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纸老虎的自画像(随笔)
2024-12-03黄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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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有十年,他注意搜集世界上那些闻名遐迩的洞穴资料,阅读过不少相关文献,乃至实地考察。他了解地理学意义上的洞穴,譬如其类型、大小、构造、边界、用途诸如此类,对古今中外名家关于洞穴的记录、描述、论说、想象及虚构亦有所涉猎。诸如柏拉图的纯粹理念之洞,李公佐辽阔如帝国又渺小如蚁穴的幻境,陶渊明闯入而又迷失的桃源洞,达摩祖师面壁九年将身影楔入洞壁的岩洞,威廉·布莱克狂想的地下天空,卡夫卡的不安之洞,艾丽丝漫游过的兔子洞,吴承恩及蒲松龄笔下生活着仙人和精怪的神奇洞府,在沙漠深处隐藏着无数个大小佛像的洞窟……这些神奇的洞穴,无一不取消了梦幻和现实的界限,也抹掉了天空与大地的界线……在他亲眼目睹的洞穴当中,滇西的织金洞庶几接近上述那些神奇的描述。这些东西看多了,搞得他头昏脑涨,不得要领。友人老李讥嘲说,我看你被这个洞那个洞的搞疯了,你去地上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就晓得了。有一天,他突然领悟到,地洞原本就隐藏于泥土之中,只要把多余的泥土挖掉,洞穴就会赫然显露;哪怕是最隐秘的洞穴,那些挖出来的泥土也必使其暴露无遗。
人类有过穴居期的记忆,使大地上的建筑物多少带有洞穴的特征。砖塔是一个倒置的洞穴,并被单独拎了出来,公之于众。每一个入口都是出口,不少岩洞只有一个洞口。隧道的两端,同时是入口和出口。窑洞是半洞,是对洞的模仿或抄袭,顶多是未完成的洞。贵州织金洞全长十二公里,空间广阔,可容纳一个小城镇。里头有一根高达四十米、直径十六米的钟乳石笋,让人想起金箍棒的前身——定海神针,这与其说是水滴的无穷耐心,毋宁说是时间的暴力。我在长篇小说《地下人》中描述过各式各样的地下城或洞城,肇始于一个梦境:一座城池建于一个洞穴中,看不到边界,洞壁辽阔,天空也许是洞口,也许是洞里的地下穹顶。这够大了,但还是比不上淳于棼进入的蚁穴,那可是一个地下国境。虫子在朽木上凿出来的洞眼,跟虫洞不可相提并论,地球之外的黑洞也不可描述。
洞穴不管大小,都有共同的特性——那就是空和无,而又被洞壁小心呵护着,哪怕是洞中之洞或像布袋那样翻转过来的隐秘之洞。无底洞是对有底之洞的蔑视与颠覆,将空无推到了极限,而又几乎取消了洞的属性。无底洞是《西游记》最有趣的洞府,甚至使居住其中的女妖显得多余,也没那么可怖。
钟乳石生长一厘米,约要一百年。我凝视连州地下河中高大挺拔的灰白石笋,得诗数句:“她狂野而你渴求安宁/你需要一万年乃至更漫长的岁月/和比废铁矿更坚硬的寂静/让她的钟乳石在溶洞慢慢生长”。
洞中游人如织,竟无聒噪。人们或因洞中奇观而沉醉,或因自然伟力而敬畏。我郁积于胸的愁闷竟如烟雾消散,神清气爽,脚步轻快。仰头回望,洞口处阳光灿烂,因视角之故,大口岩前的一堵石崖就像嵌了进去,恰如口中巨齿,硕果仅存。徒步未及一半,友人建议登舟游览。船行水上,洞中奇境又有不同。因视角转换而变幻莫测,我不禁喟叹,大自然之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揣测,更别说效仿了。地下河捍卫了神秘性或我对神秘的想象。前方水声激越,竟有一道水瀑从高处呈多梯级倾泻,犹如巨大布匹从高处披卷而下,源源不断。多个大小扇面泼洒重叠,水量可观,声势浩大,在灯光照耀下,水花四溅,雪白如新纺纱线,千丝万缕,无穷无尽。“洞中瀑”这个意象,适合用来写一首入禅的诗。此念一生,如当头棒喝。电光火石之间,我大脑竟一片空白,四肢八骸,暖洋洋的,无一处不舒泰熨帖,旋即如梦初醒,仿佛一秒内经历了数百年。这就是出神或忘我。这样的体验,以前有过,但何其难得。虽无禅定之境,倒也略似狂喜、静心或冥想。这可能是在极为平和的环境之下,得到了彻底放松的缘故。
阒静中的水声作为天籁,具有纯音乐般的治愈力,瀑布对深受手机荼毒的眼睛,又是温柔的爱抚。洞中桨声灯影,流水呢喃,水滴石穿的信念及瀑布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这种种事物的综合及因缘际会,天人感应乃至合一,遂让身心立马放松——仿佛在梦中得到了枕边人陌生而热烈的拥抱,黯然销魂,又真切又虚无。
瀑布(或溪水)流入地下河中,这仅是地下河的一个支流,地下河有更多更重要的源头,譬如卢水。地下河本身就是隐秘之源,千百年来鲜为人知,目前仍有一部分无法开发或目睹。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圣或尊严。它拒绝阐释,甚至拒绝直面。它隐藏于肉眼无法勘探的大地深处,波涛翻卷,滚滚向前,水声影绰。它流向湟水(小北江),注入北江、珠江,最终汇入浩瀚无边的南海。我想过写一篇关于地下海的小说而尚未完成。这在现实中是找不到原型的。但谁说这条地下暗河(其下游或未来)不属于大海的一部分呢?大海就是自身的源头,不需要另外的来源,是波浪、风暴和盐的永动机。不能说是河流创造或发展了大海,倒可以反过来说是大海收容了大地上孤儿般的河流。这揭示了浪花涌起又消逝的神秘性,旋起旋灭,方生方休,周而复始。水在不断地流淌,既无常,又恒定。恰如赫拉克利特所言:“万物皆流,万物常住。”海底之山或高原,跟地下河或洞中瀑构成了对应之物。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假使孔子站在这条地下河的岸边,他看到的时间是否仍是一样的,还是多了一重幻影般的黏稠属性——这有点像异域女郎的雪白面纱、亘古黄沙中的锈蚀箭头,或干脆如朽旧钟表内部零件模仿时间或水滴的人造之声?
