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致李加洛夫信
2024-11-29戚慧
苏雪林的屈赋研究正值中国学术的转型期,离不开时代环境、学术思潮的影响,以及胡适、陆侃如、游国恩、闻一多等同时代学者的影响,也彰显其独特的学术个性。特别是在国立武汉大学时期,苏雪林在屈赋研究方面倾注了大量心血,为其赴台后的持续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
1931年8月,苏雪林被聘为武大特约讲师。同年9月起,苏雪林接替游国恩,开设了“中国文学史”课程,授课对象为文学院学生,每周三个小时。至1944年度,这门课几乎成为苏雪林的专属课程。苏雪林为学生讲授“中国文学史”课程,楚民族文学是其中的重要部分,所讲内容涉及《楚辞》、楚人歌谣等。因备课需要,她在原有讲义的基础上重新做笔记,对楚辞学的认识也有了新的变化。1934年11月20日,苏雪林日记记载:“上午上课一堂。《离骚》讲完,续讲《天问》。余前年研究《天问》,赞成王船山之说,谓其有次序。现在研究《天问》则文理实甚错乱,如加以整理,则除不能了解之十余句外,天文、地理、奇怪人物、历史事实及乱辞五大部分,秩序井然。”11月21日,她在日记中写道:“文学史讲《天问》,因预备不充分,只好多说闲话,思之甚自愧。下课后,将《天问》依照时代先后重加排列,分为五大类,觉文理果然贯串多多,拟写《〈天问〉臆测》一篇或《〈天问〉新笺》一篇,投之《文哲季刊》。然古音问题最难,余既缺少此项工具,对此种问题自感棘手。且欲笺注《天问》,必遍览战国前后之书,此又非短时间所能实行者也。”据此可知,1934年,苏雪林对《天问》进行了初步整理。
1938年3月,武大西迁乐山。同年春,苏雪林讲授“中国文学史”时,为节省学生抄笔记的时间,将讲授的材料写成系统的笔记,讲完后发给学生参考,参考毕再回收。关于屈赋的部分,她写有四五篇笔记,《〈天问〉整理之初步》是其中的一篇。1943年,苏雪林应《说文月刊》卫聚贤之命,为“吴稚晖先生八十大寿纪念专号”撰文。她在旧笔记《〈天问〉整理之初步》基础上,从武大图书馆借出《山海经》《淮南子》以及汉代各种纬书作参考,反复推敲后发现屈赋中的故事与东西方神话相似,认为《天问》中包含了《旧约·创世纪》、后羿射日神话、印度诸天搅海故事三个神话故事,相继完成了《屈原〈天问〉中的旧约·创世纪》《〈天问〉里的后羿射日神话》和《〈天问〉里的印度诸天搅海故事》三篇论文,这也被视为她屈赋研究的正式开始。
为解决屈赋问题,苏雪林从武大图书馆借阅大量巴比伦、亚述、埃及、印度的神话书籍。因而,她一方面借助于查字典勤读西文文献,另一方面和好友袁昌英磋商交流。苏雪林认为研究屈赋应开辟一条新路径,向西方求取,意识到“屈赋内容必非故纸堆所能解决,必须搜讨域外古代的宗教神话和其文化分子而后可”。抗战时期,后方生活异常艰苦,加之搜集参考资料过于困难,这为苏雪林的屈赋研究带来很大的挑战。据武大中文系学生顾蔚青(顾育英)回忆:“年来,她与贫病苦斗着,但她却丝毫不倦懈的埋首于书堆中,研究《天问》《离骚》等深奥神奇的故事,她利用中国古代神话(如《山海经》《穆天子传》《淮南子》等书)及民间所传说的神怪故事作根据,并参考古代正史,更与西洋的古代神话,埃及、巴比伦、印度等的古代神话相比较,从中发现中外都有这类荒诞不经的异事,这原与当时人民所信奉的宗教,及对人神恋爱的深切迷信,有着莫大的关系,并且证明了中国的《天问》直接或间接的受了印度梵经的影响,或说即是由印度传来也有可能。不过,虽有苏先生对整理这类问题花费了很大的心血,但她对于任何人都是非常虚心而又自谦的,她从不固执己见,而且最欢喜别人互相商讨,共同研究。”
1945年元旦,苏雪林在日记中拟订了一份关于屈赋的研究计划:“希望本年度在进修期内所研究的《屈赋新探》能草创出一个粗粗的规模。至少《天问正简及疏证》那一篇,半年内能够脱稿。(去年进修上半年,我因患目疾及胃症竟完全未写作)屈赋新探的问题极大,决非参考中国书便能求得正确之答案。将来尚拟至欧洲一游研究埃及、巴比伦、希腊、罗马的神话,并设法研究印度古文化以相证印。更拟与欧洲神话专家及汉学家商榷各种疑问。”
1945年,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访问乐山武大之际,苏雪林曾向他请教过屈赋问题。武汉大学档案馆藏有苏雪林致李加洛夫的一封信,未曾披露。经笔者考证,这封信应该是苏雪林写给李约瑟的,兹照录如下:
李加洛夫先生:
