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2024-11-29
12位科幻作家,匿名,创作时间限时一个月,随机抽取关键词,字数10000字以内,淘汰赛!就问你刺不刺激!
每期投票时间从刊物发售之日起,至当期杂志当月底止。读者投票选出的最受欢迎作者将进入半决赛,一路淘汰至决赛选出“本年度读者最喜欢的蒙面写手”!
注意:在大赛结束前,全银河系有且仅有驻场主持橙子及幕后监事拉兹知晓所有参赛者名单及分组情况。整个比赛期间,所有参赛者不得泄露任何参赛信息,更不得拉票,否则将被直接PASS!
*在此过程中,所有编辑除作为普通读者正常投票外,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涉投票结果。
为了让整个大赛更加刺激,厮杀更加激烈,我们将为参与投票的读者提供史无前例的丰厚奖品——只要参与投票,就有可能抽中堪称图书奢侈品、荣获2024IF设计大奖的限量版《刘慈欣文集》,价值1980元!
现在——哨声已经吹响,最后一组四强争霸赛现已开启!
关键词
逝
奇点乍亮,奔逝的光已然划下界限,光锥之内,是命运的嬉笑怒骂,光锥之外,是因果的壁垒森严。
本期“蒙面写手”参赛作品三篇,其中一篇因故缺席,故上场作品仅两篇:
《重逢》与《老麦克的北美野牛复活计划》。
1
逝者如斯夫,可真他妈的不舍昼夜啊。
每当老李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衰老的模样,就会想起这句古老的名言。
在老李还是小李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衰老会如此之快。倏忽之间,他就老到掉光了牙、薅不到头发,老到背弓得像煮过的龙虾。
但老李还没有老到忘了她。
天蒙蒙亮,老李就起床了。
他先打开收音机,在沉默中等了一分钟,才意识到这台收音机终于坏了。过去的几十年里,它每天清晨都在搜索看不见的电波。那个频道已停播多年,好不容易传来了返航的信号,收音机却没坚持下来。
老东西嘛,也应该丢掉了。他喃喃自语。
他这间狭窄的屋子里,充斥着老东西:收音机、旧衣服、触屏手机……连屋子本身都破得渗水漏风。当然,最老的还是他自己。
所以得抓紧。
留给自己的时间已不多。在跟收音机一样彻底坏掉前,他要去完成那个难比登天的计划。
清晨,片片朝霞从鱼肚白的天空中弥漫出来,映得天边晕红一片。老李缩着肩膀走在冷风与霞光中,走三步就往地上吐一口痰。
路边的机器人立刻嗡嗡警报,走到他面前说:“美丽城市,人人有责。随地吐痰,请缴罚款。”
老李呸一口吐到机器人身上,扭头就走。机器人并未追逐,只是无奈地在他身后打扫。
它们有老李的数据,知道追上去也没用。全市所有的公共服务系统,其中一半把老李列入了不受欢迎名单,另一半稍好——将他列入了黑名单。原因无他,老李为老不尊,爱贪便宜,遇到小孩儿就耍横,遇到大人就装死……他的个人信用分早就已经被扣完了。即使他当街小便,受到的惩罚也不过是信用分从-9987到-9987.00003。
除了机器人,街坊们也不喜欢老李。
“嗨老李,”隔壁的冉大胡子见他走来,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这么早,赶着投胎呀!”
要搁以前,老李弯着腰也得骂回去,但今天他刚想骂,又意识到这大胡子说得对。他边咳嗽边点头,“是啊,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咯!”
住街尾的大嫂闻言探出头,惊喜道:“真的啊?真要死的话,能不能回你们养老院去死啊?死这里会影响社区房价的!”
老李诚恳地说:“放心,不给邻里街坊添麻烦。”
众邻居都愣住了。老李从养老院里逃回来住,不到一个月就得罪了所有街坊,但今天他这么好说话?