面壁者在岩洞里静坐十年。洞中瀑布,一股猛烈的隐秘的思想,试图解答钟乳石的缄默之谜。
白狮山的景致很不错,它既是洞城最大的人造山,也是洞城名声在外的名胜。该山高逾三百米,方圆两公里,全由人工在地下世界挖掘出来,就像掘一个大宝藏。其实该“山”原本就隐藏于地底之下,只要将山四周的泥土搬走,它就会赫然显露,这有点像挖洞,也有点像刻章,但挖洞是阴文,造山却是阳文。该山就像一具庞大的雕塑,其外观预先设计好了图纸,工程师参照的榜样是珠穆朗玛峰。其实,这跟洞城建地下小区的原理差不多。白狮山所在的洞穴规模宏大,常让人们遗忘了洞顶,误以为置身于地上城。洞顶状若天穹,这也易让人跟传说中的地下城始祖地下盘古穷毕生之力挖掘的“地下天空”发生联想,那是所有地下城的圣地,历代皆有人寻觅,但一无所获。这座洞中之山,山顶几乎触及洞壁,这说明其地下空间仍有不足。在山脚的四周,风景管理区花重金营造了一个园林,林木茂密,花树璀璨,颜色及触感都异常逼真,甚至还能散发出相应的清香,却全是用塑料、橡胶、金属诸物制造的假植物。有一条人工溪流绕着山脚呈环状流过,又注入远处一个黑洞般的深穴。溪流淙淙,颇为灵动,看来似是活水,水中常见锦鲤游动的身影。山上山下,瞧不尽的亭台楼阁,茂林修竹,小桥流水,风光如画,该公园的点睛之笔是仿真的花草树木,这满足了洞城居民对大自然的渴求。
不可知(的奥秘)才是知识的底牌,或是无以企及的智慧。神灵诱导人类从知识的小径出发,最终又一脚踏入永恒的不可知的黑暗深渊,就像用小木棍蘸蜂蜜吸引蚂蚁远离蚁巢。“地下”这个词语,已够让人狐疑或揣测了,而地下室——在地底建造的房子(包括楼房、街区乃至地下城),一种跟空中楼阁或巴别塔反向的怪异建筑必然倒塌(融合)在四周暗黑而密实的泥土里。它像一根镂空的巨大木桩楔入大地,最终因四周的压力而崩溃。它内在或外在的空间都太小了,这种空或空无,比穹顶、墙垣和柱廊更加重要。除非地下有一个足够大的溶洞——最好是地下天空,以便房子无须压缩就可以像高大钟乳石矗立于洞底。有人说过,地球表面是一个翻转过来的庞大洞穴,即使此说成立,巴别塔也不能说是地下塔,尽管它从未建成。有一至数层的地下室,可谓潦草的地下塔,但徒有塔之实,而无塔之名。
关于蚁穴广阔以及蚁国强大的想象,没有比唐人李公佐的传奇《南柯太守传》更恢宏壮丽的了。淳于棼只不过在大槐树下打了一个盹,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这也是一个关于梦境或梦幻的伟大言说及设计。它俨然指出了人生如梦万物皆空,荣华富贵权力美人不过是大梦一场。让我惊异的却是淳于棼片刻间竟拥有了一个完整、丰富而足够长久的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的长度和广阔都让人振奋而沉醉),倘若忽视淳于棼的惆怅及失落,是否也可以说他借助梦境到达蚁国并拥有了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值得拥有(或度过)的命运呢?在那里,梦境和现实的界限被混淆乃至被取消了。换言之,梦境是如此逼真,现实中的平庸及不可忍受被一再延宕。
人生固然如梦,但梦幻也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淳于棼借助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法,进入了蚂蚁的世界并将自己降格及缩小如蚁。
在那一个如幻似真的世界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蚁,也仍拥有人的身躯和思维,并在异境娶妻生子、建功立业直至苏醒过来,发现一切回复现状了(事实上不可能回到过去,当他将槐树下的蚁穴挖开,事情已不可逆转),才发现自己进入了蚂蚁的世界——那些富贵和功业,只不过是昆虫世界才会发生的事(其实更无可能)。当他挖开蚁穴的那一刻,仿佛在多重梦境中又苏醒了一次,而还有若干叠加之梦有待复苏。他一阵恍惚,仿佛在大槐国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他手持铁锨站在蚁穴旁目瞪口呆,更像是陷身于一场噩梦。到底是他变成了蚁,还是一只蚁变成了他?在故事的层面上,这个“庄生梦蝶”式的悖论包含其中。的确,他有理由被认为是蚁穴的一只蚂蚁梦见了他以及这一切,甚至直接而干脆变成了他。不管他是蚁还是人,也不管这是蚁和人的共同想象,使他所窥见的这个世界却终生难忘,并以传奇或梦幻的形式构成现实世界的一小部分。在这里,人与昆虫的变换是彻底的(不仅是身躯,还有思维、思想和情感)、全面的,也不着痕迹。这比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变身甲虫更巧妙和自然,仿佛只按了一下某个开关,人与蚁已骤然变换却不自知。只有他挖开的蚁穴以及里头奔走如行人的蝼蚁,才让他为梦幻找到了一丝跟现实相连接的通道及依据。
一个蚁穴,在淳于棼的梦中却变成了一个疆域辽阔的国家。作为最伟大的神秘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掌心握无限,刹那成永恒”,亦有异曲同工之妙。类似故事在千百年后,被当代阿根廷作家胡利奥·科塔萨尔在《仰望夜空》中以西班牙语讲述并译成了汉语,这也是关于梦幻的非凡叙述:一个在现代化的大城市骑摩托车而发生车祸的人,实是一个原始社会的摩特卡人,在濒死时预见了一个有城市、摩托车和医院的未来世界。蚁国的隐喻比“黄粱美梦”更广阔而幽深。这既有洞穴般的深不可测,又有梦幻般的飘忽渺茫(这也同样是云雾缭绕的天空之表象),更具有多层次多侧面的内涵,经得起无穷尽的阐释,已远远超越文学层面而直接楔入人类的生命本身。
