加上她原先就在本市最早开设的几家歌舞厅做过串场歌手,对歌舞厅这类娱乐场所并不陌生,所以她提出帮他管理康桥,甘伟明只有点头的份。

韦晓玉还不隐瞒她的另—个想法,她明明白白地对甘伟明说,歌舞厅这样的地方,我不跟你待在一起,不把你盯得紧一点,我不放心。韦晓玉有她自己的一套理论,她说甘伟明你是个已婚男人,你能在外面看中我,就有可能看中别的女孩,舞厅里什么花花绿绿的女孩都有,保不准哪天你会看花眼的。

甘伟明无话可说,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个不字,她的疑心会更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顺水推舟,让她做这个歌舞厅的经理,他做个所谓的董事长便是。有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韦晓玉会尽心尽力去经营这个舞厅的,她实际上早已把自己与他视为—个整体。

针对沈倩兰和韦晓玉这两人的心理,甘伟明采取了先斩后奏、先下手为强的策略。他想等手机买到手之后,尽管让她们责备去吧,这样总比被事先阻拦办不成事要好得多。两个人比较而言,甘伟明觉得沈倩兰要好应付一些,她对他外面生意上的事毕竟很少过问。这天甘伟明将手机带回家,沈倩兰查问起来,他随口扯了个并无恶意的谎话就蒙混过去了。他说手机是殷二胖借给他玩玩的。沈倩兰急忙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可要好生替人家放好。她对殷二胖何许人也并不了解,但没有追问下去。

殷二胖本名殷汝清,因为长得一身肥膘且排行老二,人们都叫他殷二胖,本名倒是没有几个人记得了。殷二胖是本市生意场上几乎无人不晓的人物,对外号称有上千万的资产。甘伟明对他的底细不是十分了解,但隐隐地听说他的钱多数来自银行贷款,生意做得也不甚地道。本市第一批手机问世,殷二胖的公司牛皮哄哄地一气买了六部。

甘伟明跟他认识是通过韦晓玉的介绍,康桥歌舞厅的三十万元银行贷款就是韦晓玉找他公司做的担保。从这一点看,殷二胖有恩于他。至于他跟韦晓玉的关系,甘伟明也只能从韦晓玉的嘴里略知一二。韦晓玉说殷二胖既是她哥哥的同学又是好朋友,是她忠实的歌迷。说到这里,她点了点甘伟明的鼻子,说这一点他比你强。

韦晓玉以前在几家歌厅串场子,殷二胖能屁颠屁颠地从这个舞厅跟到那个舞厅,一路跟下去,又是鼓掌又是献花。韦晓玉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从来不让他沾一点儿腥。她认为用得着他的时候,只要跟他丢个媚眼,甜甜地叫他一声殷二哥,就把他喜得让你满脸找不着他的眼睛。韦晓玉在康桥当经理,不能到外面唱歌了,他就成了康桥的常客,三天两头泡在这里,有时缠着韦晓玉献歌,有时自个儿驴叫似的卡拉OK一通。韦晓玉与甘伟明之间的情人关系,他当然看得出来,但要说借个手机给甘伟明用几天,还是不成问题的。

同样的谎言当然骗不了韦晓玉。纸总归包不住火,她迟早要知道的。甘伟明有些犯难,一时想不出一旦露馅该如何面对她才不至于太尴尬。他只好得过且过,瞒一天是一天。

因为要瞒着韦晓玉,甘伟明用起手机来就有些遮遮掩掩。好在康桥歌舞厅只有晚上才营业,他白天手机照常使用,到康桥时,便提前把手机关了,塞进达契亚驾驶座旁的杂物盒里。

这天下午,韦晓玉让他开车,跟她到食品市场去进一些舞厅用的啤酒饮料小吃等。她坐在车上时,杂物盒里的手机突然响了。甘伟明一听,这下坏了,刚才下车时忘了关机。韦晓玉循着声音,打开杂物盒一看,就看到了那只手机。

她有些惊讶地问道,哪来的手机?

前几天刚买的。他知道再瞒就没有意思了,口气装得轻松,但眼睛却不敢朝她望。

韦晓玉说,你怪有本事的嘛,那么多贷款背在身上,还有钱买手机?

她没有勃然大怒,这就比他预想的要好。甘伟明松了口气说,虱多不咬人,债多不愁人,我欠那钱算什么,听说殷二胖千把万的贷款压在身上,还不是照常潇洒得很。

韦晓玉说,他是他,你是你,你怎么什么人不学单要学他殷二胖?再说了,人家那些玩手机的做的是什么生意?你要手机干什么用?

甘伟明想把自己原来设想的两个目的说出来,突然间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韦晓玉说,照我看,你买手机还不是时候,你呀,是虚荣心在作怪!她的话一针见血。甘伟明的脸顿时红到脖子根。

韦晓玉看在眼里,说算了算了,买都买了,算我没说,不过你真不够意思,买了好东西,不请我吃糖,还对我守口如瓶,是不是怕跟别的女孩子秘密通话被我听见?

她的孩子气又出来了。甘伟明见她没追问买手机的钱哪来的,便轻松起来,说,我哪有什么秘密?被你整天管得直腿直脚的,还有什么秘密?

韦晓玉轻轻捶了他一拳,嗔怪道,谁管你呢?人家心里总惦着你呗!

