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的夜晚再次昏迷于纽约(短篇小说)
2024-12-03李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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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Fiona从来不跟别人说她是艺术家。她立志拿到艺术家绿卡后就立刻删掉Instagram上一半的联系人,并再也不给个人作品集网站续费。艺术家的归宿可能就是跟艺术有仇。反之,如果有人说她长得不太有文化,更像混迹在中国城的妓女,Fiona可能会高兴好多天。她住的这间中国城15平米的loft,散落着昭和丝质睡衣、铆钉项链、雪踏木屐、巨大的珍珠耳环,hello kitty骷髅头穿戴甲片,还有各种美瞳眼珠子,狼尾、遒罗猫色发片。比起艺术民工,Fiona更享受认真做一个不被认证的马路野模。
躺在卡车的轮胎下,挂在树的枝杈中,或者,平静地泡在满湖的水藻里,从社交媒体上发布的照片看,她一定是个不好惹的狠人,但真人却是个搞笑女。最近她在bushwick区的汽油厂边上拍了一组废土风胶片,但在小红书上只拿到三个点赞。Fiona在沙发上哭号,是不是不够甜美,不够励志?妈妈,网红可真难做啊,流量才是我恨的,我算不准的命。她最爱做的事是逛德昌肉食店。穿过细长的过道那两边堆成小山高的熟食,性感迷人的紫红色顶光照射着一排排的干辣椒卤排骨和牛肚,Fiona总是穿着10厘米的恨天高逛菜市场,没醉也跟喝醉了一样。经常有讲粤语的大爷大妈对她侧目,说那个一米八的女的是不是人妖哦,鼻子那么高可能也是做的。
我第一次认识Fiona是在一个摄影师朋友的三十大寿上,那是一个时尚人士局,模特、杂志编辑和品牌主理,人们热烈地交换着新晋时装周的情报。而Fiona穿着裸色的抹胸包裙跷着二郎腿躲在阳台角落的吊床上抽电子烟,怀里夹着一把长长的黑色玩具步枪、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赛罗的《论老年、论友谊、论责任》。她说这两个东西本是要送给朋友当生日礼物的,但是带过来之后觉得好喜欢,不想送了。她问我要不要尝一口她的电子烟,是绿豆沙味的,她还有凤梨味的,这些在国内的小学门口都被禁了,小学生抽了都爱不释手,然后说我长得像小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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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变得熟悉起来是因为有一天她突然发信息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大都会美术馆表演气功,她缺两个表演虫子的人。事情是这样子的,作为明清山水特展“抱残守缺:八破神仙”的一部分,大都会想邀请一些华人表演艺术家去做点表演活动,招募的艺术家范畴是少数族裔、移民,女的或者不男不女的,既要做跟中国传统文化相关的事情,又要能够体现出一些革新性。Fiona的提案“从《水经注》中重勘酷儿身体”是入选的五个表演之一,糅合了气功、接触即兴和日本舞踏,表现的是“我们要死不死要疯不疯的身体性”,按她所说,三年MFA in Fine Art, 什么都没学会但至少学会了胡诌。
我完全不懂气功,但去大都会美术馆表演这个名头具有诱惑性,上次跟我的移民律师打电话,她觉得我的申请材料还缺两个媒体报道和一个在大机构展出的案例,这是个机会。Fiona说,米西米西,哪个懂嘛,我们搞的就是实验气功,你就想象你是一条来自后宇宙的肠子,要用你的无器官躯体重新教地球爬行,你是活了千年的水螅虫等待着复活……她一边给我输出她的表演方法论,一边把四根拳击麻花辫,缝成了一条超长的触须,实验气功演出服就造成了。演出当天,我负责运“气”,将Fiona的触须像水螅虫一样从想象的湖里弹出,然后绕到大都会美术馆中国花园的柱子上NFKb4/88Fyx8iOfKqmwriQ==,而Fiona用她巨人一般的身体为大都会的木地板暗黑舞踏式拖地五分钟,最后介绍说她表演的是“中国虫”,一个可以活上千年,缠绕了中国梦的大虫。
