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东北文学”生产的“东北新经验”
2024-12-04朱玉珠
“新东北文学”无疑已经与它兴起的“东北文艺复兴”大文化背景一样,成为热点,甚至上升到“事件”“现象”的高度。网络媒体、期刊出版、学院派研究都对此表现出巨大的热情,从自己的角度推介、出版、评论,合力打造、再生产出了“新东北文学”热潮,成为当下备受瞩目的文学景观,并由此带动了“新南方写作”“文学新浙派”的研究热潮,将对地方性写作话题的探讨推向深入。为什么会成为现象级事件?为什么会赢得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共同青睐?之所以形成景观效应,这其中的原因除班宇、双雪涛、郑执等新一代东北作家兼具历史回望中的现实关怀、对纯文学叙事艺术的追求,标举着新的美学原则兴起之外,是否还有其独特的生产与再生产方式、路径的成就?与作家们的写作构成了怎样的关系?是否能够建构一种良好的文学生态,从而促进作家写作的不断进阶发展,从景观化发展到经典化,进入到文学史的书写中,并留下超越时空的魅力与价值?这种文学生产的制度与方式,在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生产媒介理论践行的基础上,融入了怎样的东北血脉,形成了独特的东北经验?而这种东北经验是否可复制?它对当代文学生产的启示意义是什么?这些是我们在面对“新东北文学”强势崛起时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
我们看到,“新东北文学”的文学生产与传播方式,有传统的元素,同样也有对传统的新变,有异于此前的东北文学,与当下“新南方”“新西北”“新浙派”相比也有独特的质素,为新时代背景下的文学生产提供了“东北新经验”。在这里,我们可以说,这种“新”,也应该纳入“新东北文学”之“新”的范畴中,成为“新东北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而独属于“东北”的经验,则是东北为地方性写作及文学生产提供的可资借鉴的样本。传统与现代融和,地方与超越地方并存,大众与精英兼容,构建出“新东北”式文学生产体系,生成了“新质生产力”,成就了现象级的文学热点,也映射出文学生产体制在新媒介背景下呈现出的新模式、新样态。也就是说,这种文学生产的东北新经验,不是某一种维度的“新”,也不是以上谈到的多种维度的简单叠加、并置,而是融和之“新”,文学生产场域的所有环节:文本发生—生产体制—传播接受—再生产体制所形成的路径,都在融和的链条中逐层递推,激发出“新质”的生产力量。
一
“文艺生产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生产,首先体现在‘媒介生产工具’的使用上。”①而文学生产“新质”生产力的形成,首先一定是源于媒介生产工具的发生了新的变化。在“新东北”作家中,班宇是一个能够代表文学生产“新经验”的典型样本。新的媒介生产工具赋予了他与迟子建、阿城等老一代东北作家不同的文本发生、出场方式、文本接受样态及再生产效应。首先,从文本发生看,他是带着乐评人、球评人甚至是翻译人的身份,以坦克手贝吉塔的身份向我们缓步走来的。不将班宇放置于豆瓣这个平台,是无法真正了解他的写作发生的。换言之,不了解豆瓣,不了解坦克手贝吉塔,不了解新媒介的生产机制,深入阅读班宇等新一代作家,是有障碍的,会处于一种悬置状态。他最初所有的身份写作,都离不开豆瓣这个新媒介平台。在豆瓣浸淫17年,豆瓣读书、豆瓣音乐、豆瓣阅读、豆瓣阅读同文馆、豆瓣阅读翻译计划,管理的11个小组,加入的近180个小组。这些栏目、这平台、社区,建构了自由表达、彼此激发的社区氛围,提供了及时、迅捷的生产,除去了书写表达当中的更多限制,也让班宇在分化的审美趣味和审美群落中诱发、催生、延展了某些兴趣,深化了某些思考。也就是说,他的多重身份,很多是豆瓣塑造的结果。他的步入文学殿堂,是带有鲜明的豆瓣羁旅与色彩的。而乐评人、球评人、翻译人、阅读者的多重身份,彼此观照,互相激发,以“化学反应”式的综合效应呈现在他的文本中。“只有身份切换中的对不同身份的自我凝视和互看的警醒和重审,以及由此顿悟到的差异性,才有可能激活文学的潜能。”②多种身份的互看、映鉴,多元素的交织、渗透,班宇文本的立体性、多维性才被建构起来,呈现出叙事的先锋性、节奏的音乐性和与西方小说的互文性。先锋性已为评论界所公认,关于音乐性,黄平曾在2022年12月的“讲好东北故事?班宇谈小说”国际研讨会上评价,在《缓步》中班宇“以音乐的方式呈现出诗一样的节奏,来把握这个时代非常微妙的情绪”。但这种音乐的节奏是如何在叙事中从整体到细部起伏流淌,长短强弱如何结构,尚有待继续深入。由翻译人带来的“翻译腔”③虽然同样被关注,但也仍需继续放在班宇的整体美学风格中去细致辨析、思考,以此把握讲好中国故事中“欧化”成分的引入度、占比度。