也许,这只是人利用蚂蚁所作的譬喻,而跟蚁类毫无关系。毕竟,我们从来缺少像布封、法布尔、米什莱这样兼通百科及诗学的博物学家,连梭罗、阿尔多·李奥帕德、巴勒斯、普里什文这样深入了解大自然而以生花妙笔去表达的作家,千百年来也难得一见。蚁不知晓这一切,或者知道了却不置一词。昆虫要思考人类犹如人类想象上帝,终究显得可笑。
2
瓦尔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深度阐释了爱情、忠诚和牺牲。西班牙女王胡安娜一世和奥地利大公菲利佩的爱情却让人不寒而栗(胡安娜一世因为爱情,被父亲、丈夫、儿子接力囚禁,并冠以“疯女”之名)。卡米尔·克洛黛尔像一尊活色生香的石像,在罗丹的刻刀下流血。卓文君和司马相如。鱼玄机和温庭筠。薛涛和元稹。杨玉环和李隆基。高阳公主和辩机法师。李香君和侯方域……“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文学里的崔莺莺和张生。林朝英和王重阳。林仙儿和阿飞。随便哪一个版本的许仙,都会被钉在爱情的耻辱柱上。李治却被武媚娘玩弄于股掌之中。诺贝尔一生情路坎坷,晚年还被卖花女孩索菲搞得遍体鳞伤。写过《爱情论》的司汤达,自称“爱上了爱情”,但爱情带给他的全是失败和痛苦,尤其是对伯爵夫人美蒂尔德的单恋、苦恋,使他生不如死。他的墓碑上刻着:“亨利·贝尔,米兰人,写作过,恋爱过,生活过。”其中的爱过,恐怕是夸大其辞,自欺欺人。他爱过吗?如果他一肚苦水。他被爱过吗?如果恋人往他的脖颈套上锁链。
彼特拉克因单恋劳拉而写下诗篇《爱的矛盾》,海子的短诗《三姐妹》泄露了苦涩的恋情。安徒生有三段惨败的爱情(或单恋),戴望舒有三段凄惨的婚姻。毕生在爱情牢狱中进出而终身未婚的屠格涅夫,也许会自嘲——他从未遭遇过真正的爱情,也不能说沦为异性的玩偶。当一个女性嬉笑着对你说“我爱你”,她瞳仁里的映象是一只猥琐的癞蛤蟆,纵使她从未以天鹅自居。结束了床笫之欢,她比你更早厌倦。你已懒得区分爱与情欲。她身上不是没有爱情,也不吝于付出,只是不会给你。对于爱情的谈论,一个光棍比神父更感到羞耻,尤其是一个偶有性伴侣而从来没有爱人的光棍汉。
哈姆雷特误杀了恋人奥菲莉亚之父,流亡他乡。奥菲莉亚在爱情和亲情的双重压力之下崩溃。他咽下苦胆。因为爱过,而无法将她当成仇人;因为爱过,而将变成疯虎的她拥抱。她只是要疯了而不是疯子。镜面是突然变成虚无的湖水,当怒鲫破镜而出,他因为无法迅速复活这一整湖清水而被抽空了镜子的隐喻。镜子在她望穿秋水的凝视中碎裂,又在每一颗泪珠中重圆。伤心之人的哭泣,有玻璃碎片在放纵的肉体中切割。如何放下身体里的这(两)座疯人院?几乎每一位病人都是你,但更像是你爱过的女人。那个发疯的女人,扬言要将疯人院(时而在她身上,时而在你身上,或两者皆有)一把火烧掉。
索伦·克尔凯郭尔对蕾吉娜说,“我爱你,所以将你抛弃”。他订婚十一个月之后撕毁婚约。他希望她在阅读《勾引者手记》时,能看清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从而从失恋的泥淖中脱身。后来,少女嫁为人妻,而他单身至死。但当时未满二十的少女不可能明白:他说爱你,是爱你肉体中隐藏如刀锋的神性,犹如从乌云抽出闪电的神性去驱除你身上的非人性——你必须协助他去搬砖运石,在身体的废墟上重新建筑一座教堂。穹顶尚未建成,风琴尚未弹奏,而他的非人性如断砖残垣亟待清理。于是,作为读者的你痛不欲生。你无法冷眼旁观。作为被始乱终弃者(而非第一千零一个被求爱者),爱不是神话,就是笑话。你心中矗立的高墙如天堂的一角,但居住着从地狱潜逃的罪人。
乱世佳人,秋水芦花,雪地寒梅,笼中丝雀,这可能是现代中国式爱情的四联屏风。譬如周璇和严华,白薇和杨骚,苏青和李钦,赵清阁和老舍,施绛年和戴望舒,王映霞和郁达夫,陆小曼和徐志摩,张爱玲和胡兰成,孟小冬和梅兰芳,赵四小姐和张学良,李秋君和张大千,萧红和抛弃她的五个男人。但也有佳话,杨绛和钱锺书夫唱妇随,林徽因和梁思成琴瑟和鸣。金岳霖为了林徽因终身不娶。“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出身卑微的沈从文,跟大家闺秀张兆和如是说。他四年苦追,终于“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妻子生下长子不久,他看上家庭教师高青子,两度相恋,纠缠八年。一九八八年,他临终前拽着张兆和说:“对不起。”她后来说:“我不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二○○三年,张兆和临终前,有人拿着沈从文的照片,问:“还认识这个人吗?”她回答:“看着熟悉,但是不认识。”
孔令仪下嫁穷鬼陈纪恩(相识于舞场)的下场之悲惨,堪比白素贞。他在她怀孕时出轨,她因家暴而流产,尽管离婚算快,已被婚恋(或男人)吓破了胆,过了五十岁,才梅开二度,嫁于空军少校黄雄盛。情形相似的是,他像一个旧轮胎被修补过,而再次被新时代的铁钉扎穿。他未老先衰。花枝招展的她,掩藏着一座(千百年来)仍在修(重)建的古塔。他拾级而上,在每一层都遭遇了陌生的扫塔之人。她银铃般的笑声,从每一只檐铃中涌出,青苔漫上他的嘴唇。他像尚未动工(或塌掉)的塔顶,预感到了未来每一场风暴的摇撼。她躺在斜坡上小憩,感到作为一座塔的寂寞,如巨石压迫着草根。也许,他才是半途而废的烂尾楼(情欲之塔),而她是忠贞不渝(执迷不悟)的白娘子。