事情往往是这样,设想中一些难以启齿解释不清的问题,一旦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你就会发觉,原来也不过如此。

甘伟明的手机终于在康桥露面了。风光着实风光,但烦恼随之而来。因为康桥歌舞厅开张后,一直没有安装外线电话,他的手机一时间成了人们的公用电话,当然,这个公用电话是不好收费的。不管是本歌舞厅的服务小姐,还是来来往往的熟客,都朝他借手机用。有心不借吧,对服务小姐,他似乎拉不下这个脸,本来买手机就有炫耀之意,服务小姐再一口一个甘老板叫着,倘若真的拒绝,难为情的就不仅仅是小姐了,她们或许会产生这样那样的想法,要么这甘老板天生是个小气鬼,要么他是买得起马配不起鞍,舍不得几毛钱的通话费;而对来舞厅的客人,尤其是熟客,就更不能不借了,人家是上帝,是送钱给你的,用你一下手机你都舍不得,往后这关系怎么维持?一旦用开了头,就刹不住闸了,有一段时间,甘伟明的手机基本上是敞开了用。

一个月下来,到电信局交话费,他一看傻了眼,一个月的手机费用是三千二百多元,差不多占了康桥歌舞厅一个月毛利的四分之一。更让他闹心的是,他的手机买回来仅仅四个多月,本市乃至全国范围内的手机价格来了次大规模的降价,摩托罗拉8900型一下子暴跌九千多元,现在的市场价只有两万三千元。几个月前对形势的预估仿佛一厢情愿的美梦。甘伟明有种被捉弄的感觉,但又找不到捉弄他的对手!这么高的通话费再持续下去,他是绝对吃不消的。他决定隐蔽一些,尽量不在舞厅里使用手机,即使拿出来用一下,也不必像前些日子那样大张旗鼓了。每天晚上一到舞厅上班,他就将装着手机的小包交给韦晓玉,让她保管起来。

这天晚上十点多钟,甘伟明突然接到家里打来的一个传呼。他想这么晚沈倩兰打传呼来肯定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得回个话,就去找韦晓玉拿手机。韦晓玉正在一个KTV包间唱歌。这个包间今晚上的来客是殷二胖,他找了韦晓玉几次,非让她这个舞厅经理兼本市红歌星给他个面子,为他的客人献几支歌,韦晓玉推辞不过,只好过去唱了。

甘伟明推开包间的门,见里边一片乌烟瘴气,就有些不自在。他把韦晓玉招呼到门口,冷冷地说,我的手机呢?

韦晓玉说,包我放在吧台了,让服务员保管着,我帮你拿去。她正想早点脱身。

甘伟明便跟在她后面,到吧台去拿包。

吧台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低着头在吧台下面掏了一气,放在那里的大哥大包居然不见了!女孩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咦?包明明就放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什么,包不见了?韦晓玉瞪大眼睛,急道,你再找找,再仔细地找找。

怎么回事?跟在后面的甘伟明心里咯噔一下。

女孩把整个吧台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也没见到那只手机的影子。女孩急得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韦晓玉脸色发青,说,哭有什么用?叫你保管个包都保管不好,你说怎么办吧?

甘伟明还算镇静,对哭作一团的女孩说,你再回忆回忆,包到底是放在哪里的,你怎么放的?刚才有没有人用过手机?有没有人到吧台来过?

女孩一边哽咽着,一边说,韦经理一上班就把包交给我,我就随手放在这下面,九点多钟时,韦经理跟我要手机打过一个电话,然后又让我把它放回包里,包当时明明就放在这里的。

韦晓玉抢白了一句,莫非包会长翅膀飞了?

女孩怯怯地说,刚才……刚才我上了趟卫生间。

韦晓玉气得直跺脚,你怎么一点用也没有?上卫生间怎么不把包放在抽屉里锁好?

看来正是在服务员上卫生间时,有人趁吧台没有人,将包拎走了。甘伟明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知道现在光顾埋怨是没有用的,他对韦晓玉说,你别在这儿干着急了,赶快把几个服务员和保安叫过来,舞厅里所有人暂时都别让他们离开,我去派出所请人来检查。

十几分钟后,辖区派出所的几个值班民警就赶了过来。舞厅老板跟本辖区的派出所一般都比较熟悉,他们能这么快及时赶到,说明还是给甘伟明面子的。但是让着装整齐的警察在歌舞厅里查来查去,这是会影响生意的。但为了查找手机,他哪还顾得上犯不犯忌。

康桥歌舞厅一个大厅四个KTV包间,打亮灯光,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本舞厅的七八个服务员,加上男男女女二三十个顾客,也都被民警过了目,手机和装手机的包终究没有找到。折腾了好一阵,派出所民警无功而返,玩客们也气鼓鼓地走了一大半。

大厅里的灯暗下来,轻悠而温馨的萨克斯舞曲《回家》缓缓地响起来。甘伟明像遭了霜打似的,坐在黑暗中一言不发。韦晓玉难过得嘤嘤地哭起来,唉!怪我,我该多说一句,让她把包锁在抽屉里,我怎么就忘了说了?

曲终人散,舞厅的场灯都开亮了。

殷二胖一帮人最后一批离开舞厅。看他俩坐在那发呆,殷二胖走过来说,走走走,跟我们吃夜宵去,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丢只手机吗?我都丢了两只了。

韦晓玉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说,谁能跟你比?