最重要的,豆瓣的生产理念、生产机制锻造了班宇。在所有的文学网站中,豆瓣以其对“纯文学”的追求而独树一帜。它既有日臻成熟的新媒介文学生产、传播机制,又有对严肃文学的坚守。从豆瓣举办的几次豆瓣阅读征文大赛来看,限制的字数都是2万到2.5万。自创办起,“豆瓣阅读”原创文学立足中篇小说和“非虚构”文学两个文体及题材特征,成为中短篇小说的孵化器。班宇从参加的第四届征文大赛开始,就都延续了这个中篇文体。同时我们也看到,作为文青聚集地的豆瓣阅读读者,能够读懂并鼓励班宇。在被列入美食专栏的《东北疯食录》的评语中,就有读者留言:“以作者的笔力,不知可想过涉猎其他方向”“可能是地球上最好的专栏。”《打你总在下雨天》被评为喜剧组第一名,有读者评论:“看一半就能肯定这是一部不输于任何当代作家的短篇佳作。……不用再有任何突破,保持现在的状态多多的写作吧,中国文坛必定有你一席之地。”这些及时且并非一般意义点赞的评论,是具有鹰眼一般的敏锐的,而且对班宇正式开启文学写作之路不能不说具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二
但如果仅仅止于新媒介生产平台,缺少向经典致敬的过程与元素,“新东北文学”也不会发生或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存在样态。这里的向经典致敬,首先是指经典阅读前史。同样以班宇为例,他是有着大量的经典阅读经验的,大学期间他并未对所学的计算机专业表现出兴趣,而是沉迷于阅读。正是这种阅读的兴趣和经验才能够让他进入豆瓣并逐渐成为极具影响力的人物。而在豆瓣社区小组的交流又促进了他的阅读量与阅读速度。经典阅读成为他的文学基因、发生土壤,也成就了他在叙事中向经典致敬的自觉。
在他的文本中,我们常能够看到他将这种经典阅读的爱好赋予笔下的底层人物,比如《于洪》中的郝洁,《空中道路》中的李成杰,《枪墓》中的刘柳、孙程,叙事过程中也一直穿插着对这些西方经典的阅读和讨论。这些底层人物将买书、阅读当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精神支撑,然而,郝洁终不能凭借阅读走出“于洪水之中”的危机,刘柳和孙程的书都因房间漏水而被淹,或“一本都没拿出来”④,或“那些书在锈水上漂浮,像一艘艘搁浅的船只”⑤,这些都与作为叙事隐线的西方经典文本本身形成互文,隐喻了人作为个体存在漂泊无依的生存与精神困境,由此,这些以东北下岗为题材的小说也超越了地域、民族,而指向了人类共同面临的生存困境,从而通达了世界性。
向经典的致敬也包括对《收获》这样的权威期刊的不断迈进。在新媒介文学生产场域自由驰骋的班宇们,心中是有着登上权威期刊舞台的梦想的。班宇正式写小说之前,曾“定了一年的《收获》,每期对照着看”。深入研读《收获》,对班宇来说,意义是非凡的。这意味着这一代起步于新媒介生产场域的青年作家,写作的模型、范本还是《收获》为代表的纯文学期刊的纯文学作品。在新的文学生产时代已经来临时,经典纯文学期刊仍是文学品格的锻造、提升的高端平台,也是这些被新媒介滋养孕育的青年作家们梦想的文学殿堂。进入期刊,意味着得到“圈内”认可、专业的认可,为经典化储备了可能,而不仅仅是一时的流量与收入。而且,业界的专业认可,反过来也会扩大网上的流量。
班宇、双雪涛、郑执的代表性作品先后获得《收获》认可,这是文学场域的核心刊物,意味着权威的推介。班宇此前的经典阅读其实已经是渐近《收获》,研读琢磨“收获体”,是有意迎合“收获”的美学趣味,也即纯文学、精英文学的审美需求、喜好。班宇们的文学“转场”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其实是一种庄严的宣告,标举着从新媒介通俗文学生产的重心转向了纯文学生产的努力,将作家们的创作潜能更多地激发出来。从新媒介到纸媒期刊,作家们的写作观念、立场、叙事方式以及情感表达发生了一定的转变,媒介变化并不仅仅是一个作品刊载发表的平台的挪移、变迁,更是渗透到整个写作行为与文本的肌理中。由“读者中心”的写作到以“我”为中心的写作,对写作深度、现实关怀和叙事艺术感更加敏感与执着。但应该指出的是,“转场”后的创作仍然是带有坦克手贝吉塔的痕迹的,他在这个平台生成的乐评人、球评人、书评人、译者、专栏作者的身份都在他的文学书写中形成多维的也是融和性的或显性或隐性的基因,不断与纯文学的审美趣味发生碰撞甚至是博弈,激发出新的文学潜能。
