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录载者
2024-11-29[以色列]拉维·提德哈_陈捷
拉维·提德哈的《记忆录载者》描绘了一段跨越星际的孤独旅程。故事主人公皮姆在被持续记录和观看的生命轨迹中,试图寻找到曾经深深影响过他的她。泰坦星的风暴、火星的高楼、地球的喧嚣与卡隆星的荒凉,都成为皮姆记忆中的碎片,每一段都承载着难以忘怀的情感。
泰坦星,波吕斐摩斯港,四十三岁
穹顶之外,泰坦星的表面风暴肆掠;穹顶之内则温暖、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下水道的气味,爬山虎在地上建筑的墙上蔓延。他尝试在波吕港的街道上找寻她的气味,结果却徒劳无功。
她的气味是一种罗勒叶与夜晚的气味。烹饪时,他偶尔会用手指碾碎罗勒叶,叶子散发的清香会将她召唤回来,哪怕只有一会儿,却能唤回最初见面时她的样子。
波吕斐摩斯港处处是旧日回忆。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忆起往昔,但他从不这么做。相反,他会在老建筑与半生不熟的标牌里寻找往昔。他们曾在一个巴哈伊老庙里躲了一下午雨,一起看一名天气黑客在暴雨中舞蹈,全身被雨滴萦绕。那边卖地表爬行车的店铺曾是吸烟店;那间专门面向水手的玩偶屋,以前叫辛格夫人玩偶屋,现在改成了弗洛里安玩偶屋。店内橱窗里,形似男孩女孩的一次性裸体小玩偶朝窗外看着,柔软、暖和,号码条巧妙地嵌入颈部或大腿上的曲线。他的双脚对街道颇为熟稔,曾带他走过那些店铺、码头,走进一排形同方盒的公寓楼。合作社大楼墙上的爬山虎爬出了墙头,朝窗户里张望。他俩当初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在“皮姆故事线”的第十七年的一场派对上。
他抬头望去,同时无意识地瞟了一眼随着目光上移的数据——那些数字永远飘在前方空中——粉丝数在两百三十万左右徘徊。多年以后再次造访泰坦星,多少还是涨了些粉。十七年间发生的种种被做成了一个集锦,正在同时播放。视线的右下角闪动着粉丝发出的弹幕,他看都没看一眼。
他抬头看她的窗台。窗台上的花盆里曾长着一株红花,一株长着獠牙的泰坦肉食玫瑰。那时的她就喜欢这种东西,每天还会去集市购买专门的山羊肉喂它。现在,花盆不在了,窗户里一片漆黑,她也早已不知去向。
她会不会也在某个角落观看直播,他想,她能看见我抬头寻找她的踪迹吗——在一个被层层叠叠的记忆填满的地方寻找她的踪迹。那些记忆如此纷杂,以至于令人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只是关于记忆的记忆。
他觉得可能性不大。正如他整个人生一样,这次旅行是为了自己,归根结底是关于自己。本性难移——他转过头去,不再看那窗台。头顶,冰暴依旧肆掠在穹顶保护层外的天空。那天晚上也是这种天气。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可是泰坦。在泰坦,冰暴永远肆虐。
地球-火星的行程中,“吉尔·布隆·莫塔号”飞船,五岁
这一天,“皮姆故事线”的粉丝数冲破了两千万大关。母亲心情大好,皮姆也顺带着高兴。今天早些时候,趁母亲熟睡,他溜出去耍了个痛快。而此刻,他正站在飞船硕大的舷窗——实际上是一块墙面大小的屏幕——眺望茫茫宇宙,以及远处缓缓移动的群星。
“吉尔·布隆·莫塔号”是艘老飞船,穿行于太阳系中,从地球出发,穿越内环、外环,一直飞到投弃城与龙世界,然后掉头,周而复始。一代代人在上面出生又死去。皮姆似乎爱上了乔伊,一个和他同龄的女孩。她曾向他吐露,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舰长。她教他小行星皮钦语①——火星与小行星带的准通用语,他则跟她讲述关于地球的种种:火山、风暴,还有陆地上的城市。他并非出生于地球,却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五年中的四年,每到离开的时候,他都心怀紧张,却又激动、高兴得不能自已,真是令人困惑。离开地球的那场直播,观看人数达到了五千万。他们没有坐太空梯,而是乘坐的可重复使用的老式载人火箭。重力消失的那一刻,他在空中飘了起来,但是没有呕吐。火箭将他们送到轨道站,重力恢复。他们住进了敞亮的包间。第二天,他们爬上了“吉尔·布隆·莫塔号”。飞船体型巨大,但在太空又显得极其渺小,里面的味道怪怪的。水族箱里养着鳗鱼、大虾、龙虾和乌贼,他还去看了水培花园,和那儿的园丁长聊了两句。乔伊甚至领着他穿过一扇暗门,进到了墙面背后的维修走廊,那里异常干燥,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漆的味道。