布拉德·皮特和詹妮弗·安妮斯顿的婚姻逃不脱七年之痒。有的女人天生就是一座关隘或城堡,但即使牢固如锁头,也会有漏洞。钥匙是锁头不屑于关禁的囚徒,反正它会一次次自投罗网,他也类似。那么完美的牢房,他不舍得跟任何人分享。他只是投案,服刑,离去,又一次犯事、入狱,周而复始。他停留短暂如被驱逐的流浪狗。他(像簕固叶)苦笑而露出黯涩的锯齿。以前,他们也有过甜蜜的拥抱,打成错综复杂的中国结。如今,他们像两根湿水麻绳,势均力敌,号叫着誓要将对方捆翻。双方相互憎恨,又无力(不愿)拆解。
汤姆·克鲁斯和凯蒂·赫尔姆斯的婚姻失败于双方都“想要独立”。无人机携带着炸弹,在他的大脑轰鸣,将清除记忆里的暴徒。镜子没有深度,却完美地反映了现实,她通过观云去看天空的脸色而阴晴不定。他透过细雨看她的表情而无从捉摸。阴云中有望远镜,她的身体有斑斓猛虎在咆哮着跃出。无爱之吻,像鱼钩割伤了他的嘴。他有时像鱼刺,卡在她的喉咙里;有时像婚姻(沾着血)的肉丝,被她用牙签从牙缝里剔出。
瑞茜·威瑟斯彭和瑞恩·菲利普结婚太急了,终结得也快。如果他还有爱,每一个洞穴都是他的避难所。如果他还有爱人,她的每一个洞窟必供奉着佛。但他自以为是旧日绿洲而是新生成的沙漠,自以为是月牙泉却是干涸的盐湖。如果他还能笑,每一只(生灵的)眼睛都会涌出他的热泪。如果他还能哭出声来,每一个(冒烟的)喉咙都会当场哑掉。他浑身无力。她以辱骂的火舌烧灼他,犹如电蚊拍在处决蚊子。她曾经是他的防空洞,如今是对准他狂轰滥炸的战机。
阿诺德·施瓦辛格和玛丽亚·施赖弗相互指责对方不忠,也都是事实。月亮不能脱离(借来的)月光而存在,月亮在雨天仿佛是一个伪命题。她如满月的脸因你的触摸而柔软(消融)——这显然是错觉——在大银幕上所向披靡的硬汉啊,她离开你的房间,离开你的身体,再剥离你的记忆——这样的事实过于残酷,而你不敢直面。她撕掉你的记忆,犹如一本书撕掉了被钢笔划过的内页,剥离了被你的身心缓慢地渗透并融合的血肉。她希望像雨后的天空焕然一新,像一所因上级要来检查而大扫除的小学,却因用力过度而疮口迸裂——只能这样了,必须将完整的你、部分的你乃至你的残片全部清除一空——甚至部分变成她的你或成为你那一部分的自己——恢复原貌是不可能的了。她就像在大地震中劫后余生的人,变成了身体和情绪的双重废墟,眼前也经常浮现出昔日恩爱的断肢残骸。
桑德拉·布洛克无法忍受杰西·詹姆斯婚内出轨。他为了捍卫性自由而选择离婚。他担心,有朝一日会忘了她的残酷折磨而不可原谅,为了维持对她的憎恨而无法分离。他在她的磨盘里粉碎,而无法回到种子。他成了她的烂摊子,而完全不管她如何收拾。他的耳朵是一只竹筛,她的吼叫像谷米里的砂粒无法通过。她从未伤害任何人除了他,她从未睡过任何人除了他。她出售给他,而收取更多爱的支票。“我不是你的宠物,但你必须宠我到七老八十。”她的身体是一间禁闭室,无论进入还是被迫离开,都是惩罚。她是他的游乐场,也是他的行刑场。但她多么有爱心啊,不要说没杀过一只鸡,就是蚂蚁也没踩死过一只——他为让如此善良的人屡去作恶而无地自容。
瑞恩·雷诺兹和斯嘉丽·约翰逊因聚少离多而终于分手。他早已不爱她了,甚至只剩下恨,这是一种比爱更狂热的激情。他只要一想到以前为得到她而受过的痛苦、咽下的屈辱,以及日后持续不断的无尽争斗,他更懒得分手了,就像花重金买了一所闹鬼的房子,无人接盘,又不舍得丢弃,只好每天在提心吊胆中住下去。那段日子里,他们自食其果,不肯放过对方。他像被一头大象卡住喉咙的蟒蛇,难以吞咽,又吐不出来。
马克·安东尼试图控制妻子詹妮弗·洛佩兹的穿着打扮,她是一位(略显暴露的)性感女神。金·卡戴珊和克里斯·汉弗莱斯的婚礼花了一千万美元,却只持续了七十二天。 麦当娜和盖·里奇婚姻失败的原因是斤斤计较,从不肯为对方付出。他们的关系都烂透了,就像一个烂苹果,找不到一丁点能吃的部分了。他指责对方为什么不止损,而他就是那个“损”。他孩子气的天真几乎让她重萌爱意。但她已依赖这种糜烂的关系,几乎不能自拔,甚至心生一种圣母般的伟大感觉:你虽然烂成了这样,但我依然不离不弃,甚至还千方百计想着将你救出火坑。
飞蛾扑火是一次小型的自杀式袭击,是那个来信的陌生女人。那娶悍妇为妻的男子养虎为患——每一场性事都如火中取栗。乡村戏台上,马灯里的火,因接通了虚空而不会被狂蝉扑熄——被失眠症折磨的昆虫怒不可遏——芳妮(都德《女神的沉沦》女主人公)、艾迪特(茨威格《心灵的焦灼》中的女主人公)、德·瑞纳夫人(《红与黑》中于连的两个情人之一)、爱玛(即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宁娜无一不是势不可挡的飞蛾,在爱情战场上短兵相接,血溅五步,不在纸页上获得永生,就在烈火中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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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未娶的佩索阿通过分裂蘖生而自我繁殖,有点像红树林。他跟一生中唯一的情人奥菲利亚·凯萝丝分手后,再也没有谈过恋爱。他虚构了至少七十二个“异名者”。他们有自己的性格、习性、职业、政治观念和文学追求,甚至有一个女性角色:饱受相思之苦的驼背女人玛丽亚·若泽。他们有不同的身份,共同之处是都舞文弄墨,分别用葡语、法语和英语写作。这些异名者不是佩索阿虚构的人物,而是虚构的作者,并为他们虚构了风格迥异的“真实”作品。最重要的葡语作家有阿尔伯特·卡埃罗、里卡尔多·雷耶斯、阿尔瓦罗·德·冈波斯——以及“半异名者”贝尔纳多·索阿雷斯等数人。他们是佩索阿本尊的导师和伙伴。佩索阿不是他们的父亲,而只是创造者,但也被对方所塑造或教导。