三
“新东北文学”生产的一个重要经验,是与大众文化的亲密互动、互渗,这是班宇们在新媒介时代获取流量的密码,也是与“新南方”等其他地方性文学生产的较大差别。他们在保持先锋的姿态的同时,显露出与大众及大众文化无间的亲密亲和,其底层叙事中平视的视角、悬疑的情节、复仇的模式显然来自于通俗文学的影响。尤其班宇是更接地气的,他的作品中带有东北文化中特有的“俗”甚至是“痞”味、“野”味。学界早已关注到班宇创作中先锋与大众杂糅生成的独特美学风格,但这种风格从何而来?应该说,除东北人与生俱来的那种热情开朗、幽默豁达而外,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来源应该是在豆瓣社区氛围中的小组讨论、“读写互动”,让他既在分化审美群落中滋养出小众的趣味,又充分注重与接受者的在场互动,照料到大众的审美习惯。《冬泳》之所以赢得易烊千玺的推荐,其中很重要的元素应该就是精英与大众相结合讲述的东北故事中所散发出“很不一样”的独特魅力。而流量明星的举荐,为《冬泳》带来的是紧急加印的销量,班宇迅速拥有了大量读者。有网友戏称“易烊千玺拯救了严肃文学”,新闻媒体撰文也以“易烊千玺和李建都是他的粉丝”⑥为题,新媒介时代大众文化助力严肃文学传播、接受建构出新景观。
“东北文艺复兴”的大背景则更从整体的层面上对“新东北文学”进行了强势传播和再生产。音乐、短视频、电影、脱口秀与文学一起,拉动了彼此的传播速度与口径,共同以一种“陌生化”的审美趣味,形成极具吸附力、冲击力的东北文化力量,迅速席卷全国。在“东北文艺复兴”浪潮的形成中,班宇、双雪涛表现出对大众文化的亲密态度,与之平等互动,并在创作中彼此互渗,更加助推“东北文艺复兴”热度的不断攀升,并提升了大众文化的品质。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大众对班宇们的接受同时也是以班宇为代表的“新东北文学”再生产链条的一个环节。可以说,互联网的传播媒介生产出“东北文艺复兴”这一文化热潮,虽然学者们对这一概念如对“新东北作家群”一样充满了质疑、反思,但事实上这股热潮以东北大众文化与严肃文化合作的方式完成了对东北大众文化的集体营销,也即再生产⑦。如果说“新东北作家群”是学院派批评的命名,那么“东北文艺复兴”则是来自于底层大众文化的自我标榜。学院派理论命名、建构从根本来说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理论巡检,试图在东北文学发展史的链条中、在中国当代文学的版图中确立其提供的“新的美学原则”;而以董宝石为代表的东北大众文化则从底层标举与严肃文学共同的东北精神,表达出建立东北文艺共同体的愿望。也就是说,“新东北文学”得到了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共同认同。学院派持续深入的探讨、反思,大众文化的邀约、互动,都从各自的角度、以各自的方式,生产出与此前东北文学有着迥然差别的强大“新质”传播力量。
从接受这一生产环节看,班宇们在严肃文学圈成名之后,与“俗文化”的亲密互动带有平等对话的姿态,并未将自己从其中完全剥离出来,雅与俗、先锋与民间的元素在他的文本中毫无违和感地交织、形成饱满的艺术张力。同时拥有的民间身份、网民身份让他得到了大众的信赖和拥护。于东北大众而言,班宇不仅仅是一个遥远的文学符号,而且是与董宝石、老四有着情感同构性的精神代言人。而对于不熟悉东北的读者来说,他则以陌生化的东北形象打破了他们的东北想象,唤起了他们对一个陌生而神奇的地域探知的欲望。现在有相当一部分学者试图将班宇从“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的戏称中剥离出来,即从大众、通俗写作中剥离出来,还原其精英的纯文学写作的面貌,但我们应该正视的问题是: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一种身份,班宇们才得以更多赢得大众,而非是部分小资读者的小众喜爱与认可。