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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仙(短篇小说)

2024-12-03坎离

作品 2024年11期

推荐语:余文翰(香港都会大学)

在阅读《鹧鸪仙》这篇小说时,黄亘雄的形象令我联想到鲁迅小说《铸剑》中的少年眉间尺,后者从母亲口中得知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所经历的厄运,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不少,出于父母之命,也出于热血少年的愤怒与正义感,决心为父报仇。后来的事,熟悉这篇小说或干将与莫邪之传奇的读者,便都知道了。若将其与黄亘雄对比,不难发现,虽然在黄亘雄的记忆里祖父的形象也较模糊,他三不五时就上山去,一家人相处时间短,黄亘雄上初中后每个月又只回家三天,但是他打小就对祖父的“英雄事迹”深信不疑,为祖父报仇的信念以及随后产生的犹疑、恐惧都不是被动地由他者施加,反是由内而生的。

为此就连父亲都被摆在想象的对立面上,父亲黄宽只是接了祖父黄一元的班,做了校长,也许有“一些在社会上生存的本领”,但终究太软弱、太渺小,甚至没怎么参与过抗击土匪的行动,比不上受众人敬重、顶天立地又拯救全村的大英雄。随着年岁增长,黄亘雄心中也不是没有疑问,可祖父与父亲越是草草应付、把这个小男孩安抚在一个英雄梦里,黄亘雄就越是把这个离奇的梦扩张为生动的现实,并刻写在自己的血脉里,换言之,这个在空落落的乡村生活里成长起来的少年,早已把祖父的英雄传奇,植入为对自我的想象的一部分。

正是看到这一点,才让人格外关注小说里黄亘雄好不容易迈进山上瓦房的那一刻,因为,重点不仅在于“亘雄所觊觎的传奇故事,由祖父创造,又被他亲手毁灭。……连续写的权利也握不住”;还在于他直接遭遇了自我的虚构性,才萌生了“耻感”,不是为欺骗他的祖父,而是为自己,才感到羞耻,犹如写罢一则故事却丢失了所有原型。抓住耻感来理解人物,我们才会进一步从山顶的空房间、山脚他一去再去的空地、以及承载了童年的空寂村庄的这些“空”间里发现,所谓“成长”从何而来。

“成长”总是一个写不尽的话题,坎离这篇小说处理得很流畅,他把矛盾找到,把生活的事件性、戏剧性以小说之力充分表现出来,我也期待他,在日后的创作中,继续把复杂的人物及其丰富的心灵挖掘得更深。

自从祖父从山上摔下,复仇的信念就一刻也没有从黄亘雄的脑中挥去。

那时他正在上小学,对祖父的理解止于连环画册中的英雄好汉。那时还没有超级英雄的概念,倒是《西游记》和《水浒传》的传奇故事,总以连环画为媒介在亘雄同代人中威名远扬。其中,《水浒传》中好汉登上梁山的故事,令亘雄心向往之。以他的年龄,尚不能理解梁山在现实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常使他不自觉将祖父与梁山好汉齐名起来。他恨不得向全班师生呼告,他的祖父黄一元,完全称得上梁山第一百〇九位好汉。鉴于亘雄从未亲眼见证祖父的神威,缺乏具体场面的勾画与描述能力,他们定会一口咬定他是在胡诌。他们向来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亘雄只好将此念头藏在心里。只是,当同学们还在为孙悟空与武松谁更厉害而争吵不休时,亘雄已将目光转向近在身后的祖父了。

祖父成为亘雄心目中的大英雄,并非源自主观臆想。

确凿的是,黄一元每个礼拜至少要登上鹧鸪山三回。据他所说,上山去是为了驱赶从其他山头而来的山贼,防止他们放火烧山,下山伤害村民,骚扰村中妇女。一元与山贼周旋,主要依靠智斗,不过有时,也免不了发生近身搏斗。每当亘雄想要一展英雄本色,抒发男儿胸臆,提出要与祖父同去时,一元总会俯下身子说,不怕你连累爷爷,只是你还太小,爷爷怕你被坏人拐走了,没法和你爸交代。笑话,亘雄心想,父亲在祖父面前不说卑屈,也向来是恭敬的,他没像耗子遇着顽猫那样落荒而逃,已是罕见。祖父又说,爷爷上山驱赶暴徒,为的不就是保护村民老小吗?如果因此把我最疼爱的孙子丢了,那我宁可一步也不迈上山去。雄儿明事理,爷爷说得对不对?