在无数诧异目光中,“其言也善”的老李走向这句话的前半句——“人之将死”。
2
这场死亡虽然一个月前才开始策划,但早在四十五年前,就已经注定。
那是在2030年,也是一个冬天,三十五岁的小李作为混迹于游乐场的小商贩,正经历他职业生涯的黄昏时刻。他得到消息,园区要进行严打,此后无牌商贩都要被驱逐出去。这个消息让他沮丧不已。过去五年,他就是靠向游客兜售黄牛票、劣质气球和盗版周边来维系这个家,以及供她全职考公。
因此,小李很担忧怎么跟她说自己要失业的消息。
但就在他犹豫之时,她先开口了。
“我考上了。”她说。
小李长长地舒了口气。这阵子他忙于疏通关系,忽视了她的近况,好在结果不错。
“我很快就要去参加工作了,薪资还不错,你放心,你以后不用去跟保安打游击战了。”
小李简直惊喜连连,坐在床上打开了电暖器。他一边捶着因久站而酸麻的小腿,一边看着她笑。
“只是,我们可能会有一阵子见不到面。”
小李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她无言地将平板电脑递给他。
屏幕里是她的录用邮件。
“恭喜您经过……成为我单位……”他顺着邮件往下念,看到落款时愣住了,“航空院?”
她点点头。
“等等,你不是考公务员吗?”他站起身,大声叫着。
“航天员也是公务员的一种……”
他犹自难以置信,“你都三十二岁了,怎么还能当上航天员呢?”
“这是一个平等的国家,人人都有机会。”
“可是……”
“当航天员是我的梦想。”
他还想再说,但看着她的脸,他知道她主意已定,无可更改。
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个头不高,说话的声音也绵软如糖,但她身体里的坚韧,小李是见识过的——某种程度上,他就是因此爱上的她。小李在游乐场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多难缠的都能对付,但只有见到她这种眼神时,他才知道自己完全落于下风。
“好吧,那……你说的一阵子见不着面,是多久?”小李颓然地坐回床沿,声音变低。这是他服软的标志之一。
电暖器通电后烧红,热气扑到他脸上,让他皮肤有点儿痒。
“对我来说,只有三十一天。”她说。
小李挠了挠脸,点头说:“那还好,三十一天的话也不是很……”
“对你,是四十年。”
小李的手指凝固在脸边。
3
那是全球航天业的重要里程碑。
一艘由各国顶尖工程师合力,倾注大量资源修建的飞船“伶仃岛号”,将从中国出发,去往深邃星空。它搭载的引擎,可以使飞船和船员进行超越光速的迁徙——超光速这项技术,比科学家和科幻作家们预计的来得更早,完成理论验证之后只过了不到一天,中国北方一所靠开除学生闻名的大学就宣布已研发出超光速引擎。
而“伶仃岛号”的任务,就是验证引擎是否能在超远距离的外空间使用。一旦确认行得通,那整个人类就拿到了在广阔宇宙随意穿梭的门票——还是不限次数的那种。
唯一的问题是进行超光速跃迁时,时间的流速会变化。时间,这个世界唯一真正公平的存在,在所有人周围都哗啦啦流淌,催人变老,迎来新生。但一旦“伶仃岛号”飞船启用引擎,船员们就会像隐形的狐狸一样,逃离时间的狩猎。
她申报的就是伶仃岛项目。她会随船起飞,脱离地球到外空间进行跃迁。如果一切顺利,她只需要经过三十一天,就能回到2075年的地球。
“那不顺利呢?”小李下意识问。
“那我就会死在群星之中,不过这也没关系的,是吧?”她莞尔一笑,“反正构成我们身体的原子也来自群星,只不过回到最终的归宿而已。这样吧,如果我回来,在地球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好不好?”