《不安之书》(包括韩少功早年选译的《惶然录》,我看过陈实、刘勇军、罗伟、金心艺和周焱的译本)是一部未完成(甚或虚构、不存在)的散文作品。甚至,读者“在此”读到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对它的颠覆和否定——英译者理查德·泽尼斯一语中的——“不安之书”是一部(虚拟的)“集体创作”而永无完工之日的文集。始作俑者是维森特·格德斯,后来被更接近佩索阿本人而又残缺不全的索阿雷斯等人所叠加、替代和融合。这是一部支离破碎、无限裂变的书,乃至是无数本片断体著作的集合而远未达到准确、完整和定稿,充斥着不同作者的声音和不少拼写错误。这些异名者是不存在的诗人,在“生前”却留下了传世之作;在四十七岁时死于肝病的佩索阿,并没有想过安排他们长寿。他们或夭折或自杀。除了没有血肉之躯,什么都不缺,亦无证据表明他们共享佩索阿的思想和身体。他们只是(精神上的)密友。作为创造者,佩索阿对此缄口不提,而他们也心照不宣。当然从不认为自己出于虚构,却也有可能虚构了自己的异名——索阿雷斯以自己为蓝本,俨然以造人的上帝自居:“我在内心创造了各种不同的个性。”这不好简单地将之视为超级多重人格的精神疾病。
“佩索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甚至是一个族群。这给他的传记作者制造了麻烦。在这支颇为壮观的创作队伍里,涌现出了好几位世界级的重要作家。当然,佩索阿名义上的本尊也在艰苦创作,而并不更出色。我好奇并试图理解的是,佩索阿经常不确定是谁在写作,或将手稿张冠李戴。他们之中,有的从未谋面,如造船工程师冈波斯和助理会计师索阿雷斯,竞争激烈,文风相悖。萨拉马戈的长篇小说《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写雷耶斯在佩索阿辞世不久,远涉重洋,从里约热内卢回到了里斯本,跟佩索阿(的魂灵)作了一番长谈。诗人、医生雷耶斯是佩索阿的异名者,佩索阿“伪造”了这个人及其生平、职业和诗作。雷耶斯被萨拉马戈进一步塑造:一个被虚构出来的诗人在里斯本跟辞世不久的创造者相遇。萨拉马戈的奇思异想通常是迷宫式的象征系统,此书又有不同,充满了超验的灵异、诗性的絮语、繁复的哲思及丰沛的感觉。他仿佛是佩索阿或雷耶斯附体而成了一个诗人,语言像钻石颗粒,具有罕见的硬度、密度及质感,也具有雨滴般的清澈、透明和节奏,对人物心理的捕捉则细密如织毯。雷耶斯跟旅馆女仆丽迪娅迟疑而伤感的性爱及跟左臂瘫痪女子马尔森达狂热而绝望的爱情,交织着战争乌云、里斯本阴雨及诗人忧郁而形成的独特氛围,让我沉缅其中。
尽管佩索阿有计划出版葡文和英文版全集的计划,但生前出版的作品少之又少,他浩瀚而混乱的文学世界仍有待整理和出版。我不了解其英文、法文版的出版情况;中文版有多种,都是从葡文乃至法译本、英译本转译过来的诗文集,却一时没找到其法文、英文原著的(直接)中译本。
佩索阿的《不安之书》,写下种种“不安”的,(仿佛)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捏造的两个异名者:前期的维森特·格德斯和后期的贝尔纳多·索阿雷斯。在那约七十二个异名者之中,前者神秘含糊,后者与佩索阿本人有明显重叠(算是半个异名者):都是离群索居的单身汉,大隐隐于市。这两个虚构的作者,是佩索阿的分身、替身或化身,但不是完整的复制品,而是残缺的、部分的、想象的佩索阿本人(想象的那个部分,可能溢出了本尊)——一位诗人在散文写作中想象、教育和塑造自己。
如是,佩索阿一个人就繁衍成了一个部落,要想混迹其中并不容易,有能力写出《不安之书》中一两行句子的人,也足以自成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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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同时代的人、身边的人乃至枕边人(不特指)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但我跟一百年前的卡夫卡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包含着精神和地理上的趋同。尽管一战的硝烟弥漫于欧洲大陆,卡夫卡生活中已有照相机、电灯、电影、电车、汽车和飞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乡村以牛犁地,以连枷脱粒,在晒坪上晒谷,并用木头风柜吹掉秕谷。晚间,我草草吃过晚餐(通常以番薯、芋头、白粥为主食,以菜苗、“芋壳”、萝卜干、通心菜、番薯叶为菜肴),点着煤油灯看评书或四大名著残卷,接触不到任何一本外国文学名著。第一次阅读卡夫卡,是一九九四年上大学的事了。开始读不进去,毕业后又拿起《卡夫卡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这次犹如树木被狂风摇撼,完全被征服了。之后每年都要读几页。不仅是小说,还有随笔、书简和日记,都让我如痴如醉。