亘雄觉得,祖父说得对,但这并不能掩饰他对自己的不信任。亘雄噘嘴赌气,起誓再不理会祖父了。可待到傍晚的云层疏落落散逸开去,眼见祖父从山林走出,缓步进了便利店,亘雄还是会紧紧倚在家门前的石墩上,祈盼祖父会带出零食。见祖父空手而出,他比先前更加气愤了,心想,再也不要相信祖父说的话了。气下不来时,还咒他,总有一天他会下不来山。

一元回到家,见他不悦,拍拍他的肩,雄儿,你跟我进来。一元点起煤油灯,让亘雄坐在床铺上,自己搬了张矮脚凳坐下,抬起头来定睛看他。雄儿,你猜猜,哪个口袋有零食?猜对了就给你吃。亘雄鼓起嘴嘟哝道,两个都没有。祖父脸色沉下来,在黄黯黯的灯光下皱纹四起,成了一张陈旧的漏网。亘雄重新说,左边。祖父摇头说,再给你小子一个机会吧。亘雄说,那就是右边了。祖父就把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掏出一根棒棒糖,夸雄儿聪明伶俐。

吹着糖,亘雄忍不住忖度,那些暴徒真有那么厉害,足以对我们全村百姓构成威胁?为什么祖父每次归来,总是毫发无损?这个疑问从此悬在亘雄的心上,成了一个随年纪渐长,反而愈发疑惑的问题。

有一次,亘雄不觉盯起父亲的胡子看,竟同祖父的一模一样。看着看着,心中想法不觉抖露出来,爹,你有没有和爷爷登过山?父亲黄宽抚弄密林般的山羊胡,犹豫了一会儿,说,有过一次,那会儿我才上初中。亘雄立即野马般跳将起来,说,那你肯定见识过爷爷与土匪搏斗的场景吧?黄宽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说,怎么,你爷和你讲他上山去,是为了击退土匪?

怎么不是?爷爷为了保护我们大家,保护村民,所以才总是上山,防止山贼作恶。爹,你难道不知道有这回事?黄宽脸上思索的神情疾趋而过,瞬息之间现出得意的神色,说,我当然知道了。你爷力大无穷,徒手便能将那些山贼拿下。你爹我呀,那时候远远地躲在树丛中,吓得都快尿裤子了,你爷却毫无惧色。面对山贼摆出的不同阵形,他总有招数去破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说你爷是英雄也一点不算抬举他。虽说如此,不管怎么说,和你爷登山总还是有危险的,我还是小孩子嘛,不懂得保护自己,还可能给你爷添堵。那次之后,你爷就不再允许我同他登山了。你爷对我是如此,对你就也是这样。你没啥好气的,你爹过了今年就四十了,也就跟他上过那一回。这么说来,我岂不是要哭得比你还凶啊。听罢,亘雄的坏心情瞬间消解了一半。祖父的形象由此变得更加伟岸了,而相应地,父亲反又矮小了许多。亘雄不恨父亲怯懦,只是暗自觉得,自己长大后可不要像了父亲,一定要成为祖父那样能够保护大家,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自亘雄记事时起,祖父就经常在他的视野中缺席,一问,大家都说他去山上了。亘雄很好奇,祖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大家的大英雄的?黄宽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平日里,村里人家有什么大事小情,找你爷帮忙一定能办妥。他人一贯很热心,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换句话说,也有些太老实了——而你爹我,还有你所能见到的大部分人,其实脑子里都有一个算盘,或大或小,都有精明的成分。父亲摸摸亘雄的脑袋,脸上漾出复杂的神情,说,要向你爷多学习,但必要时也该向我学习一些在社会上生存的本领。亘雄觉得,父亲的前半句话肯定没有错,至于后半句话是不是对的,他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一元曾是镇上的小学校长,退休后整日远行上山,黄宽很自然地接过了他的班。他们很少同时在家,亘雄由此形成这样一种印象,那就是在男性亲属之间,大抵是不需要依靠经常见面来维持感情的。可他又发觉,自己还是常常挂念他们。或许,自己只是对镇上、山林的生活充满幻想和企盼罢了。