而这也是经典化中的一个条件。“经典需要得到广泛的传播,被不同层级的人群接受,这是一个传播机制的问题。”⑧毋庸置疑,就传播的广泛性来看,大众文化、新媒介的结合,让“新东北文学”具有了生产经典的可能性。纯文学在新媒介、流量明星的助力下推向大众视野,班宇们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样本,极具启示意义。2024年“与辉同行”直播将《人民文学》《收获》拉回到大众视野,“这次文学与互联网的碰撞产生的热度,带来的影响令人惊叹,已远非‘奇迹’一词所能涵盖。这是文学活动,也是文学现象,更是文学事件,多年后,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也正是从这一刻,新的文学思维被彻底激发,新的文学样态被逐步形塑,而固化多年的文学版图正被撬动进而重构”⑨。其实,“新东北文学”生产、传播、再生产正是这种“新的文学思维”“新的文学样态”的前奏呈现,在此之前,“固化多年的文学版图”已被撬动,不过这种撬动更是民间自发与期刊、出版社精心策划合力的结果。作为“新时代文学”一个组成部分的东北地方性写作,已先行尝试了“积极融入现代传播格局”之中,并形成独属于自己的经验。在创作者与接受者新的交往关系中,他们没有“站在守旧立场顾影自怜”,而是主动适应被卷入;主动应用新兴的媒介技术,使之“再功能化”;将新媒介看作再生产性的生产工具,成为向新媒介技术靠拢并积极使用它的“生产者”⑩。
但沉浸于“新”热度、享受新媒介技术“再功能化”的成果时,总要保持一份冷思考。当我们为纯文学在新的生产机制中获得新的生命力而兴奋、激动时,也必须要面对现代媒介、大众文化对文学生产重构过程中植入的资本、流量操纵的元素。“东北文艺复兴不是一个文艺上的概念,更是一个被塑造的传播上的概念。所谓对于东北的凝视,是资本和流量的凝视,对于东北经验的期待,是可以被塑造和操控的期待。”11当生产的过程中出现了更多刻意塑造的成分,当迎合成为主要姿态,那么“东北”也便呈现为一个模式化而非多元的形象,反映现实、批判现实、历史伤痛成为“新东北文学”的主旋律,东北的多维形象在塑造中变得扁平。而从作家写作的持续发展看,当通俗、大众的元素越来越成为写作发生中的主流,那么,作家的再次“转场”“跨界”也便成为必然。当我们今天讨论“新东北文学”的时候,最初进入这个概念范畴中的三位作家已先后进入影视文学圈,成为编剧、制作人、文学策划,未来他们的文学写作中将会如何在精英与大众之间保持平衡,逐渐为走向经典、准备经典而努力?新的文学生产体系是否能够为此提供良好的生态?这是我们对包括“新东北文学”在内的所有地方性写作的美好期待。
【注释】
①单小曦:《文艺的媒介生产——马克思主义文艺生产媒介理论研究》,《文学评论》2020年第5期。
②何平:《本期点评:译与写之间的旅行者》,《花城》2019年第3期。
③刘岩:《世纪之交的东北经验、反自动化书写与一座小说城的崛起——双雪涛、班宇、郑执沈阳叙事综论》,《文艺争鸣》2019年第11期。
④⑤班宇:《枪墓》,载《冬泳》,上海三联书店,2018,第296、291页。
⑥刘远航:《在铁西寻找班宇:易烊千玺和李健都是他的粉丝》,《中国新闻周刊》2019年第45期。
⑦张维阳、汪奕蒙:《大众文化与文艺的互渗——关于“东北文艺复兴”》,《当代作家评论》2023年第4期。
⑧贺桂梅:《当代中国大众媒介的历史变迁与文学经典的塑造》,《探索与争鸣》2019年第10期。
⑨陈涛:《新跑道与文学的新质生产力——从文学期刊走进直播间谈起》,《文艺报》2024年3月20日。
⑩本雅明:《作为生产者的作者》,王炳钧、陈永国、郭军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第33页。
11李庆丽、韩文淑:《“东北文艺复兴”消费性再反思》,《学习与探索》2023年第7期。
(朱玉珠,哈尔滨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佳木斯大学。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当代作家写作发生与社会主义文学生产关系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2ZD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