甘伟明摆摆手,你们去吧,我不想吃。

韦晓玉显然不愿意他在别人面前这么沮丧,她精神一振,一把将他拉起来说,走,不吃白不吃,咱偏去吃他这大户。

这天是九月五号,甘伟明的手机买回来用了不到半年,就遇上了这事。

经人提醒,甘伟明找到电信局白科长。

这个时候,白科长照样跟他开玩笑,你甘老板这样的款爷,丢个手机算什么?干脆再买一个得了,现在比半年前便宜多了。

甘伟明苦着脸说,我都急得要死,哪有闲心跟你开玩笑?听说你们有办法查,你赶快给我想想办法。

白科长说,办法是有的,只要他偷去后继续使用,就能查到他拨打的电话号码,关键看他有没有继续使用。

甘伟明说,他偷手机去还能不用?那他偷这手机做什么?

白科长白了他一眼说,他不用,可以卖裸机呀,一个裸机正规渠道万把块钱,他拿到外地去,三千四千的就出手了,一旦在外地重新上了号,再用就查不出了。

甘伟明急了,那得抓紧查呀。白科长答应说可以帮这个忙。白科长办事情总有交换条件,他说晚上我带两个人到你舞厅去耍耍,陪舞小姐你得帮我挑两个漂亮的。甘伟明连忙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很快,失盗前后两天的电话单调了出来,九月五日晚上九点至次日凌晨一点,用手机打出去三个电话,以后就再没有使用。九点多钟那个电话,显然是韦晓玉打的,而后来那两个电话都是在夜里十二点前后拨打的,而且两次打的都是同一号码,可以断定是那个偷手机的人所为。电话号码也很陌生,一查,是市郊花山镇一户人家的电话。

谁会这么晚朝花山镇人家打电话呢?甘伟明猛然记起一个人来,那天晚上,有个KTV包间的客人是报社朱文光带来的。朱文光的社交特别广,康桥开业以来,他时常带人来玩,也算照顾朋友不少生意。朱文光那天特地向甘伟明介绍了跟他一起来的几个人,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就是花山镇的副镇长。从一个郊区镇上来市区舞厅玩的毕竟不多,所以甘伟明一下子就联想到这位副镇长。

可以说事情基本上有眉目了。甘伟明来到那天报案的派出所,将可以作为证据的电话号码交给了所长。他知道,不通过公安机关,就算他明知道谁是窃贼,也难把手机要回来的。

所长说,你把号码留在这里,下面的事由我们处理。

甘伟明等了一天、两天……足足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等到处理结果,他有些急了,又来到派出所。

所长把手里的一叠纸翻得稀里哗啦,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成天该忙的事多了,实话跟你说吧,这大热的天,谁也不想跑你这事。你是个大款,玩得起手机,你不懂我们这些人的艰苦。

甘伟明心里有点数了,说,所长你看咋办吧?

所长笑笑,你知道我们所里的情况,办案经费紧张,你这个事情,要调查清楚不会少于这个数——所长伸出一只手,张开的五个手指头在甘伟明眼前有力地晃了晃,这样吧,办案经费你来出,我们负责把你手机追回来。

甘伟明本以为最多让他出点差旅费,再请他们吃喝一顿,哪里想到所长会狮子大开口。他眼下正为还贷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哪里去拿这笔钱?他红着脸说,所长你莫开玩笑了,我现在哪有这么多钱搞赞助。

所长说,甘老板玩得起手机,这点经费能掏不起?哄鬼去吧。你这点血都不想出,我就没办法了,这事看来一时还没办法帮你解决。

甘伟明不好再说什么了。所长一般是不朝人开口的,既然开口就有把握。所长感到有把握的要求,却让他给挡回去了。他想他已经把所长给得罪了。他回到家,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觉得这事弄得太别扭了,一气之下,他拨通了花山镇那户人家的电话,听声音,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

甘伟明单刀直入道,我问你件事,九月五号夜里十二点钟左右,给你家打了两次电话的是谁?

甘伟明想,夜里十二点钟打来的电话,不管是谁接听,谁都会注意的,况且是通了两次电话。

对方好像被他的话震了一下,半晌没有声音,过了一阵,问道,你是谁?

甘伟明在听到这声问话的同时,头脑里一瞬间产生了一个直觉:现在这个接电话的人就是那个副镇长,这人就是窃贼!

他对着话筒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公安局刑警队的,你老实跟我讲,那天夜里,你家接了谁打来的电话。

对方没有回答,把电话啪地挂断了。

甘伟明想,你这样做,更证明你心里有鬼。他不依不饶,又把电话拨通。他喝道,你把电话挂掉干什么?你心里有鬼!你给我听着,你要不老实说清楚,到时候连你家人都要牵进来。

对方显得很恼怒,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说完又把电话挂断了。

甘伟明岂能善罢甘休,他最终又把电话打通,我警告你,某人窃取手机的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他再不投案自首,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说完他把电话挂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二天,报社的朱文光急急慌慌地赶来了。原来,昨天接电话的就是那个副镇长。毕竟做贼心虚,副镇长让甘伟明劈头盖脸那一通电话吓得够呛,连夜赶到朱文光家,请他出面,将事情私了。

朱文光说,副镇长那天喝醉酒了,到吧台买饮料喝,吧台服务员正好不在,他便醉醺醺地跑到吧台里边自己去拿饮料,无意中看到那只大哥大包,就顺手把包拎回了包间。当时谁也没在意他手里的包。他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一会儿警察来了,他忙把包塞在屁股底下的沙发肚里,等警察走后,他趁别人不注意,把手机揣到怀里,大哥大包仍丢在那个沙发肚里。

甘伟明说,你说他是醉酒的人吗?醉酒的人能把事情做得这么麻利?