村里的生活漫长而无聊,尤其是入夜之后,清冷的乡村给偌大的空虚提供无限延展的机会,而白天中的大多数时光,亘雄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像被锁套拴在了课室的桌椅中,待到入夜后才重新拾获自由。空寂的村庄里适合幻想,其结果却并非通向梦幻,而是一次次将人带入闷窒的泡影。

黄宽每月从镇上回家三天,且作短暂的休憩。若是一元恰巧在家,他们就会在亘雄上床以后,猫在客厅里喝上一宿。门缝中的灯光格外刺眼,从壁角外传来父亲语气恳挚的声音,有如一名乖学生面对师长的抽查,报告每个月来他在镇上的见闻和工作的事宜。而祖父则一改往日对亘雄说话时的温言谆谆,用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利斧般敲碎父亲心头的困惑。祖父与父亲的酒桌夜话,令幼年亘雄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在饭桌上喝酒,定是有正事要谈,而与放松休闲无关。

每从镇上回来,父亲都会胖一圈。这些肥胖的痕迹从他的手臂、同一件衣服露出肚皮的尺度,以及胡子在脸上逐渐降低的比重清晰可见。他总是未经亘雄开口,就率先说,来,让爹瞧瞧你是不是又长高了。祖父则与父亲相反,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祖父每回从山上下来,整个人都会瘦削许多。他不知道祖父历经了怎样的艰苦险恶,是没有带足够的粮食上山吗?下山后的第一顿饭,不论桌上菜色如何,祖父总是要吃两碗饭,铁打不动。身上除了衣服脏了、破了,从未见他有过伤痕。

不久,亘雄去镇上上初中,开始了与父亲同吃同住的生活。这样以后,每月仅回家三天,与祖父的联系便也少了。

在一个春日午后,亘雄的目光凝定在教室门口的花带上,在面包般暄软的朗读声中迷失了津渡。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使亘雄怀疑,自己是否果真进入了睡梦世界,而竟昏瞀慵困至此。可父亲并未在教室门口止步,他径直从失真的画面中走来,将他一把拉起,那冰冷的肌肤触电般震颤他的神经。他终于从教室里的几十双眼睛中清醒过来。他庆幸父亲将他从窒闷的课室中营救出来。

父亲一路上一言不发,驾驶着汽车在公路上飞驰,亘雄看了一眼仪表盘,第一次感到,父亲的车技原来这样好。

然而,当亲眼见到祖父的尸体在樟树下安静地躺着,亘雄方才意识到,刚刚的欢喜不过是幻乐一场,眼前的景象才是言之凿凿的真实。村民围绕着这对从恍惚中走来的父子,仿若密布的群山。只有眼前这具完全静止了的胴体,试图以独属于他的平静告诫亘雄,不要怕,怕是没有用的——你只能试着去理解,死亡是怎样一种瞬间的坍塌。

在众人的悲号声中,父亲也开始嗒嗒抽泣,声音竟然像一个女人。亘雄终于无需想象便能领略,当年在他床前的壁角外,腔调严正的祖父面前,父亲的脸上是怎样一种神情。亘雄面对众人的恸哭,他自己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眼下的景象,但他莫名觉得,那一定不是哭泣。父亲抽搐的脸,令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向前,祖父的头颅不由分说地呈示在亘雄眼前,他看见祖父脑壳开了,已经透出溃烂的血色。四肢以一个歪斜的X形扭曲,浑身上下迸发出血腥的气味,令亘雄周身不住地发颤。

众生啼哭,迸裂成不可细听的交响乐。低鸣缠绕,几欲掣动头颅。亘雄没有众人的宿慧,无法发动合适的感官作为悲绝的表示。在试图理解一切的过程中,他不合时宜地忆起了儿时迷路时,远处的山中发出剧烈的尖叫,那声音湮灭了周围的一切,也淹没了亘雄自己。轰鸣撕裂耳膜,犹如山中埋藏着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化作此刻压路机般近乎癫狂的巨响。