此刻,他望着茫茫宇宙,幻想着火星的模样。他仿佛正看着自己的漫漫人生长卷在眼前舒展开去。尚未写就的数万亿和千万亿字节的“皮姆故事线”正等着他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想到这里,他内心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还好这时乔伊走了过来,两人一起朝水族箱的方向走了过去。她说过要教他钓鱼的。
火星,通运城,七岁
母亲又和她的新男友琼奎尔·辛格出去了。琼奎尔·辛格是记忆载录联合组织的代理人。“他对咱很有好处。”一天晚上,她边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个湿吻边说,呼吸里满是烟味。她希望琼奎尔能提高火星上的订阅量。皮姆知道,自从来到通运城,他的粉丝数一直在下降。“真是个沉闷无聊的省城。”母亲说。这是地球人能做出的最恶毒的侮辱。
皮姆却很喜欢通运城。他喜欢乘坐巨大的电梯下到城市低层,尤其喜欢拱廊街①,那里有战斗机器人竞技场和游戏商店,还有巨大的多重信仰集市。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偷偷溜出屋子——他们住在通运城穹顶下的地表,在母亲朋友的朋友的房子里——然后下楼去拱廊,去集市。
机器人教堂就在下面,那儿有座巨大的埃尔隆神庙,许多清真寺、犹太教堂、佛教和巴哈伊寺庙,甚至还有一座戈尔教庙。他以一种几近迷狂的眼神看着那些半裸女奴,她们则朝他微笑,伸手拨弄他的头发。那里有重生的火星战士,皮肤猩红,长着四只手臂——他们坚信火星曾是一个古老帝国的领地,而他们是帝国的后裔,为时间大帝服务。他当时觉得自己长大后想成为一名重生战士,拥有四只手臂,把皮肤染成红色。但当他向母亲提起这件事时,她却大发雷霆,说火星从未有过大气层,也没有过皇帝,而重生者就是一群——她用了一个非常粗鲁的词,导致几个粉丝在评论区发出了抱怨。
他有点儿害怕埃尔隆人——他们都非常自信且经常微笑,牙齿洁白异常。皮姆不是很自信。他喜欢安静的道路和人少的地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是谁。
有时他会想自己究竟是谁,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有一次,母亲的一个朋友问他,“你长大后想做什么?”他想到乔伊,说“当飞船船长”。母亲假笑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说:“皮姆已经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了。对吧,宝贝?”她把他拥入怀里,“他就是皮姆。”
但皮姆又是谁?皮姆自己都不知道。在多重信仰集市闲逛时,他曾想过当一名牧师,或者和尚——但要选哪个宗教呢?看起来都不错。
当他穿过寺庙、教堂与神社,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时,有一千五百万人跟随他。而这个问题他还没有准备好问自己。或许,那个答案他永远都找不到。
卡隆星,投弃城,五十六岁
终于,他来到了投弃城——一个人在火星上能到达的最遥远的地方。他在卫星深处的一个黑黢黢的小合作社里租了一间黑黢黢的房,一个适合他心情的地方。
目前的观看人数是两千三百万,其中很少人是专门来看他的,大部分是因为他选择的这个地方,投弃城——地下盗版团伙、黑科技和不法之徒的故乡。他们都是那些最后一刻被壮观雄伟的星际飞船抛弃的人。那些星际飞船飞离太阳系,一去不回地朝着浩瀚的宇宙飞去。
他们会发现新的行星、卫星、恒星,然后安顿下来吗?那里有外星人,还是上帝?没有人知道,至少皮姆不知道。他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他们不能搭乘其中一艘飞船。
“别傻了,”她说,“想想你那些粉丝,他们会多么失望。”
“去他妈的粉丝。”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他知道评论区会有人抱怨,还会有人退出,去看别人的直播。他从来不是备受欢迎的那一个,事实是,他压根儿不想受欢迎。我这辈子做过的所有事情,他暗忖,都是有记录的——看到的、触碰过的、闻到的或说过的一切。可那些事情里是否有一件是真正值得做的,他说过的话里是否有一句是真正值得说的呢?