表演终于结束了,大都会把我们那些看了让人脚趾抓地想要原地退圈的丢人照片发布到了它们的社交媒体主页上,推送大字写的中秋节快乐,活动部门主管用唱歌一样的语调恭喜我们的表演大获成功。Fiona转过来对我说,天要下雨,人要活命,忍着。后来又来了好多中国专家和懂王,被加了一圈微信。救命,他们的中文名字起得都像来自古代的中国文人:欧阳礼、司徒峰、柏夷笠……说起我来自成都,有个白男大叔竟然现场献唱了一段杜甫的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说,泰山,华山,中国众山,他最偏爱青城山,清幽闲适,期待下次中秋节能去青城山上小住,像竹林七贤一样在亭子里亲手做莲蓉月饼,并亲切批评了曼哈顿各家中餐馆没有足够的意境来表达他对中餐的熟悉。后来又来了个艺术批评家,他是一个自创艺术评论杂志的主笔。他对我们的实验创作表达了同等浓度的兴趣和质疑,孜孜不倦发问,企图辨认清楚我们的流派、师门和体系。Fiona和我一直顾左右而言他,用尽我们熟知的具有迷惑性质的Y2K缩略语,担心这位勤奋的亚洲艺术评论家最终发现我们的师门其实是杀马特教主罗福兴、浑元形意太极拳掌门人马保国,还有哔哩哔哩。现场还有一些梳着油头的创业家也举着带闪光灯板的自拍杆跟我们合了影。一个是在法拉盛开四川火锅店的福州老板,他觉得我们的表演跟他们店里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是在中城开床垫店的,他说,其实我们也可以合作合作。我们苦苦寻思,床垫怎么合作?是不是开OnlyFans的时机来了?……原来表演之后的活动才是真的实验气功。坐在回家的地铁上,我俩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但参加活动的证书就在包里,附有大都会活动部的馆长签名,我们会好好扫描了转交给律师。可能只有如此荒谬的城市,才配得上我们荒谬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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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的身边总是有很多漂亮又厉害的女生,有在Parsons或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学时装设计或者纯艺的,也有码农或者金融女,但会在米其林餐厅兼职当甜点师,或者已经写了好几本诗集。她提起她跟宁宁会在家里用喇叭通宵唱K来减肥,从Taylor Swift唱到王心凌,一天消耗了800卡。她还有一个好朋友在布鲁克林做“绳缚Shibari”艺术家,她们会约在日落公园的山坡上,把对方捆绑起来,通过绳缚,“从一个空山进入一座庙宇”,直面一寸一寸肌肤被压迫和侵略,与内心的恐惧形成沟通。上上周,Fiona的ins story上发了她跟苏富比的艺术品经纪人秋秋去bronx 动物园写生画小画,可是画的不是水獭、貘和长臂猿,而是秋秋。小小的迷你彩铅画躺在秋天的手心,太阳微微晃动。
我想得起来太多她一闪而过提过的名字,这有时候会让我怀疑,我们是不是不可替代的朋友,这让我有一点点难过。但Fiona又总在我好像要跟她失联的时候现身,事无巨细地向我吐槽和分享她最新的日常冒险,以及她与其他女生朋友玩乐的细节。她的坦诚和滔滔不绝,又会让我在嫉妒中化解嫉妒,感受到我们关系的非同寻常。有一段时间我怎么都联系不上这个人,我允许自己沉迷于工作,在小红书上发布精心编辑的艺术留学资讯,帮高中生撰写浮夸的申请文书赚取生活费:“我从小对艺术充满热情,我渴望去到××大学跟×××艺术大师一块学习美国当代艺术,从颜料和画板中获取我生命的维生素C。”一个星期我大概会代写三四篇这样的申请文书,从银行卡数值的稳步增加和自己输血的鸡血中获得一些安全感和确认。
有天我突然收到Fiona的信息,她说,对不起,之前去南部的一个印度神庙内观静修了,不能用手机。但是想立即跟我去法拉盛吃饭和按脚,并且,她现在就在我家附近。见到她的时候,她说,妈的,吃了两个月的素,现在满脑子都是自贡美蛙鱼头。仙人板板大隐于城市,寺庙里修炼出来的我是个真屠夫。本人现在只想吃有盐有味并且看得见具体形状的东西。她捏了捏我的头说,哎,纽约真好,你真好,我还是不适合当尼姑祸害寺庙。