朱文光顿了顿说,看我的面子,饶他这一次吧,昨天他到我家都下跪了,后悔莫及,只要不把事情捅出去,他答应给你赔偿。

甘伟明问,怎么个赔偿?

朱文光说,这个由你提出来,只要大差不离,他保证负责赔偿。

就他这德性,还当副镇长?甘伟明皱着眉头说,算了算了,他修炼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为了这事毁了,他会恨我一辈子,我就不往外捅了。

那赔偿怎么赔法?

甘伟明摆摆手,你说我要他赔偿什么?赔偿我精神损失费?扯淡吧,你叫他赶快把我手机送回来。

民不举,官不究,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派出所那边不去追问,也再没见到处理结果。

没过半年,甘伟明的手机又让人偷走了。

这是个初夏的下午,天突然变了脸,一时刮起了大风,眼看一场暴雨就要下起来。甘伟明特意开着达契亚来到康桥歌舞厅楼下,从车里朝三楼的舞厅查看过去,发觉有几个窗户没有关起来。他忙把车子靠到楼下,匆匆跑上楼,开了舞厅的门,把那几个窗户一一关好。

在关最后一个窗户的时候,他看到楼下的马路边有个推着自行车的人朝他的达契亚走过去。

甘伟明一眼就认出这个叫金志国的人。当时,康桥歌舞厅的一部分装潢是他做的。金志国肯定是看到达契亚停在舞厅楼下,又来缠着他要钱的。这个人近来已经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又到歌舞厅来了两次,朝他要钱,都被他拒绝了。介绍金志国来康桥搞装潢的是银行信贷员,康桥的那笔贷款就是该信贷员办理的,当然得罪不起。本来,康桥的全部装潢都定下来交给金志国干,甘伟明预付给他一半的装潢款,可装潢了三分之一不到,毛病就出来,这家伙原来根本不懂装潢,他手下的所谓装修队也是临时在街头拉起来的杂牌军,不仅活干得粗糙不堪,还偷工减料。甘伟明当时就想把他们赶走,无奈款已支付了一半,看那形势无论如何也要不回来,就只好让他们干到预定工期的一半,才撵他们滚蛋。接下来,甘伟明请了支正规的装潢队来,将他们干的不合格部分返工,勉强凑合过去。没想到金志国却倒打一耙,说甘伟明违反合同,还欠他五万多块钱的装潢款。这种无理要求甘伟明当然不会搭理,但金志国总是这么无赖般纠缠,实在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甘伟明只想远远地躲着他。他把窗户一关,在舞厅里约莫等了十来分钟,才伸头朝楼下查看。此刻天色已暗下来,豆粒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上,金志国早已没了踪影,他这才下了楼。

甘伟明跑到达契亚跟前,刚要开车门,却发现车门已经开了一条窄缝,一种不祥的感觉一下子袭上心头——刚才下车的时候,他匆匆忙忙地竟忘了锁车门!

他拉开车门一看,放在副驾驶座一侧的大哥大包,又不见了!

他像条狗似的趴着,将驾驶室的所有地方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他的包和手机。直觉告诉他,他的包极有可能让金志国拿走了。金志国知道这辆达契亚就是他甘伟明的“自行车”。十几分钟前,金志国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显然就是冲着停在路边的达契亚来的,他肯定以为,达契亚既然停在这里,他甘伟明不在车上,就在这车的附近。因为有深色玻璃纸隔着,他看不清车里究竟有没有人,他就贴着玻璃朝里看,这一看他没看见人,却看到了放在座椅上的大哥大包,他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车门,车门居然开了,不费吹灰之力,包和手机就到手了。他看周围没有人,一阵暗喜,顺手牵羊地把包拎了就跑。或许他还认为,这包他拿得合情合理,因为按他的逻辑,甘伟明不是还欠他五万多元钱的装潢款吗?

甘伟明坐在车上浮想联翩。刚才,是他躲着金志国,现在,金志国却失了踪影,哪里去寻他?如果不是人赃俱获,金志国只要一口咬定没拿,又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去报案,但附近的派出所显然不能再去了。他开着车到了区公安分局,跟值班的民警一说,该民警嘴一努说,这事你找刑警队去。于是他又找到刑警队。接待他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刑警,看样子刚从警校毕业。他有些失望,但还是很仔细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并分析了自己的怀疑和推测。该刑警年纪虽轻,但颇有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派头,对他的推测不屑一顾。他说,这只是你的怀疑,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手机是他偷的?

甘伟明想了想说,可以查一下车拉手上的指纹,除了我的指纹,肯定还有那个小偷的。

刑警说,笑话,这么大的雨,什么样的指纹也不存在了。

甘伟明说,还有个办法,我最近不去挂失停机,专等他使用手机,只要他一打电话,狐狸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刑警说,那你就用这办法试试呗。

甘伟明心想,妈的!弄了半天,就等来你这句话,看来等你们破案又没指望了。如今那么多大案要案,谁会在意一只手机丢了?

刑警还算负责,把他的手机号码、被盗时间、地点都记了下来,说,等有了什么线索我们再联系吧。

从当天晚上开始,甘伟明朝被盗的手机打了多次电话,都是关机。他设法找到金志国的住宅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拿了他的手机没有?