我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他想,是否就足够了?
他知道她去年去过投弃城,但在他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她现在在哪儿?他可以查到,但没有去查。应该是在从外环系统返回的路上吧——或许在伽利略卫星上,他知道她在那里知名度很高。他决定把自己灌醉。
几个小时后,他蹒跚着走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巷子里有烟吧、玩偶屋、战斗街机、身体改造诊所,一间孤零零的机器人布道所,还有几间老式酒吧——任何可以在投弃城种植的东西迟早会被酿成酒,或者制成烟草。他头痛欲裂,心跳加速。唉,年纪大了,他暗忖。两个昆虫状身影在黑暗中显现,朝他走来。“你们要干……吗?”他口齿不清地说。这两台机器熟练地翻动他的口袋,并在他的网络节点上启动了入侵包。立刻,他眼前一片迷糊,只能困倦地眨着双眼——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注意到在线人数在蹭蹭蹭地往上涨,同时意识到自己遇到抢劫了。
“便宜他们了。”他说着咯咯笑了。他试图朝其中一个昆虫状人形反击,一只细长的金属手臂伸了过来,轻触他的皮肤,顿时喉咙有如针刺般疼痛。
麻了,但还有意识。他不能大声呼救,就算能,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儿可是投弃城,跑到这种地方来,你只能怪自己。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还没走?他们在试图拆开他的记忆录像仪,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难道他们不知道?录像仪的线路贯穿他的全身,让他变成半人半机的存在,记录着一切,什么都不会忘记。然而就在刹那间,他感到了一丝害怕,恐慌犹如一剂凉水洒在身上。他奋力动了下身子,并试图呼救,但他的声音太微弱了,而且附近本来也没有人。
大块大块的记忆正被它们销毁,数千兆字节的生命,那些岁岁年年统统消失在一片乌云中。“请停下来,”他喃喃低语道,“请,不要再——”
他是谁?他在这里做什么?
名字,他有一个名字……
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两只昆虫抬起细长的脸,触角颤抖。
爆炸声传来,其中一只昆虫消失了。灼热的金属碎片刺痛了皮姆。燃烧,燃烧——
第二只站起身来,四只手臂枪一般高高举起——枪声响起,子弹飞来飞去。不消片刻,这家伙胸口炸出一个大洞,跑进了黑暗中。
他的头上方出现一张脸,深色头发,皮肤苍白,一双残月般的眼睛——“皮姆?皮姆?能听见吗?”
“皮姆。”他轻声应和,一个熟悉得出奇的名字。他闭上眼睛,不再感到疼痛,只觉得周身飘浮在一团凉爽、平静的黑暗中。
月球,蜘蛛爪城,一岁
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对所见事物的回想,如胶片般从黑暗中渐渐显现——几个陌生面孔悬在头顶,月亮般大小——“皮姆!我亲爱的小皮姆——”
掌声乍响。他被抱起,紧紧靠在一只温暖柔软的乳房上。他开始哭泣,但随即而至的温暖让他平静下来,他依偎上去,内心充盈着欢乐。
“高峰期冲到了五千三百万。”有人说。
“第一年,”有人说,“第一天。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你出生了,皮姆。你的故事线开始了。”
他找到一个乳头,吮吸起来。奶水里蕴藏着温度。“别着急,我的小宝贝。慢慢喝。”
“快看,他已经在四处张望了。他想看看这个世界。”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想睡在那个温暖、安全的地方。
“生日快乐,皮姆。”
他睡着了。
泰坦星,波吕斐摩斯港,五十六岁
派对上人山人海,家用音响播放着吵闹的新夸撒乐①曲子,客人传递着锡安特效烈酒。这酒浓郁的甜美气味附着在人们头发和衣服上,皮姆有点儿醉了。
皮姆这次是独自一人来波吕港的,他将母亲留在了加利利共和国,自己跳上一艘古老的运输船“伊布纳勒法里德号”,开始了从木星到土星的单程旅行。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自由。粉丝数节节攀升,他却丝毫没注意。皮姆,一个不再遵循故事线,只是过着自己简单生活的男孩。
波吕港随处可见游荡的懒汉,孩子们寻找着可以通往下一个无名去处的飞船,无论它来自火星、木卫还是土星环上的城市。
回到派对,几个天气黑客正在抱怨过时的星际协议;“伊布纳勒法里德号”上的一只船鼠——皮姆在旅途中跟它接触过一两次——正在角落里模仿路易·吴②,他的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显然线路连进了网络,快乐模块正被低电流不停地撩拨着;五名来自地球的金发澳洲姑娘在进行环太阳系旅行,七嘴八舌的声音从皮姆耳边飘过,“你哪儿来的?你去哪儿?”“你呢,你从哪儿来的?”