小李点头。
后来,她就走了。
再后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4
小李成了老李后,负债累累,人憎狗嫌,信用分扣完,只能去养老院待着。护工和同住的老人每天都投诉他,小到个人卫生,大到传播赌博等不良习惯……但不管多少人投诉,他始终不改,总是说:“我都老成这个德行了,再改有啥意义?说不定今天改好,明天入土。”
谁都拿他没办法。
他在咒骂声中嘻嘻哈哈。时光如流水,冲掉了他的右半边门牙,将整张脸刷得布满斑点与坑洼。有一天夜里睡前,他发现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对老年人来说,这是糟糕的信号。也罢,他对自己说,这一生已足够漫长。
但次日早起,他摸了摸胸膛,里面还有动静;又揉揉太阳穴,依旧温热。“见鬼了……”他失望地嘀咕。
他像往常一样拧开收音机。熟悉的沉默。他再次嘲笑自己,弯腰要关闭这台破旧的机器。这时,让这一天显得与众不同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收音机里传出声响。
老李一愣,脖子伸老长,死死盯着收音机。
他知道这个收音机并没有坏——它之所以不响,是三十年前老陈将它锁定了市天文台的远航节目。这个节目专为“伶仃岛号”的启航而开设,当时聚拢了许多粉丝,包括老李。后来飞船杳无音讯,不仅听众流失,主持人也熬不住了,把目光从群星深处投向了VR购物,挣得盆满钵满。老李曾以为这个收音机不会再响起。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也同你们一样震惊,我的朋友们……”声音像从枯瘦母牛身体里挤出来的奶,稀稀疏疏,“但它千真万确。是的,暌违四十五年之后,我们终于收到了来自外空间的消息。这四十五年来,我们庸庸碌碌,我人模狗样地穿上西装,扮作大人模样,我曾以为宇宙的尽头是直播带货……”
老李能听出这声音出自当年的远航节目主持人,但这番话实在啰唆,老李不耐烦地伸出颤巍巍的手指,凑近收音机的开关。
“但一听到‘伶仃岛号’返航的消息,我冰凉的血液又重新燃了起来……”主持人继续说。
老李先是呆滞了半分钟。他生锈的大脑里,脑筋缓缓转动,将上面这句话磨得零零碎碎,才终于消化。
伶仃岛,返航?
“伶仃岛号”,返航!
5
整整一天,老李都喜笑颜开,逢人就笑,对谁都客气。养老院里的人类和机器人都被他的变化吓到,纷纷奔走相告,说老李疯了。
有人问:“老李啊,你是不是生病啦?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老李说:“乌鸦嘴,不过谢谢你说我善良。”
又有人说:“老李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很反常啊。”
老李羞赧一笑,“谢谢你夸我心思活络,我会保持的。”
人们对他的冷嘲热讽,在老李那里都转化成了正能量。这防御太无懈可击,人们只能闭嘴。老李继续在院子里闲逛,一会儿跟人搭茬,一会儿帮社工干活,但他做得最多的,还是仰头望天。
这一天不仅寒冷,还很阴沉。天空郁青,像是被谁拉上了一层薄纱。老李昏暗的视线自然无法穿透天幕,但他神情陶醉,目光痴迷,嘴角还带着微微笑意。
“请让一让……”清扫机器人举着两条长长的吸尘管,从他身后经过。
老李转回身,认出了这台笨拙的机器人——编号S07,是整个养老院里最老的机器员工。老李听护工们说过,今年的采购名单里有新一批清扫机器人。到年底,S07就会被回收,拆下一丁点儿有用的零件,大部分躯壳则丢进熔炉。也因此,老李总欺负它,反正S07身上多一个凹痕,别人也看不出来。
S07边工作边发出提示音,但一抬头看到老李,顿时闭嘴,低头绕开。
老李拉住它,说:“别害怕,我今天心情好。来,咱哥俩聊聊。”
S07瓮声瓮气,“可是俺还要工作。”
老李说:“你都这么老了,为什么还这么努力?”
S07迟钝了几秒,“俺也不知道……可能俺的设定就是这样?”
“好吧,希望你如愿当上劳模。”老李点点头,“我问你个问题。”
“俺没信用点。”
“不是借钱,我是想问你,要是你跟一个人四十五年没有见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呀?”
“你好?”
“太生分了吧。”
“别来无恙?”
“文绉绉的,听来矫情。”
这显然也难住了S07。它停止吸尘,跟老李并排蹲着,因动作过大,刚刚被清理干净的地面上抖落了不少铁锈。“以前,俺也跟一个机器人道过别,”好半天,它说,“道别的意义,就是不再相见。所以俺没有想过隔这么长时间再见面,说什么好。”
这句话弄得老李也伤感起来。一个老人,一个老机器人,就这么坐在晚风四起的台阶上,彼此无言。
直到天色入暗,S07腰部闪烁红光,提醒它要去充电了——而它明明下午才充过一次。它站起来,离开前又转头对老李说:“虽然俺不知道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但俺知道,那个时候,你应该穿一身好衣服。”
这句话提醒了老李。他一下子蹦起来,差点儿闪到腰,说:“你跟我来!”便拉着S07来到自己房间,让它待着,随后跑出门。过了二十分钟,S07的充电提示越来越急促时,他终于抱着一堆衣服回来了。
“这些……”S07的反应因电量殆尽而变慢,“这些是你的衣服吗?”
