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与诗为伍的日子
2024-12-04杜书瀛
新冠病毒肆虐三年有余,我和许多耄耋友人,“宅”了三年。“宅”在家里,也想做点力所能及且感兴趣的事。我一辈子研究文艺美学,当然不能不研究文学艺术;虽然我不专门研究诗,但对诗尤其热爱,在我看来,诗乃文学之精、文学之魂。于是,“宅居”期间,饕餮式地读诗,特别是读当代汉语新诗;读纸质文本的作品,也在网上读当下的诗;附带的,也读些诗论。有时自己也写几首打油诗,自娱自乐,同时作为自己诗学主张的试验品。
这就是我三年与诗为伍的日子。
“宅”家期间,在《诗刊》《诗探索》和其他文学刊物上读到许多有味道的作品;也买些诗集读。有的诗人,一接触,就使我眼前一亮。例如,由于好友吴思敬推荐,我读了路也的诗,感到惊喜:怎么这样优秀的当代诗人之前竟没有注意?于是我写了一篇万字长文《读路也——与吴思敬论诗书》,表述了我对路也诗歌的赞誉①。“打工诗人”郑小琼使我敬重,她的诗令人惊叹;许立志在24岁时歌唱着“我是一只小小的飞蛾/总是奋力地扑向/生活这场滔天大火”而自杀身亡,使我心灵战栗;陈年喜不愧为“用生命写作第一人”,他的《炸裂志》“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让我精神震撼;从农村走出来的才女余秀华,充满泥土气息的王单单……我也喜欢。
还有许多诗人的许多可读的诗,读之,总是从这个方面或那个方面得到内心的触动,获得某种审美愉悦。譬如黑龙江李琦、江苏胡弦、甘肃叶舟、河南冯新伟的一些诗,海南小岛、浙江沈苇、四川曾蒙、广西大雁、宁夏高鹏程、青岛高建刚、大连丛棣、上海西库以及苗族诗人张远伦的一些诗,女诗人紫衣、赵四、杨晓芸、青鸟、娜夜等的一些诗……因年老力衰,没有办法广泛阅读,更不能一一列举。
但是,也遇见缺乏诗味或很少诗味的诗,譬如中国原创歌词网2020年2月7日发布的一首诗,据说是某位诗人的代表作,读之,恕不敬:味同嚼蜡。但,这是少数。还有一类,是“读不懂”或不知所云的诗,它们犹如东晋某些名士在当时某种学术氛围和政治空气之下的“谈玄”,其口中的“玄言”,玄之又玄,好像故意让人听不懂、读不懂。仿此,我称当今某些令人读不懂的诗(当然只是当代汉语新诗的一部分或一小部分)为“玄诗”,它们让我感到透不过气来,甚至为此很苦恼;如果这些诗读多了,会对眼下的诗歌走向产生悲观情绪。
另有一类诗,虽然能够懂,但仅仅满足于写自己的“小悲哀”“小快感”,谢冕曾说:“我对诗歌界不满意,烂诗泛滥,写得很随便,缺乏一种很严肃的心情对待诗,满足于抚摸自己。小悲哀、小快感可以写,但是不能忘记诗歌根本的东西。诗歌是教化人的,这一点有的人不敢说,但实际上诗歌是要教化人的,是要表达时代的。你不想用诗感化别人,你写诗干什么?至少让他感动,至少让他有同情心,同情弱者,了解眼泪。你看不到,你都不看这些。一己的欢乐太渺小了。我不满意。”②还有,某些诗人写诗太满足于玩技巧、玩语言,满足于“词生词”,对此,谢冕批评道:“句子写得好,那不是因为技巧,而是表达,是它有很深刻的生命体验。‘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陈年喜的诗歌很伤感的。他写了中年人的负担,这负担很沉重,但是他没有滥情。像这样的诗,这是用生命写的诗,这难道是简单的技巧能够解决吗?我不想批评一些诗人,开口闭口说诗歌是码字,是技巧,把一代人的胃口给毁坏了。”③
于是,诗歌现状中的这些问题,促使我考察新诗,追忆了百年新诗的发展历程(《当代汉语新诗考察》第一章 回头看:汉语新诗的脚步);特别是我有目的地对改革开放以来新时代的当代汉语新诗进行考察。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兴起的“朦胧诗派”,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以至21世纪的所谓“朦胧派之后”——“知识分子写作”、“民间立场”、打工诗人、农民诗人,以及我称为“教授诗人”的任洪渊、“城市诗人”的路也、用生命写诗的陈年喜、以生命殉诗的许立志……这些,自然而然夺取并占据了我关注和考察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盘;尤其是围绕“新诗面临的问题和出路”这个中心,我则费尽心力,所以有关这个问题的诗人和讨论他们的章节,就相当“膨胀”,看起来与其他章节不大平衡,也许有的读者阅读时不太舒服,我只能表示歉意。但我还是依照我的想法,顺意写来,以实现我的意愿。