随便从哪一页翻起,都可以读得津津有味。卡夫卡式的散文(或随笔)创立了一种诗性的片断体,密度很大,犹如语言的钻石,闪光,坚硬,神秘,不用分行,也是最好的诗。他的小说勾勒出了另一个世界的蜃景或即将变为漫漫暗夜的现实生活,这是让人惊悚而痛楚的。作家本人的生活模仿他创造的文学世界,这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其著作犹如计划书或蓝图,由于暂时未变成现实而凸显其虚构性;而一旦成为现实,其文本又成了事实的新一环或最初搭建的基石——作家仿佛预言了他的生活(当初,他的小说对我来说,就像是越来越清晰的未来世界),他跟着感觉走。换言之,他的书写犹如咒语,框定了他的人生。这种片断体的写作,前有克尔凯郭尔、叔本华、瓦尔泽,后有佩索阿、加缪、卡内蒂、瓦·洛扎诺夫、格拉克、波德里亚,等等,都属于此一序列,卡夫卡应该是出类拔萃的。对我来说,卡夫卡属于最伟大的教诲者。这样的人,还有里尔克。卡夫卡的小说,中国作家模仿者众,但他的散文就鲜有模仿者,倒是杨朔体大行其道。我在阅读和写作上没有引路人(当然有不少师友鼓励、提携,尤其是编辑老师),暗路夜行,犹如蝉蛹在地底摸索。其中一个悖论式的后遗症是,到处搜罗大师名作,又很难接受高人指点,自然也就止步不前,难有寸进。在我的长篇小说《地下人》里,作家陆深创作了卷帙浩瀚的小说,全部是对卡夫卡的拙劣模仿,不能说是卡夫卡通过我而创造了这个自命不凡的小作家。我另一部长篇小说《千岁人》里的小作家沈朗也是如此,在长达数千年的辛勤劳作中,他创作了难以计数的各类图书。我谈及拙作时不应提及卡夫卡。我一直羞于启齿,他是我和我笔下小作家们的共同债主,且永远偿还不清。不是我要往脸上贴金,而是要再三申明:我是一个负债累累的人。
卡夫卡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阅读(保存),在临终前立下遗嘱,让好友布罗德(差点)毁掉(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探讨了这个公案,并有精辟论述),事实上是大多数读者真的读不进去或不配阅读,但在每个时代都有严肃的读者(或知音)受惠于他。卡夫卡自以为是寒鸦(所谓的卡夫卡鸟),天地间太寒冷了,他不得不急剧燃烧温暖自己,直至变成冰冷的灰烬。他每一天都是余生,都是死灰复燃的暗红火星。他写下的全部著作,却像寒夜里的篝火,温暖了无数个卡夫卡式的读者,或让后人看清了卡夫卡式的现实。但卡夫卡在中国并无(真正的)传人。谁愿意做痛苦的继承人?卡夫卡倒有可能是中国圣哲的一小部分复活,是另类的、量子纠缠式的蝴蝶效应。庄子梦化的那只蝴蝶用翅膀扇动几下,隔着千年时空,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变成了另一种昆(甲)虫,无翅(据纳博科夫考证)而善爬,这显然是虫性和人性的双重退化。卡夫卡是庄子的杰出读者,没有谁比卡夫卡更恐惧于来自(任何)读者的阅读。这让他无地自容,甚至不想出版,又因为屈从朋友劝告出了几本小书而羞愧,无法想象他会摆摊签名售书或在书展(现在是直播间了)王婆卖瓜。就此而言,他作为呕心沥血而力不从心的作者,又面对着一个严苛(如其父亲)挑剔的自我读者而信心全无。可以想象,他头脑里孕育的文本,比他最终完成的更好,于是,他作为未经许可的读者代表,(通过他的书写)同时行使了审读员的权利,对自己作出了不公正的判决,这违背了无数后世读者的意愿。要全部(完全)理解卡夫卡,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只是了解他触及、揭示、表现的那一部分我自己。蝴蝶(而不是甲虫)可能成为卡夫卡进入部分庄子的介质。卡夫卡笔下的猎人格拉库斯追捕羚羊坠崖而死,开启了漫长的漂泊生涯。在数百年里,捕猎者陷于追寻的悖谬和存在的痛苦之中,在天堂和尘世之外飘荡。最后他以漫游者的异乡人身份,重返尘世里瓦小城,与里瓦市长进行了意味深长的对话——“格拉库斯说:‘猎人已经变成一只蝴蝶。您别笑。’‘我没笑。’市长辩解说。”
与其说卡夫卡是先知或预言家,毋宁说他是一个幸存者、流亡者、假释者、被审判者或这一切的亲历者。人类必将正在(已在)地狱里沉沦,这不是一声警告而是揭示。他千百次感觉、体验、经历了这百般磨难和刑罚。不是预感而是记忆。他是从地狱中返回而仍在途中(也许至死都找不到出口)的人,没有谁比他更痛楚又不甘心,他一次次用竹篮子去打生命的泉水(佩索阿的心灵是往外倒水的木桶)。他看清了世间的荒诞,从未颓废,只是无力,身体和精神都被疾病或灾难摧毁了。他的痛苦无法缓解,在于绝望的咽喉总是卡着希望的闪光鱼骨而无法吞咽。爱、真理和信仰,像甘泉滋润他干裂如碎石的嘴唇。
卡夫卡生前订过三次婚而最终爽约(前两次都是跟女孩菲丽丝),并有意让布罗德将其作品全部销毁,这就几乎断绝卡夫卡在肉体及精神意义上留有丝毫痕迹的可能。他因为对作品不自信而寝食难安。若他料想到后世有不同语种、不同时代、人数众多的人以其私生子自居,他寒鸦似的脸庞怕会更阴郁了。他一直是文学上的独身主义者。但奉他为祖先的小作家,已经成了一个特色鲜明、人口庞大的民族。
对于(可以)幻化成蝴蝶的庄子来说,卡夫卡就过于沉重,像一只吞咽苦水后背嵌着烂苹果的甲虫。这触及逍遥与拯救的命题。我们都想成为庄子,却成了卡夫卡(或其笔下的一只虫豸),不管你写不写作。纳博科夫从昆虫学家的角度,在《文学讲稿》中专门分析过,它不是注释家认为的是一只寻常蟑螂,而是一只没有翅膀的甲壳虫(这在现实中可能不存在),并为此画出了草图。作为蝴蝶研究专家,他当然是一个技巧娴熟的捕蝶者。但庄子梦见的蝴蝶属于什么种类,却无从稽查。哪一个作家,不曾活在语言或精神的厚茧里呢?与其说卡夫卡是部分的、残缺的、未完成的庄子(卡内蒂语),毋宁说卡夫卡式的甲虫是残疾的、绝望的、不完整的昆虫,在床底凄惨地爬行。