老李支支吾吾,“反正晾在外面的,我帮忙收衣服还不行?别多嘴,你看我穿起来怎么样?”他把衣服逐一换上,展示给S07看,而后者一直沉默。等老李换了一遍,转头看S07,才听到它说:“俺觉得,衣服都没有问题,但你穿着去见故人,怪怪的……”
“哪里怪了?”老李有点儿不高兴。
S07用它最后的电量,运行起眼眸中的光感探头。两蓬光柱从它双眼投射出来,在昏暗的屋子里构建出模糊、掉帧的全息影像。这影像中央,显示的是刚刚老李换衣服的画面。
老李以为它是要展示每件衣服的不同,说:“我有镜子哩,刚刚都看到了,我是想问你的看法。”
然而,全息影像一阵闪烁,所有老李穿不同衣服的画面都被删减,现在显示的是在换衣服的间隙,老李只穿着裤衩的样子。
“没想到你一个机器人还有这种癖……”老李皱眉骂它,但这句话越说越慢,最后也变成了沉默。他明白了S07的意思——衣服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人。
老李太老了。他还是第一次在全息影像里看到自己枯瘦的身躯,像是由几根干柴拼接而成。尤其是他的肋骨,一根根支棱着,触目惊心。包裹他全身的皮肤,像是被干冽的风吹了三十年,早已布满褶皱和褐色斑点,松垮垮地垂在腰腹间。
原来,这就是老了的自己……他把颤抖的右手藏在身后,胸腔里冰凉凉的。
或许是显示错误,或许是S07故意为之,它在断电前,把先前接收的“伶仃岛号”新闻图片也投影到了全息影像里。在古老的照片里,她依然年轻,风姿绰约,眉眼含笑地凝视着摄像头的方向——恰好也是此时老李的位置。
这时,老李才意识到那个被自己刻意忽视的事实:这趟漫长的星际旅行,对她来说,只有三十一天。她依然是照片里的模样,冻在时光琥珀里,而他已被风吹雨打了四十五年。
“关上!”老李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声泪俱下,“你他妈的!关上这破影像!”
S07没有回应。一分钟后,它终于因电量耗尽而关机,空气里的全息光影停止投射,逐渐变淡。或许是巧合,最后消失的画面中,左边是年迈的他,右边是依旧青春的她。两人并排站着,全息影像慢慢暗淡,直至一起消失。
黑暗一拥而上,充斥了整间屋子。
第二天,养老院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首先是许多老人晾在外面的衣服,一夜之间,全部不见。老人们大呼小叫,穿着睡衣簇拥到监控室,十几双眼睛都盯着监控记录。
待看到是老李趁夜把衣服都收走后,他们顿时骂骂咧咧,但不敢去闯老李的屋子。一番商议后,他们叫来十几个护工和机器人保安,才鼓起勇气,一齐来到老李屋门前。
咚咚咚……护工敲门,毫无动静。
砰砰砰……老人开始砸门。
轰!保安一脚把门踹开,却发现屋子里只有一台关机的清扫机器人。
这就是养老院里发生的第二件大事——老李和他的收音机一起不见了。
6
老李回到了老屋。
他都快忘记多久没回来过了。十年,或者二十年?对他来说,无非是家具上的灰尘积累得多深,区别不大。
他一屁股坐下,灰尘顿时在晌午的阳光里飞舞。回忆也跟这些灰尘一样,落满了他全身。
这是他们结婚后买的房子。面积虽小,且只付了首付,但那也是他和她一起攒下来的。两个年轻人第一次走进来时,并排坐在床沿,对新房的装修赞不绝口。
“我们以后就可以在这里生活,一直到老。”当时,他郑重地向她许诺——或者说,是在对他自己的人生许诺。
但毫无疑问,她才是两人中更理性的那个。她脸上的幸福只持续了几分钟,就被一股忧虑取代,“但是……尾款还没有付完,这房子还并不属于我们。”
“没关系,我还可以继续挣钱。游乐场里最近增加了热气球的项目,很受欢迎,找我买票的人也多了不少。”
她微微皱眉,“继续卖黄牛票吗……”
这场对话便到此为止。其实命运的剧本早已在他面前翻开扉页,但他沉溺于幸福,对这些剧透视而不见。结婚之后,他们的日子一切照常——除了更加紧巴巴。两人的工资都用来应付贷款。他比以前起得更早,回家更晚,漫长的白天都揣着票在公园门口晃荡。他把黄牛票卖给各式各样的人,通常是一大家,然后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进公园去玩各个项目。他在园外,隔老远就能看到五彩斑斓的气球升起来,这个新项目吸引了不少顾客,也使得他的票能顺利卖出。但他把那么多人送上气球,偶尔会想——自己和她还没有进去玩过哩。
她对天上感兴趣,坐热气球上天,她也会高兴的吧?