祖父从毫发无损到遍体鳞伤的时间,成为日后亘雄丈量山上与山下距离的标尺,在他还不很成熟的心智中,展示出生存与死亡的距离。

嗣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亘雄总是一个人来到祖父跌落的位置,偻身躺下,静静地抬眼望山。起初,他总是瞠大眼睛瞪视着它,日久,他试图用双目解剖它。目光成尺,山峦逐渐扭曲变形,有时高过万仞,有时又短小如蚁,这无疑是一种妄自菲薄。然而,早在祖父死亡的那个下午,望着不见峰峦的高山,想象着潜藏在烟鬟之中的敌人,亘雄就已暗自发下愿种,誓要将这座山与这山中一切碎尸万段。

自亘雄规划复仇计划时起,他就开始变得寡言。思绪澹静下来,一心只为倾听。他听山林里的风从早到晚发生的奇异变化,听树木的耸动从晚春到夏日音调的流变。听入了神,似乎便可掸掉一切杂音。可唯有恐惧的嗓音,是他无从规避的。他始终没有鼓起勇气,登上那座夺命的山。

村民们总见有人温吞于鹧鸪山的山脚,知道那是亘雄。他们慨叹,这可怜的孩子,至今还没有从失去祖父的悲痛中缓过来。想来想去,还是不便多说什么,反正那孩子从也没有上山,何不让他在那儿待着呢,他们有时会这样交头耳语着。家人与亲眷见亘雄无心返学,日日只顾守在那一小方先人逝去的田地上,不免担心,这孩子会不会把自己闷出毛病来。这一切,作为父亲的黄宽都看在眼里,他始终一言不发,看着亘雄的变化,似乎早已准备好要一点一点地将它们吸收,而不加以干涉。亘雄发觉,父亲的脸庞看上去愈发利落,瘦削,神色也与祖父生前的模样愈加密合。亘雄每多看他一眼,就生一分复仇的决心。

早上从床上坐起,亘雄晃动脑袋,用力摇耸脖子和肩膀,似乎这样能够平添几分勇气。在下床的一刻,伴随身体彻底苏醒的,是假寐了整夜的决心。每日晨起时,亘雄都会想,今日我一定要上山去。没有退路,绝没有拖延到明天的可能。可是,每逢山中群鸟从头顶的半角天空掠过,他总能听见心跳得极快,有时甚至伴随骨酥胆裂之感。不得已又虚耗一整天。

亘雄昼夜温吞于山脚,总以一种守候的姿态卧倒在祖父逝去的地方。他做了一切准备工作,却始终未能壮胆。想到自己的怯懦无可饶恕,他忍不住发起狠来,使劲抽打左右两张脸颊,大喝道,这巴掌是祖父给你的,这巴掌是我给你的。你什么时候忍不了这疼,就给我上山去。数日下来,脸已肿胀发紫,亘雄仍然未能启程。倏然,他心生一计,旋即走进村中小店,对比察看信纸的价格,狠下心来将零花钱一把掏出,买了数沓小店中最贵的信纸。

嗣后数日,每从山脚归家,亘雄总是挑灯修改信纸上的言辞,生怕哪句话没有交代清楚。尤其是可能的死因,务必要再三揣度。反复修改后,最终列明了整整十条,可能性最大的一种是死于山贼手中,其他的譬如在山中遭遇野猪吞食、误入猎人陷阱等,他也一并写入。一边誊写,一边不住地淌下泪,这是自祖父去世后,亘雄首度流出眼泪。不知为了什么,他写得异常伤心,这种伤心超脱了亘雄自己,超过了这场灾难给他带来的所有悲痛。仿佛此去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而他可能的死亡,也堪称牺牲般壮烈。在这封冗长的遗书中,他最满意的一句话是:若为复仇故,生命亦可抛。反复校对后,亘雄将信纸极为小心地塞入信封中,并用回形针刺穿手指,在封口处留下一滴血印,以誓决心。书写遗书确乎提振了他的士气,尤其是在将它一点点缝入裤袋的过程中,亘雄尤感此行之重,神圣而又庄严。