金志国矢口否认,连刮大风那天傍晚到过康桥歌舞厅楼下,他都不承认,还得寸进尺,抱着电话不放,又跟甘伟明要那无中生有的五万元装潢款。并扬言道,近日就要拿着他们当初订立的装潢合同,到法院起诉甘伟明。

对这种地痞无赖,甘伟明毫无办法,他只好寄希望于电信局的电脑设备。但这一次他的对手显然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足足等了两个多月,也没有查出一次使用手机的记录。

甘伟明来到电信局,起先的意图是挂失停机,但白科长几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白科长说,手机丢了,号码还照常可以用嘛,这么好的号码闲置不用,不是浪费吗?

甘伟明想想也是,费了驴大的劲才弄到这个号码,入网费也花了,停机似乎真是可惜了。

白科长越说越刻薄,才玩了年把的手机,就要停机,你这家伙就这个本事?说出去不嫌丢人?

甘伟明问道,我这边如果继续使用原来的号码,被偷去的那只手机要是开机怎么办?

白科长说,这你就不必担心了,你买只裸机,用原号码,原来那只手机就被自动停号了。

白科长这么一说,甘伟明的心里又痒起来,这一次,他打算跟韦晓玉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这次手机被盗的情况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瞒着韦晓玉,当然瞒也是瞒不住的。她曾经还想过用以黑制黑的办法对付金志国,请殷二胖出面,带一帮人直接找金志国。他觉得她的想法有些幼稚,说黑吃黑这种做法弄不好会出大纰漏,我不想惹这麻烦;再说金志国这家伙也绝非等闲之辈,他跟银行、法院等单位好像都有些关系,绝不会因为殷二胖出个面就被唬住,要是反咬一口,我们这边倒会落个诬陷好人的罪名。

她叹息道,你呀,总是这么优柔寡断。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韦晓玉说的优柔寡断与沈倩兰说的一意孤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对完全相反的词,这两个跟他最亲近的人对他下的评语是如此大相径庭。也许正是这对矛盾的词语构成了他性格的两个方面,而这两个方面不管哪一方占上风,好像对他都没有好结果。

甘伟明跟韦晓玉说了买只裸机的想法,韦晓玉连折扣都没打,表示赞成。

韦晓玉帮他买回的是一只摩托罗拉9900型手机。这种手机明显比8900型先进,小巧轻盈,还可以折叠,可以装在衣服兜里或者像BB机似的挂在腰上;时下裸机的价格是八千元,是8900型两倍的价。她对他说,前两次手机都是放在包里让人家拎走的,这一个往后你就用不着装在包里了。

她想得真周到。她的善解人意让他感动。

那天晚上的行动显然是有计划的。

辖区派出所几个身着便衣的民警突然来到康桥歌舞厅,对每个KTV包间进行检查,结果从包间里带走一对男女,理由是这对男女相互间不知姓名,女的明摆着是个陪舞小姐。

第二天,派出所送来一张停业整顿一周和罚款五千元的通知书。本市所有的舞厅都有陪舞小姐的存在,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换句话说,你这舞厅如果没有陪舞小姐,就势必会失去客源,就产生不了经济效益,直至关门大吉。本市的公安部门对这些陪舞小姐也曾采取过几次围剿行动,不知怎么回事,越剿反而越多,如今只要没有发展到在舞厅里卖淫嫖娼,一般不作处罚。而这次辖区派出所对康桥的重罚,显然是有针对性的。

甘伟明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他得罪所长的后果。当初,人家朝你要五千元的赞助,你舍不得掏,现在随便找你个岔子,名正言顺地罚你五千元,要你不但老老实实地认罚,还充当一回不光彩的角色,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在人家手心里攥着,人家想怎么收拾你就怎么收拾,你有什么办法?你只有厚着脸皮去请人家开恩,放你一马。

所长知道他会找来的。所长见到他,脸上露出一种盛气凌人的笑容,问,交罚款的钱带来了吗?

甘伟明仗着跟他比较熟悉,故意装糊涂说,带多少钱?我先来接受批评教育,罚款的事等等再说行不行?

所长板起脸来,先把五千元罚款交上来再处理你们。

甘伟明的脸红了,慌什么,少不了你的钱。

所长一拍桌子,指着他说,甘伟明,你放老实点,这里不是你嬉皮笑脸讨价还价的地方!

甘伟明原想跟所长套套近乎,没料到人家上来就给他个下马威。他哪里受过这般待遇,头脑里嗡嗡的一时竟跟失去知觉似的。恍惚中,他听所长说,你们康桥搞什么名堂?搞三陪呀,你甘伟明好大的胆!早就有人反映了,这一次罚你们五千块关你们半个月的门算是客气的,下次如果再发现有三陪现象,你这个老板恐怕就要尝尝蹲铁笼子的滋味了……

甘伟明的手机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这响声让他心惊肉跳,他犹豫了一下,但响声持续不已,他只好掏出手机。

所长显然对他的手机特别在意。所长说,你甘伟明真的不简单嘛,手机一个一个地玩,大拿的换成小巧的,还张口闭口没有钱,你哄鬼哟!