我一厢情愿地为汉语新诗遇到的问题寻求出路。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这个傻老头儿,十分可笑地这样做了,且自认为做得非常认真。几年间,我曾将考察的情况,给我的好友、老诗人邵燕祥先生写了43封信(它们以《宅居谈诗》为书名由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很高兴,我的意见得到燕祥的认同。后来,我又通过进一步思考,在原来书信的基础上修订成专谈当代汉语新诗的一系列学术论文——现在读者看到的这本《当代汉语新诗考察》(以下简称“本书”),由此而来;虽然限于能力和精力,不能对所有我所关注的诗人都给予详细论述,但其中有代表性的十来位,本书列了专章。
或许读者可以把本书看作《宅居谈诗》的精华版或浓缩版。本书的“扎眼”之处在“挑刺儿”。我批评了个别诗人所谓“诗歌最深奥的内核,是‘不为交流’,这不是诗人的傲慢,而是因为诗歌本来就不是交流的产物”等论调,以及与此相联系的“小众化”“贵族化”“精英化”“神秘化”创作倾向和某些走极端的理论主张。例如个别诗人提出“很多时候,最美的最神秘的事物,它就是一个发生,无需你去弄明白它确切表达了什么。我们不会因为听不懂鸟的歌唱,看不懂鱼的游泳,就不去听鸟语,就不去看鱼游了。可我们何曾给予过诗歌以鸟和鱼一样的特权?”等,我以为就成为奇谈怪论了。我认为这是涉及中国现代汉语新诗如何发展的原则性问题。若依此,则新诗的未来堪忧。从诗歌世界多元化的角度,你可以按你的“精英理论”写你的“精英诗”,但似乎不应该提倡创作“鱼游泳、鸟歌唱”这样谁也不懂的诗,也不应该倡导“鱼游泳、鸟歌唱”这样众多读者(包括许多诗人)难以理解更难以接受的理论。当年卞之琳说“我以为纯粹的诗只许‘意会’,可以言传则近于散文了”④,也并非提倡诗可以“读不懂”——他所谓诗可“意会”,就是诗歌不同于散文的被“读懂”的方式。因此我大声疾呼:诗人不能不与读者“交流”,诗歌不能与“交流”绝缘;把所谓“读不懂”诗歌比喻为“听不懂鸟的歌唱、看不懂鱼的游泳”是荒谬的,诗歌根本没有让人“读不懂”的特权!
我要特别说明,我一生认识和直接交往的诗人朋友很少,除了邵燕祥是我多年挚友(而且与他交往最初并非因诗),之外,我几乎不认识其他诗人——与“朦胧派”“朦胧派之后”以及“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的各位诗人,没有任何个人交往,与他们的每个派别都没有“私情”。因此,本书所写,是只凭作品,说说我的感觉。这样倒好,当我说到谁的时候,不会夹杂所谓“圈内”“圈外”的“人情”。
我的批评和论述,完全对事不对人。例如,对欧阳江河,该赞扬的,我毫不吝啬;该批评的,也毫不留情——欧阳江河是一位既“可爱”又“可气”的诗人。对朦胧派,我也是既肯定它的成就,又批评了北岛、顾城等后期诗歌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对于“朦胧派之后”,我着重评述了于坚、臧棣等当红诗人的创作,对他们的诗文,我既情不自禁的喜爱又发泄了少许“不满情绪”。
为了醒读者之目,我在每个诗人前面加了小标题——有的标题是“感想式和印象式”的;有的,则是善意的调侃乃至友好的戏谑,准确与否,另当别论。不管我的批评对象看了做何感想,但我绝无恶意,我把他们当作推心置腹的朋友,可以“好话”“坏话”无所顾忌。
我在本书中试图改变以往理论文字那种面孔冷峻、不苟言笑的呆板文风和“冬烘”形象,改变那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可怜面目,以轻松活泼而不失严谨的文字,切近新诗发展需要解决的现实问题,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最近看到谢冕在一次访谈中谈到理论批评文章的写作时,如是说:“我尽量地把批评文章写得漂亮一些,写得大家爱读一些,写得有美学意义。因为你的批评文章写得非常枯燥,而且掉书袋,现在不仅掉古人的书袋,还掉洋人的书袋,这读起来特别费劲,而且你自己读懂了没有都令人怀疑。要把文章写得很好读,读得又很愉悦,道理又讲到了,我就追求这个。所以我就是写‘美文’,希望批评文章也写得很美、写得很漂亮,漂亮以后大家爱读,把道理又讲出来了,这就是我的追求。”⑤谢冕这话,深得我心。他的理论批评文字写得漂亮,别具一格,我很欣赏,值得学习;只是我更追求素朴和生活化。我不喜欢某些当代学人写文章使用过多的装饰语和形容词,或者动不动就是成语和典故,或者注释连篇。我欣赏的是平淡清新,自然天成,行云流水,似同家人寻常说话,如与朋友促膝谈心。我努力做了,只是做得还不那么好,但这是我的追求目标。
本书的许多观点,某些持不同诗歌理念的诗人和诗论家——我的许多认识或尚未结识的朋友,也可能并不赞同或不完全认同。我欢迎批评和争论。这很正常,正如蔡元培先生主政北京大学时所提倡的,不同(甚至尖锐对立)的学派可以共存,不同学术观点的争论,无害而有益;在学术上若总是“舆论一律”,倒没有什么好处。
有许多比我年轻的诗论家,随意举出手头看到的几位,像敬文东、姜涛、张桃洲、段从学等,以比较新的(至少比我这个老朽)思维结构和思维方式解说汉语新诗,使我受益。当然,我与他们之间可能有些不同意见——也许是“代沟”所致吧?但无论如何,我愿同他们交朋友,向他们学习。