地表爬行者们眼中泛着深炯的光;一个病毒艺术家,两个画家,还有一个火星重生者正与一个木星机器人①安静地交谈着。皮姆知道人们都在看他,尽管他们假装没有在看。他的粉丝数还在上升,没有人不喜欢派对。
她比他高,一头长长的黑发盘成动人的发绺——不知什么机制使它们如蛇一般在头上扭动——修长的手指,眼眸闪耀如黑曜石。
她走过之处,立刻鸦雀无声,人们纷纷转过身来。她没有理会其他人,径直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一脸困惑。他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他自己也能看到——粉丝数、存储空间报告、节目数据——“可以请你喝一杯吗?”他信心满满,又难免心虚。她笑了,露出一颗金牙。她笑时显得异常年轻。
“我不喝酒。”她说。她仍在打量他。金牙是后来镶上的,但又并非完全的体外结构——嵌入其中的数字智能构成了她记忆结构的一部分。“八千七百万。”她说。
“三千两百万。”他说。
她又笑了,“咱换个地方吧。”
卡隆星,投弃城,五十六岁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大脑,长期未使用的备份被激活了。当他睁开双眼时,有一瞬间以为是她——是她从这些生物手中把他救了出来——可现实却令他失望了,眼前的那张脸是陌生的。他突然害怕起来。
“嘘,”她说,“你受伤了。”
“你是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屏幕上的数字欢快地闪烁,全系统观看人数接近一亿,并以光速不断更新着。他的出生都没有吸引那么多人……
“我叫祖尔。”她说。这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看见她的胸间挂着一条吊坠。他眯起眼睛,看见了自己的脸。
女人耸耸肩,笑了笑,面带尴尬。她的眼眸乌黑深炯,鱼尾纹爬上了眼角,腰带上挂着一把枪,除了黑色皮裤之外没有穿其他衣物。“你被觅食者袭击了。”她耸了耸肩,“过去的几年,这种东西变得越来越多了。”
觅食者是一种能在人类保护罩之外运行的多表面机器人,能将岩石转化为能量,缓慢改变星球表面形态,也是一群恶棍流氓,如同投弃城里的其他东西一样。“谢谢你。”他说。令他惊讶的是,她竟脸红了。
“我一直在看你的直播。”她说。
皮姆明白了,并感到一丝悲伤。
她在狭小、炎热、黑暗房间里的窄床上与他做爱。他们在地下深处,无法想象卡隆这个冰冷的卫星,或者遥远的形如冷盘的微小太阳,或者巨大的宇宙星系,又或者那些永远离开了人类视野的远途飞船留下的阴影。难以想象除了赤裸的身体、汗津津的皮肤和狂热的心跳外的任何其他东西。他叹了口气,兴奋中仍然裹藏着莫名的悲伤,因为这里没有他一直都在找寻的那缕罗勒的清香。
地球,吉隆坡,三十二岁
在三十二岁的年纪,人生的烦恼在于开始脱落的头发、一两颗不该长的痣、越来越严重的宿醉、越来越长的消化时间、愈加浑浊的眼睛和越来越近的死亡。
城市里银光闪耀,形同蛛网,环绕在皮姆周围,高楼大厦似火箭般直冲云霄;街边音乐雷动,羊肉芬芳,欢声笑语,热闹不已。
医院的一百零二楼,一间洁白得如同留白画作的房间,如大千世界,又如渺小凡尘。
母亲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指又细又瘦。“我的小皮姆。我的宝贝。皮姆。”