所长勾了勾手,示意他把手机递过去。

所长接过手机,朝桌上一摆,说,实在不想交钱,用这手机抵冲也马马虎虎。

从派出所回来,甘伟明非常沮丧,他没想到自己落到这般难堪的境地。下海几年来,他的自我感觉一直还算不错,今天所长对他的态度无疑给了他当头一棒。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不把五千元罚款交上,手机肯定是要不回的。这只手机是一个月前韦晓玉买的,不仅仅是八千元钱的问题,这里边也有她的一份心,想尽办法也得把它赎回来。

想来想去,他只得求助于报社的朱文光。这位老兄在市报专跑政法口,公安系统的头头脑脑,他没有不熟悉的。朱文光不负重托,只让他买了六条红塔山烟,就把手机要回来了。罚款的事据说已报到公安分局,不罚是不可能的,但少罚些,五千降成了两千,停业整顿的处罚就免了。

康桥歌舞厅开了两年,甘伟明感到越活越累,钱却越来越难挣。这些日子,本市的娱乐场所一窝蜂上得太多太滥,歌舞厅、KTV包间、卡拉OK厅、迪厅、咖啡屋、音乐茶座、休闲娱乐中心,雨后春笋一般迅速遍布大街小巷,竞争之激烈近乎白热化。一个四五十万人口的小城市,流动人口又不多,到这些场所消费的人本来就有数的那拨人,加上这两年公款消费受到遏制,歌舞厅的消费水准便像手机价格似的一降再降。即使这样,生意也还是越来越差。

银行贷给康桥的三十万元是计划外的流动资金贷款,仅六个月期限。实际上,在甘伟明刚买手机那个月底,贷款就到期了。这六个月舞厅赚的营业利润除了交付银行的贷款利息,又因为买了一部手机,所剩无几,根本谈不上归还贷款本金。又一年多过去,好歹还了六七万元本金,但离三十万的数目毕竟差距太大,银行再不肯容忍了,—遍又一遍地过来催款,两天前,下了最后通牒,如一个月内不将逾期贷款还清,他们将向法院起诉。

一个月的时间,他上哪儿去弄二十多万来还债?这显然是办不到的事情,甘伟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天,他把达契亚开到银行,他想把这辆车作价抵给银行,借以证明自己还款的诚意,请他们宽限一段时间,给他喘口气的机会。可银行信贷科长对他送上门的这辆车根本不感兴趣,说,我们要的是钱,我们要你这破车干什么?你没有钱还款,我们马上就起诉,到时候你把这破玩意送到法院去,让法院处理。

甘伟明碰了一鼻子灰,开着车回舞厅。他头脑里乱糟糟的,想想自己目前这般艰难处境,心里一阵酸楚,泪水不知不觉地流出来。下海那会儿,他挂靠一个有名无实的机关单位,注册了一家广告公司,赤手空拳地干了起来,生意虽说不是很红火,但三年下来,还是小赚了一笔,在这座不南不北的小城里,俨然一个不大不小的款爷。那时候,他活得多潇洒,家里有沈倩兰这样一个贤妻良母撑着,外面拍拖韦晓玉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情人,左右逢源,一派歌舞升平良辰美景。他万万没想到,一切会变得这么快。他没想到,四五十万元投资的歌舞厅,变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沉重枷锁;他更没想到,自己混到今天,不仅事业无成,而且引火烧身,差不多落到了有家不能回的地步。

家庭和婚姻关系的危机是他揪心落泪的主要原因。康桥歌舞厅开张以后,他和韦晓玉的关系基本上公开化了,他实际上并不想这么做,但他的性格他的处境使他在处理这件事上优柔寡断,一直处于被动之中,他扯不过韦晓玉。这便给沈倩兰造成极大的伤害,夫妻俩的关系可以说已经滑到了离婚的边缘,很长一段时间,即便他回到家里,沈倩兰也没有好脸给他看,两个人由相互对峙逐渐变得冷淡,夫妻间的性生活就更谈不上了,后来他索性卷起铺盖,住到了舞厅的办公室。他不怪沈倩兰,他心里只有内疚的份。

甘伟明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着这些烦心的事情,凑巧这时候装在身上的手机响了,他伸手去掏手机,一不留神,车头一下子抵到了前边一辆面的车的后腚上。前边是个十字路口,红灯一亮,黄面的减了速,他却没在意,这当然由他负全部责任。幸好车速本来就不快,两辆车都没有大损伤,黄面的后面让抵了个凹窝子,一边的尾灯也被撞得粉碎,达契亚的两只前灯都撞坏了,引擎盖也变了形。面的司机从车上跳下来,指着甘伟明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瞎了眼!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甘伟明吓了一身冷汗,还没从惊悸中反应过来,况且他自觉理亏,便坐在车上一言不发。

路口值勤的交警马上跑了过来,问都不用问,把他的驾驶证和行车照扣了下来,车子也被勒令开进附近一家停车场。

面的司机得理不饶人,开口就要他赔偿一千元的修理费,外加耽搁一天生意的损失费四百元。两下讨价还价,交警从中调解,好歹降成一共赔偿一千元了事。

甘伟明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只得回舞厅去拿钱。他对眼前这个虚张声势的面的司机特别反感,一时迁怒于所有的面的车,他偏不打的,直等到一辆脚踏三轮车慢悠悠地踩过来,他才坐了上去。慢悠悠地去,又慢悠悠地回,把交警和那位面的司机气得直朝他翻白眼。交警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顿,又罚了他一百元的违章款,才把驾驶证和行车照还给他。他心里很觉窝囊,真是人不走运——吃豆腐都硌牙。

他将车子发动,正准备走人,忽然发觉身上少了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腰,糟了!忙乱之中,他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手机肯定是坐三轮车时丢的。甘伟明隐隐地记起,刚才从达契亚车上下来时还把手机挂到裤腰上的,一定是坐三轮车时从裤腰上滑了下来,他居然一点没有觉察。

糟糕的是,他刚才一直心事重重,对那辆三轮车和那个三轮车夫的模样是一头雾水,一点印象也没有。也就是说,满街的三轮车都是他的怀疑对象,这叫他如何去找?