我很高兴,在乐山会见了你贤夫妇。你汉学的渊博,真使人钦佩万分,我只以不能见伯希和先生为憾,现在见了你,也就等于见了伯先生,可惜你不能久留乐山,不然,我们常常向你请教,一定可以获得极大的益处。
请你指教的那关于《天问》神话的拙著,你曾拨冗读了么?我在武汉大学不过教一点基本国文和现代文学(La littérature contemporaine)兼一点中国文学史的课程。从来没有研究过考古学,更没有注意过中西交通史,这一次发见《天问》里有感受外来文化的影响的痕迹,完全是偶然的。一直到这几篇文字发表以后才听见朋友告诉我,外国以前也有许多学者主张中国文化甚至于中国人种都由西方来,就是说由巴比伦来。但这个学说不久便被推翻了。敝国近代有个研究中西交通史的张星烺先生,他的六巨册《中西交通史料汇篇》,这一次我为研究《天问》问题,倒读了一遍,但听见人说,他这部书曾被伯希和或马伯乐先生痛驳过,这部书也成了无价值之作了。我很悔自己的孟浪,不该拿这样证据不充分的论文,轻易到刊物上发表。前日听见先生说战国前中西交通问题,不可随便谈论,我更懊悔不堪。但我研究这个问题的心还不能死。近来又在《文史杂志》及《东方杂志》上读了几篇论文,都主张战国以前,中国和外国已有交通,我的兴趣更为热烈起来。
以我这样只能在大学里教点基本国文的人,来研究这项问题,困难是很多的!从前研究《楚辞》,只须钻钻故纸堆,便可以对付。近代研究这个题目,故纸以外,还必定要参考大量外文书籍,更须懂得一点古波斯文(不知这种文字还存在否?)、印度古梵文、巴比伦楔形文字、埃及象形文字。于希腊的文学、哲学、神话等更须有比较精深的了解。可怜我对于这些工具,竟是一无所有。说来不怕先生笑,我到法国只有两三年,学的是艺术,因为家里有了事故,未完成学业便行返国。在法国的时候,勉强可以看点浅近的文学书,说得几句日常用语,回国二十多年,从来没机会温习,早忘干净了。英文还是从前在内地中学学了一点点,也记不得了。拙文里关于外文方面的引证,一半是我努力查字典得来,一半是杨端六夫人——袁昌英女士——帮我寻得的。我只是“直觉”(Intuition)比别人灵敏。中国以前有一派禅宗,专凭“直觉”印证真理;明代王阳明的“致良知”,也是同禅宗差不多,成了一个很大的学派。虽说直觉应用于抽象的哲理尚无不可,应用于质实的学术研究便多危险。但在黑暗重重、荆棘横生的道途上,“直觉”横冲直撞,也许可以打开一条出路。陈胜和吴广并没有得到政治上的成功,但秦帝国总算给他们推翻了。我现在只想做一个学术界的陈胜吴广,便满足了。
屈原的《天问》的确是中国旧文学界的一篇奇文。它文理的杂乱,实由于错简。我发愿要将它整理出来。——不能完全整理,至少可以整理出十分之六七——若能成功,真是二千年未有之伟业。虽说以我这样的可怜学问,来解决这大问题,真所谓“以蚊负山,以蠡测海”,但我自信所摸索以来的路径,并没有错,只须依着预定的路线,努力向前,必有豁然贯通之一日的。在内地访求外文参考书实在困难,我打算随着武大东还后,要温习法文,先设法搜求一些与本问题有关的参考书看看,拼着我残余的生命,全部的精力,来对付这个问题,十年内外,我的目标也许可以贯彻一部分吧。
此信由毛笔书写,字迹颇为工整,信纸有破损,内容并不全。信的抬头“李加洛夫先生”,应指李约瑟。李约瑟原名诺埃尔·约瑟夫·特伦斯·蒙哥马利·尼达姆(Noel 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他因崇拜老子改名李约瑟。李加洛夫很可能是苏雪林的音译。民国时期,李约瑟的译名有尼德汉、尼达姆等。1942年秋,李约瑟出任英国驻华使馆科学参赞、驻华科学考察团团长和英国文化协会驻华代表等职。在华期间,访问了西南联大、国立中央研究院等。他曾两次访问乐山武大。根据信的内容,苏雪林在乐山见到了李约瑟,和他有过交谈,她以《天问》里的三个神话请教李约瑟,希望得其指点。至于李约瑟是否复信,未见相关资料披露。
为解决屈赋问题,苏雪林曾和武大化学系张资珙教授有过交流,也曾请教过印度留学生沈苏美(Sumel Sinha),托其帮助抄录印度的神话资料。她还曾请教过留学印度、精通梵文的哲学系教授金克木,仍无从解决,这更使她坚定了亲赴外国查找资料的想法。1950年,为蒐集屈赋研究文献和进修法文,苏雪林再度赴法留学,留法期间,生活异常艰苦,收获甚微。1952年,苏雪林赴台后,教书之余继续从事屈赋研究。苏雪林后来的屈赋研究与武大时期奠定的研究基础密不可分,可以说是在武大期间研究基础上进一步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