所以,你想当什么,等拿到艺术家绿卡之后又准备去祸害哪个行业吗?我问。总得干点惊天动地让这个三十岁没有白过的事情吧,她说,或者什么赚钱做什么呗哈哈哈,以前装逼的事干过太多,赚钱的事倒是没怎么干过,这对我来说才是新奇的未来和远方。不过实际点,感觉当uber司机就不错,开车兜风聊天,当曼哈顿本城美食的麻辣点评,告诉游客哪家餐馆坑人,哪个bodega的电子烟味道齐全;当医美诊所的前台小妹貌似也可以,看相我最擅长,看着男的来就说,老板儿,我看您的额头有点漏财,需要用最大分子玻尿酸补掉出风口,看到贵妇太太就说,太阳穴凹陷是会影响夫妻关系的,把太阳穴填得满满的,可以守护夫妻宫。还有嘴巴,看,要打成这种蕾哈娜猪香嘴的样子,她把嘴巴嘟成一个O型,说,这才能在NYC的摩登大楼上面封神。我们又讨论了一圈别的可能,比如美术馆保安、美发店助理、保险经理人,等等。谈起别的林林总总,Fiona眼里都是快乐的光,似乎任何行业都比艺术家的未来听上去更有想象力更美好,怎么样也可以赚五六七八万刀一年吧。她说期待过上那样为美国交很多税的生活,好像有资格抱怨纽约的税有多高,才算是真的住在纽约,要请两百刀一个小时的私人健身教练,要去参加各种表演大师课和工作坊,不为了练肌肉的形状,就为了聊好聊的天,创作,保持大脑里掌管智识的虫子开开心心,并能为智识的愉悦买得起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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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Fiona给我展示了她在自己的胯部用海娜文的肥尾守宫,那是她的爱宠。海娜是她从内观静修营的印度室友那得来的,她们国家的女人会在结婚的时候用海娜文身,向神祈求灵力。但印度室友其实是逃婚去参加静修营的,她需要的是掌管后悔的神。而海娜作为植物文身材料,留存时间非常短,本身就特别适合后悔,“过两天我也去给Leah文上后悔大神,因为我要陪她去冻卵”。Fiona的设计师朋友Leah终于决定去冻冻她的仙女基因,皆大欢喜,Fiona很开心以后Leah不用每次在跟谷歌工程师男友闹别扭的时候都跑到她家痛哭,“都35岁了,现在分手还能不能找人生女儿,还要有赚大钱基因的漂亮女儿?”生小孩的本质大概跟投资和上保险差不多,或者你需要找到有人替天行孝道,听可怜的老年人讲话,帮的是你自己,Fiona说。
在纽约,我经常会遇到一些时髦的疯老头疯老太,一辈子没想过结婚和生娃,倒是有比命还要长的绘画计划,有的还特别热衷于做访谈和对话,其实可能只是需要找个therapist聊天,但他们都把它们搞成了艺术和项目。当更年轻的面孔在跟他们探讨了无数次如何得到画廊代理,获得驻留和奖项机会后,发现他们仍是没有藏家的实验艺术家和非营利苦主,会不会选择厌弃眼前的老人?我不是担心别人,我是担心我们自己哈,Fiona说,老人好可怜,小孩的使命可能就是生出来听老人说话替老人养老,等老人开始创作了,老人就只用倚老卖老,往沙发边上一躺,撒手人寰进入创作模式,天塌下来先等我画完我的画,冷了喝热美式,热了喝冰美式。总之,冻上卵子就是同时冻上你的美式后悔药和中式养老保险。
可能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起来,我还碰到过一个要生三十个小孩来养老的人。我试图把他从模糊的记忆黑点中挖取出来,靠拢Fiona弹珠般外涌的观点。
大概是去年2月,几十年难遇的冰雪暴横空降落在我的窗外。华盛顿广场公园变身为一具冰棺,铁树银花和废置的喷泉装点着我待在家里跌破冰点的心,我从未经历过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严寒,很地斥资两百美元买了张机票逃去了阿拉斯加,为了避寒。这个事情也许听起来有点离谱,但阿拉斯加的气温当时是零摄氏度,可比纽约高出二十多摄氏度。我喜欢的独立音乐人在阿拉斯基也有栋小木屋,每年冬天她都会把自己邮寄过去,在半结冰的水边用音乐临摹老家的第聂伯河的声音。去一个想象中更加冰冷的地方获得尚能够挨过世界末日的精神体温,是我当时的生存选择。
就是在去阿拉斯基飞机上,我遇到了那个要生三十个小孩的人。他从纽约飞特拉维夫,在阿拉斯加转机,以色列人。他说,回家了,我再也不要回来。在纽约住了八年,他在布鲁克林学过雕塑,做过兼职讲师,零零散散地接过很多木工活。追债又被别人追债,他已经当了六个月的流浪汉,社区中心会发一些简单的食物,总能熬到新一天。在飞机上他先买了一小碗汤,发现信用卡还能刷特别惊喜,于是又买了一大堆吃的还要请我吃,认定反正不回美国了银行找不了他算账。他很高很瘦,如一截水管委屈在靠窗的座位,总想出去打直身体。每当需要出去时他老鹰一般蹲在座椅上然后一跃而出,又用同样的方式跳回。空姐目睹了这些鬼魂般的跳跃却也没有阻拦。饭后他坍缩进一张小毯子,告诉了我他的宏图伟志:对,就是要生三十个孩子,住在海边,雅法古城的市集附近。当你不再去想外部的世界,生孩子就是去造一个信仰,生一群孩子就是用互联网思维去造一个国,他说,总之,我不会把小孩送出去上学,我要他们在家里从小学会给我做饭,给我按摩。