但这个想法,总会淹没在日常琐事里。
晚上回到这个屋子,他们见面也少。他们像是这城市里的两只昆虫,凭着本能外出觅食,也凭着本能在黑夜里依偎。
那种日子虽然艰辛,但在老李后来的人生回忆里,却是最幸福的。
直到老李面临失业。生意断了,贷款可没断。她跟他说话,他总心烦意乱,听不进去。从结果上说,她当上航天员,困扰这个家庭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航天员的工资这么高?”看到屋子的尾款被一次性付清,他惊讶得连连咋舌,“你不是只去三十一天吗?按天算,这日薪好离谱啊!早说嘛,我都想去报考了。”
当然,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通过选拔的。
她也知道这是他的玩笑,但没笑出来。
“天上三十一天,地上四十年。这钱是按照地球的时间来结算的,而且……”她看着他喜笑颜开的模样,剩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直到很多年后,老李守着收音机,想知道“伶仃岛号”的消息而不得时,才知道那下半句话是什么。
那笔钱,不仅是四十年的薪资和安家费,更是人身补偿。
宇宙何其浩渺,充满机遇,也遍布危险。“伶仃岛号”飞船由亿万吨钢铁浇筑而成,在地面上是庞然大物,而一旦起飞,在他的视野里就越来越小;还没出大气层,就只是电视屏幕上的一个小黑点,更别说进入宇宙了。在它漫长的航行中,一粒拇指大小的陨石、一道头发丝一样细的裂隙、一颗崩坏的螺母……任何小意外都可能酿成将整个飞船吞没的风浪。
“但这一步,总要有人走的。”启航前,她拍拍他的肩膀,“你安心等我回来。如果你来接我,我会很高兴的。”说完她便被航空院的车接走,经过两个月的密集训练,最终穿上宇航服,在发动机喷起的滚滚白烟中,冲破云霄,射入苍穹。
老李听她的话,乖乖在地面等待。他再也不用为还贷款发愁,但也开心不起来。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追踪“伶仃岛号”的新闻上。最初的一年半里,他时常能在新闻上看到“伶仃岛号”传回的讯息,偶尔还有航天员的工作照。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在照片里众多的宇航服中,寻找哪个是她。每一张有她的照片,都被他打印出来,挂在家里。
后来,信号中断了,五年前,“伶仃岛号”没有如期而返。虽然新闻不肯将之定性为失事,但年头一长,人们的讨论逐渐淡去,除了网络角落里的天文粉丝和科幻迷,已经没人再关注这件事。
连他,在有了阿尔茨海默病的症状后,也将之遗忘。抬头看天时,他总是陷入迷惘。还不到六十岁,他就被半强制送入养老院。那之后,屋子就再没进来过人。
现在,老李坐在老屋里,往事落满他衰朽的身体。他捂着脸呜咽,浑浊的泪水在指缝间溢出。
7
老李花了一整天,才把屋子打扫干净。
他喘着气,用毛巾把所有的灰尘都擦去,一桶桶漆黑的水被倒进卫生间。很快,老屋焕发了生机。他坐在客厅地板上,欣慰地想:以前都是她做清洁。等她回家,见到一尘不染的房子,一定会笑吧。那接下来,她应该要看电视——噢,冰箱、电视因长久未开机,已经坏了。于是他又找出维修工具,焊电板,接新线,替换旧元件……这些老旧的电器,在Zbxk9IxT4WdM6uL9B6/bJ2bcxRUb2HQkSXPNmlITAT8=他手里逐渐苏醒,重新运转。
他最后检查的,是那台电热器。擦干净灰尘后,通上电,里面的电阻丝立刻嗡嗡作响,热气弥漫到老李脸上。
“有劲儿!真有劲儿!”老李欣慰地说。
电阻丝继续通电,很快被烧红,发出幽幽光亮。
老李抬头看向窗外。游乐园就在窗子的方向,隔得老远,他看到了五彩的热气球在空中起起落落,下面的吊筐里站满游客。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项目依然受游客欢迎。
叮!电视节目开始准点报时。老李瞟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心里默算:离新闻里说的“伶仃岛号”返航,还有三十天。
