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野心越打越大,追求建立地区“新秩序”?
2024-12-02牛新春
现在回过头来看,今年5月7日以色列地面部队进攻加沙地带最南端城市拉法应是本轮巴以冲突的一个转折点。拉法战役前后,以色列内外交困,各种矛盾达到集中爆发临界点。5月8日,美国自本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首次宣布暂停对以提供部分重型弹药,十日后,以反对党领导人甘茨发出退出战时内阁的最后通牒。然而拉法战役出乎以色列意料得顺利,6月14日,以总理内塔尼亚胡宣布,“加沙战事的激烈阶段即将结束,国防军将会被派往北部边境打击黎巴嫩真主党”;7月5日,哈马斯主动要求重启谈判。以色列似乎开始走出加沙战事的阴霾,同也门胡塞武装、真主党和伊朗的冲突骤然升级。
战争是其解决方案
本轮巴以冲突是以色列自1948年建国以来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很可能会对以色列国民心理、政治结构产生长远影响。历史上,战争往往能重塑以国内政治态势,1973年爆发的第四次中东战争,拉开了1978年埃及与以色列和解、1993年巴以签署《奥斯陆协议》的帷幕。目前谈加沙战事的长远影响还为时过早,但是其短期影响却清晰可辨——以色列政治向更右的方向发展,以色列人则更愿意承担战争的代价和风险了。
人们或许认为,经过漫长而残酷的战事后,以色列国内会有许多人反战,国际社会普遍相信本轮巴以冲突是内塔尼亚胡为一己私利而推动的个人事业。然而,事实是多数以色列公众与政治人物支持继续甚至扩大冲突。以色列时事评论员奥利·戈德堡表示,战争已成为以色列存在的一部分,“我们满怀激情地相信它,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战争都是解决之道”。作为选举制国家,选民的支持是以政府发动持久战的必要前提。
从历史上看,以色列是一个从战争中打出来的国家,因为国土面积狭小,缺乏战略纵深,长期以来依赖以威慑维护国家安全。威慑意味着要在实力和决心上形成绝对优势,在战略文化上以色列可能是发达国家中战争决心和战争意志最强的。本轮巴以冲突爆发后,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会长哈斯曾撰文建议以色列理性选择继续实施遏制政策,而非对加沙发动全面战争,因为全面战争不可能彻底消灭哈马斯,哈马斯也未威胁到以色列的生存。但这种思维跟以色列的战略文化格格不入,事实上,消灭哈马斯迅速成为以色列全国上下的共识,没有任何一个政党反对向加沙发动全面战争。
不过,加沙战事进展并不顺利,以色列三大军事目标之二的消灭哈马斯与解救人质迟迟未能实现。以色列和哈马斯在面积仅365平方公里的加沙鏖战超过365天仍未到终局,这已成为以色列建国至今耗时最长的战事。但即使在形势最困难时,以国内也极少有公众人物呼吁结束战事,其国内最大争议是如何平衡消灭哈马斯和解救人质这两大目标。今年1月民调显示,47%的人要求将解救人质放在首位,42%的人认为消灭哈马斯最重要。但随着人质死亡风险越来越高,哈马斯被削弱得越来越多,以民众心态发生变化。今年10月,77%的人要求先解救人质,仅12%的人要求先消灭哈马斯。此外,近70%的以色列犹太人认为,即便冒着将冲突升级为全面战争的风险,也要继续打击真主党。
迄今为止,以色列承受的代价相对较小,是该国民众支持战事的重要原因。在人员伤亡方面,截至今年10月23日,以军共阵亡752人。以平民在本轮巴以冲突爆发当日遇难约800人,在黎以冲突中遇难21人。相比之下,加沙约有4.3万巴勒斯坦人遇难,黎巴嫩有2574人遇难。在经济方面,以色列受损严重,今年政府债务占国内生产总值(GDP)比例为67%,财政赤字占GDP比重是8.3%,GDP增长预期跌至0.4%。但相比之下,以色列的损失则小很多。今年上半年,加沙GDP萎缩86%,约旦河西岸GDP萎缩25%,黎巴嫩今年GDP则预计萎缩9.2%。

从一个战役的胜利迈向更大的战役
本轮冲突发展到今天的范围、烈度和时长,不是以色列事先规划好的战略蓝图,而是边打边看的结果。今年5月以来以国防军在战场上屡屡得手,导致整个国家信心膨胀,野心越打越大,目标也从消灭哈马斯升级为建立地区“新秩序”。
在如今的以色列,或许只有军事胜利才能将反对党团结起来,并让反对派站到战争(或内塔尼亚胡)一边。今年9月28日,以色列“定点清除”真主党最高领导人纳斯鲁拉后,此前强烈要求内塔尼亚胡下台的反对派领导人排着队祝贺,包括前总理拉皮德、前国防军总参谋长甘茨等,前总理巴内特甚至要求直接打击伊朗核设施。以国内普遍认为,现在是击垮“抵抗轴心”的绝佳时机。
在加沙冲突中打得灰头土脸的以色列国防军,于9月17日发动了对真主党的“新秩序”战役。据报道,在以色列引爆真主党成员寻呼机之前,以安全内阁曾多次开会但未就加码打击真主党形成一致意见。然而,寻呼机爆炸事件重挫真主党,真主党却未组织大规模反击。于是,以色列得寸进尺,“定点清除”了纳斯鲁拉,真主党方面仍无大的动静,以军随即在10月1日对真主党采取地面行动。由此可见,以色列正在从一个战役的胜利迈向下一个更大的战役。