在成形之前的无名甲虫,也许仅是一个可悲的、恐怖的念头。即使成形之后,也是如此的脆弱、痛楚,卑微而可怜,是一只患有忧郁症的昆虫。它在比自己更微不足道的格里高尔·萨姆沙身上,征用其身体,并像挤牙膏那样将残存的人性挤净。也许,变形不是被迫的,而是人的主动选择。人无力抗拒,甚至没有预兆,放下了不堪重负的包袱,无法阻止虫彻头彻尾深入灵魂的侵占。人变成虫,是反向的脱胎换骨,人被噩梦压垮——卡夫卡省略了变形之前的那个“不安的睡梦”。
卡夫卡笔下的甲虫并非全然虚构,但也不是普通读者或昆虫学家那样理解的完全基于身体的变形,而主要是一种精神状态的昆虫化,以应和“生如蝼蚁”之类的叹息。卡夫卡以大师的手笔,让人惊叹(悚)地展现了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作为人、半虫半人乃至甲虫的心理及其变迁过程,纤毫毕现。也许,人的意识一旦衰减、消失和变异,就会产生非人或超现实的可怕事实。自从卡夫卡之后,很多人看到了自己跟甲虫意识共存或争夺的事实。有人干脆说,他亲眼看到一个同事彻底变成了甲虫,就像可怜的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了一只在精神迷宫里跌跌撞撞而找不到出路的甲虫。他只剩下虫的躯壳和声音。这是一种极端的疾病,是不可逆转的,更无法治愈。当人的意识沦陷,无法再穿越甲虫僵硬的躯壳重返有血有肉的人身。
看里尔克、卡夫卡、佩索阿的(黑白)照片,我发现他们的眼神有一种共同的东西,混杂着(女性的)温柔、羞涩和忧郁,他们在共用同一对眼睛,至少曾彼此注视。
一个(自怨自艾的)小作家是文学意义上的鳏夫,语言的充气娃娃是他的精神伴侣。他和文学有过短暂的蜜月期又惨遭抛弃,和历史、哲学发生过几次露水夫妻般的关系,但只是浅尝辄止,且代价昂贵。他身上封闭的独居者的霉沤气味,让天真烂漫的缪斯女神掩鼻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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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粤西乡间不少地方尚有待通电,但不影响放映露天电影(自带发电机)。放映员往往也充当了讲解员的角色,主要是介绍故事,解释剧情,偶尔插科打诨,时有妙语或点睛之笔,引发全场哄笑。有些微妙曲折之处,讲解确有助于大伙儿理解,类似于日后综艺节目的主持人之类。虽有字幕,但文盲大有人在。电影中人主要讲普通话或粤语,村子属粤语文化圈的边地,发音虽有差别,但聆听没问题,至于普通话基本无人能懂。无法想象在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大都市的豪华影厅里(观众可少多了),会出现类似的讲解员。就算有,恐怕一张嘴就要被人轰出去。作为一个资深社恐,他很怕(单独)跟陌生人打交道,买东西也不敢讨价还价。他年少时有一个梦想,竟是做一个电影放映员兼讲解员,只讲解也行。他初中参加过镇级演讲比赛,在初中毕业晚会讲过粤语相声。大学时在班里、系里、学院做过文学讲座(如讲现代诗和武侠小说)。在某报社工作时,在中秋晚会做过主持人。二三十年来,他在不同场合做过两三百场文学讲座,但对社恐无丝毫改善。
我们一家七口人在(懦弱无能的)父亲的领导和统治下,免不了像清人在洋人面前,屡遭白眼,饱受欺凌。我想,父亲肯定当不了官,哪有威信?没想到,在生产队时期,他居然做了近两年(凤凰村生产队的)会计。他能写会算,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在数学上颇具天分(二妹继承了他的这门手艺,小学时就跟父亲学打算盘,大学毕业后做会计不是偶然的),中学课本的代数和几何难不了他。他认真负责,是个能干活的人。他老实可靠,胆小怕事,在头头看来自是傀儡般的人物,易于控制。没想到老实人也有倔强处,也因为胆子小,故不敢以身试法。当头头令他将谷种私下分掉时,拒不合作。就这样,他被队长一脚踢走了。他在会计任上,也做过两件堪称武勇之事。那天,父亲带人去石湾大队抬脱粒机,那种脱粒机张着血盆大口,口里有一个镶嵌着铁钉或铰轮的滚筒,外壳包着铁皮,看上去像巨大的老虎头。脱粒机靠发电机发电运行,利用皮带将电能传递到脱粒机上去并使其驱动,这条皮带就是关键。当时,大队只有两台脱粒机,但自然村有十几二十个,在农忙时节,村民为了争夺脱粒机不惜打破脑袋。父亲先到,邻村生产队长李飞却恃强硬抢,先下手为强,带人将脱粒机抬起就走。谁知父亲二话不说,顺手一抽,早已将皮带攥在手中。李飞冷汗直冒,没有皮带,就是将这铁家伙抬回村庄,也无济于事。大队干部捧腹大笑。李飞窝着一肚子火,但无可奈何,如果是在随便哪个村子,他早已大打出手了,大队却不是撒野的地方,只好乖乖地将脱粒机让给凤凰村人,板着脸走了。这可能是父亲做过的最机智的一件事,当我向他求证此事,他却一脸惘然。一九七九年七月,父亲将生产队(当时隶属于化州县官桥公社石湾大队)的田地全分到了各户手上,彼时全县尚未听闻有人“分单干”(即分田到户),这称得上是胆大包天,差点吃上牢饭。