我本来不想再理他,但他把阅读灯开得很亮,在暗黑的机舱里,细瘦的光束照着他,我不得不看见他在速写本上画画,本子上每一页都已经画满了一坨又一坨密密麻麻、黑色和异色交织的线团。他侧过身对我说这个册子准备叫作New York Coma (纽约昏迷),是过去几年在地铁上画的纽约路人。这些人脸或忧郁躁动,或纯真热烈,如复写纸将无数的人头重叠、穿插和缝制在一起。如果转动本子或者试着眯着眼睛观看,你可能会从一个人脸上的老人斑里看到另一个人的腿毛。陌生的脑袋和肢体,零零星星地闲置在黑色发臭的垃圾袋的边上,蜕为像素分辨率里被省去的灰质。在曼哈顿流浪的那几个月,他说他经常用投影仪把自己的画投放到借住的金属厂后院巨大的墙上,在投影的基础上继续叠加细节,这让他恐惧又兴奋,如飞机坠机前临时组一只降落伞的快乐。当然,我们的飞机平稳降落,不知道为什么乘客们自发鼓起了掌。他说他叫Ofer,希伯来语里是“小鹿”的意思,他还说:“We all suffer from America, so we are frie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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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不用讲了。Ofer 听起来像我的精神双胞胎,Fiona说,我可以想象我跟他一样无助,白天受邀去无数的展映、开幕和活动,和普利策奖得主一起喝鸡尾酒,和电影明星一起表演才艺,无数人许诺要跟你合作,要买你的画,甚至说要投资你。但是晚会结束,就像灰姑娘一样,只配跟地铁上脏脏臭臭的流浪汉亲人们坐在一起痛哭着说,债主和甲方什么时候能还我钱。已经忙到要嗝屁了,还在抱怨电梯为啥还不够快,自愿加速创造、加速飞升,加速抵达成功、失败和死。
我问Fiona,等老了死在纽约的话,是想葬在日落公园的绿荫公墓还是皇后区的加尔瓦利公墓,这边漂亮清净,好像有很多大艺术家都葬在这里,那边靠近中国城,不怕寂寞。Fiona说,wow,可是你不觉得要老死在纽约是一个非常有野心并且好有正能量的想法吗?真的会有年轻人、艺术家,在纽约从二十岁兢兢业业住到八十岁,然后葬在皇后区,叶落生根?你看我们现在,不管是什么签证,担心没法留在美国,担心被炒,担心不被炒然后无止境地被压榨,担心永远困在这个状态……反正我不知道,每天睁开眼又是没有赚到房租的一天。自由并不是能够待在哪,还是能够不待在哪,自由不是困在所谓自由的地方,以喜欢的名义无休止地自我剥削。这个时候就觉得资本主义邪教我要跟你拼了,还我青春,给我签证。妈的,不想成功了,想回家当孙子。
Fiona的确讲过很多次想回家看望她奶。她奶年轻的时候从国营工厂下海,开过当地最野的餐馆,策划过蟒蛇表演,去过非洲。现在她奶已经93岁了,全身上下都绑在智能机械椅上,但还可以靠自己的意志下楼在小区自由行,她觉得她奶比我们都提前进入AI时代,是21世纪年纪最大的卡哇伊机器人。如果今年能够回去,她要回去给她奶的机械椅上贴满hello kitty的亮钻贴纸,老了也要当公主。
而我在疫情期间失去了我的爷爷,反倒彻底没了回家的理由。爷爷在最后的日子里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病,只是慢阻肺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劳累受损。他一个人被隔离在医院里,有一天突然就走了。听说那段时间,他的头发和胡子长得很长很长,像古装电视剧里武力高强的仙人。我没能回国参加葬礼,而是买了一张机票去波多黎各和维京群岛度了个长假,企图在紫外线的曝晒下消弭过于细节化的痛苦。