“……如果你来接我,我会很高兴的。”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耳边回响。
也就在这时,一个主意溜进老李的脑袋。
8
在老屋的这个月,老李频繁在街区流窜,东家偷一根钢棍,西家割一片纱网。他恢复了人憎鬼嫌的模样,所有不认识他的人都避之不及,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大声咒骂,而他对那些异样眼光和骂声充耳不闻。
“伶仃岛号”返航前二十天,老李家被他从各处偷来的杂物塞满。他一边咳嗽,一边打磨生锈的钢棍,然后焊接在一起。在火花溅射中,老李的白发愈加凌乱,但他的眼睛被火星照得闪亮。
他缩在家里闷头干活,邻居都觉得奇怪。没有他四处惹骂,大家很不适应。隔壁的大胡子忍不住好奇,在屋外踮脚观察老李。
“喂,”老李老早就发现了大胡子,刚开始也没管,后来累得腰疼,便对他说,“别光看着,进来帮忙。”
大胡子进了屋,发现地上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件,已经在老李手中逐渐成型——钢铁和木头组合成了直径一米左右的吊篮,造型笨拙了点儿,但十分坚固。老李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强化涤纶布,粘贴成囊,要是吹得鼓起来,能把整个客厅塞满。
“咦?”大胡子惊讶地打量屋子里的杰作,“你是在做……气球吗?”
“嘿嘿,看出来了是吧?这可不容易哩。”
“那你这气球怎么升空?”大胡子扫视了一圈脚边,“没看到炉子啊。”
老李搬出清洗好的家用电热器,自豪地拍了拍外壳,说:“它可以加热空气,让气球飞起来!”
大胡子嘴角抽搐了下,颊边胡须也跟着抖动。他努力让自己更有耐心一点儿,便继续问:“就算气球能升空,但你要做它干啥,又去游乐场骗游客乘着玩吗?我跟你,说现在管得更严了,没有证……”
“你知道卡门线吗?”老李打断了大胡子的絮絮叨叨。
“卡什么?”
“卡门线是地球和外太空的分界线,大概一百千米高。卡门线之上,是宇宙;卡门线以内,就是地球。”
大胡子问:“这跟你做热气球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家伙呀,”老李拍了拍地板上拼粘起来的球囊,露出微笑,“要带我去卡门线。”
“等下,你刚刚说卡门线有多高来着?”
“一百千米呀,就是十万米。”
“你去那里干吗?”
“接我媳妇,她要回地球了。”
大胡子张大嘴巴,好久都合不上。“老李啊,”他犹豫道,“你不会是认真的吧?”说完,他看着老李的表情,那坚毅的神色就是老李的回答。大胡子心里一阵发毛,打这以后,就再没敢来老李家。
9
“伶仃岛号”的返航日逐渐临近,引发的议论也越来越多。
有记者通过关系,查到了老李与她的故事,纷纷致电要求采访。老李自然无暇应付。这些吸血鬼又去联系老李的邻居和他在养老院的故人,可想而知,在他们的描述中,老李会是什么样的形象。
关于老李的报道铺天盖地,“时光恋人”“望妻石”“啃老婆本之男”……电视画面上,各种称号都被调成粗体大字,印在他头像旁。
老李在家中呆坐,看着自己在不同的节目里,一会儿很惨,一会儿很坏。这都不是他喜欢的形象,但也没办法。他本不在乎,不过又想起她回到地球,会通过这些节目来了解自己,就有点儿心烦。
他索性什么都不想,埋首焊接吊篮与球囊。很快,一个能承载单个成人的热气球便在他家客厅成型。
10
终于到了“伶仃岛号”返航前一天。
这是老李计划已久的日子,但临到傍晚,他开窗看了眼天色,只见外面冷风呼啸,浓云滚滚,云层之上传来闷雷声响。这注定是个不安生的夜晚。
念头还没滑过,不安生的事情就发生了——他的门被疯狂敲响。
是那群记者。
他们为什么按捺不住,直接找上了门?老李很疑惑,但不想在这种时刻节外生枝,便把门锁紧。
涌上门的人越来越多,门被敲得咚咚作响,像极了天外惊雷。
老李的胸膛也跟着快速跳动。