整体来看,以色列与“抵抗轴心”同时在打三场非对称性战役,即游击战、高科技战和道义战。在高科技战中,以色列拥有非常大的优势;在游击战中,游击队只要能活下来就是胜利,“抵抗轴心”优势明显;在道义战中,以色列受到全世界的谴责,劣势明显。这三场非对称性战役交替、错位上演,使这场冲突更加扑朔迷离,难分难解。道义上占优的,在战事中处于劣势;高科技战中占优的,在游击战中处于劣势;眼下占优的,未来可能处于劣势。其结果是,各方都认为自己没有败,仍有机会翻盘,因此冲突很难停下来。
没有灵丹妙药
不仅是国际社会,以色列国内也有相当多的人认为,当前以色列虽取得了战事胜利,却收获了战略失败。以色列不仅没有能力彻底消灭“抵抗轴心”的任何一支力量,还会因发动残酷战役引发更大规模的“抵抗运动”。没有政治方案配合的军事胜利没有意义,但短时期内以色列难以找到切实可行的政治解决方案,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当前的冲突可看作由三个层次的矛盾组成:一是巴以冲突,主线是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斗争,牵动着阿拉伯、伊斯兰世界的神经;二是以色列与“抵抗轴心”的冲突,主要问题在也门、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国内,根源是各个国家的内战、内乱或破碎的主权,可以说是本轮巴以冲突外溢到这些国家,也可以说是这些国家的内部冲突影响了本轮巴以冲突;三是美以与伊朗的博弈,这是中东最根本的一对矛盾,深度影响中东地区其他矛盾,巴以冲突、国家动荡为美以与伊朗竞争提供了肥沃土壤。
在三个层次的矛盾中,以色列都是重要当事方,解决问题离不开以色列。在巴以问题上,以色列有实力占领巴勒斯坦的每寸领土,有能力打击巴勒斯坦的每一次抵抗运动,但是没有能力彻底解决巴以之间的根本问题。落实“两国方案”,是解决巴以问题的唯一出路,但以国内不具备落实该方案的基本政治条件,对以而言,本轮冲突也使落实“两国方案”变得更加不可能。今年5月的民调显示,以色列犹太人支持“两国方案”的人从本轮冲突前的32%降至19%;今年7月21日,以色列议会还以68对9票压倒性通过决议,反对巴勒斯坦建国。
即使巴以问题可以政治解决,以色列与“抵抗轴心”之间的问题也不会自动消失。不管巴以问题是否得到解决,不管以色列能对“抵抗轴心”形成多么沉重的打击,一个改变不了的事实是: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抵抗轴心”仍将控制伊朗、叙利亚、伊拉克、黎巴嫩与也门的领土和人口,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休养生息。
1948年以来,以色列一次又一次取得军事、战术上的重大胜利,但问题和冲突始终循环往复。延宕百年的巴以冲突早已演变为一个世纪性难题,不仅战争无法彻底解决问题,暂时也看不到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政治和外交渠道。
国际约束能力有限
美国对以色列有重要影响力,但不愿使用自己手中的杠杆,最根本原因是美以拥有共同战略利益。在中东地区,打击、削弱“抵抗轴心”完全符合美以共同利益,分歧是如何更好实现该目标。美国反对以色列升级冲突为战争,是担心自己卷入一场中东全面战争。近几个月,以色列不断扩大冲突,截至目前不仅没有引发全面战争,还有效重创哈马斯、真主党有生力量,美国很难表示不同意见。今年10月,以色列对真主党采取地面行动后,美国表面反对,实际乐见其成,中东格局正向着有利于美以的方向发展。
联合国反对以色列扩大升级冲突,但影响力有限。1946年以来,针对巴勒斯坦问题及相关议题,联合国大会通过了899个决议案,联合国安理会通过了299个决议案,但都没有实质性改变巴勒斯坦的地面形势。2014年以来,联合国谴责以色列174次,而谴责除以色列外所有国家总和仅73次。今年9月18日,联大再次以124票赞成、14票反对和43票弃权的压倒性多数通过决议,要求以色列结束对巴勒斯坦的非法占领。但是,这些决议、谴责都没有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冲突?以色列总理、国防军或许已梦回1973年,当年战争结束时以军向南部署到了距埃及首都开罗仅100公里的地点,向北驻扎到了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郊区,从此阿拉伯国家再也没有能力对以色列发动战争,以色列也不再面临亡国威胁。而这次,对周边的哈马斯、真主党形成毁灭性打击,对远方的胡塞武装、伊朗形成具有绝对优势的威慑,从此“抵抗轴心”再不敢对以色列本土发动袭击,可能就是以色列追求的“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