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经济将在2025年放缓
2024-12-01江玮
在今年9月发布的全球经济展望中,国际评级机构惠誉将2024年的全球经济增速预期上调了0.1个百分点至2.7%,但预计世界经济增速将在2025年放缓至2.5%。
“我们认为明年世界经济将放缓,但不会是戏剧性的放缓。”惠誉评级首席经济学家布莱恩·库尔顿(Brian Coulton)在近日接受《财经》专访时表示。他指出,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欧元区经济将在2025年实现更高程度的复苏,从2024年的0.8%升至2025年的1.5%。
惠誉的报告显示,尽管美国的失业率近来有所上升,但这主要是因为劳动力供应改善,而非劳动力需求下降。经济数据的改善为美联储的降息行动注入了信心。鉴于美国在今年二季度的GDP(国内生产总值)产出表现高于预期,惠誉将美国在2024年的增长预期上调至2.5%。但伴随财政刺激消退、家庭收入放缓抑制消费者支出增长等因素,美国经济在2025年的增长将下降至1.6%。
在经历漫长的停滞之后,欧元区经济终于有所起色。随着欧洲央行降息,信贷条件放松,欧元区的增长将比此前出现明显提升。实际工资的上涨将推动消费。但作为欧洲最大的经济体,德国的经济增速仍将落后于其他欧元区主要经济体。
亚洲方面,以中国和印度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仍然是全球经济增长的引擎。尽管印度在2024年二季度的经济活动扩张的步伐显著放缓,但这并不会导致印度经济在短期内出现增长大幅下滑,国内需求将继续成为增长的主要动力。
当世界上主要央行都在降息,日本却在反其道而行之。日本的核心通胀率连续多月保持在2%以上,逐渐告别困扰日本30年的通缩。日本央行今年3月结束了长达八年的负利率政策,并在7月将政策利率进一步上调至0.25%。惠誉预计,日本将在2026年底将利率上调至1%的水平。
在惠誉的经济展望中,全球经济增长面临的一个主要风险是贸易保护主义抬头的趋势。如果来自共和党的候选人特朗普在美国总统选举中胜出,他上任后可能对从中国进口的产品加征60%的关税,他还打算对其他进口产品加征10%的关税。“如果特朗普当选,将有许多变量需要关注。”库尔顿说。
美国经济将避免一场衰退
《财经》:你如何看待2025年的全球经济形势,尤其考虑到地缘政治和通货膨胀问题?
库尔顿:我们认为明年世界经济将放缓,但不会是戏剧性的放缓。我们的确看到美国经济有些冷却,明年的增长将放缓至1.6%,考虑到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这无疑将对全球增长产生很大影响。中国的增长也会有些放缓。但在我们的预测中,这些放缓在很大程度上被欧元区更好的表现抵消了,虽然不会完全抵消。
我们预计全球经济增长率将会从今年的2.7%降至明年的2.5%。虽然全球经济放缓,但从总体水平上看并不那么严重。因为欧洲经济在经过18个月的停滞之后,从一个很低的基础实现了复苏,出现改善前景。欧盟的增长将从2024年的0.8%升至2025年的1.5%,减轻了前述放缓对于全球经济的影响。
《财经》:在全球经济复苏过程中,发达经济体和新兴经济体之间有表现出什么显著的不同吗?
库尔顿:没有太大的变化。新兴经济体的增长速度一直高于发达经济体,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戏剧性的变化。如果你回顾2021年或者2022年,一些发达经济体比新兴经济体反弹得更快,这有点不太寻常,但部分原因是刺激方案的规模。发达经济体的经济刺激规模巨大,而新兴市场通常不会那么激进。如今发达国家正在放松货币政策,一些新兴经济体已经先行一步。巴西、墨西哥在早些时候降息,中国也在降息。
从财政政策看,发达国家在经历赤字的大幅扩展之后,目前的预算赤字看起来更稳定。发达国家的财政政策很难在很大程度上刺激经济增长了。发展中经济体和发达经济体之间增长的差异也在回归正常。
《财经》:全球经济在2025年可能遭遇哪些逆风?