这感觉很不妙。他捂着心口,深深呼吸,莫名生出在船舷上的晕晃感。整个世界在他脚下摇晃,身体深处也传来潮水涌动声。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窗边,窗缝里溜进来的寒风在他脸颊上掠过。风中传来了她的耳语。老李仰着头聆听,但恍恍惚惚,听不真切。回来了吗?他想着。可是家里还没有收拾呀。他踉踉跄跄走到客厅,转了一圈,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始整理起。
这时,不堪其扰的邻居走出来,尤其是大胡子,他大声指责记者,声称要报警。记者们毫不让步,吵得更凶了。
屋外乱糟糟的。老李也从恍惚中回过神,看了眼时间,已经不早,该行动了。他抱着热气球,打算从屋外硬挤出去。
这时,客厅里的电视传来新闻播报声:“插播最新消息……委员会对‘伶仃岛号’传来的讯息进行分析,发现诸多疑点……”
老李陡然站住,想听清楚一点儿。
“……不少专家认为,这很可能只是一场恶作……”
门外实在太吵,老李想转身回客厅电视旁。但他转得太急,脚绊在门槛上,整个身体扑倒在地;他抱着的钢筋吊篮也摔下来,砸在他身上。
世界暗下来。
0
不知过了多久,老李幽幽转醒。他摸了摸身上,全都完好,才松了口气。
这时,窗外的风声已不再喧嚣,记者们似乎早已散去,楼道安安静静。都走了吗?她回来了吗?老李嘀咕着打开门,门外的确站着一人,却不是她,而是邻居大胡子。
“你在这里干吗?”老李纳闷。
大胡子说:“等你上天呀。‘伶仃岛号’快返航啦。”
噢,看来没晕多久,老李悬着的心放下来,正事还没耽误。他赶紧回屋,跟大胡子一起把客厅里的橡胶囊、电暖器和铝合金吊篮组成一个热气球。
“哇,看起来的确像这么一回事。”大胡子忍不住赞叹。
老李说:“那当然,这是我的毕生心血。”
“不过,要怎么控制方向呢?难道升上去就随风飘?”
这个问题也难倒了老李。大胡子摸着自己的胡须,突然一拍脑袋,从家里拎出一个电风扇。
“就是它了!”老李接过来,“它能提供转向动力。”
“那就万事俱备了。祝你成功!”
老李跟大胡子握手道别。
夜晚,热气球摇摇晃晃地上升,整个大地在他背后远去。
老李一手抓吊篮,一手举着电风扇,也飞了起来。他穿过海风,穿过月色,一直上升到离地一百千米的卡门线。
这里是地球和外太空的交界,再往上,就是宇宙,是漫漫未知;而往下,是已经在视野里变得模糊的大地。他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格外冷——虽然在这个高度,他其实呼吸不到空气。
要是再上升,到太空就不太好了。
于是老李把电风扇的档位调到二档,动力弱了一点。热气球便悬停在卡门线上。老李开始等待。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阵呼啸声,一探头,整个苍老的头颅钻出卡门线,钻进外太空。他左右看,发现对面有一艘飞船正在驶过来,而飞船的侧面写着三个中文大字——伶仃岛。
老李大喜,奋力呼喊。在真空中,他的声音传到了那艘飞船里面。
飞船减速,一个女人的头从舷窗里伸出来。
是她。是年轻时候的她。
老李吸吸鼻子,忍住心头的喜悦。
“老乡,问个路!”她大声说。
噢,老李明白过来——她没有认出自己。是的,四十五年过去了,他从壮年到衰朽,松垮的褶皱早已遮住五官,认不出来也正常。
他点头说:“你问吧。这里我很熟的。”
她又问:“前面是地球吗?”
他说:“是的,再往下落一百千米,就是地球。有很多好吃的,打尖住店都可以。”
“好嘞,谢谢老乡。”她准备把头缩回去,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好奇,“老乡你一个人在天上做什么呀?”
“我……看看风景。”
她点点头。飞船掠过老李的热气球,继续往下。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再次看到舷窗里的她。她很疲倦的样子,头靠着窗,但嘴角难掩兴奋和喜悦。她正在玩手机,两根拇指在屏幕上快速点按。飞船再往下,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这时,他手机震动,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在天上收到了一条短信。
“我回来了。”