在此后的几天里,他隔上一段时间就拨打一次手机号码。关机,总是关机。他又到电信局去调号码,可这几天手机并没有朝外打电话。看来这两条路都行不通。无奈,他花了两百多元,在本市的广播电视报上登了个寻物启事。启事称,对拾到手机归还给他的人将予以重谢。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一招真灵。广告登出来第二天,他接到一个电话,听口气绝对不会是三轮车夫,此人说是受人之托打的电话,他的一个朋友的老娘上街买菜,在路边上拾到一只手机,时间和手机的型号与寻物启事所登相吻合。甘伟明顿时喜出望外,还没等到人家把话说完就连连称谢。电话那头话锋一转,说老太太最关心的就是你打算怎么个重谢。

甘伟明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酬谢问题,他只好含糊其词地说,让老太太放心,我肯定重谢她的。对方不依不饶道,你到底怎么个重谢,你说清楚了,你不说清楚,我这个中间人不好做。

甘伟明真的没想好该怎么酬谢人家。酬谢难道还有什么标准?酬谢应该是单方面的意图,酬谢的方式方法、酬金的多少应该由他自己决定,这里怎么冒出个中间人?他心里对这个中间人顿生反感。

于是他不客气地说,你们拾到我的手机能归还给我,这是做好事,我肯定会感谢你们的,至于怎么感谢,那是我的事情,我想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对方听出他的不满,显然也有些不高兴,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是你自己在报上登出启事说要重谢人家的,到底怎么重谢,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人家凭什么把手机给你?你这个人是不是想来虚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空口说白话,想随随便便打发人家,这手机你就别想要了。

甘伟明一时语塞,他想如今这人都怎么了?做好事还要附加这么多条件,而且赤裸裸地索要,这与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对方见他半晌还不表态,就发难道,这手机看来你是不想要了,你登那广告是哄人的啊!说完把电话啪地挂断了。甘伟明这下慌了,冲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喂喂喂地直叫唤——当然不会有回音,他气得朝自己脑门上捶了一拳,懊悔不已。

不过他心存一线希望,他想对方既然是冲着重谢二字来的,就有可能继续来探问究竟。他想好了,只要对方再打电话来,他无论如何也要稳住劲。不出所料,第二天,中间人的电话又打来了。对方说,实话告诉你,这个机会是我给你争取的,人家老太太一家听说你没有诚意,都不打算跟你啰唆了,我跟人家做了不少工作,人家才答应请我再跟你谈一谈。

甘伟明先作了一番自我检讨,实在对不起,我昨天话说得不妥。这样吧,到底怎么酬谢,你说个数。

对方顿了顿,好像是跟边上的人商量。接下来他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人家老太太一家提出酬金不少于三千元,因为已经有人出了更高的价要把手机买去。

什么,三千块?甘伟明一愣,如今的人真是想钱想疯了,这是做好事吗?这明明是趁火打劫!他简直火冒三丈,但理智告诉他,千万不能发火。他说,三千块,不行!要三千块的话,我还不如再去买一只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对方说,三千块这个价是老太太一家提出来的,我也觉得有些高了,杀富济贫,也不是这么个杀法,这样吧,两千块怎么样?

甘伟明说,两千块也太多了,能不能再少点?

对方说,两千块都是我帮您好不容易压下来的价,这个价你再不接受,看来真的是没必要再谈了。

对方的口气很硬,似乎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接着又不无揶揄地说,我不相信你们这些玩手机的款爷,还在乎这两千块钱?

甘伟明心里真是苦也,玩手机的人跟人家哭穷,人家绝对不相信,人家肯定是把他当冤大头来宰了。他只好一咬牙说,两千就两千吧,手机现在在哪里?咱们约个地方交接一下怎么样?

对方哈哈一笑说,你这人办事还蛮爽快的,你爽快咱也爽快,你把钱带好了,马上就可以过来交接。交接地点定在运管大队的一个中队部。对方说他是在那儿工作的运管干部,老太太一家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让他做中间人的。

甘伟明开着达契亚赶到运管中队。中队部的会议室里,三个身着运管服装的男人跟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看样子已经静候多时。运管人员表情严肃地坐着,好像是给老太太保驾护航。甘伟明搞不清哪位是跟他打电话的人,三个运管人员看来也不想暴露各自的身份,他也就不便细问了。

他把钱交给老太太。老太太很细致地把钱点了两遍,看准确无误,这才从身上掏出那只摩托罗拉9900型手机。

甘伟明接过来试了一下,正是自己丢失的手机,他违心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跟三个运管人员一一握手,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运管中队。

手机失而复得,他却高兴不起来。

殷二胖出事了。

殷二胖的公司早两年的繁荣是一种假象,是靠大量贷款撑起来的。殷二胖采取的方法是先用小恩小惠开道,贷来头一笔款;有了钱之后,大肆行贿,以便贷出更多的款;再行贿,再贷款,如此恶性循环,贷的款已经超过千万。

这些钱除了用于行贿和偿还银行利息,再就是吃喝玩乐,一个正经生意也没做起来。殷二胖表面上乐哈哈的,心里却很着急,狗急跳墙,竟跟人家做起走私汽车的买卖,两回下来,让边防警察盯上了,这次被一网打尽。殷二胖折了几百万元不说,人也进了班房。拔出萝卜带出了泥,大肆行贿套取银行贷款的事就暴露出来,几位银行干部也因此栽了跟头。