库尔顿:在从疫情复苏的2021年和2022年,劳动力市场短缺非常严重,失业率低,工资压力大,公司没有办法想雇多少人就雇多少人。如今这种情况正在改变,虽然变化并不大。我们没有看到裁员浪潮,但劳动力需求确实在降温。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预期劳动收入增长缓慢,就业增长放缓。过去12个月的一个显著趋势是美国失业率上升,但我们认为这不会急剧加速。当我们考虑美国消费者的支出前景时,我们必须关注家庭总收入的增长会发生什么,而这会受到劳动力市场降温的影响。由于工资和就业增长放缓,劳动收入增长减速,消费正在逐渐放缓。财政支持在2023年对美国非常重要,对今年上半年的经济表现也有一些影响。但我不认为这样的财政支持会重复出现。这些是美国经济将会面临的主要逆风。
至于中国经济,部分问题在于出口增长,这是我们认为中国经济将放缓的原因之一。国内需求仍然疲弱。
《财经》:你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提到,经济数据难以支持美联储做出降息50个基点这种规模的行动,为什么?
库尔顿:我们对于降息的时间并不惊讶,因为美联储此前已经明确表示将会在9月降息。但美联储也一直在谈论依赖数据的货币政策,会看新的数据,看事情如何发展,并对此做出回应。在美联储前两次会议,即7月和9月之间,我们所能看到的数据似乎没有太大改善。
当我们看8月公布的CPI(消费者价格指数)数据时,核心通货膨胀率并没有真正改善。事实上我们看到服务通货膨胀呈环比上升之势。这不算非常糟糕的数字,没有否定在过去两三个月更好的通胀数据,但它肯定不是一个好的数字。在消费者支出方面,经过一季度的疲软之后,二季度实现了强劲回归。
我们对美联储降息50个基点感到有些惊讶,他们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货币政策的风险评估方法来合理化这一决定。通胀已经下降,现在更接近美联储的目标,其对过去三四个月的进展感到满意。我认为他们开始更多聚焦于双重任务里的另一面,即就业问题。如何实现最大限度的就业?当他们开始关注这里时,他们会发现失业率比去年更高。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在发布会上也指出劳动力市场恶化的风险可能超出预期。他们进行了50个基点的降息,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免这一风险。
我们预期美联储不会继续降息50个基点,而是在11月降息25个基点,12月再降25个基点。到12月时,他们将降息100个基点,我认为他们随后可能会同意放缓速度并观察经济影响。只要劳动力市场不崩溃,他们就将放慢降息的步伐。在我们的预测中,明年每隔一次会议就会降息25个基点,所以2025年总共会有四次降息。
《财经》:你如何看待美国经济“软着陆”的前景?
库尔顿:“软着陆”不是一个我喜欢用的词汇,因为它在不同的人那里意味着不同的含义。如果你看我们的预测,我们预期美国的通货膨胀将在2025年底或者2026年回到既定目标,美国经济将避免一场衰退。虽然美国的确有增长放缓的趋势,明年的增长率为1.6%,但这不是衰退。在我们的预测中,失业率也不会有大幅上升。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可以称之为“软着陆”。我认为在过去18个月里帮助美国经济的一件事是劳动力市场供应有所复苏,这也是情况好于预期的原因。这有助于保持低通胀,因为它减轻了一些工资压力,也提升了需求。需求是积极的,供应也是积极的,这使得降低通胀的工作变得更容易。这也是为何人们会称之为“软着陆”。
日本正在经历通货再膨胀
《财经》:欧洲的情况呢?欧洲大多数经济体在2025年将有更高的增长率,背后的动力是什么?
库尔顿:观察欧洲经济要记住的一个背景是,欧洲经历了将近两年时间的实际停滞,欧洲经济是从非常低的基础起步的,因为欧洲在经历疫情后的复苏受阻于通货膨胀,能源价格的上涨对欧元区经济产生了非常消极的影响。英国和欧元区遭受了非常严重的不利贸易条件冲击,随之而来的是整体通胀率的大幅上升,央行被迫提高利率。当通货膨胀上升时,货币政策必须做出回应,除非你认为这种冲击持续的时间非常短。
在过去几年,欧洲经济承受了相当大的负面冲击。但现在冲击已减弱,能源价格回落到俄乌冲突之前,世界贸易恢复增长,整体通胀正在下降。当我们回顾欧元区消费支出的增长历史时,它与实际家庭收入密切相关。我们现在看到的实际家庭收入复苏足以推动未来几年消费支出。
美国的储蓄率在疫情期间一度出现大幅上升,但在过去两年的时间里,储蓄率下降到远低于疫情之前的平均水平。这种情况没有在欧元区出现,所以这是一个强大的财务缓冲。我们认为储蓄率不太可能在未来两年内进一步上升,因此实际收入的复苏应该会推动消费支出增长。1.5%的增长率对欧盟而言已经相当强劲,但要记住它来自一个很低的起点。
《财经》:为什么德国经济的表现在欧元区四大经济体中落后?