他能看见的,她也看到了。她拥有观看数据的访问权,知道此时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正在观看这一幕。母亲去世了。“皮姆故事线”中的一号配角下线。皮姆心生内疚,又夹杂着害怕。母亲快死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对皮姆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痛苦,当然,但——
抑或是解脱?皮姆终获自由。这次是真的自由了,不再是十七岁那年那种虚幻的自由。
“母亲。”他唤了一句。她握紧他的手。楼下的世界蛛网密布,彩光熠熠。
“五千六百万,”她说着,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钱能买到最好的医生。”
但这些都不足以挽救她。她以死相逼,让他回到身边。皮姆不确定自己对此作何感想,于是站在那里,手握她羸弱的手,目光却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泰坦星,波吕斐摩斯港,十七岁
他们之间不需要任何言语。离开派对后,两人还没说过一句话。他们手牵手穿过波吕港狭窄的街道,风暴在头顶肆虐。她将他拉进一个黑暗的角落,他意识到自己心跳加速,然后是她的心跳。他抚摸她温润的黑色皮肤,当手握上乳房时,观看人数以百万计的速度增加。通过第二个屏幕,他能看到她的数字。她吻上他的唇,饱满,楚楚动人。她的身上散发着罗勒与夜晚的味道。两人相拥,数字消失,全世界只剩下她。
卡隆星,投弃城,五十六岁
两人第二次做爱时,他喊出了她的名字。结束后,女人依偎在他身边,手轻轻抚摸他的胸口,“你真的很爱她。”她的眼睛圆圆的,瞳孔很大,声音里带着一丝悲伤。她叹了口气——太阳系边缘发出的柔和声音,“我还以为,或许……”
数字再次下降,这就是他的人生故事——“皮姆故事线”,随时随地被实时粉丝数据跟踪记录着。当他乘坐远途飞船跨越太空,抑或行至无名星球时,他们是否也在关注、观看?
他不知道。他不在乎。他在黑暗中起身,穿好衣服,离开熟睡的女人,走进投弃城的夜。
那一刻,他决定踏上寻她的路。
许德拉①,龙之家,七十八岁
回到冥王星系的感觉很奇怪,许德拉则是最奇怪的星球。如果说投弃城是卡隆星上长的疮,那么相较之下,许德拉更远,而且更冷,非常冷……来到龙之家,皮姆成了龙的客人。
回想在投弃城的那些日子,那是“皮姆故事线”的第五十六年——或者是第五十七年?一切都显得令人困惑。那是他人生的低谷。他在遇袭后不久就离开了那里,决心找到她,但他找过她很多次了,却从未……
龙之家,整个卫星由数百万个身体和一个思想组成。遥远的地球工厂上批量生产的越南娃娃,由他小时候乘坐过的“吉尔·布隆·莫塔号”送到这里。起初是成千上万,到最后是数以百万计的娃娃,由一个大脑操控——龙的大脑——如同工蚁一般在卫星表面爬行,然后钻进星球表皮,将其变成什么?
没有人知道。
龙是另一个他者,是数字繁殖场中进化出来的无数种智能之一,数十亿行代码在无数次循环中倍增、变异、合并、分裂。据说这条龙曾出现在一艘远途飞船上,还去过投弃城。至于为什么,没人知道。这里是它的世界,抑或只是它的栖息之所?还是一件奇怪的概念艺术作品?没人知道,龙也没有开口。
不过,皮姆是客人,而龙是好客的。
皮姆身体状况良好,但龙承诺可以让它变得更好。皮姆躺在龙之家的一个窝里,身着茧状、皿状挽具,细小的昆虫爬满全身,又咬又撕,缝补又整理。有时,皮姆觉得龙很孤独。或许它希望能有其他人来看看它的世界,所以才邀请了皮姆。踏上许德拉的那一刻,皮姆的观看人数急剧增加。
“吉尔·布隆·莫塔号”将他从加利利共和国带到了这里,开始了一段缓慢而悠闲的旅程。飞船的船长是乔伊,她和皮姆分享美酒和故事,凝视太空,有时不慌不忙地做爱——毕竟是老朋友了,对彼此的节奏很熟悉。
为什么你不曾去找她?