据说孩子是通灵的,能见到神仙。童年时,我在山坡上见到一群花团锦簇的神仙在云头飘然而过,有男有女,或散花,或抚琴,或高歌,无比逼真。但随着年岁增长,画面逐渐黯淡,或是蜃景或是幻象,那些衣饰乐器源于乡村戏班的戏台?这种所谓的合理性更加无力。
少年时,我在乡下帮邻人挖过井,身处井底,确有坐井观天之感。井底一直在下降,尚未出水(泉眼远未触及)。我举着短锄头用力挖,挥汗如雨,隆隆的挖掘声从地底传来,洞壁又传来回声。恍惚之间,我觉得有另一个人也挥着锄头从反方向掘进。但我知道我们永远不会相遇,他也不是我。终于出水了,喷细沙的泉眼比喷黄泥的要好。井底一地泥泞,像梦中人丢弃的面具泥塑。
挖过井的人都知道,源头是可以挖出来的,尽管细小,却也取之不竭。但选址也非常重要,最好不要在高处打井。对于诗人来说,他使用的是隐喻的铁锹或锄头。
我遇见的“我”都是陌生人,又似曾相识,有时一见如故,有时掉头就走。
四五十年了,我为童年时用弹弓惊吓过的鸟向所有的鸟道歉,为捕捉竹虫拗断过的青笋向所有的竹林道歉,为不断倒塌的泥砖屋向千疮百孔的故乡道歉。(抽象性的)故乡仍在,溪流气若游丝,石桥已成废墟,晒坪被青草覆盖,碌碡像断线的风筝滚下沟壑。难以计数的古老农具被厚土封锁并被时间吞噬。也许,故乡、出生地或乡愁之类的词语,过于矫情,跟现代性书写格格不入,至少是农耕文明(小农意识)的产物。
与其说我在童年无忧无虑,毋宁说我是自然、放松而自在的,我的想象力或幻想能力,使我在贫寒年月获得了另一个现实——那是一个梦幻的世界,也是真实的世界,但更丰富,更宽广,更柔软,也更有力量,使我单调苍白的童年具有了蝴蝶般的斑斓色彩及火焰般的炽烈暖意。这一切,说起来就像是变魔术。我是那个魔法师,也是唯一的观众,也许还身兼数职,同时充当了舞台、布幕和道具。正是幻想拯救了我的童年。事实上,我也正是凭借魔法般的梦境来完成这一切的。我一直是耽于梦境的人,年少时尤为如此。做梦当然是自然的,于我也更像是天性,我也许天生就是一个造梦者及捕梦者。如果没有那些难以描述、变幻莫测而又神奇瑰丽的梦境,我不敢想象我的人生会贫瘠到何种地步!
我童年时做的梦几乎全是神奇的、超现实的,变幻不定,不可捉摸,更无法完整地描述,也无法完全遗忘。我很早就无师自通地获得了捕捉梦幻的能力,譬如通过反复去做同一个美妙的梦而加深记忆,或在临睡前通过潜意识之中某条隐秘的线索将过去的梦境复活,并诱导出一个相关或全新的梦来,又或随着一个梦的被唤醒而触发了另一个梦乃至通向一个庞大的梦之宝库。多年以来,我通过将梦的器皿悉心收集,从而建筑了一个梦的博物馆。当然,有更多的梦之宝藏仍沉睡于深不可测的地底,可能永远也无法被记起,更不会被激活或重现。梦境是一个关于声音、场景与人物的网状结构,这是一幢庞大、真实而广阔的建筑物,一座修建在记忆之沙上的砖塔。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梦也在枯竭和萎缩。近年来,我做的梦,已逐渐跟现实趋向一致或混为一谈,而缺少了不可捉摸或变幻莫测的梦幻性,这是对现实的拙劣模仿与复制,也是对梦的讽嘲与打击。梦成了现实的抄袭与附庸。梦境在僵化。梦失去了活力或创造性。梦想者在堕落。这就是梦、梦中人及梦想者的危机。
在我年少时,梦仍呈现出无限的可能性,犹如海上的波涛,在每一个时刻都呈现出浪花的无数个面目,既匪夷所思,又栩栩如真。
我多次梦见自己在天上飞翔,有时像鸟儿那样拍动翅膀,有时又像轻功高手凌空蹈虚。我梦见我们一群人,被困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外面夜色如墨,繁星如灯,从天窗中垂下一道长长的绳梯,我们揭开天窗,一个接一个抓住绳梯到达了天穹。我梦见一伙孩子在一个小湖游弋,突然像一群羽毛凌乱的白鹤那样飞起来,没有翅膀,也没有飞行器。我无法记清飞翔的姿势,但那种飞翔的感觉何其真实而畅快——在飞翔中变得愈加辽远的天空及脚底下缩微的田畴和屋舍依然十分清晰。我梦见一条着了火的河流,每一朵浪花都是火焰,河岸上的树木也在疯狂燃烧,而像是对着天空喷射的水柱。我梦见过地下海(那时我还没有目睹过真正的大海,就是彩色电视机上的大海也没有见过,对海的想象仅限于某些文字及图片),一个蓝色镜子的圆形之物,涌动着无穷尽的波涛;波涛之上是高远辽阔的天空,天穹之上是漆黑而厚实的泥土;在地表上生长的高大树木,往地下延伸着奇形怪状的树根——这是一个密封于地底的海洋,当然海面上也有礁石、岛屿和帆影。
我反复梦见过同一样事物或情景,人物或事件,或者去回忆梦境乃至干脆去做同一个梦(有时乃是刻意为之,我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凭借潜意识或记忆之网去捕捉一个个如夏日蝴蝶般翻飞的美妙之梦),譬如我多次梦见村庄通向黄花镇的黄泥路,路上的门口垌、佛子岭、山塘、稻田、甘蔗地、长满山稔花的山坡,以及在溪畔菜地上劳作的场景与人事。
我无法了解这些梦境意味着什么,却为我的童年推开了一扇神奇之门。我在白天睡着了也会做梦,哪怕是只有几分钟的睡眠。只有几分钟,但可能在一个梦中度过了几十年。当然,我要完整地描述梦境是不可能的,文字或话语的捕兽夹,难以逮住梦幻的红狐或鹰隼——梦就像幽灵那样灵动而不可捕捉!在话语、思维乃至意识无力触及的神秘之处,梦幻却能毫不费劲地抵达。于是,我(可能)借助梦境接触了神秘。这是不可言说的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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