库尔顿:上述所有情况也适用于德国,但德国的程度更严重一些,因为德国是最受俄罗斯天然气冲击的国家,它进口的最大份额能源来自俄罗斯的天然气,因此受到了更大冲击。作为七国集团中最开放的经济体,德国也受到2023年世界贸易疲软的影响。另一件被低估的事情是,在欧洲央行加息之前,德国房地产市场一片繁荣,房价上涨,建筑业增长强劲,但之后欧洲央行加息打断了这一势头。现在欧洲央行正在降息,我们应该能够开始看到房地产行业的一些复苏。我们已经看到信贷增长触底并开始回升的迹象。
尽管对于德国经济有很多负面评论,但你必须认识到,在过去几年,这些冲击对德国经济的打击尤其严重。现在这些冲击要么完全逆转,要么出现减缓。我们在最新的预测中下调了对德国经济的预期,这是因为它的数据仍然相当疲软。全球制造业和全球贸易的疲软再次影响了德国经济,也许有一个新的外部负面冲击在上演,但我认为德国还是有追赶的空间。
《财经》:在工党政府的领导下,你认为英国经济会有什么不同表现?
库尔顿:迄今为止,英国经济表现出令人惊喜的积极态势。今年上半年,英国经济从相当低的基数实现了增长。我之前提到的很多因素也适用于英国。相对于我们之前的预测,我们认为英国经济会实现更高的增长。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实际工资复苏有关。利率不再上升,虽然前期加息对家庭部门仍有影响,但我们认为英国经济有增长的空间。
相对于我们之前的预期而言,我不认为英国的财政政策在未来几年会对经济增长产生巨大影响,因为上一届政府在经过预算波动之后已经在巩固财政政策,现在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提高投资比例上。英国劳动生产率表现疲软,这与政策不确定性带来的投资减少有关。如果未来五年我们看到投资与GDP的比例复苏,这将有利于英国的生产力和GDP的提升。
《财经》:亚洲新兴经济体,尤其是中国和印度仍然是全球经济增长的引擎,你如何看待它们在2025年的增长前景?
库尔顿:如果看除中国以外的亚洲新兴市场,印度和印度尼西亚的增长前景很好。印度在高投资率和人口结构的推动下,仍有相当稳健的增长。印度GDP的数字有一些波动,但最近的经济放缓可能被夸大了,印度经济仍在快速复苏。印尼也有不错的增长,增速稳定在5%。
中国的经济增速将会放缓,这将对区域内的其他经济体带来很大影响,也许印度除外,因为它不是那么开放,所受影响没那么大,但其他经济体将会感受到中国国内需求疲软带来的影响。
中国最近宣布的一系列新政表明当局认识到国内经济的疲软。
在今年初预测中国经济时,我们认为房地产市场会在年中稳定下来,也就是二季度的早些时候或者晚些时候。但这没有发生。房地产行业对国内需求相当重要,而最新的降低按揭成本的政策不太可能改变这种局面。潜在购房者中仍然存在信心问题,他们还未准备好把钱交给开发商,因为他们担心开发商陷入财务困境以及购买的期房能否按时交付。
《财经》:日本又是另一个故事。日本央行已经做好进一步加息的准备。日本终于摆脱通缩了吗?你如何看待在经历30年停滞之后的日本经济?
库尔顿:日本陷入通缩挑战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它似乎对一切能够结束通缩状态的措施免疫。但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日本经济正在经历通货再膨胀。过去十年,日本实施了更果断的宏观政策,大力推行货币政策、财政政策和一些重大的供给侧改革。全球通胀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了日本,因为世界上其他央行都在提高利率,而日本央行没有,这导致日元的疲软,推高了日本的价格。这对企业利润非常有利,是对企业部门的刺激。如今日本企业利润表现抢眼,需求也在复苏,劳动力市场紧缺,工资加速增长。
我们看到这些积极的动力,价格在上涨,工资在上涨,又再影响到价格,这是一种相当强大的通货再膨胀动力。当日本央行行长植田和男在今年上任的时候,许多关于日本经济的预测都预示着持续的增长和通胀,但鉴于历史上的通缩背景,日本央行对这些预测缺乏一些信心。现在这真的发生了,我们看到潜在的通货膨胀,名义增长又回来了。日本正在经历通货再膨胀,通货紧缩已成为过去。这也是日本为什么已经做好更快加息的准备,朝向一个更中立的水平。
全球贸易越来越分裂
《财经》:你们在9月的报告中提到,全球经济面临的风险之一是美国大选之后贸易保护主义抬头,特朗普或者哈里斯当选会出现什么不同?