我爱我的爷爷,他还在的时候,时刻担心我的前途,总是问,你怎么还在画画,为什么还没转行当律师,我出钱给你再去读个法学学位。我的家族里有好几代文艺青年,都被我的爷爷成功地逼成了银行经理人和进出口贸易商人,这让我得以获得还算优渥的童年,报复性鼓励我从事艺术的家人,以及我此刻充满了不确定性和自作自受的生活。爷爷曾是家人们矛盾和矛盾和解的中心,现在,我互相怨怼的家人们为了避免见到对方而四散各地,我却感觉到爷爷无处不在,不管是因为爱还是痛苦。我报了一个在新月时分去看荧光海的旅行团却遭遇了满月,月光洒在无数张清晰的失望的脸上。我把手伸进黑黑的生物荧光海里,想象有细如闪电的小鱼从指尖漏走,其实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去中美洲的小镇街道写生,夜晚总是笼罩在鬼魅的大红色中,据说,红色的路灯是为了让无意上岸的小海龟不会迷路,不会找不到回到海里的方向。我去了很多地方远足,在佛尔蒙特的山谷俯瞰通往加拿大魁北克的公路,在温暖的夏威夷躺在悬崖边上的潮汐水塘大口地呼吸,也在延伸至无尽的黑暗岩洞里静坐,像已经死过了几辈子。还去了很多像活了几辈子的中国城,它们停留在不同时间轨道里,是拟像的、被转译的中国或者亚洲社区,让我无限次元地接近亚洲,靠近那些像家一样的地方。而家的定义也在拓扑中,被山洞来客无数次重新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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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说,她觉得我是在中美边界行走的最迷你的测量员,而纽约是世界最大的罅隙,就是有一种反差美。其实,她才是我的脑域的环岛测量员和唯一的捕鲸人。大部分时候我都随和并且辩证,从来不和别人发生矛盾,很少发泄自己的情绪,总是在一种废滞中把未知的天气隔绝于拥堵的隧道。我不会按喇叭,只会被动地等待道路重新变宽,等待天色跌进昏暗什么都看不见。而Fiona则是一个会站起来源源不绝输出她的犀利想法的人,她咯咯咯的笑声,时不时像一个总是手持着短刀的女武士,钻进我脑子里的古董店或者美术馆,将过于喧嚣的寂静和过于美好的噱头都划出几个明晃晃的大缝,让那些假装深刻的艺术品陈述变成好笑的陈述,让世界运行的规则和逻辑因她逆转;而我那些羞赧、困惑,不敢直面的人事和物件,亦如她家热爱捯饬的草料和毒药,被重新归类和处置:嚯,是那个“忧郁幼稚又无知”的白男,“想出名想疯了”的诗人,“矫情、掉书袋并且自以为是”的策展人,“跟疯狗一样”的藏家,“香香软软”的小猫,“牛逼到爆炸”的按摩店阿姨,“侠义性感”的我……她总是能在我藕粉般含糊的感觉和描述前面加上具有判断性的限定词,好像我的脑额叶必须借助她的嘴巴才能拨开,而她也乐意在她过于斑斓和奇异的冒险中停下来,借给我衣服穿。我希望稳定,有始有终,在看得见摸得着的路径,拥有可以依赖的未来。Fiona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开着挖掘机给世界挖坑并且可能在任何时候自我宕机。我想象如果我们一同游览墓地,在我思索生死的时候,她大概会举着手机后置镜头拍下几十张哥特风格的性感照片。
世界末日似乎随时都会降临,而纽约必定是末日经过的第一站。今天白天,一些学生在大学附近爆发了盛大的游行,哈马斯逮捕了一百名以色列人,大的战争要开始了,一轮又一轮。我们并没有觉得意外,纽约这个地方,或则断水断电、网络全线崩塌,或则沙尘暴,炸弹突袭,大楼拦腰折断……我的脑子里飘过Ofer那张无所谓的脸,他的三十个未出生的孩子和雅法古城生机盎然的市集,飘过Fiona那三十个和我一样喜欢跟她赖在一起的女鬼魂。
我还没有准备好如何作为一个渺小的虫子参与到世界的变革和戏剧之中,只是在选择中选择性看见和看不见,任由呼吸沾染更多的金属物质,任时间坠入东河、哈德孙河,以及备受污染的格瓦鲁斯河,最后无限接近于曼哈顿夜晚滔滔不绝而不复苏醒的昏迷。而Fiona则永远精神抖擞,充满战斗力地站在我的旁边某处,她的心跳可能本来就属于炸裂的地铁打击乐,以及这个城市无数大大小小的爆炸和破碎。她会踩着十厘米的恨天高,唐突地推开我醉醺醺的门,说,今天把心情状态打扮得很美丽,所以我们要去吃椰子鸡。
即使我们又无数次在某个必须得去的展览开幕里感受到缺氧和窒息,我完全相信,这个城市就是属于千年虫的,可以在绝望中得救,在欢闹中原谅,可以期待没有真正前途的前途。虫虫昏迷于今天,但一定会在明天卷土重来的时候,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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