载着这封遗书再度出发,是在一个火烧云翳的傍晚。临行前,亘雄揎起衣袖,从祖父的房间里挑选出一粗一细两支竹棒,细的用来行山路,粗的用来防不测。对着墙上的祖父遗像深深跪拜三次后,他手举竹棒,对祖父默祷了许多感念的话,动身出了门。他没有告诉祖父,自己的背包里附有一把锐利的匕首。

这是一座可见度极低的山岗,因为过于陡峭,加之缺乏人行山道,荒树、杂草漫漶的缘故,攀登此山只能依靠双手双腿的共同合作,才能勉强以爬行的姿态往高处去。此行艰难,亘雄几乎是用手拽着草木的根茎,用腿或脚尖钩住以木枝、荆棘构成的支点,一趋一步,他感到自己正追随着祖父的步伐。很快,亘雄不得已暂时弃置祖父留下的两支竹棒,将它们整齐地平放在两根木枝之上,预备下山的时候取回。看着一大一小两支竹棒,一种莫名的辛酸涌上心头。

这样的爬行持续了许久,亘雄开始大口喘气,四肢酸痛乏力。往上看去,尚不见尽头。那最高处树丛中透出的唯一一抹光亮一直都在头顶,却一点也没有扩大光圈的范围。握持草木的手很快被粗糙的木身与木刺划破,留下一道狭长而大片的血圈。亘雄心想,我死也不怕,这点疼痛又何足轻重。只是当下还尚未与山贼搏斗,手便已残破,只剩双腿仍能勉强发力,带着这样的身体作为战前的准备,恐怕不是上策。他找到一个木丛的支点,身体抵靠在上面,向着山顶而坐,仔细检查手掌,只见血液不断流淌着。亘雄想道,我得找点什么止血。从背包中,他抽出提前备好的绷带,缠了一圈之后,重新上路。但又气自己刚刚实在蠢得可以,明明一早就该缠着绷带上山。

就在这时,亘雄惊觉从左眼侧后方传来窸窣的响动声。乍然看去,却不见有何物。若是遇到大蛇,可就麻烦了。他赶紧停下来,掏出手电筒,站住了仔细查看,对每一处野兽可能出没的方位都端详了许久,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四周又陷入寂然。或许是兔子或山地田鼠吧?确认没有威胁后,他再次向上攀援,穿越了接踵而至地窜入眼前的丛丛莽草。伴随一阵馋风,背上沁出的汗液令亘雄周身发寒,额头上的汗液与头顶的废草、枯叶一齐翩然而下。

他终于望见光芒正一寸一寸从茂林中钻出。开阔的平地倏然出现,只此一步之遥,亘雄便能登临。他没有冒进,想起祖父生前时常对他说,做事不可急躁,要像先人说的那样,“敬小慎微,动不失时。”他戳前戳后,探左探右,反手从包中掏出匕首,接着露出半个脑袋,举目张望,确认此处是由废石荒草构成的平顶后,他手脚并用,攀上头顶那块岩石。怎料刚一碰触,那石头瞬间往下坠去,搂紧他一起向下坠落,正要陷入万劫不复,下一秒感到身体落在了一张严密的网罗之中,被严实地承托住了。紧接着,从隐秘处伸出四只利爪般的绳索将他牢牢捆住,他立马使劲挣脱,本以为将要受困于此,在挣扎中却感到这索套并非想象中那么牢固,他只消动动身子,抓紧手中那把恰好对着其中一张绳索的匕首,猛一发力,那绳索便竟撕裂了。接着他又奋力劈开剩下的三张绳索,轻而易举地从长满了锈迹的铁丝网中挣脱出来。他尚未开口,率先听见了哀嚎的声音,他大声回吼道,是谁?牢牢攥紧匕首,摆出匍匐的姿态。那哀啸并未停下,仍旧声嘶地重复着,显出夸张的痛苦来。