一时间,凡是跟殷二胖有牵扯的人和事都成了敏感问题。康桥歌舞厅贷的款是殷二胖公司担保的,两三年下来,惨淡经营,只还了银行六七万元本金。本来银行虽然一次又一次催要,但考虑到他们能按时付息,本金能逐步偿还,也就没有跟他们认真追究。殷二胖出事之后,担保实际上成了空的,银行的态度就变了,立马对康桥动起了真格,一纸诉讼送到法院。法院也特别在意,案子很快由经济庭判下来,交由执行庭执行。

康桥歌舞厅被上了封条,接下来,甘伟明被请到法院执行庭。甘伟明是开着车、怀揣手机去的,两个小时后,从法院大门出来,他已经是两手空空。车和手机由法院负责拍卖,抵充所欠银行贷款。

一个月之后,康桥歌舞厅被强制拍卖,四十多万元的投资,拍价二十三万,达契亚拍价一万五千元,手机被银行留下使用,作价四千元,这些钱加在一起,正好抵消所欠银行贷款和诉讼费用。

在处理手机时,法官特意把甘伟明叫了过去,说,如果你想把这只手机要回去的话,可以先照顾你,你带四千元来,可以把它拿走,否则,我们只能把它交给银行了,反正银行方面连机带号只认四千元的价。

他娘的!温文尔雅的甘伟明忽然来了句国骂,我上哪去拿四千元?这只手机算是让我伤透脑筋了,我再也不玩了!

法官的脸拉下来,喝道,姓甘的,你注意一点,这是法院,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面对下海之后这次毁灭性的打击,甘伟明很快就平静下来,他甚至有种空空荡荡的轻松感,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韦晓玉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天,他们从拍卖会场出来,回到她那套为了便于他俩约会而租住的公寓房,她就号啕大哭起来,任凭甘伟明在一边不住劝说,也无济于事。她哭得很伤心,他们耗了五年光阴,吃了多少苦,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两手空空的结局,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另外,殷二胖蹲了班房,听说可能要判无期徒刑,这件事对她的触动也不小。殷二胖毕竟一直待她不错,两人虽然没有什么亲密关系,但朋友间的情谊总归有的。

甘伟明的寻呼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响到第四遍,她停住了哭泣,警觉地朝他望了望。

好长一段时间,一听他的手机或寻呼机响了,她就心惊肉跳,这些电话和寻呼差不多都是银行和法院方面打来催债的,金志国之流也时常骚扰那么一下。现在,债还了,手机没了,还有谁这么急要寻呼他?

甘伟明有些焦灼不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挂手机的地方,当然摸了个空,他怅然若失。寻呼是家里打来的,也就是说,是沈倩兰打给他的。他非常纳闷,印象里,沈倩兰至少有半年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或寻呼了。

韦晓玉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问道,谁打来的传呼?

家里打来的。

你老婆打的?韦晓玉泪眼婆娑地盯着他,你怎么不去回?下了楼就有公用电话。

甘伟明沉默了一阵,突然说,算了,不回了。

你何苦呢?你心里是什么滋味,你以为我不晓得?韦晓玉一直看着他说,自从舞厅让人家封了门,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俩的事,我想通了,我们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的,你不会离开你那个家……与其这样,不如我们彻底断了。

甘伟明紧张地瞪大眼睛说,你胡说些什么?

韦晓玉凄然一笑,舞厅没了,你总要回你那个家的,我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我已经跟几个朋友联系过了,他们在南方那些城市做歌手,收入很可观,或许还有别的发展,他们邀我过去。

甘伟明上去搂住她的双肩,晃了晃,你怎么能这样?你真的要走?

真的!韦晓玉点点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十一

大约在1997年底,甘伟明在一张晚报上看到这样一篇文章:

大哥大:粗俗的代名词

德国社会观察家指出,如今在德国,如果有三种东西象征粗俗,那就是:蔻丹涂得太浓的指甲、镀金的水龙头和手机。

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在公众场合手持大哥大,从前会引来钦羡的眼神,现在却难免遭人鄙夷。有些德国人甚至开始认为,大哥大用户多半是无足轻重的人物,请不起秘书在办公室为他们接电话,甚至根本就没有办公室,只好自己接电话。

德国人卡拉塞克写了一本书,名为《手持大哥大》。他对大哥大用户的心理详细探讨了一番,最后把大哥大归类为“玩具”。

而专门研究通信心理学的法兰克福学者哈斯也说,只有百分之十的用户利用大哥大谈正经事,其余的都在扯淡。

所以德国不少公共场所都在大力反对大哥大,譬如剧院和教堂,而有些高级饭店的大厅干脆亮出“禁打大哥大”的告示牌。

目前手持大哥大在德国仍能神气活现的地方,唯学校而已。因为移动通信业拼命游说家长,让孩子手持大哥大,家长就可以随时掌握他们的行踪。孩子也乐得拥有大哥大,毕竟可以向同学炫耀一番。

这一年的七月份,香港回归之后,甘伟明回归到了原单位,这当然做了艰苦卓绝的努力。

他是靠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看完这篇文章的,他的嘴角挂着曾经沧海的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微笑。在他边上,妻子搂着已经上小学的女儿看着电视剧,她们正被剧中某个情节逗得发笑。

(责任编辑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李建军

1965年12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连云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受聘于上海交大教育集团干部教育研究院。曾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四川文学》《雨花》《星火》《青春》等刊物发表作品。著有长篇纪实文学、小说集、散文集、文学评论集等多部。曾获江苏省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花果山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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