库尔顿:如果特朗普当选,将有许多变量需要关注。一种真实的可能性是,如果他当选,美国将对中国采取相当激进的关税行动,这将得到两党强烈支持,应该能顺利通过。特朗普及其团队时常谈到要对中国采取相当激进的贸易政策,打算征收60%的关税。如果特朗普当选,他可能会对从中国进口的产品加征相当激进的关税,这是一个可能的情景。
特朗普还说要对所有地方的进口商品征收10%关税,这种做法更具争议性,也更难执行。美国最大贸易伙伴是墨西哥和加拿大,它们都处在美墨加协定之中,特朗普会撕毁这个协定吗?他是这份协议的签署人之一。在第一个总统任期里,他经常谈到如何通过重新谈判北美自贸区为美国达成很好的条款。所以关于这个问题会有一个更大的问号,因为这将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
但你无法排除这种可能,考虑到他们看待贸易的方式。他们认为通过提高对中国的关税,中美贸易平衡得到了改善。中国直接失去了在美国的市场份额,但美国的贸易赤字在总体上并没有下降。现在的情况是美国从墨西哥、越南、印度、欧洲的进口在美国总进口中的比例正在上升。不管你是否同意,特朗普团队认为中国通过贸易转移重新将产品出口到美国,他们对此的回应可能是对所有进口产品征收关税。
《财经》:制造业回流或者供应链多元化的趋势还会继续吗?这对全球贸易有何影响?
库尔顿:我认为这种趋势会继续,因为有很多政治压力。现在有许多关于供应链安全的问题,鼓励跨国公司近岸外包、友岸外包或者回流。美国总统拜登出台了很具体的政策来鼓励这种做法。但这是一个相对缓慢的过程,我不认为这在未来几年会对经济增长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未来五到十年,我们不会再看到世界贸易继续以远快于世界GDP的速度增长,这曾是过去几十年的模式。我们无疑会看到越来越多的分裂。但如果你看美国手机在中国生产的情况,你会发现在中国的生产基地多么重要,整合程度相当困难。对于美国跨国公司而言,重新调整全球制造基地并不容易。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你可能看到这些公司对中国新的投资变少,但现有业务和现有外资的存量很大,不会在一夜之间有显著变化。
《财经》:你如何看待金砖国家为创造新的、替代性金融和贸易体系所做的努力?
库尔顿:金砖国家在全球经济中的份额正在快速增长,南南贸易正在增加,这些经济体的规模和贸易联系正在迅速扩展。我们看到金砖国家之间出现了更多的协调机制,但它们还没有发展出很大的影响力,因为美国消费者是新兴市场的重要需求来源。很多新兴市场之间的贸易仍然是全球生产基地的一部分,是为了满足最终需求来源的美国消费者。中国还没有为其他新兴市场创造巨大的需求净增长。但我们肯定会看到更多的贸易一体化。地缘政治对此产生了影响,比如由于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许多能源贸易被重新调配。以金砖国家为中心的全球新体系已经存在,只是我不确定它们有多大的影响力。
《财经》:你认为气候变化政策和向绿色经济转型将如何重塑全球贸易和投资模式?
库尔顿:这将对投资产生重大影响,为全球不同经济体创造机遇和挑战,但这是一个相对缓慢发展的问题。过去几年美国在这些领域推出的政策在投资数额上是巨大的,但取决于美国大选结果,这可能会在选举后发生变化。我们注意到的一件事是对清洁能源新投资的走向。它倾向于流向发达国家和中国,中国以外的新兴市场还没有看到太多投资。这是一个问题,因为像印度、印尼这些国家增长非常迅速,但它们的化石燃料仍然占很高比重。
随着这些经济体在全球经济中的份额增加,这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其他地方在脱碳方面取得的进展。我认为这将是未来几十年需要关注的重要领域。如果世界要实现净零排放,正在迅速增长的大型新兴经济体需要加快脱碳步伐,对清洁能源进行更多投资。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