亘雄循着嗥叫声涉足而去,竟原来是一只鹧鸪。它陷落的陷阱与亘雄方才逃脱出的如出一辙,铁丝的牵绊已然让它的羽毛渗出血来。亘雄不解地看着这只垂死的鹧鸪,疑惑和预感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绪。直到他看见,就在距离陷阱不远处,筑有一间破旧的瓦房,唯有一扇琐窗仍透出残存的古色与风韵。大门虚掩着,从微小的缝隙看去,只有阴森的黑幕。亘雄轻轻地叩门,了无回音。他揩掉壁角的蜘蛛网,举步进去。

屋内果然阒寂无人。首先是一股诡异的腐臭涌入亘雄的鼻腔,他打开电筒,这里似是一个工作坊,桌上无序地摆放着许多尺幅巨大的硬质纸张,画满了地形图和陷阱设计方案,每张纸的正上方,端端正正楷书着:捕捉鹧鸪方案一、方案二、升级版、改良版、第三稿……看着这斑驳的字迹,亘雄想起多年前自己模仿祖父挥墨的场景。祖父有疾,赤脚先生称其为帕金森,不过症状较轻,不必过于担心。要说正面的影响,也不是一点没有,甚至对祖父的书法创作有不小的帮助。祖父挥墨时虽抖动不止,但因相当轻微反生出独有的风韵来。每个字都有如歌唱家优美的颤音,又像走钢索的人游走的姿态,每一步都很惊险却从不失足,堪称自成一家。这也难怪每年春节,村里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由老先生一人承包的。收到的红包自然也少不了,危险中游跃的书法,成了祖父的一张名片。

那是在秋千架上,亘雄手捻一架纸飞机,祖父轻轻一推,他松手,倚重离心力的引擎,飞机划过天际。折纸以前,他曾启展祖父的文房四宝,学他握笔的姿势,也模仿他挥舞狼毫的模样。生宣纸上一撇一捺,洇润出晚秋斑驳的树影。祖父随年岁渐老,人也变得寡言。亘雄所祈愿的是,有朝一日,祖父终于启口大笑,梦中旅人,不再被他沉默的巨响惊醒。

如今,却是他自己率先被祖父惊醒。面对眼前这些颤颤巍巍的笔迹,他感到一种耻感从因欺骗而被篡改的记忆中来,同一时刻,他仿若听见陨石从天而降,破灭成万千碎片的声音。桌上还有一笼静止的鹧鸪,许是祖父还未及将之处理,死难已至。一共六只,它们叠罗汉般拧作一团,发出刺鼻的臊臭味,死相极度凄惨。

亘雄莫名想笑,原来这山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土匪、山贼。在亘雄眼前,只有一笼死去的鹧鸪、废弃的铁丝网、绞缠的绳索,连同三只在祖父设好的陷阱中死去活来的鹧鸪。

入夜了,最后一丝微光已然弥散。亘雄在静默中蹲下身来,用匕首撕裂绳索,将三只鹧鸪从中救出,一只试探了几步,在踉跄中鼓翼起飞,消遁于黑夜。剩下的两只,一只还能动,它同样踉跄地走着,忽然从山上摔落下去,便再无回音;另一只则受伤惨重,只是一味重复先前的颤动,再不能踏出一步。

想到所谓的匪穴已被他一人捣烂,瞬间化为乌有,亘雄不知应该是喜是悲。

只听得有人正从身后走来,草丛发出尖锐的响声,形同火焰燃烧。那人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是父亲。亘雄毫不关心他是什么时候就在山上的,也一点也不在乎他在什么时候就来到了他的身边。谎话中,洇润出一些感人的东西。人性是一纸孱弱的笔记,装存落马俗世的天赋。亘雄所觊觎的传奇故事,由祖父创造,又被他亲手毁灭。亘雄慨叹自己的手中,连续写的权利也握不住。云层与夕阳的战事已然平息,信封停笔,情书停刊,为期两个月的脉搏冷静期结束。

夜晚的山风扑刺刺拍打在父亲的湿发上,天空难得下起雨来。夜晚山林彻头彻尾的黑,在这场雨的销洗下,显出生的活泼来。这里没有余焰了,能闻见的只有火烬的气味。亘雄一手拎着满笼死去的鹧鸪,一手掬着那只不可动弹却尚有一息可存的鹧鸪,疲惫地跟随父亲的缓步。父子无言,只是往山下逸去。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