当他躺在那里,包裹在龙茧状皿的温暖中时,乔伊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许德拉上万籁俱寂,构成龙身的玩偶机器人在执行任务时几乎没有声音,无论任务是什么。他想到乔伊的问题,意识到自己没有答案,从来没有过。他曾遇到过其他女人,去过其他地方,却从未——
泰坦星,波吕斐摩斯港,十七岁
这是他人生中最亲密的时刻:仿佛他们俩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仿佛除了他俩,什么都不重要了。当他们接吻、脱衣,用笨拙而急躁的手指互相抚摸时,整个宇宙都在注视,注视着这最为神奇的事情——两具身体、两个灵魂互相交融。两人的总观看数已达十亿,仍在向上攀登。再也不会这样了,他好像听到她说。她的嘴唇靠在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她是对的,再也不会了——
地球,吉隆坡,两岁
皮姆迈着婴儿步走在市中心重建公园里的开阔广场上。大人的手将他抱起,来回转圈,他发出了铜铃般的欢笑。“我的宝贝,”母亲紧紧抱住他,亲吻他(那些奇怪的数字总是在眼角移动、变化——他已经习惯了,不再理会它们),“你有大把的时间,甚至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做两遍。未来等着你——”
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脖子。他很高兴,未来一片光明。在皮姆心中,那是一条漫长的白光大道,如此漫长,看不到尽头,而皮姆就行进在光的中心。他又笑了,然后蠕动着身子跳到地上,朝池塘跑去,那里,健硕的大蜥蜴正在晒太阳。
许德拉,龙之家,一百一十五岁
回到龙之家,那个蚁巢的入口从许德拉地表升起,如同火山口一般。回到老友龙的茧状皿里,“老朋友,我想你再也救不了我了。”说罢,他闭上眼睛。茧状皿像柔软的越南丝绸一样贴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巨龙在一旁低语,成千上万的玩偶机器人穿过由它们一起编织的复杂隧道。粉丝数在五千万左右徘徊。他们想看着我死,皮姆想。
他在茧状皿中翻了个身,龙继续低语着安慰之词,但此刻它们已经失去了意义。皮姆试图记起母亲的脸,记起火星农场上黑莓的味道、木卫三上的机器降雨、投弃城上与女人的拥抱,但什么都记不起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记不起任何事情。当然,这些记忆都存在于某个地方,即便是现在,他衰弱的感官也正在被广播、储存着——但倏然间,他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皮姆的故事即将结束,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恐惧。“龙兄!”他哭了。这时,不知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脖子,一种解脱感翻涌而来。
皮姆在半睡半醒的梦中飘荡,茧状皿有节奏的运动令他无比放松。冥冥中生出一种气味,一种他想念的香味,如同罗——某种草药?——一般甜美清新。他试图抓住那段记忆,眼睛也睁开了,但没有用,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令人不安的淡淡的后悔。最终,他还是放了手。
曾经有一个女孩——
有过吗?
他从未——
终于,他再次闭上双眼。真正的黑暗渐渐汇聚、成形,前方的图景奇异陌生,就连视野角落里一直存在的数字也在消失——真是奇怪。如果此刻他还能笑的话,他想他会的。
泰坦星,波吕斐摩斯港,四十三岁
时间是“皮姆故事线”的第四十三年。他头顶着永不消逝的风暴,走在穹顶下,走在熟悉的老街上,搜寻着记忆里她的气味。当然,她并不在那里,但倏然间,他的内心升腾起了希望。他暗自思忖:地方非此一处,时间非此一时,在自己生命的某个时刻,在太阳系的某个地方,他终将找到她……
①基布兹是以色列的一种集体社区,过去主要从事农业生产,现在也从事工业和高科技产业。
、①皮钦语,又称混杂语言,这种语言来自两个或两个以上没有共同语言的群体,是为了彼此沟通而发展出的语言。
①覆盖了玻璃顶棚的商业步行街,是现代大型购物中心的前身。
①一种源自刚果的舞曲。
②路易·吴是《环形世界》系列中的角色,一个富有冒险精神、习惯性寻求新奇体验的人,常常用“感官电刺激”来刺激大脑获得极致的愉悦。
①Joveanrobot,Jove是Jupiter的另一种说法,此处应该指来自木星,或专为木星环境设计的机器人。
①许德拉,即冥卫三,是冥王星的第二大卫星,也是最外层的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