我再次声明:我批评了某诗人或某诗作,但我绝非有意得罪谁,而是讨论学术问题。学术观点分歧再大,我仍然愿意与他们交朋友。而且特别希望听到他们的批评。我曾在《关于“审美”和“文艺”的一家言——写给赵勇教授的信》(《文艺争鸣》2023年第8期)中说:
当今学术界缺乏互相辩驳以促进学术发展的风气,一辩驳,就认为是“敌对”行为,学者之间的友谊可能因此而破裂。学术界、文学艺术界某些人中间流行的是“圈子”,圈内互相吹捧,圈外互相攻击。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前些年当代汉语新诗中“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两派之间无原则的混战,甚至到了互相“骂娘”的地步——我为之感到悲哀。为什么学者和文学家(诗人)之间有不同观点不能互相讨论甚至互相批评呢?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应该以魏晋时“竹林七贤”好友之间进行学术辩驳为榜样。嵇康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养生论》,他的朋友向秀有不同意见,写了一篇《难养生论》,随后嵇康又写了一篇《答难养生论》。史书记载二人“辞难往复,盖欲发康高致也”——通过互相驳难,得以互相启发,促进思想完善。此外,嵇康的好友阮侃写过一篇《宅无吉凶摄生论》,嵇康则写《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对阮侃的“性命自然”说加以驳难;嵇康的另一好友张邈写过一篇《自然好学论》,嵇康则写了一篇《难自然好学论》,借此批评当时虚伪的“名教”。这种朋友之间就学术问题互相驳难的风气实在应该大力提倡,尤其是在今天。
现在,这里我愿意重复强调这些话。
本书末尾附上《文学是什么》《学术年谱(书瀛自述)》,它们都是最近应《名作欣赏》编辑部之约而作。《文学是什么》是我一生文学观念(包括对诗的理解)最简洁也是最后的表达;《学术年谱(书瀛自述)》则是我一生学术活动的小结。平庸学者如我辈者,思想其实是贫乏的,一生也就有那么一点点见解,也就做了那么一点点事情。别人关于我,在各种场合说的那些过誉之言,我知道我配不上,但我感谢他们的善意和友情;对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心里有数。
写到这里,还有几句“赘语”要说。我虽平庸,但还是愿意并努力做学问;我一生无他爱好,只对“道问学”有兴趣。2023年夏天,我过了85周岁的生日。70岁时我觉得自己做学问“正当年”,雄心勃勃;80岁时感到自己还有把子力气,思考、写作还算灵敏;可是近一年明显感到脑力、体力迅速下滑,记性大减而忘性激增,提笔忘字时有发生,连降血压、降血糖的药也常常忘了吃。长期以来,我把做学问、写文章视为我的“命”——犹如贾宝玉之于那块“玉”。而今,我已经是实实在在86岁了,不愿意承认而又不能不承认:已经不能像以往那样正儿八经做学问、写文章了——“玉”丢了,“命”安在哉?这其中的苦……不可说也。
近日脑子里老浮现出晏殊的两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眼见我的“花”(生活的“花”、学术的“花”),不断落去,无可奈何;而似曾相识的“燕子”时时“归来”,它的自由翻飞让我忆起当年的“矫健”——可时过境迁,“落去”的“花”是我的“花”,而“归来”的“燕子”已经不是我的“燕子”了。
这本书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后一部学术著作。我进行学术研究的笔不得不放下了。就此,我向学界朋友们告别。我爱你们!
最后,把一首刚刚写的小诗送给朋友们,题《我是一条卑微的小路》:“我是一条卑微的小路/永远高不过人类之足/高傲者可能瞧不起我/我不自认低下和屈辱//若有人踩着我杀人越货/我痛苦 悲哀 却无可奈何/只能借风扬起一阵尘土/无声地表示我怒不可遏//只要有人踩在我身上/做一点儿有益的事情/我就会感到自豪和幸福/我想告诉世人 此生足矣”
我再次对朋友们表达深深的谢意。
2024年4月于北京安华桥蜗居,老眼看窗下,玉兰花正怒放
【注释】
①杜书瀛:《读路也——与吴思敬论诗书》,《南方文坛》2022年第6期。
②③舒晋瑜:《谢冕:珍惜今天,为今天干杯》,《中华读书报》2023年5月24日。
④卞之琳:《关于〈圆宝盒〉》,载《十年诗草(1930—1939)》附录,明日社,1942。
⑤谢冕、周明全:《我们应该面对我们的时代——谢冕先生访谈》,《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年第2期。
(杜书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